劉舒揚
1996年,錢七虎(右)在實驗室指導(dǎo)學員。
劉一鳴牢牢記得自己人生中那個“決定性的時刻”。一個尋常工作日的上午,他和同學兩個人在實驗室忙活,過道兩側(cè)擺著一些大型儀器設(shè)備,錢七虎院士走了進來,“親切又好奇地問我,這是在做什么試驗?”
那是2019年10月前后,劉一鳴臨近碩士畢業(yè),他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工程大學(以下簡稱陸工大)防護工程團隊是眼前這位老人一手帶起來的。劉一鳴向老院長介紹,自己是山東青島人,搞的是重要經(jīng)濟目標防護。錢七虎叮囑他,你這個研究課題很重要啊,得再爭取讀個博士,把相關(guān)的科學問題研究清楚。
“我很幸運,在關(guān)鍵節(jié)點聽到了非常重要的建議。”劉一鳴原本考慮碩士畢業(yè)后可能去基層,“帶一支響當當?shù)倪B隊,多好”。錢七虎的話讓他重新做了決定,“既然開始做了,我還是要把這個問題搞透徹”。第二年3月,他成為錢七虎的博士生,研究如何做一名“守門員”,末端“補漏”,實現(xiàn)理念更新、成功概率更高、經(jīng)濟性更好的攔截防護。
在得知《環(huán)球人物》推選自己為年度人物時,錢七虎的第一反應(yīng)是:請不要選我,這樣的機會要留給年輕人。而在防護工程、巖石力學與工程等領(lǐng)域,在許多像劉一鳴這樣的年輕人心中,在更多與錢七虎素昧平生的寒門學子心中,錢院士獲得的所有榮譽都是當之無愧,因為他像火種一般,是深具啟蒙性且溫暖明亮的存在。
我們記錄下了一代代年輕人和錢七虎的故事。
1985年8月底,新生入學第三天,趙躍堂正在操場軍訓(xùn)。他是山西人,初來乍到,南京的酷暑讓他有些受不了。一個人遠遠地走過來,穿著橄欖綠短袖軍裝,頭發(fā)花白,步伐很快。帶隊的干部向他匯報,隊伍有多少人,正在訓(xùn)練什么課目。
趙躍堂知道,來人是兩年前就任位于南京的工程兵工程學院(今陸工大組建基礎(chǔ)之一)院長的錢七虎,是軍隊高級干部。他突然有些緊張,“剛從高中過來,知道的東西非常少,平時也很少見到這種級別的領(lǐng)導(dǎo)”。操場很大,“院長的聲音不是特別高亢、特別嚴厲那種,反而像個學者一樣”。這是他對錢七虎的第一印象。
趙躍堂讀的是人防工程系防護工程專業(yè)。后來,他在學校禮堂聽了院長好幾次報告,介紹工程、軍事領(lǐng)域的發(fā)展動態(tài),一個最直觀的感受是,“這人學問很深”。求學的時間長了,他逐漸了解到,學校電磁防護、道路橋梁、工程機械等方面的學科建設(shè),院長做了大量工作,“相當于工程兵所要求的東西,都比較完整了,包括碩士點、博士點的申請,都是在他手里做起來的”。
院長的家離辦公室三四百米,平時他步行上下班。頭些年,碰到兒子、女兒從北京過來,他有時會騎著一輛“二八大杠”,前后一頭載一個,行駛在校園里。
院長起得很早。本科生每周一到周六早上出操,6:00起床號響,6:15左右200多號人跑步至操場,不一會兒錢七虎走過來,聽取當值領(lǐng)隊匯報。
院長睡得也晚。學生每晚在活動室看《新聞聯(lián)播》,之后晚自習到夜里9點。研究生人少,可以在宿舍,兩人一間。本科生被統(tǒng)一帶到教室,做作業(yè)、復(fù)習、預(yù)習。趙躍堂記得,錢七虎“總是不聲不響地就來了”。
軍人的紀律性與科學家的學養(yǎng)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也給他管理的這所學校帶去相似的痕跡。學校規(guī)定,本科生出完操,有半個小時用來背英語。趙躍堂很能理解這樣的安排——他記得自己那屆防護工程專業(yè)的學生參加大學英語四級考試,42個人僅過線4個?!败娙怂刭|(zhì)他很注重,文化素質(zhì)也沒丟,兩方面都抓得很緊?!?/p>
