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　韓燕紅　陶克清

關鍵詞 “一帶一路” 中俄關系 能源合作

〔中圖分類號〕Ｆ１１４．４６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０４４７－６６２Ｘ（２０２３）０４－００６６－１１

俄羅斯擁有豐富的能源資源，在全球石油天然氣的儲備、生產和出口中均占據(jù)重要地位，而中國是一個能源進口大國，因此中俄兩國在能源供需問題上存在互補性，并且由于山水相鄰，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特別是２０１３年“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在“一帶一路”框架下，中俄之間在能源領域的合作更是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當然，在兩國能源合作的實際發(fā)展歷程中，也存在著一定主客觀條件的制約，從而影響了雙方在能源領域進一步合作。李克強同志代表國務院在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作《政府工作報告》時，首次將“碳達峰”“碳中和”作為下一階段政府工作的重要目標，報告指出，中國將進一步優(yōu)化產業(yè)結構和能源結構，推動煤炭清潔高效利用，大力發(fā)展新能源，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積極有序發(fā)展核電。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九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實現(xiàn)２０３０年前碳達峰、２０６０年前碳中和是我國向世界作出的莊嚴承諾，也是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經濟社會變革。如何應對國際環(huán)境、經濟矛盾、自然條件等一系列限制性因素，深化兩國間能源合作，保障中國的能源安全，是當下亟待解決的一項重要課題。

一、關于中俄能源合作研究的簡要綜述

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В．А．克留科夫和?。蟹蜓芯繂T認為，目前東西伯利亞是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產量增長最快的地區(qū)，根據(jù)《２０３５年前俄羅斯聯(lián)邦能源戰(zhàn)略規(guī)劃》預計，①東西伯利亞和遠東聯(lián)邦區(qū)石油產量合計將超過１億噸，占全俄羅斯總產量的２０％以上，而東部地區(qū)的天然氣產量到２０３５年則將超過１８００億立方米。俄羅斯東部油氣快速開發(fā)的蓬勃趨勢得益于其與亞太國家的合作，特別是與中國在油氣領域的廣泛合作，俄羅斯對與中國在石油天然氣所有領域的合作都感興趣，包括向中國市場供應石油天然氣、實施油氣開采和加工合作項目等。②

中國社會科學院王曉泉教授在與莫斯科國立國際關系學院（大學）Е．Б．扎維雅洛娃教授共同主持編著的《中俄能源行業(yè)發(fā)展與務實合作研究》一書指出，在１９９６年中俄兩國政府簽署《關于共同開展能源領域合作的協(xié)定》后，中俄油氣合作步伐逐步加快，合作領域逐漸拓展，合作成果日益顯現(xiàn)，合作范圍從原油貿易逐步拓展到天然氣貿易、勘探開發(fā)、油氣管道、煉油化工、工程技術、技術研發(fā)、裝備進出口等全產業(yè)鏈合作，③綜合各項因素可以預見，中俄將創(chuàng)建油氣一體化合作新模式，實現(xiàn)政治經濟良性互動、上中下游一體化和全鏈條多業(yè)一體化等。④ 俄羅斯科學院В．А．馬特維耶夫研究員認為，中國國家能源局在“十三五”規(guī)劃（２０１６—２０２０年）期內計劃在能源平衡中把天然氣和可再生能源的比重增加，在自身天然氣供給不足的情況下，來自俄羅斯的進口天然氣成為能源缺口的重要補充部分，中國加大對進口天然氣的輸送基礎設施和再氣化能力的建設。⑤ 復旦大學馮玉軍教授認為，當前國際能源戰(zhàn)略格局加速盤整，國際油氣市場逐步由賣方市場向買方市場轉變，中國應該瞄準世界能源發(fā)展大趨勢，結合自身國情制定中長期能源發(fā)展戰(zhàn)略，利用好國內龐大能源消費市場和能力這一優(yōu)勢，提高中國在能源市場的結構性權力和議價能力，積極參與地區(qū)和全球多邊能源治理，把握好中俄能源合作的力度和節(jié)奏，充分考慮風險，不要操之過急。同時推進上合組織能源俱樂部的建設，保障能源的生產、運輸、消費平衡，助力該地區(qū)經濟增長和地區(qū)安全穩(wěn)固。⑥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黃曉勇教授認為，中俄油氣貿易量的迅速增長是一個“互惠互利”的過程，一方面有助于俄羅斯擴大全球油氣市場份額，推動油氣出口市場的多元化，降低對歐洲的依賴；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增強中國的油氣供給能力，保障能源供給安全，降低中國油氣進口的“亞洲溢價”問題。兩國間能源貿易的提速將進一步夯實兩國政經關系，成為中俄經貿合作的重要基石。⑦ 中國人民大學陳小沁教授認為，能源外交作為國家對外政治、對外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將體現(xiàn)該國對外能源政策的目標和宗旨。與石油天然氣工業(yè)一樣，核能領域因其特殊性和壟斷性也具備明顯的地緣政治屬性，一國的核能利用狀況對國家實力有著顯著影響，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國家在當代國際關系中的作用和影響力。在俄羅斯的地緣政治思維中，核能發(fā)揮著獨特作用，其與中國在核能領域的合作，是其能源外交的重要實踐舉措，有助于加強其在核能領域的影響力，也能繼續(xù)助力其鞏固在世界上享有核大國這一特殊地緣戰(zhàn)略地位。⑧

