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gè)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shí)代風(fēng)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fēng)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shí)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fēng),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shí)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田禾低著頭沉默不語,田雨依舊氣喘吁吁,田禾的女人攜兒媳婦原本躲在小門里側(cè),聽見凡木和五邑離去,款款來到客廳。爭吵聲擾了睡鳥,當(dāng)院一棵椿樹上,撲棱棱數(shù)鳥驚起,向著寨門外盤桓而去。
凡木回到宅院?,尚未落座,身后的五邑急不可待道:“凡木啊,咱不跟那豎子一般見識,田雨是個(gè)黃口小兒,不值當(dāng)與他置氣。見了黃牛排泄,人就不吃飯了?叔父一點(diǎn)不信,堂堂凡木,才貌雙全,腰纏萬貫,會瞧上一個(gè)婢女,真是那樣的話,不就成天大的笑話了!是吧?凡木?!?/p>
凡木道:“叔父,凡木原本就沒在意田雨的話,凡木想的是日后該如何把油坊做大,不去外頭開店,僅是囿于寨子和周邊,這指定不成。若真的如田禾所言,不宜在昆陽開店,那該去宛城一試,宛城自古商賈云集,富冠海內(nèi),陸路便當(dāng),水運(yùn)發(fā)達(dá),是個(gè)行商的好去處。不過,昆陽城內(nèi)雖油坊眾多,也并非全無蹊徑可尋吧?”
五邑吃驚道:“凡木,田禾那邊還沒吐口,你有把握?”
凡木道:“我料他田禾天黑前指定過來,他知道過了這個(gè)村,再無這個(gè)店,他不是傻子?!?/p>
院子里刺刺啦啦,叮叮咚咚。一根盆口粗的圓木豎在當(dāng)院,三根麻繩一頭被釘在地面,另一頭被釘在圓木頂端,兩個(gè)木匠對面坐著,一拉一送,鋸齒下花白的鋸末歡跳而出。屋檐下,一塊木板趴在四腿木架上,一個(gè)木匠弓著腰平推刨子,那刨子刨出的木花,卷著身散落一地,這木匠像是往返于敗花的梨樹下。
暮色漸重。凡木踱步門外,不時(shí)望向大門,一絲不安悄然浮上心頭,只少時(shí),便煙消云散。見木匠依舊賣力做活,凡木喊道:“收工吧,各位師傅受累了。水生去鄰近村寨還沒回來,你們今日自己下廚。如不出意料,自明日起,會有婢女過來造飯,各位暫且委屈一頓。”
“不累,不累,平日里干的盡是類似的活,這是家常便飯的事?!北娔窘巢⑽戳⒓词帐帧?/p>
五邑走出屋子,像是要走的樣子。眼見天色將黑,卻未見田禾過來,他臉上隱現(xiàn)一絲快意。大約是不想讓凡木插手油坊的事,至于是何因由,筆者不得而知。
自墻外鄰居家傳來雞的咯咯聲,大約是眾雞爭窩,叫聲不高,若有若無。忽有幾聲犬吠,壓了雞的聲音。暮色細(xì)細(xì),一絲絲漸次加重。水邊飄來水汽,潮潮的,冰冷發(fā)腥。凡木見木匠歇工,有兩人一前一后走向廚房。少時(shí),殷紅的火苗伸向院落。而暮色,愈加凝重。
五邑將走時(shí),卻聽“吱呀”一聲,大門被人推開。田禾進(jìn)來時(shí)滿臉歉意。凡木將田禾和五邑讓至屋內(nèi),去桌前點(diǎn)燃油燈,之后,拿一根竹簽,慢悠悠撥著燈捻。他身后的暗光里,田禾的聲音悶悶的,像是被潮氣浸濕了:“凡木呀,讓你久等了。我跟家人商議多時(shí),末了,一致愿意按著你說的辦。此前我還欠著你不少銅錢,這次一并結(jié)清,不能再拖泥帶水了?!?/p>
五邑一哂道:“你那寶貝兒子不再瞪眼了?”
田禾干笑道:“我這逆子不懂事理,凡木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不怕二位笑話,他娘把家法都用上了,他哪敢不從!保管日后乖乖的,不再生事?!?/p>
適逢水生回來,一進(jìn)屋見家主站在桌前,田禾正賠笑說著些讓他不明就里的話,不覺一頭霧水。凡木見水生進(jìn)屋,低聲說道:“水生,你這就跟隨田掌柜去油坊,一一盤點(diǎn)油坊里所有物品,還有奴婢人數(shù),而后讓田掌柜說價(jià),今夜就把錢悉數(shù)送去。”見水生想要說話,凡木并沒理會,轉(zhuǎn)身對著田禾道:“田掌柜,此刻起,你的所有奴婢不可再有半點(diǎn)閃失,我就叮囑這一句。你們?nèi)グ?,勞駕路上給水生把事理說透,他一早去鄰近村寨了,今日之事一概不曉?!毖粤T,擺擺手,讓兩人去了。
五邑怔怔望著田禾領(lǐng)水生出門,一絲莫名的醋意不經(jīng)意間滋擾心底。他搖頭說道:“田禾弄不好是昨夜吃屎了,今日才會遇上這樣的好事!”五邑要走時(shí),忽聽凡木道:“叔父,晚飯就在這里吃吧?!蔽逡氐溃骸安涣?。凡木呀,你是菩薩托生,可婢女終究是婢女?!?/p>
望著五邑走進(jìn)夜色,凡木琢磨著五邑的話,終也未能品出他話中之意。
圓月掛上屋脊時(shí),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水生回來便急于向凡木稟報(bào)油坊的事,卻被凡木止住,凡木示意他快去用飯。水生去廚房胡亂扒拉幾口,而后快步走進(jìn)屋內(nèi),將一張雞皮攤在凡木跟前。凡木道:“上面寫的我就不看了,還是聽你說吧,油坊還剩幾個(gè)人?”