入學7年后,1992年,趙躍堂成了院長的博士生。
師兄郭志昆比他早一年,是防護工程專業(yè)的第一屆博士,同期還有兩位。因為是第一屆,錢七虎很重視,籌劃了整個課程體系,包括俄語、英語、數(shù)學和專業(yè)課,還特別提出,有些課他本人來上。
錢七虎開設(shè)的課叫“巖土爆炸動力學”,教材是他從蘇聯(lián)帶回來的,作者是莫斯科大學的一名數(shù)學教授。因為是俄文寫作,這本書并沒有被國內(nèi)學界知曉,學校組織會俄語的老師把它翻譯成中文。最開始翻譯的是1959年版,后來又陸續(xù)更新了1964年版、1974年版、1982年版。趙躍堂用的是1974年版。現(xiàn)在他做了教授,給研究生上課,用的也是這個系列的最新版?!暗侥壳盀橹梗銕r土爆炸動力學,蘇聯(lián)的研究成果好多依然是奠基性的,研究得很系統(tǒng),試驗做得到位,理論也很精深。錢院士很有心地把這些東西帶回來,后面我們再把一些新發(fā)展的東西補充進去,與時俱進?!壁w躍堂說。
2019年10月前后,錢七虎叮囑劉一鳴(左),你的研究課題很重要,得再爭取讀個博士。
1983年至1996年間,錢七虎擔任工程兵工程學院院長,這是他在辦公室中。
這門課的內(nèi)容,錢七虎非常熟悉,問題和要點梳理得很清楚,“幾乎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講完師生討論,課后學生看書、完成其他任務(wù)——這個時候,壓力就來了?!霸洪L要求高,你要想辦法達到他的要求?!惫纠ビ浀茫约簩懲瓴┦空撐暮笳堝X七虎看,他不太滿意,按照他的標準,這項研究中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完全的解決。另一名老師忍不住“仗義執(zhí)言”:院長,小郭這篇論文的分量其實可以寫成兩篇博士論文的。錢七虎才同意郭志昆參加答辯。論文送外審后,包括時任清華大學教授、后來的中國工程院院士陳肇元等一批土木工程專家認為,這篇文章里面好幾點都是國際領(lǐng)先水平。意見返回來,錢七虎很高興。
趙躍堂的博士論文是關(guān)于飽和土的,這是一種土體內(nèi)孔隙基本被水充滿的土。那時國內(nèi)對這種介質(zhì)的認識不夠,設(shè)計規(guī)范有偏差,反映到具體的國防工程和人防工程上,就是問題很多,甚至存在重大安全隱患。錢七虎指導(dǎo)趙躍堂結(jié)合蘇聯(lián)的科研成果,從理論和計算機仿真模擬方面進一步突破。
博士論文開題前至少有兩次讀書匯報,要提出自己研究的問題來,這又可以延伸為:問題合理不合理、準確不準確?文獻閱讀得夠不夠?錢七虎有個明確的要求:博士在讀期間至少讀100篇外文文獻,碩士50篇。背后的邏輯是,“你做某個領(lǐng)域的研究工作,至少要涉獵到這個專業(yè)的方方面面,然后在這個行業(yè)里面要清楚誰最先進,學習它最好的部分?!?/p>
開題報告通過后,趙躍堂拿著上萬字的手寫文稿去復(fù)印——別忘了,那是一個個人電腦尚未普及的年代,然后給課題組各位教授送閱、匯報、修改,“整個過程是實實在在的,不是走過場”。
1996年,趙躍堂把畢業(yè)論文的第七稿交給錢七虎。身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錢七虎即將赴北京參會,論文也隨他一同北上,留待休息時間翻閱。會議期間,師生兩人的交流仍在繼續(xù),有什么問題,錢七虎打電話到學校區(qū)隊(相當于各專業(yè)),接到通知后,趙躍堂再跑過來接電話。