上述國內外學者的研究雖然各有視角和觀點，有的還較深入，但對中俄能源合作的成就、問題與對策總體說來還缺乏綜合性、系統(tǒng)性的專題研究。

二、近年來中俄能源合作的成就

１．中俄油氣貿易總量和金額實現(xiàn)穩(wěn)步雙增長

根據(jù)中國海關總署相關數(shù)據(jù)，如圖１所示，近十年來中國進口俄羅斯原油總量穩(wěn)步上升，俄羅斯已連續(xù)多年成為中國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能源供應國之一，而自２０１５年起中國也取代了此前的德國，成為俄羅斯最大的石油進口國。２０２１年中國原油進口總量為５．１３億噸，同比下降５．４％，為２００１年以來首次下降，但中國對俄羅斯原油進口量仍然達到７９６４萬噸，占到原油進口總量的１５．５％。２０２２年中國從俄羅斯進口的原油比上年同期增長８％，達到８６２５萬噸，相當于１７２萬桶／日。

圖１ 近十年來中國進口俄羅斯原油總量（萬噸）①

如圖２所示，近年來中俄兩國之間在“礦物燃料、礦物油及其產品、瀝青等”能源類商品一項上的貿易金額也得到了顯著增長，其中２０１８年該金額就已邁過４００億美元大關，達到４２２．９０億美元，至２０１９年為４２６．１９億美元。２０２０年，因受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和國際市場油氣價格暴跌的雙重因素影響，在中俄兩國能源類商品交易總量上升的情況下，雙邊交易金額反而有所下降，為３３３．８５億美元。２０２１年，中國自俄羅斯進口能源類商品金額首次突破了５００億美元，達到了５３５４１億美元。２０２２年，盡管俄烏局勢動蕩不安，中國自俄羅斯該項進口金額卻高達為８５３．７８億美元，且從４月起中國每月從俄羅斯購入的能源類商品金額均超出６０億美元（見圖３），同比增長高達５９.４６％。

圖２ 近年來中國自俄羅斯進口能源類商品金額（億美元）

圖３ ２０２２年中國自俄羅斯進口能源類商品逐月金額（億美元）

２．中俄油氣資源運輸通道建設快速發(fā)展

原油管道建設：早在２０世紀９０年代，中俄兩國就開始論證俄羅斯遠東至中國東北的原油管道建設工程項目。期間頗多周折。管道于２０１１年１月１日投產，全長９９９．０４公里，其中，中國境內為９２７．０４公里，設計年輸油量為１５００萬噸，最大年輸油量為３０００萬噸，雙方簽訂的供油合同期限為２０年。① 但這個容量仍然無法滿足兩國日益擴大的原油貿易需求。因此，２０１６年８月１３日，中俄原油管道擴能工程（二線）項目正式投入建設，該管線全長９４１．８公里，與中俄原油管道漠大線并行敷設，途徑黑龍江、內蒙古兩省區(qū)，并于２０１８年１月１日正式開通運營，②將中俄間年輸油管道運送能力由１５００萬噸提升至３０００萬噸，填補了我國石油資源的供應缺口，優(yōu)化了國內油品供輸格局，進一步保障了國家能源供應安全。