水生道:“油坊里先前共有十一人,有老工匠,也有新學(xué)徒,最近接連死了三人,還剩八人。大鍋兩口,油缸五個(gè),榨油的家伙共有……”
“說人就行。算下來共要多少錢?他要前朝的五銖錢,還是要新朝的契刀錢?”凡木道。
“回家主,男女老少一個(gè)價(jià),都按買時(shí)的價(jià)格算,一個(gè)奴婢均價(jià)四千錢,外加油坊用品,算下來一共三萬八千錢。田掌柜說,他一個(gè)銅錢都沒多算,把死去的三人算上,這次他可賠大了,而一大半錢還是當(dāng)初借來的。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滑得跟泥鰍一樣。他說想要前朝的五銖錢,新朝的契刀錢拿著心里沒底?!彼f得清清楚楚,干脆利索,這讓凡木極為滿意。
“田禾大約不知,朝廷三令五申,市面上要以契刀錢為流通貨幣,五銖錢乃前朝所鑄,遲早會被契刀錢取而代之。他沒說要金條吧?”凡木道。
“金條?只怕是他見都沒見過金條,土鱉一個(gè)。就這么一點(diǎn)帳,算一遍又一遍,差點(diǎn)把我給急死?!彼鷮W(xué)著田禾的模樣,伸著脖子,擠著眼睛,讓凡木笑出聲來。
“他們四個(gè)都沒事吧?”凡木忍不住問道。
“就是因?yàn)樗麄兯娜硕己弥?,這會兒我才沒急于說。家主,水生不大明白,您這是何苦啊,白白讓田禾占了個(gè)大便宜。這么多錢一給他,我們就沒剩多少了,為了這些錢,當(dāng)初您容易嗎?”水生說時(shí),不由自主地看向凡木的腿。
“除此之外別無良策。朝廷新規(guī),任誰都難以逾越。且不說他田禾窩著這么多奴婢賣不出去,而我們的木器生意又急用奴婢,只眼看著他的奴婢接二連三地死去,你我于心何忍!那是人啊!我不這樣做,又能如何?至于錢嘛,乃身外之物,夠用就行。錢去了,還會來;人去了,永難見。再說了,我當(dāng)初承諾人家的話,怎可出爾反爾!凡木見不得那些可憐的人?!狈材菊f罷,下意識揉揉左腿。
“都說家主是菩薩托生的,我看一點(diǎn)不假。對了,田掌柜說今日太晚了,明日他請亭長一道過來,簽下契約后再拿錢,免得讓人說閑話?!彼馈?/p>
“也好。你快去睡吧,勞累一天了。”凡木說時(shí),抬頭望望窗外清凈的天。
銀輝灑向院落,連犄角旮旯都亮亮堂堂。凡木送水生走出屋門,望著水生走進(jìn)銀色里。此時(shí)的凡木,全然不知明晚的天空是否湛藍(lán)依舊,角落里是否亮堂如今。
次日一早,田禾在前,亭長在后,兩人進(jìn)院后東張西望。見木匠已開始做活,亭長道:“凡木啊,你這就開業(yè)了?”
凡木聞聲出屋,笑道:“這哪是開業(yè)啊,木料還沒買呢。各自在制作自己的用具,總不能睡在地板上吧。請!請!”待兩人在木塌上坐下,見水生在門口垂手而立,凡木喊道:“水生,你不必避諱,亭長和田掌柜不是外人。去把里屋的烤茶拿來,讓二位品上一品?!?/p>
水生應(yīng)下,疾步去里屋捧出個(gè)紫檀木盒。將烤茶泡好后,逐一為客人倒上。立時(shí),屋子里醇香飄溢。亭長小酌后驚道:“苦后甘香,什么茶?凡木,你可真會享受!”
凡木笑道:“頭苦,二甘,三回味,此乃上等烤茶之該有滋味。請慢用!”
亭長盯著茶碗里橙黃清澈的茶水,嗅著鮮香焦香合二為一的誘人味道,有種竹葉的幽香,暗含烤紅薯的甜潤,一絲絲,一縷縷纏繞身邊。他微閉雙眼,緩緩說道:“這樣的烤茶,多年前我在宛城一家富商那里有幸用過,之后再無福分遇上。昆陽城里會否有人享用,咱不知道,我們文寨,只怕再無他人能有。”
凡木笑道:“這烤茶并非珍品,哪有亭長說得那么貴重!其實(shí),中原地帶自周朝始便有了烤茶。周武王伐紂時(shí),得了巴蜀相助,貢品中就有茶葉。秦惠王命司馬錯(cuò)率兵入蜀,滅了巴蜀后,人口遷徙流動,蜀地飲茶之風(fēng)隨之流入中原,只是我們當(dāng)?shù)仫嫴枵卟欢喽??!?/p>
亭長聽得仔細(xì),田禾卻心不在焉。田禾心事重重,故而無心品茶,他看一眼亭長,掏出兩張皺巴巴的雞皮道:“亭長啊,過來的路上,我已將找凡木何事大致說了,只是不夠詳實(shí)。凡木要把我那油坊買下,昨晚我把合約寫了,是按著凡木意思寫的,你先過過目吧?!?/p>
亭長瞟一眼合約,而后遞給凡木道:“你們之間的事我不便摻和,我只用知道你們交易的是整個(gè)油坊,而非只是油坊里的奴婢即可,這樣一來,上面查下來,我這小小亭長不至于背上黑鍋就行。至于別的,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不便多說,你們自行處置好了。我懂你們的用意,請我過來,無非是讓我當(dāng)個(gè)證人罷了。你們盡可放心,只要不觸犯新朝律條,我不會干涉。朝廷一夜間禁止奴婢買賣,禁止土地買賣,的確讓不少人措手不及,類似于田禾的境況大有人在,就我所知,為此上吊的人都有,奈何?不少人奔走呼號,最終也是徒勞。平心而論,是該有個(gè)善后之道,不然的話,民怨沸騰,弄出事端,如何了得!今日不說這個(gè)了。”
亭長的話讓凡木一陣感動,凡木動情道:“亭長體恤下情,凡木感激不盡?!?/p>
亭長接著說道:“不過,你和田禾這樁買賣,之間是否藏著貓膩,你知,他知,我不知。何為擦邊,我也懶得去想,別讓多事之人胡亂猜忌就好?!?/p>
凡木一愣道:“有勞亭長多多照應(yīng)!”
見亭長沒再言語,只低頭品茶,凡木拿起合約草草看過,簽上字后,對著水生道:“水生,你先去拿錢,而后置備一桌飯菜,豐盛一點(diǎn),中午我陪亭長和田掌柜喝上幾杯?!?/p>
水生應(yīng)下,去里屋搬出個(gè)木箱,而后喊上田禾,在凡木和亭長注目下,一串一串地?cái)?shù)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艋仨懳堇?。少時(shí),田禾忽然說道:“水生,夠了。”水生道:“不夠,還差四千呢?!碧锖痰溃骸皦蛄恕F邆€(gè)奴婢,這錢夠了。”水生詫異道:“分明是八個(gè)奴婢,你糊涂了吧?”田禾道:“是七個(gè),合約上就是這么寫的。”水生的手不由得一松,呼呼啦啦一串銅錢掉落木箱。
凡木警覺道:“七個(gè)?”言罷,拿起合約細(xì)看。之后,怔怔地良久沒有說話。
精明的水生瞪著田禾道:“田掌柜,是否少了個(gè)婢女?你是否沒把那個(gè)叫辛茹的婢女算上?”
田禾尷尬道:“叫辛茹的婢女昨晚逃跑了。我是天亮才知道,問誰誰搖頭,氣得我挨個(gè)兒大罵了一頓。這下可好,我白白丟了四千錢,真是氣死人了!”
水生一時(shí)間目瞪口呆。他正要與田禾理論,卻聽凡木道:“水生啊,昨晚我讓你去油坊,與田掌柜一道盤點(diǎn)時(shí),油坊里共有多少奴婢呀?”