有些修改令人頭疼不已,特別是調(diào)程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它就是算不出來”。那時候沒有商業(yè)軟件,程序全靠自己編,一行一行輸入代碼,讓計算機算出來。這事別人還幫不上忙,幾千行的代碼輸進計算機,錯一個字母甚至一個標點符號,整個程序就是錯的,可如此不起眼的錯漏,除了親手輸入它們的人,其他人極難發(fā)現(xiàn)。
趙躍堂“急死了”,這樣的時刻,學術(shù)上一向是“急性子”的導(dǎo)師反而慢下來,告訴學生別著急,說他原來也調(diào)過程序,有些經(jīng)驗;還想起學校里有哪位老師做過這類工作,可以去請教。趙躍堂回憶,電話那頭的錢七虎“出了好多點子。他很鎮(zhèn)靜,不會讓你太著急,他知道太著急人就崩潰了”。兩個月后,結(jié)果算出來了,論文“起死回生”。
錢七虎的人生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年10月,59歲的他調(diào)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科技委副主任、常委,一家人在北京相聚了。
調(diào)京后,錢七虎仍擔任學校教授一職,平日里在南京或者附近出差,他會過來見見大家,問問近期的工作學習情況。李杰就是這樣見到錢七虎的。
2004年,22歲的李杰考入陸工大,攻讀碩士學位,導(dǎo)師正是被視作錢七虎得意弟子之一的王明洋。學校里流傳著老院長和這位弟子的一個細節(jié):王明洋在上海舉行婚禮時,錢七虎曾專程從南京前去祝賀。
李杰回憶,當時這位“導(dǎo)師的導(dǎo)師”已年近七旬,卻有著極為出色的預(yù)見能力和前瞻性。比如,他是國內(nèi)最早注意到“分區(qū)破裂”的科學家之一。在巖石力學領(lǐng)域,深于地面以下600米至1000米可稱之為“深部”,在這個深度范圍內(nèi)開挖洞室或巷道時,周圍巖體變形和破壞有顯著的非線性特征,并往往伴隨著大面積塌方等重大工程災(zāi)害?!板X院士把國外關(guān)于分區(qū)破裂的一些研究引入國內(nèi),然后帶著我們開始攻關(guān),我們團隊算是國內(nèi)最早開始這方面研究的?!崩罱苷f。
每隔一兩個月,錢七虎和陸工大防護工程團隊有一次面對面交流,有時候聽到比較感興趣的,或是覺得有問題的,他會當場指導(dǎo)。有一次李杰將剛寫完的文章交給錢七虎審閱,幾天后他從北京過來,拿出特意制作的PPT,一邊講一邊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把文章中的核心公式從頭到尾推導(dǎo)了一遍,將原文中的錯誤一一點出,與之相關(guān)的要點講得明明白白?!八麜r間很緊,能抽出時間這樣指導(dǎo)我們,我們是很感動的?!?/p>
錢七虎在學校停留的時間不固定。郭志昆說,老師是辦公室、食堂、住處,三點一線,辦完事就走?!八恢焙苁艽蠹易鹬?,大家一打聽,老院長來了,都想請他吃飯,他總說:‘哎呀,不要去吃飯了!’”有領(lǐng)導(dǎo)來找他,他很直接地回答,我這邊跟學生還有一些要溝通的,沒時間。李杰笑稱:“就這么把領(lǐng)導(dǎo)們‘擋’在外面。”
錢七虎的時間一般精確到分鐘。提前約好,到了幾點幾分,那個白發(fā)的挺拔身影總是準時出現(xiàn),“從沒遲到過”。他自己像一根時刻不肯放松的弦,也不希望學生們虛度光陰?!罢f下回什么時候檢查,就肯定會準時問你。要是覺得你這段時間沒做好這項工作,他會很生氣?!崩罱苷f。
2018年下半年,錢七虎與部分團隊成員討論問題,郭志昆(前排左一)、趙躍堂(前排右一)和李杰(后排右一)均在其中。(受訪者供圖)
錢七虎與科研人員交流試驗細節(jié)。
老師和學生“享受”同等待遇。2000年初,時任某實驗室主任的郭志昆有一項課題沒有及時完成,拖了一陣,錢七虎批評了他:不要丟面子,要爭氣。
“丟誰的面子?”《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