天然氣運輸通道建設：２０１４年５月２１日，中俄兩國政府在上海簽署東線天然氣合作項目備忘錄，中國石油集團則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Газпром）簽署了《中俄東線供氣購銷合同》，③雙方商定年供氣量為３８０億立方米，期限長達３０年，期間俄方將向中國提供１萬多億立方米的天然氣。④ 為此，中俄修建了世界上最長的天然氣管線———中俄東線天然氣管道，該管線是繼中亞管道、中緬管道之后，中國第三條接受境外供氣的跨國境天然氣長輸管道。管線西起俄羅斯東西伯利亞，由布拉戈維申斯克進入中國黑龍江省黑河市，總長約８０００多公里。其中，俄羅斯境內段被稱為“西伯利亞力量”，長約３０００多公里，西起伊爾庫茨克州科維克金氣田，直至中俄邊境的阿穆爾天然氣加工廠。中國境內段新建管道３３７１公里，利用已建管道１７４０公里，分為北段（黑河—長嶺）、中段（長嶺—永清）和南段（永清—上海）三段建設，其中北段、中段已分別于２０１９年、２０２０年建成通氣，南段則于２０２１年１月６日全面開工，計劃于２０２５年全線貫通，屆時俄羅斯天然氣將實現(xiàn)“北氣南下”，直達上海。⑤

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Газпром）總裁А．米勒指出，中國的天然氣消費在亞太地區(qū)是增長最快的，⑥在中國蓬勃增長的天然氣消費驅動下，２０２１年俄氣公司通過“西伯利亞力量”管道向中國輸送天然氣達１０３．９億立方米，這一數(shù)據(jù)是２０２０年供應量（４１億立方米）的２．５倍，且從２０２１年１１月起，通過“西伯利亞力量”管道輸入中國的日供氣量超過合同義務的三分之一。① 此外，中俄雙方在液化天然氣合作領域也取得了眾多突出進展，這些液化天然氣通常會選用ＬＮＧ船進行長距離運輸。

以俄羅斯諾瓦泰克股份公司（НОВАТЭК）為例，該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zhí)行官列昂尼德·米赫爾森（ЛеонидМихельсон）曾表示：“中國市場是我們液化天然氣營銷戰(zhàn)略的關鍵市場之一，我們計劃進一步增加對該國的液化天然氣供應?！雹谌绫恚彼?，近兩年該公司先后就北極液化天然氣－２（АрктикСПГ－２）項目與多家中國能源集團公司簽訂購銷合同或備忘錄。

表１ 近兩年諾瓦泰克與中國能源企業(yè)簽訂的協(xié)議或備忘錄

為實現(xiàn)北極液化天然氣項目的對外運輸，諾瓦泰克公司與俄羅斯Совкомфлот船運公司、日本商船三井株式會社就六艘Ａｒｃ７冰級液化天然氣油輪簽訂了長期租賃協(xié)議，還在韓國大宇造船（ＤＳＭＥ）訂購多艘同級油輪。

３．其他能源領域的合作

煤炭領域合作：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２０２１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２０２１年全國原煤產量為４１．３億噸，同比增長５．７％，產量居全球第一，然而相對于更加龐大、在全年能源消費總量占５６．０％的煤炭消費量，仍然顯得捉襟見肘。⑦ 中國海關總署數(shù)據(jù)顯示，２０２１年中國進口煤炭合計３．２３億噸，⑧較２０２０年（３．０３億噸）增加了１９９０．５萬噸，２０２２年中國進口煤炭合計２．９３億噸，較２０２１年略有下降。⑨

煤炭的清潔高效利用一方面需要進行行業(yè)技術升級，另一方面也對煤炭品質提出更高要求。在“碳達峰”“碳中和”的承諾下，從印度尼西亞購買的低品位煤炭正被逐漸淘汰，另一個中國煤炭進口大國澳大利亞出口量則因為政治因素下降，取而代之的是來自俄羅斯的優(yōu)質煤。俄羅斯各等級煤炭，如Ａ（無煙煤）、Ｔ（貧煤）、ＣＣ（弱粘煤）、Д（長焰煤）、Г（氣煤）等品種均在中國市場受到追捧。根據(jù)俄羅斯媒體報道，２０２１年俄羅斯共出口煤炭２．１４億噸，有１．２９億噸被出口到亞太地區(qū)，其中最重要的買家是中國，全年進口俄煤共計５３００萬噸，同比增長３８％，①而至２０２２年則高達６８０６萬噸。② 中國海關總署數(shù)據(jù)顯示，２０２２年俄羅斯對華出口煤炭總金額達１１７．４７億美元，盡管受俄烏局勢影響，俄羅斯遭受了比過去更為嚴厲的制裁，但如圖４所示，俄羅斯對華煤炭出口量卻屢創(chuàng)新高，該年８月中國進口俄羅斯煤炭達創(chuàng)紀錄的８５４．２３萬噸。