水生道:“八個(gè),一個(gè)不少?!?/p>
凡木轉(zhuǎn)臉問田禾:“田掌柜,水生說的可是實(shí)情?”
田禾道:“水生說的沒錯(cuò)。可人是后夜逃跑的。”
凡木道:“田掌柜,記得我昨晚對你說過,自此刻始,油坊不能再有半點(diǎn)閃失?!?/p>
田禾道:“你是這么說過,可這防不勝防??!”
凡木道:“既如此,田掌柜也是無辜的。水生啊,你把逃跑的這個(gè)人算在我們頭上,按八個(gè)人付錢。日后若能找得回來,自然是好事一樁;若是找不回來,這個(gè)虧我們吃了,免得田掌柜心里不是滋味。對他來說,那是人,更是錢。”
見水生嘟嘟囔囔不敢大聲言語,見田禾臉上肌肉抖動,凡木道:“水生,田掌柜年長,這些錢他搬著吃力,你喊上兩個(gè)木匠,把錢送往田掌柜府上。田掌柜,你看這樣行吧?”
田禾支支吾吾道:“這,這,這……”
亭長一臉迷茫,見凡木和田禾一時(shí)無話,田禾滿臉尷尬,他起身說道:“凡木呀,時(shí)辰還早,午飯就不用破費(fèi)了。”說罷,邁腿便走。至門口,回身看看茶碗道:“這茶不錯(cuò)。”之后,跟田禾點(diǎn)個(gè)頭,自顧去了。
水生極不情愿地喊來兩個(gè)木匠,吩咐他們抬上錢,跟隨田禾出了大門。水生站在門口正不知所措,忽聽凡木道:“水生,今晚你把家里的烤茶全部帶上,送往亭長府上,外帶銅錢一千。記住用麻布包上,不可讓外人瞧見?!?/p>
水生不解道:“家主,亭長又沒幫我們什么,為何給他送茶?還要送錢?他不就夸夸烤茶嘛?!?/p>
凡木道:“夸了就得送,這個(gè)你不懂。他既是有意夸獎烤茶,來日便有意為我們擋風(fēng)遮雨,若是不吭不哈的,那才讓人怕,這個(gè)你也不懂?!?/p>
見水生苦思冥想,凡木又道:“進(jìn)了廟,就得拜,遇上官,就得敬,誰讓我們是商人!”
水生暗自琢磨時(shí),凡木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去。
第五章
凡木匆匆租店鋪 雅士喋喋道昆陽
油坊仍由田禾料理,只不過有四個(gè)奴婢去了凡木的宅院,留下三人已是夠用。每日里水生和田禾及時(shí)清點(diǎn)原料及油品,悉數(shù)入賬。兩男兩女來到凡木那里,女的下廚做飯,男的暫且無事,僅是跟著木匠熟悉木器做法,但等凡木在昆陽開店時(shí)前往城里。
凡木端坐木榻,回想起當(dāng)初那四個(gè)奴婢在船上首次相見的情形,辛茹瘦小的面龐依稀可見。辛茹出身大家,后因家族敗落,不得已淪為婢女。難以想象,出身書香之家的嬌弱女子,如今跌入這般境地,能活下來得有多大毅力。他凡木明明已承諾人家來身前做事,可如今是死是活都難以弄清,這讓凡木暗自傷神。辛茹跑了?她為何在這個(gè)節(jié)骨眼上逃跑?這讓凡木百思不得其解。
忽聽大門外有人喊話:“有人嗎?是這一家買雷擊木嗎?我給你們送來了兩根?!?/p>
水生應(yīng)道:“是,是,是,進(jìn)來吧,進(jìn)來吧,你別扯著嗓子喊了,我家主子在想事呢。你這也叫車呀?連輪子都不圓,走起來跟瘸子一樣,一拐一拐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推著來的,還推來兩根。什么破玩意兒!黑不溜秋的,像是從淤泥底下挖出來的,還臭烘烘的,就這爛木頭都敢往我家送?你當(dāng)我們是漚糞上地用啊?哪個(gè)村上的?”
送木頭者不悅道:“看你說的什么話!連雷擊木都看不出來,還滿村子瞎吆喝著大量收購雷擊木。白生生的,那不是雷擊木,那是藕?!?/p>
凡木“撲哧”笑出聲來,大門口兩人斗嘴,讓他極壞的心緒這會兒舒緩許多。他走出屋子,見水生的腦袋幾乎抵在木頭上,對著老農(nóng)道:“勞您大老遠(yuǎn)把雷擊木送來,您是我們頭一個(gè)客戶,從這一層講,您得受我一拜。”凡木真的躬身拜下,而后說道:“拉進(jìn)來吧。水生,搭把手,車子不好,那也是車啊,讓你扛著試試,一會兒你就得累趴窩,別看你一身臭肉。伸那么長脖子干啥?蘸蒜汁一樣?!?/p>
老農(nóng)被凡木風(fēng)趣的話給逗樂了,適才的不悅便隨之而去。他咧嘴笑道:“這位小哥,你就別聞了,再聞它也是雷擊木。這棵老槐樹就長在我家屋后。幾年前的一個(gè)夜間,我被接連不斷的雷聲驚醒,雷聲原本不大,不想,忽然一道閃光,把屋里弄得跟白天一樣,接著一聲巨響,把人嚇個(gè)半死。天亮了,雨停了,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屋后的老槐樹被攔腰劈斷的。這棵樹緊挨我家房子,好險(xiǎn)啊!要不是這棵樹,我一家人的性命怕是都難保全。我家內(nèi)人說,是這棵老槐樹把邪魔引開的,雷神可真有眼。不說了,不說了,我的話不多吧?你們可別嫌我嘮叨呀!”
凡木笑道:“不多,不多,您的話一點(diǎn)不多。水生不是在聞木頭,他,他眼睛不好?!?/p>
水生一臉莊重道:“家主,雷擊木有這么黑嗎?”
凡木道:“你想啊,聽這位大哥所言,老槐樹是為引開邪魔才招致雷神所擊,邪魔指定是黑的,哪有火紅和油綠的邪魔?既然邪魔是黑的,雷神把邪魔劈死在樹上,樹上自然墨跡斑斑,就像是殺豬用的案板,指定被豬血染紅?!?/p>
老農(nóng)一臉肅穆道:“你一定是這里的掌柜,你說的還真是這個(gè)理兒,真不是隨便哪個(gè)人都能當(dāng)掌柜的?!?/p>
水生聽得愣愣怔怔。
兩人合力卸了車,水生跟老農(nóng)討價(jià)還價(jià)后,將一串五銖錢交到老農(nóng)手里。老農(nóng)眨眼問凡木:“掌柜的,你們買雷擊木是要做啥呀?”