“不是他的面子,是你自己事情沒辦出來,丟自己的面子?!惫纠サ恼Z氣像在解釋一條公理:“他在學科討論會上也常說,我們的學科建設(shè)現(xiàn)在到了這種水平,要保持進步,要上臺階,不要丟面子。”
團隊中的年輕成員劉一鳴說,自己讀博的這些年,工作室的燈似乎從沒關(guān)過。軍校每晚點名,他10點回寢室,點完名再回來,工作室的燈基本都是亮的。剛剛過去的上個學期,他每晚加班到凌晨一兩點鐘,離開時還是能看到三三兩兩的燈光。
這個關(guān)于燈的故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郭志昆讀博士時,一位老師和他說,院長屋里的燈總是亮到很晚,有一天遇到院長,就問,怎么這么晚才走?院長說,明天要給博士生上課,備課呢。后來,王明洋、趙躍堂當了導(dǎo)師,也傳承了這個“亮燈指數(shù)”——晚上忙到很晚,中間休息時下樓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哪個辦公室燈沒亮?!暗谝惶炜赡懿粫f什么,過兩天看你這個燈還沒亮,準會給你打電話,因為你科研工作的質(zhì)量一定是要靠時間來保證的?!崩罱苷f。
“燈”也“傳”到了別處。2009年,國際巖石力學學會(后更名為國際巖石力學與巖石工程學會)提前兩年選舉下一屆主席。主席經(jīng)投票選舉產(chǎn)生,每個國家有一票,都有提名候選人的資格。錢七虎時任該學會中國國家小組組長,根據(jù)以往的情況,提名組長為候選人是常見操作??慑X七虎表示,他提名年輕學者馮夏庭參與競選,并陳述了自己的理由。經(jīng)投票表決,馮夏庭成為候選人,后又成功當選為該學會主席。
這意味著什么?自1962年成立以來,該學會主席長期來自歐美國家,僅在1995年由日本科學家當選過一次?!翱萍碱I(lǐng)域也有話語權(quán)的問題,對中國來講,做主席,是個難得的機會?!瘪T夏庭說。直到今天,他仍是該學會歷屆主席中唯一一位中國專家。
幾年后,錢七虎任主編的一本英文期刊申請“領(lǐng)軍期刊”,他帶著馮夏庭共同完成答辯,后來,用馮夏庭的話說,錢七虎把主編的位置讓給了他,“有人把機會留給自己,錢院士把機會留給年輕人。我沒跟他念過碩士、博士,但他給了我很多成長的機會。所以后來我也按照他的方式去幫助更年輕的人?!瘪T夏庭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東北大學有一個采礦工程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每年的第一志愿報考率總是“勉勉強強過線”,“家長小孩都不愿意學,覺得很苦”。2016年馮夏庭就任東北大學資源與土木工程學院院長后,提出“本科生進實驗室”,“我引導(dǎo)他到實驗室里去看看——你看看我們很多都是現(xiàn)代化的東西,跟其他學科都有交叉融合,包括人工智能、自動化,高大上的設(shè)備全有,非常漂亮。而且這些是自主研發(fā)的,很多就是研究生參與研發(fā)的——有孩子就說了,那我以后也能做”。如今采礦工程好幾個班級的第一志愿報考率已經(jīng)達到100%,不必再為生源發(fā)愁。又一代年輕人被吸引到了錢七虎奉獻一生的研究領(lǐng)域中。
可以想見,做了這么多工作,錢七虎該有多忙。就在這樣密不透風的工作安排里,錢七虎還默默做著一件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1998年,一位老教師找到昆山淀山湖鎮(zhèn)時任司法所所長張振泉,說自己有個在南京的表哥,也是淀山湖人,想資助老家上不起學的孩子,老張你經(jīng)常調(diào)解鄰里糾紛,熟悉各家情況,能不能幫幫忙?