圖４ ２０２２年俄羅斯對華煤炭出口分月金額（億美元）

中國巨大的優(yōu)質煤炭缺口還促成兩國企業(yè)在煤炭領域開展大量合作。以俄羅斯Ａ－Ｐｒｏｐｅｒｔｙ公司旗下的埃爾加煤礦為例，該礦為世界上最大的煉焦煤儲煤區(qū)之一，已探明儲量約為２２億噸。２０２０年１２月，該礦與中國福建國航遠洋運輸（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簽署關于建立合資企業(yè)的協(xié)議，旨在保障將該礦生產的煉焦煤出口至中國市場，該協(xié)議達成后，自２０２３年起，該礦對華煤炭供應量將提升至每年３０００萬噸，幾乎達到２０１９年中國進口俄羅斯煤炭的總量，后續(xù)將增至每年５０００萬噸。③

電力領域合作：１９９７年成立的俄羅斯國際統(tǒng)一電力系統(tǒng)公司（ОАО《ИНТЕРРАОЕЭС》）是俄羅斯唯一的電力進出口運營商，一直與中國國家電網公司保持著密切合作。２０１２年，其子公司東方能源公司（ОАО《ВЭК》）與中國國家電網簽署了一項為期２５年的長期電力供應合同，計劃通過１１０千伏輸電線和２２０千伏輸電線以及新的“阿穆爾—黑河”５００千伏輸電線實現(xiàn)對華電力出口，預計２５年內對華供電規(guī)模大約可達１０００億千瓦時。④ 根據(jù)當時合同定價，俄羅斯向中國出售的電力價格僅為每度０．０４２美元，折合人民幣０．２６元，⑤這相對于中國東北、華北電價是非常廉價的（北京２０２１年居民用電在每度０．４８元—０．７７元之間）。根據(jù)俄羅斯媒體報道，２０１８—２０２０年，俄對華供電量維持在每年約３１億千瓦時。２０２１年，為應對中國國內電荒頻發(fā)的現(xiàn)象，應中國國家電網的請求，１０月１日起，俄羅斯國際統(tǒng)一電力系統(tǒng)公司增加了對中國的電力供應，增幅達原定計劃的９０％，超過２０２０年１０月供電量近一倍。⑥ 與俄羅斯在電力領域的合作將在很大程度上緩解我國的缺電現(xiàn)狀。

核能領域合作：雙方在核能領域的合作由來已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被習近平主席譽為“中俄核能合作的典范項目”的田灣核電站。田灣核電站于１９９９年１０月２０日開始建設，一期工程采用的是兩臺俄羅斯ＡＥＳ－９１型壓水堆核電機組，為中國核能電力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國核電”）全資子公司中核蘇能核電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核蘇能”）與俄羅斯國家原子能集團公司（Росатом）下屬的俄羅斯原子能建設出口股份有限公司（ＪＳＣＡＳＥ）共同建設，ＪＳＣＡＳＥ公司在設計和建造壓水堆核電站方面擁有豐富的經驗，①３、４號機組也是由該公司建設完成。

２０１９年１月，中核蘇能與ＪＳＣＡＳＥ再次簽訂合同，合作建設田灣核電站７、８號機組，采用俄羅斯設計的ＶＶＥＲ－１２００／Ｖ４９１型反應堆裝置，擬配備國產汽輪發(fā)電機組，核島額定熱功率３２１２ＭＷ，電站設計運行壽命６０年，該合同金額為１７．０２億美元。②２０２１年５月１９日，正值《中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簽署２０周年，在兩國元首的共同見證下，田灣核電站７、８號機組和遼寧徐大堡核電站３、４號機組正式開工，這也是目前為止中俄兩國最大的核能合作項目，建成投產后年發(fā)電量將達到３７６億千瓦時，相當于每年減少二氧化碳排放３０６８萬噸。③

三、中俄能源合作中存在的問題

１．政治引導經濟合作模式的負面效應

中俄能源領域在合作模式上有個較為突出的特征，即政治主導經濟合作，中俄之間能源合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地緣政治、能源安全、外交戰(zhàn)略等多重因素主導而非市場驅動的，中國需要保障自己的能源安全，保證能源進口穩(wěn)定，防止被外國在能源領域卡脖子，從而實現(xiàn)社會經濟的穩(wěn)健增長。而俄羅斯則需要中國作為其廣闊的能源消費市場，來彌補近年來因制裁等因素導致的歐洲市場萎縮，同時促進其國內經濟結構轉型，增加國家財政收入，保障國內居民民生。因此，兩國在能源領域的合作具備深厚的政治基礎，同時在戰(zhàn)略安全上也是互利共贏、優(yōu)勢互補的，總體來說，這種政治引導經濟的合作模式符合中國維護自身能源安全、保障能源進口穩(wěn)定的經濟發(fā)展需要；同時，對俄羅斯而言，有利于減輕其被西方孤立和制裁的消極影響，對兩國而言都是迫切且有利的。