水生道:“我來說吧。我們做的是辟邪之物,幾、案、屏風(fēng)等大件不說,只說小件,比如女人胸前掛件,女人頭上簪子,首飾盒,針線盒,筷碗瓢勺等。既然雷擊木是被雷神所擊,它上面自然就留有雷神的法力,人們使用沾了雷神法力的器物,日后所有邪魔自然不敢靠近。你懂了嗎?”
老農(nóng)恭恭敬敬道:“懂了,懂了,這是功德無量的事??!只是,像你上面說的那些物件,別的木匠也能做啊?!?/p>
水生輕聲說道:“別的木匠?周邊村寨里還有木匠嗎?都在這里呢?!彼f罷,手指正在做活的木匠。
見老農(nóng)不住點(diǎn)頭,一臉敬慕,凡木道:“水生所言,是他一廂情愿,不信邪魔者大有人在。信則有,不信則無,不可一概而論,你聽聽也就是了。制作雷擊木器物,僅是我等一點(diǎn)祈福之意,惟愿人間多祥瑞,雨順風(fēng)調(diào)四季安!”
老農(nóng)躬身謝過,推起蹩腳的獨(dú)輪車要走,忽然扭頭問凡木:“掌柜的,方才說的辟邪之物,你們多久能做得出來?”
凡木笑道:“就這一兩天吧。等多買些雷擊木后,自然就會開工。勞煩你回去問問,看誰家還有雷擊木,我這里用量蠻大。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雷擊木,其實(shí)可以去山里找,找的是雷擊木,賺的可是五銖錢,我又不欠賬?!?/p>
“好好好,我明日就去山里找,帶上兒子和內(nèi)人。居然有這么好的事!”老農(nóng)答應(yīng)著推車出門,他彎腰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小巷盡頭。
接下來幾日,來送雷擊木者接二連三,讓水生忙得不亦樂乎,忽而跑油坊,忽而回來收木料。眼見雷擊木逐日增多,眾木匠干起來便心里有底,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繇憦卣?。凡木想去昆陽城尋找店面,將一個(gè)男奴喚來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會趕牛車吧?待會兒與我一道去趟昆陽城,城里的店鋪得及早租下,兩下互不耽擱?!?/p>
男奴躬身道:“回家主,小的叫孟江,自小就會趕車,只不過,以前趕的是羊車,買不起牛。后來,甭說羊了,家里連只雞都沒了,只得自賣自身,成了奴婢?!?/p>
凡木道:“回頭再聽你說身世。會趕車就好,好生做人,好生做事,日后你會有出息的?!?/p>
孟江謝道:“謝家主洪恩!小的一定好生做人,好生做事,以報(bào)家主厚待。有件事小的一直壓心里不敢說,田雨說,誰要把這事捅出去,就割去誰的舌頭。既是家主如此厚待小的,那小的豁出命來也得讓家主知道真情,免得被人糊弄。”
凡木警覺道:“該是辛茹的事吧?”
孟江道:“正是。其實(shí),辛茹不是逃跑的,是被田雨私下帶走的,藏在一個(gè)親戚家了。你想啊,家主,辛茹對您敬慕有加,明明知道您要買下油坊,她會跑嗎?她又不傻。”
凡木驚道:“田雨因何這么做?”
孟江輕聲道:“家主,您不知道???”
凡木緩緩說道:“大約是田雨喜歡辛茹,不想讓他人染指。這樣也好,只要辛茹有個(gè)好歸宿,這比什么都好!”
孟江著急道:“田雨哪是喜歡辛茹??!他是怕您喜歡。他恨您,又不敢明說,只會背地里干些偷雞摸狗的事?!?/p>
凡木道:“田雨怨恨我,這情有可原,油坊畢竟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多替他人想想,不會平添煩憂。方才你說田雨把辛茹藏在他親戚家了,你可知道他親戚家住哪里?”
孟江道:“回家主,小的不知。”
凡木道:“你把牛車收拾一下,備點(diǎn)草料放車上,我們一會兒去昆陽。去把水生叫來?!?/p>
凡木話音才落,水生在門外說道:“家主,我在外頭等著呢,不讓我跟您一道去昆陽,是不是指派我去尋找辛茹呀?買她的那份錢我們可是出過了的。再說了,您可當(dāng)面承諾過讓人家在身前伺候的。”水生極懂凡木。
凡木不覺心下一沉。良久,輕聲說道:“家里事多,你待在家吧。我和孟江走后,你出去問問,看誰家的店面出租,得及早租個(gè)店面,寨子里和昆陽城的木器店最好同時(shí)開業(yè)。官道打此經(jīng)過,木器店務(wù)必臨街?!?/p>
水生知道,穿寨而過的這條官道,經(jīng)昆陽南抵宛城,向北可直達(dá)洛陽,過往差役及行商之人雖不是很多,可也是潛在主顧。水生應(yīng)下后,領(lǐng)孟江收拾牛車去了。
屋里安靜下來,凡木忽覺空寂異常。辛茹應(yīng)該不會有事,田雨之所為,無非是宣泄而已。人性的弱點(diǎn)人皆有之,只不過顯露的式樣不盡一致,因人而異,輕重不一。誰一生下來都不是壞人,任誰都不愿做壞人。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萬事皆有因,誰都不容易。凡木胡思亂想著,他不知道水生何時(shí)站在門口的陰影里,靜靜候著自己。這個(gè)渾身透著靈氣的人,極會理事,無時(shí)不讓凡木感到順心。凡木從未想過一旦失去此人,他將如何面對。
凡木整整衣衫,由水生侍奉著踩上木凳,而后坐上牛車,向著昆陽方向去了。
水生不敢稍有耽擱,向兩個(gè)女子交代一聲,便走出門去。恰逢五邑當(dāng)街站著,正要開口,卻聽五邑問道:“水生,凡木去昆陽了?怎么不是你來趕牛車?”
水生忙道:“誰趕牛車還不一樣。家主讓我及早租個(gè)臨街門面,木器已做出來不少,但等著刷漆了?!?/p>
五邑驚道:“看我這人有多笨,居然忘了這一茬兒,凡木怎么沒跟我提起過租房的事啊。水生,你看我家的客棧怎樣?房子多不說,也比臨街店面排場。”
水生笑道:“你家的客棧只大門臨街有啥用?房子不臨街不成。再說了,你這是正經(jīng)客棧,做著買賣呢。我懂家主的意思,得租空閑的,至少得是買賣不好的店面,這樣的店面房租指定便宜。”
五邑嘆道:“一個(gè)個(gè)猴精,比起你們來,我只配去鋤地。水生,你別看我這客棧像那么回事,其實(shí)吧,也沒什么人住,離昆陽太近,住這里哪勝住城里?你是生意人的話,一早從昆陽出來,走了不到二十里路,會在文寨住下嗎?”
極有靈氣個(gè)人,不知中了哪股子邪氣,水生隨口而出的話,讓五邑一陣光火。水生望著遠(yuǎn)處鋪面道:“當(dāng)初城里來的那個(gè)糧商,為何就住在你這客棧了?并且一住就是幾天。你別費(fèi)勁想了,我說的是卉子的男人。”
五邑的臉色驟然煞白,他手指水生罵道:“狗東西!哪壺不響偏提哪壺!你這奴才也配說這樣的話?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仗著有凡木是吧?凡木又能怎樣?”