張振泉也是窮人家的小孩,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家里一度窮得供不起他們念小學。讀書之于一個人、一個家庭的脫貧意義,他很清楚,這樣的好事何樂不為。他連忙問:表哥叫什么名字?
老教師說:錢七虎,按年齡和輩分,你要叫叔叔。
其實,在這之前,錢七虎的愛心助學就默默開始十幾年了。他自己從報紙雜志上留意需要幫助的寒門學子,從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捐贈出去。
20世紀末的昆山農(nóng)村,經(jīng)濟條件遠沒有現(xiàn)在好。張振泉第一次和錢七虎聯(lián)系,就直接說:“叔叔,家庭困難的小孩不要太多哦!”錢七虎說好,你去找找看。
張振泉很快找到一個。那孩子家里一共6口人,先是外婆去田里種菜時被毒蛇咬到,很快身亡;幾年后,罹患癌癥的父親病故;姐姐念高中,妹妹念小學,媽媽和外公供她們讀書,很吃力。幾個月后,孩子的外公開了條機動船去自家魚塘,途中遭遇撞船事故,沒救過來。經(jīng)過張振泉的牽線,姐姐、妹妹的學費都解決了。
妹妹李珍珍剛10歲,有一天看到家里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是“高高大大的爺爺”,一位是“漂亮溫柔的奶奶”。爺爺奶奶告訴她,你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難,不要怕,我們來幫你們。李珍珍清楚地記得,老人不斷地問她和姐姐在學習和生活上有沒有困難,希望她們堅強面對,囑咐她們好好學習,“自從爸爸走了、媽媽病了,生活好像一下進入寒冬,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暖洋洋的”。
兩家人的關(guān)系源自助學,卻早已超越助學。姐妹倆的母親暈倒在車間,錢七虎和妻子袁暉知道后,馬上打來電話,把她接去南京看病,告訴她:我們也是你的親人,會和你一起帶大兩個孩子。每年清明節(jié),錢七虎一定回到淀山湖,去父母墓前祭掃。李珍珍會和姐姐一起過來,和爺爺聊聊近況,還參加過錢家的家宴。錢七虎高興地跟大家介紹:小時候這么一丁點,現(xiàn)在長大了,成大姑娘了,一個做律師,一個進企業(yè),都可好了。
“叔叔就是這樣子,他接手以后,不管這個孩子念的幾年級,那就一直資助到大學,全部‘打包’起來。只要考得上,哪怕讀到研究生,他還可以繼續(xù)供,全部是用自己的退休工資?!睆堈袢貞洠袔状?,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錢七虎對他說:“振泉,人困難的時候,確實是需要有人幫的?!?003年以后,張振泉的工資卡會定期收到錢七虎打來的款項,他取出來,一年分兩次發(fā)給孩子們。錢七虎看到現(xiàn)場照片說,好,振泉,就這樣。
2013年,馮夏庭(左)獲聘國際巖石力學學會會士,錢七虎也在現(xiàn)場。
錢七虎和袁暉見到李珍珍總是很高興。多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受訪者供圖)
有幾次,錢七虎跟他表達歉意:“振泉,麻煩你。”
“你出了錢,我?guī)湍戕k,誰麻煩?沒麻煩,說不到麻煩的事。”張振泉總這樣“反駁”。
有一天,錢七虎和袁暉老夫妻兩人,各自吃力地提著一個大包,走進張振泉的辦公室。錢七虎把包往桌上一放:“振泉,這些人家不要,我想小孩子肯定要的,你幫忙分一分吧?!睆堈袢蜷_一看,是鉛筆、紙張、筆記本,哪里來的?“我去外面開會,會議結(jié)束后他們就扔了,多可惜?!彼堰@些收集起來,幾次會議攢一攢,帶回老家。