水生忽覺失口,見五邑生怒,便屈身跪在當(dāng)街,一陣道歉,直把五邑的怨氣一點(diǎn)點(diǎn)消耗殆盡。五邑扶起水生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說起那個(gè)老東西我就來氣,不是他把卉子娶去,凡木也不會迷上一個(gè)婢女。哼!”
見有人湊過來看熱鬧,水生忙把五邑拉到一邊道:“我叫你伯父你不生氣吧?伯父啊,話可不敢這么說,再怎么著,我家家主也是個(gè)有身份的人,他怎么會看上一個(gè)下人呢!你這話從何而來?”
五邑直來直去道:“凡木買下田禾的油坊,依我看就是奔著辛茹去的。我也年輕過,你當(dāng)我不懂這個(gè)?你少替凡木遮掩,前幾天我沒少去他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了?!?/p>
水生道:“伯父呀,這全無來由的事,咱可不能亂說。家主之所以買油坊,還不是因?yàn)槟酒魃馊比耸致?,朝廷下詔,禁止奴婢買賣,不得已,家主才將整個(gè)油坊一并買下。再說了,家主一向見不得有人落難,見不得田掌柜犯愁,眼見油坊里接二連三的死人,家主坐臥不安。前些日子,你一直在家主身邊,真的不懂我家家主的良苦用心呀?我看你是故意的,故意把氣往家主身上撒?;茏蛹薜匠抢?,按說是好事,即便不好,可這一點(diǎn)也怨不到家主頭上。你是不知道家主得知卉子出嫁后,是怎樣的境況,人跟傻了一樣,弄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雖然他不愿說話,可我懂他。我在船上一不小心說了句不當(dāng)?shù)脑?,惹得家主大發(fā)雷霆?!?/p>
五邑低聲說道:“水生,誰說我往凡木身上撒氣了?既然你提起卉子的事,那咱就論論。明明自小就跟卉子好,他凡木一出門就是三年,沒有一點(diǎn)音信,是死是活誰知道?既然健在,怎么也該捎個(gè)信回來呀!”
水生不悅道:“讓別人聽聽,你這叫沒有撒氣?你說家主‘健在,其實(shí)他一點(diǎn)都不‘健,我也是。不跟你說這些了,我跟家主能活著回來,全是上蒼的恩典?!?/p>
五邑好奇道:“你是說,你們攤上要命的事了?”
水生沉郁道:“不說了,我得去找店面了。伯父,你那客棧指定不行,你知道誰家的店面想要外租嗎?”
五邑失意道:“李黃的藥鋪不想開了,瞎折騰,不掙錢。我本來不想撮合,他不是個(gè)好東西!不是他拿了人家好處,三番五次地來家提親,卉子也不會嫁到城里去?!?/p>
水生嘆息道:“伯父,你知道永遠(yuǎn)買不到的是什么嗎?后悔藥。伯母的病好多了吧?”
五邑憤然道:“好個(gè)屁!”
水生想笑,卻沒敢,便安慰道:“癆病就是不大好治,誰家攤上這樣的病人,都鬧心,可又不能不治不是?這耗掉的哪里是藥啊,整個(gè)兒就是錢!好在卉子嫁了個(gè)有錢人家,不然的話,伯父,你有多少錢侄兒不知,侄兒知道的是,錢往治病上花,是個(gè)無底洞。照著這個(gè)理說,卉子嫁城里還是蠻對的,咱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
水生巧舌如簧,生生將五邑的臉拽出笑意來。
牛車自西門一進(jìn)昆陽城,凡木便跳下車去。孟江駕車邊走邊沿街吆喝:“誰家有雷擊木,文寨收購雷擊木,多少不限,價(jià)錢公道。雷擊木,就是遭受雷擊的樹木?!?/p>
孟江的吆喝,招致兩位過路者竊竊私語:“城里頭會有雷擊木?高出房子的樹就沒有幾棵,這不是瞎吆喝嘛!以為昆陽城是他家墻外的半山坡呀?”
另一位笑道:“看你說的吧,鄉(xiāng)下人沒來過城里,不興人家圖個(gè)新鮮呀!”
凡木整整衣衫,回望一眼高大的城門,邁步向東走去。昆陽城自西向東僅有一里地寬,而南北竟有四里多長,縱三橫三六條大街將城內(nèi)分得井然有序,小巷則星羅棋布。商鋪沿街分布,布匹店、小吃店、木器店、鐵器鋪、油坊、客棧等,林林總總,門頭各式各樣。街面寬敞處集聚不少人,凡木近前看時(shí),見有人演百戲,一會兒是雜技,一會兒是武藝,一會兒是說唱,幾個(gè)人輪番表演。末了,有個(gè)孩子手捧木碗轉(zhuǎn)圈討錢。凡木擠進(jìn)來才把雙腳站穩(wěn),那黢黑的木碗便伸到眼前。他搖頭笑笑,摸出幾個(gè)銅錢丟進(jìn)木碗。
凡木沿街前行,時(shí)不時(shí)向人打聽誰家出租門面,見人搖頭便繼續(xù)向前。十字街口大樹下,幾個(gè)人在玩蹴鞠,牛皮做成的蹴鞠被人用頭、腳、肩、膝交替觸及,或雙腿齊飛,或單足停鞠,或躍起后勾,引得圍觀者喝彩不止。不遠(yuǎn)處,有人在玩斗雞。那斗雞高大健碩,形似鴕鳥,喙如鷹嘴,羽毛淺薄,頸項(xiàng)粗長。兩只雞紅著眼,閃轉(zhuǎn)騰挪,斗得正歡。凡木無心細(xì)看,駐足瞥上幾眼,而后接著尋找店面。
正午時(shí)分,遠(yuǎn)遠(yuǎn)地見一輛牛車迎面而來,孟江的吆喝聲比起此前小了許多,這個(gè)實(shí)誠人嗓子沙啞,顯得少氣無力。見狀,凡木心疼道:“孟江,你至于把嗓子喊啞呀!那邊有個(gè)茶館,走,去茶館坐坐?!?/p>
茶館伙計(jì)滿臉喜氣,恭恭敬敬將二人讓至桌前,端上的茶水卻是極為苦澀。凡木湊合著用了幾口問道:“伙計(jì),你知道誰家的店鋪外租嗎?”那伙計(jì)看看凡木,又勾頭望望柜臺道:“你想租店面?做啥買賣?”凡木道:“木器。”誰知那伙計(jì)不吭不哈地走了,這讓凡木大為不解。孟江邊喝茶,邊小聲嘟噥:“什么人??!”
少時(shí),自柜臺走出一個(gè)年長者,此人身材修長,面色白凈,歧頭履觸及地面,全無一點(diǎn)聲響。他在凡木桌前坐下問道:“請問尊駕,你想租一處店面?急還是不急?”
凡木道:“兩處也行。不急,不急?!?/p>
長者道:“尊駕要做木器生意?實(shí)不相瞞,眼下生意難做,尤其是像木器這耐用之物?!?/p>
凡木道:“謝先生指教!晚生不才,本屬百無一用之人,怎奈先父早逝,若不秉承家業(yè),恐違先父之志。知其難為,而勉力為之,實(shí)屬無奈,還望先生成全!”
長者眼睛一亮道:“老朽一向敬重孝親敬老之人,一向禮遇謙卑后生,善待文人雅士,不屑于胸?zé)o點(diǎn)墨者。聽罷尊駕謙恭至孝之言,老朽為之動容,愿與足下結(jié)為忘年之交。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朋擇友而侍。足下承租店面,既是盡孝所為,老朽便成全于你。此茶館前廳寬敞,便于放置物品,后院雖小,亦可容人。如若不嫌,老朽愿將前廳后院一并寬讓,不知尊駕意下如何?”
凡木動容道:“后學(xué)何德之有,蒙先生慷慨厚待,晚輩不勝汗顏。先生之茶館正升簾納客,晚生怎好奪愛!”
長者嘆道:“老朽本無意經(jīng)商納客,只因賦閑在家,形影孤單,寂寞難耐,便租下這處店面,外帶后屋三間,藉此,會會友人,聊以自慰。納客收錢,僅是貼補(bǔ)房租。不想,漸漸地竟是事與愿違。”
凡木驚道:“晚生不懂,愿聽端詳?!?/p>
長者自嘲道:“茶之味道,想必足下早已品出,只是礙于老朽顏面,故而未置一詞。不如此,老朽更難應(yīng)付。”
凡木點(diǎn)點(diǎn)頭,并未細(xì)究,望著老者道:“既如此,晚生便狠心奪愛了。至于房租該付多少,后生不予還價(jià),依著先生便是,暫付一年還是逐月支付,也依著先生?!?/p>
長者和悅道:“實(shí)不相瞞,此店鋪乃老朽自糧商那里承租而來,租期五年,立有合約,期間轉(zhuǎn)租與否,與糧商無干。”
凡木驚覺道:“糧商?”
長者道:“是糧商,此人在昆陽城頗有名望,城外有良田數(shù)百頃。據(jù)說,年前自文寨又納一房小妾。年逾五旬,興致不減,佩服,佩服!”
凡木一時(shí)無語。無需多問,長者所言的小妾該是卉子無疑。無論如何,卉子嫁給一個(gè)家境極好,又有名望者,也算是有個(gè)不錯(cuò)的歸宿,可總有一種莫名的酸楚滋擾于凡木心間。長者卻談興正濃,望著沉默不語的凡木道“你我只顧暢談了,還沒互報(bào)各自名姓。老朽姓王名桂,雖是名里含桂,卻不聞桂樹芬芳啊!”
凡木被長者的風(fēng)趣所動,旋即回道:“先生所言差矣!晚生進(jìn)得茶館,便有暗香不期而至,正尋思這暗香來自何處呢,卻原來近在咫尺。晚生姓凡名木。先父之意無非是讓不才子承父業(yè),做些極為一般的木器,聊以度日罷了?!?/p>
兩人說時(shí)相視一笑,卻將一旁的孟江幾近聽癡。
凡木心底沉著心事,本不想多聊。怎奈王桂正在興頭,招呼伙計(jì)向各自茶碗續(xù)水后,挽著衣袖道:“今日舍下遇賢才,不亦樂乎。相見恨晚,相見恨晚?。±リ栕怨哦嘌攀?,昆陽自古多俊杰。春秋時(shí),孔老夫子率弟子周游列國,曾到訪昆陽,與葉公談興勃發(fā),就像今日之你我。本是坐而論道,后來卻留下個(gè)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來,真乃匪夷所思!昆陽其時(shí)稱葉邑,戰(zhàn)國中期改稱昆陽,遂用至今?!?/p>
凡木吃驚道:“孔老夫子曾到訪昆陽?晚生才疏學(xué)淺,愿聞其詳?!?/p>
王桂額頭冒汗,興致盎然道:“葉公本名沈諸梁,楚國人,因其被楚昭王封到葉邑為尹,故史稱葉公。葉公在葉其間,勵精圖治,興水利,勸農(nóng)桑,肅吏治,嚴(yán)軍紀(jì),葉民深受其利,無不感恩戴德。葉公名聲隨之鵲起,遠(yuǎn)播域外??鬃勇勚?,親率弟子前來葉邑,以討治國方略??鬃蛹伴T人在葉邑小住數(shù)日,與葉公議了治國及論理之道,史稱‘葉公論道。不想,二人見解相左,難以彌合,最終不歡而散。后來,大約是孔子的門人心有不甘,竟將葉公的坊間軼事入書,生生弄出個(gè)‘葉公好龍的典故來,至今為人津津樂道?!?/p>
王桂端起茶碗小飲兩口,談興絲毫未減。凡木看不出長者有些許疲憊,卻因心下沉著心事,便皺起眉微閉雙眼。又恐對長者不恭,少頃,睜眼看看孟江,而后望著長者,任由他引經(jīng)論典,才思奔涌。
孟江聽來費(fèi)勁,加之趕車跑遍昆陽城大小街巷,且滿街吆喝,此時(shí)他不住喝水,弄得一旁的伙計(jì)只得頻頻為他茶碗續(xù)水?;镉?jì)不時(shí)瞟瞟孟江,那眼神里灌滿厭煩,卻因有掌柜的在場,便不敢不恭。孟江終于忍耐不住,插話道:“掌柜的,這茶館哪天能騰出來呀?”
長者卻不予理睬,手摸面前茶碗,繼而說道:“請二位用茶,容老朽慢慢道來。這‘葉公好龍的典故,是指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其實(shí),孔老夫子的門人也好,后人也罷,皆屬誤解葉公了。葉公就任后,知當(dāng)?shù)厮疾粩?,百姓苦不堪言,便立志治之。卻因竹簡不宜畫圖,就將施工簡圖畫在墻壁乃至飯桌之上。慮及龍王主事降雨,便將每個(gè)出水口畫上龍的圖案,并稱之為‘水龍頭,以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好事者以此為由,說人人皆知龍能騰云駕霧,葉公卻畫龍不畫云,由此可見,葉公并非真的好龍。后人‘葉公見龍而走的段子也隨之而來。至于昆陽城因何稱之為昆陽關(guān),各位不會不知。昆陽以西,群山連綿,以東則河道縱橫,沼澤遍布。昆陽乃南下荊楚,北上中原之要地,官道穿城而過,自古兵家必爭??炊幻嬗须y色,是茶不受用吧?”
凡木忙道:“是,是。不,不?!敝?,尷尬而笑。
孟江不知如何應(yīng)答,聽長者語聲漸小,大有收官之意,如獲大赦,正挖空心思找句話說,長者的話又隨之而來:“老朽今日暫且講到此處,明日閑暇,再敘可好?”