“每個包我估計起碼30斤。”想到老兩口帶著它們,在飛機上拿上拿下,還要走這么多路,張振泉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肯定要的,但是叔叔你就麻煩了?!卞X七虎開心地笑:“麻煩也無所謂,小孩子喜歡,我就拿來?!?/p>
學生成才,其家庭也能跟著走出困境,這是錢七虎和袁暉的共識,所以他們不遺余力地幫了一個又一個?!澳切┠?,我一共聯(lián)系了八九個孩子,全部是讀了大學的,他們的家庭也全部是脫貧的?!毕颉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起這些時,張振泉的語氣里帶著驕傲的篤定:“不是一個人脫貧,是整個家脫貧。我認為,叔叔的貢獻是很大的?!?/p>
2013年,張振泉也退休了。錢七虎從母親和妻子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成立了“瑾暉慈善基金”(以下簡稱“瑾暉”),由昆山市慈善總會托管。他獲得的軍隊重大技術(shù)貢獻獎、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shù)成就獎”等科研獎項的獎金,都成為助學的資金來源。他每年提供兩萬元,用于資助淀山湖鎮(zhèn)的困難學生和支付孤寡老人的護理費用。2019年,他將800萬元國家最高科學技術(shù)獎獎金如數(shù)捐入“瑾暉”,每年的增值部分主要用于資助新疆、貴州地區(qū)的家庭困難學生。他的關(guān)心和善意,如漣漪般蕩漾開去。
錢七虎特別喜歡孩子。昆山市慈善總會秘書長錢瑛記得,在這筆獎金的捐贈儀式上,她站在舞臺側(cè)邊負責催場,孩子們上臺給錢七虎和袁暉獻花時,他們慈愛地摸摸小朋友的頭,“就像家里的老人對孩子一樣,很親切”。
2020年,錢七虎向淀山湖鎮(zhèn)捐贈10萬元,用于激勵鄉(xiāng)鎮(zhèn)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希望好老師安心在基層,農(nóng)村的孩子也能享受和城里孩子一樣優(yōu)質(zhì)的教育。今年7月,錢七虎和袁暉回昆山時,錢瑛匯報了“瑾暉”的運行情況,他很滿意。接著他說,自己還關(guān)注兩個群體,一個是白血病兒童——他希望孩子們身體健康,一個是事實上無人撫養(yǎng)的困境兒童——他更關(guān)心這些孩子是否有心理問題。他考慮再向“瑾暉”捐一筆錢,請昆山市慈善總會來辦這兩件事。
十幾年前,2007年秋天,警校大三學生朱相虎在醫(yī)院見到了正在體檢的錢七虎。父親去世后,他在錢爺爺?shù)膸椭碌靡岳^續(xù)學業(yè)。那天,他們說著淀山湖方言,聊了兩個多小時。錢七虎絕口不提自己的成就和貢獻,而是說起童年的往事,回憶那個年代的不易與艱苦,談到如今家鄉(xiāng)的發(fā)展,鼓勵朱相虎好好學習,照顧好母親。道別時,他執(zhí)意讓朱相虎把送他的水果帶回去,“回去給你母親吃!”
后來,朱相虎成了人民警察,一名貴州孩子成了他第一個資助對象,很快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孩子們叫他“小石頭哥哥”,這是他的網(wǎng)名,喻意堅強。有個四年級的小女孩給他寫信,說謝謝小石頭哥哥,“我會認真寫日記的”。 2020年,朱相虎在一次活動上又見到了錢七虎,錢七虎很高興,留他一起吃晚飯,但得知當天是他女兒的生日后,立馬改了口:“快回去陪陪家人吧!”
這次相見,朱相虎也絕口不提自己資助孩子的事情。他永遠記得錢七虎跟他講過小時候淀山湖老街的春節(jié)——錢七虎的母親和別人家合買了一頭羊,燒了羊雜碎湯,這頓家中罕有的盛筵,母親卻招呼所有的鄰居來吃。熱氣蒸騰中,氤氳出母親幸福洋溢的笑臉。她說:“人如果有能力,應(yīng)該去幫助別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