凡木笑道:“先生所言,后學(xué)聞所未聞,受教了,受教了!惟愿日后多聆聽教誨!”
長者道:“不敢,不敢!茶館別無他物,無非是些桌椅茶具,不難騰出,容老朽兩日便可?!?/p>
凡木道:“先生既是不開茶館,桌椅茶具搬走怕也難派用場,不如留下,還按當(dāng)初價(jià)格由晚生買了。如此一來,先生前來賜教時(shí),仍有品茶之所,豈不更好!”
長者樂道:“如此甚好,只怕有礙木器生意?!?/p>
凡木道:“無妨,無妨。前廳只擺些木器樣品足矣,還有后院不是?若前廳常有文人雅士坐而論道,人氣滿棚,木器生意必定日升月恒?!?/p>
長者沉思片刻道:“尊駕精于此道,令老朽刮目相看。賣靴不言靴,品茶不論茶,此乃至高境界?!?/p>
見天色向晚,凡木客套幾句便起身辭別。臨行時(shí),凡木問道:“請問,先生方才所言那糧商,家住哪個(gè)街巷?”
長者手指前方道:“前方不遠(yuǎn)有一十字街口,左轉(zhuǎn)一箭之地便是,門頭有字,楊府?!毖粤T,與凡木拱手作別,目送牛車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走,照著長者所言,繞道楊府瞧瞧。你滿街吆喝時(shí),是否經(jīng)過楊府?”凡木鄭重問孟江。
“小的不記得了,只顧吆喝,沒看門頭。家主,我們?nèi)罡抢镒錾??”孟江不解道?/p>
“走就是了。”凡木冷冷道。
遠(yuǎn)遠(yuǎn)地見“楊府”二字高懸于門樓之上。有個(gè)門人悠閑地站在大門一側(cè)。將至門口時(shí),孟江東張西望,且有停車之意。凡木悶聲斥道:“走就是了?!泵辖挥梢惑@,不明就里地?fù)P起鞭子當(dāng)空一抽,那黃牛猛一用力,車子顫抖一下,而后晃悠悠奔西門去了。
第六章
尋辛茹李黃受命 遇卉子凡木感傷
古老石橋趴在澧水之上。此處水面稍窄,石橋一側(cè)的陰影里,漁夫正撒網(wǎng)捕魚,晚霞只把漁網(wǎng)當(dāng)空映亮,水珠點(diǎn)點(diǎn),紅光閃閃。漁網(wǎng)旋即不見,水面一如往常。靜謐,安詳。
牛車厚重的生鐵轱轆,碾過橋面的凹槽條石,發(fā)出吱吱聲響。耗子夜間生情,常有類似響聲。橋頭北側(cè)一棵柳樹下,有個(gè)老農(nóng)在支攤賣花生,凡木認(rèn)得此人。牛車近前時(shí),那老農(nóng)笑著問凡木:“凡木這是進(jìn)城了?帶幾把我新炒的花生吧?鐵鍋里兌沙,炒出來的花生焦香焦香,不信你嘗嘗?!崩限r(nóng)說時(shí),起身捏上一個(gè)花生來到車前。
凡木剝開花生殼,將飽滿的籽粒入嘴,一嚼,香脆流油。他一時(shí)愣住,一個(gè)念頭隨之而生。他平日里也吃花生,寨子周邊有人零星種植,可僅是被當(dāng)零食生吃,挺多是煮粥時(shí)放進(jìn)鍋里一把,像這樣炒熟來吃,是他平生首次。既然花生被炒熟后香脆流油,若是將花生制成油品,其本錢一定低于芝麻油。田禾一直在用芝麻榨油,昆陽城里的油坊也都如出一轍。芝麻產(chǎn)量較低,榨出的油自然就貴。自前朝張騫從西域帶芝麻種子回到長安,芝麻便在大漢逐年擴(kuò)種,當(dāng)時(shí)稱之為胡麻。胡麻被榨制成油,用于烹飪。時(shí)至今日新朝,芝麻油廣傳民間已有百年之久,可用花生榨油卻是無人嘗試。
見凡木怔怔的一言未發(fā),老農(nóng)疑惑道:“凡木,我這炒熟的花生難吃還是……?”
凡木一驚道:“好吃,好吃。請問老丈,上年秋上鄰近村寨種植花生的人家多嗎?”
老農(nóng)道:“這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我家里還存著不少?!?/p>
凡木跳下車去,將地?cái)偵系幕ㄉ?shù)買了,而后沉思著上車。老農(nóng)站立官道中央,望著遠(yuǎn)去的牛車,懵懂地?fù)现^皮,只覺一頭霧水。他見凡木的牛車披著紅妝,混混沌沌,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不遠(yuǎn)處的寨門里。澧水碼頭一派猩紅,一個(gè)禿頂?shù)闹心耆思缈嘎榇?,昂頭走在窄窄的木板上,隨著那木板不住晃悠,他的頭上時(shí)不時(shí)閃出道道紅光。
“凡木哥,你去城里看我姐了?都去了整整一天?”一進(jìn)大門,芥子迎上來嘰嘰喳喳。
“哥忙正事呢,哪有空去看你姐。”凡木說時(shí),示意孟江將所買花生搬下車來。
見是白生生的花生,芥子上前抓上一把就要剝皮,卻被凡木止住,并讓她放回原處,說是另有用場。這讓芥子大為不滿,她扭頭怪道:“你可真小氣!不就一把花生嘛!”說罷,氣呼呼站在一旁。
凡木瞪一眼芥子,而后對著近前的水生道:“你把田掌柜叫來。對了,我讓你去找臨街店面,找到?jīng)]有?”
水生道:“李黃的藥鋪不想開了,我找過他了,他說想要跟家主面談。”
凡木看一眼芥子道:“藥鋪?李黃的藥鋪開得好好的,他為何要轉(zhuǎn)讓店面?芥子,叔母不是每日都吃著李黃的湯藥嗎?叔母的病情如何?”
芥子埋怨道:“早就不吃他的藥了,比黃連都苦,還一點(diǎn)不治病,吃了跟不吃一樣。買塊燒餅還能填飽肚子,吃了他兩年湯藥,我娘的咳嗽比先前更厲害了。凡木哥,你說那姓李的不會在藥包里加了辣椒面吧?”
水生“撲哧”一笑,捂上嘴去找田禾了。凡木盯著芥子道:“你別那么說人家,誰都不容易。叔母的病不見好轉(zhuǎn),湯藥的優(yōu)劣只是其一。你是說叔母沒再吃藥?那怎么成!”
芥子道:“吃著呢,我姐從昆陽帶回的,才吃了三副,難說這藥對不對癥,反正還是徹夜咳嗽,心疼死了?!?/p>
凡木道:“回去給叔母說,慢性病得慢調(diào)理,吃藥不能急。這可不像你吃燒餅,下肚里就不餓?!?/p>
兩人正說時(shí),水生領(lǐng)田禾走進(jìn)院落。凡木道:“芥子,你回吧,明日我去看叔母。水生,請?zhí)镎乒袢ノ堇镎f事,你也進(jìn)去。”說罷,揮手示意芥子。芥子臨出大門,回望一眼車旁的花生。
“田掌柜,請你過來是有要事相商?!狈材镜馈?/p>
“凡木啊,辛茹的事我實(shí)在不知內(nèi)情。”田禾道。
“請你來不為此事。今日我去昆陽走了一遭,木器上的事暫且不說,只議油坊的事。我?guī)缀踝弑榇笮〗窒铮_有幾家油坊,賣的都是麻油,門可羅雀。麻油價(jià)高,除了大戶人家,尋常百姓日常用得起麻油的指定不多。若是用花生榨油,不知油價(jià)能降幾成,不如買上一些試試?!狈材菊f罷,抓上一把方才買來的熟花生放在田禾面前。
“我怎么就沒想起用花生榨油??!一直用芝麻榨油,一榨就是幾十年,壓根兒就沒往別處想過?;ㄉ鸵稽c(diǎn)不少,味道跟芝麻比起來也不差多少。花生產(chǎn)量大,周邊種植者不在少數(shù),有人拿它當(dāng)飯吃。能用花生榨油,那花生就派上大用場了。先榨出來一點(diǎn)試試看,明日一早我跟水生就去買花生?!碧锖萄劾餄M是驚喜。
“自小跟著家主,一邊學(xué)做人,一邊學(xué)做事,真的很用心,可我就是想不出這樣的點(diǎn)子來?!彼Φ?。
“那是你的腦子被鳥屎糊上了。”凡木把頭扭向窗外道。
哄堂大笑。田禾原本繃著的心一下子舒展開來。因辛茹的事他怕見凡木,唯恐凡木追根刨底,弄得自己沒法下臺。他清楚是逆子田雨將辛茹藏了起來,可家丑不可外揚(yáng),除卻替逆子掖藏著,他沒有別的法子!但愿辛茹別再露面,免得節(jié)外生枝。但愿凡木別再深究,畢竟油坊出讓時(shí),辛茹那份錢凡木是出過了的。
“水生,你去看看晚飯做好沒有?田掌柜,就在這里湊合點(diǎn)吧?”凡木道。
“不了,家里做好了。你跑了一天,用過飯?jiān)琰c(diǎn)歇著。我走了。”田禾起身后,沒敢看凡木,邁腿出了屋子。
次日一早,凡木去庫房看時(shí),見木匠做出的木器整整齊齊擺滿屋子,且油漆均已刷上,底漆暗紅,表層新涂的桐油泛著光亮,有屏風(fēng)、茶、案、首飾盒、飾品掛件等。
凡木讓木匠精心做了兩塊匾額。刷過黑漆,再罩桐油,日光下,很快便干。又讓水生去請寨子里寫得一手好字的王老先生過來,老先生挽起衣袖,屏聲息氣,在兩塊匾額上揮毫寫下“雷擊木漆器店”幾個(gè)隸書大字,字體遒勁有力。兩個(gè)木匠照著大字一刀刀刻掉字跡,木板上留下深深凹痕。凡木拿毛筆,蘸上金黃顏料,在凹痕處仔細(xì)涂抹,少時(shí),兩塊店鋪匾額悉已完工。他讓水生拿來一串銅錢酬謝老者。老者辭讓再三,收了錢,捋著胡須去了。
抖抖衣衫,凡木邁步去往藥鋪。這藥鋪距寨門不遠(yuǎn),站門口能望見寨外碼頭忙碌的人影。漲水時(shí),澧水上過往船只,皮影一樣,自寨門轉(zhuǎn)瞬即逝。李黃的藥鋪乃祖上傳下,歷經(jīng)幾代,凡木沒去深究,只記得自小家里人便在此抓藥。據(jù)說,先前頗有幾分名氣,不知是何緣故,藥鋪交到李黃手上,便日漸式微,寨里人多是去鄰近村寨,或是去城里抓藥,不嫌路遠(yuǎn)。細(xì)究緣由,無非有二,一是李黃把脈瞧病有欠火候;二是湯藥成色用量不盡如意。無論如何,祖業(yè)傳至李黃手里,卻難以為繼,免不得讓人唏噓。
凡木走進(jìn)藥鋪,見李黃正端坐案邊發(fā)呆。李黃沉郁道:“凡木,你昨日進(jìn)城了?見到卉子了嗎?”凡木驚道:“卉子?我見卉子干嗎?你這話不著邊際了吧?!崩铧S道:“當(dāng)初我李黃成人之美,全是出于好意,不想?yún)s落了個(gè)臭名聲,弄得里外不是人?!狈材久髦蕟柕溃骸按嗽捲踔v?”李黃嘆息道:“你是有意拿我開涮吧?卉子的事你不會不知。你一出去就是三年,連個(gè)音信都沒有。”凡木遲疑片刻,打趣道:“昨日我那黃牛走得正歡,不想一聲屁響,隨之迸出烏七八糟的東西來。水生躲閃不及,弄得滿身都是。他能怎樣?洗洗唄。萬事想開點(diǎn),過去的事,放不下也得放,除此之外,又能如何?”李黃感激道:“凡木啊,你是個(gè)真君子,大人大量,既大氣又風(fēng)趣,無人能及,無人能及啊!你和卉子的事就不說了,芥子這丫頭長相不次于她姐,德性也好,寨子里的女孩子怕是無人能及,我想給你們做月下老兒,不知你意下如何?”凡木笑道:“李掌柜,你又來了不是?還不長記性?。 崩铧S道:“正是錯(cuò)了一次,才更想對一次。”凡木道:“是五邑叔父托付你的,還是芥子托付你的?”李黃道:“都不是。敬重你凡木是條真漢子,扒拉來,扒拉去,寨子里還就數(shù)芥子配得上你,又不想讓寨外人占這便宜,才想起撮合這樁婚事來。再說了,日后凡木你飛黃騰達(dá)了,總會念及我這月老的情分不是?”凡木動情道:“李掌柜,虧你想得如此周全!這般看中凡木,凡木愧不敢當(dāng)。勤勉做事,無厄安泰便是,好高騖遠(yuǎn)終究伴著險(xiǎn)象,你說是吧?”李黃敬佩有加,搖搖頭道:“凡木呀,實(shí)不相瞞,你是我李黃最為敬重之人,說句斯文話,假以時(shí)日,你一定震古爍今?!狈材久C然說道:“言重了,言重了。凡木何德之有,安能震古!凡木何能之有,豈可爍今!笑談,笑談而已?!?/p>
傳來細(xì)碎腳步聲。李黃望望后門道:“他娘,你有事?”后門外旋即有人應(yīng)道:“沒事,沒事,你們說吧?!?/p>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