然而這種政治掛帥的合作模式并非完美，伴隨而來的是，市場地位的缺失和市場風險的叢生。首先，中俄能源合作的好壞取決于兩國外交關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如果中國的能源安全過分依賴從俄羅斯進口的油氣資源，那么勢必會削弱中國在國際油氣市場上的議價權力和面對國際形勢變局的應對能力。因此，中國有必要實現(xiàn)能源進口渠道的多元化，避免將本國的能源安全過度捆綁在某一特定國家。其次，中俄能源企業(yè)間合作受政治影響較大，缺乏市場機制在其中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一方面這是國家安全利益必需的宏觀調控，是保障能源安全的必要舉措；但另一方面這種政府引導下的合作通?；诋敃r對國際能源形勢的預判，雖具備一定前瞻性，但也容易造成既定目標與市場實際狀況的脫節(jié)或滯后，對市場不能做出快速反應，成為影響經濟效益的一主要因素。

２．國際政治格局變動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

國際政治格局的變動在很大程度上會給中俄能源合作帶來巨大影響，尤其是在２０１４年烏克蘭危機和２０２２年俄烏軍事沖突爆發(fā)后，西方國家紛紛將矛頭指向俄羅斯，指責俄羅斯干涉烏克蘭內政、侵占他國領土，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與俄羅斯關系急劇惡化，并加大了針對俄羅斯包括能源領域在內的多重經濟制裁。俄羅斯眾多能源業(yè)巨頭都曾名列各國制裁名單。美國多次出手阻撓以“北溪—２”號為代表的俄羅斯境外能源合作項目，意圖擠壓俄羅斯在世界能源市場上的份額，甚至不惜頻繁制造事端，比如２０２１年９月２４日以隱瞞資產、偷稅漏稅為由逮捕過俄羅斯諾瓦泰克股份公司（НОВАТЭК）的首席財務官馬克·杰特沃伊（МаркДжетвей）。① 美歐等西方國家的制裁舉動進一步加速了俄羅斯在能源領域向中國的靠攏，迫使俄羅斯成為中國開展能源合作的重要伙伴。

然而西方制裁也給中俄能源貿易制造了不小麻煩，由于中俄跨境結算支付體系高度受制于美國，雙邊跨境結算支付對美國環(huán)球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系統(tǒng)（ＳＷＩＦＴ）依賴程度很高，②因此，中俄跨境美元結算業(yè)務流程幾乎完全處于美國的金融監(jiān)管之下，加之盧布與人民幣之間屬于套匯匯率，仍然需要美元作為中間貨幣開展聯(lián)系，③中俄兩國金融機構為防止被美國列入金融制裁清單，會盡力避免與被美國制裁的企業(yè)發(fā)生業(yè)務往來，這給中俄能源企業(yè)合作制造了困難。因此，中俄兩國在雙邊貿易，特別是天然氣、石油等大宗商品交易中，已盡量采用本幣結算，用以規(guī)避來自美國“長臂管轄”的風險。

但在中俄本幣交易過程仍然存在眾多問題，首先，俄羅斯盧布采用自由浮動匯率，而人民幣則是有彈性的雙向浮動，兩種貨幣之間的匯率在較長時段內會存在大幅波動，企業(yè)如不注重匯率風險管理就極容易造成巨額匯率損失；④其次，中俄貿易存在季節(jié)性特征，季節(jié)性用匯對目前雙方尚不完備的本幣互換和調運機制提出了巨大挑戰(zhàn)，制約本幣結算技術層面的問題仍然存在。⑤

３．中俄能源貿易長約合同帶來的弊端

由于能源類產品的特殊性，交易雙方往往傾向于簽訂長期合同，中俄兩國在原油、天然氣和電力等各大能源領域均簽訂了長期供應合同，比如中俄原油管道的２０年供油合同、天然氣東線管道的３０年供氣合同、中俄輸電線路的２５年供電合同等。這些動輒歷時數(shù)十年且金額巨大的合同屬于“ＴａｋｅｏｒＰａｙ（照付不議）”的長約合同，特別是油氣方面的長約合同大多簽訂于２０１４年前的高油價背景下，加之中國當時亟需來自其他地區(qū)的原油來均衡中東份額，因此當時中俄雙方約定的油氣價格實際偏高。⑥ 長約合同雖有利于保障中國能源安全，卻也并非沒有明顯的缺陷。隨著近幾年中國經濟發(fā)展速度放緩，國內對能源需求結構的變化，以及國際油氣市場油氣價格的巨大波動，長約合同帶來的弊端也有所顯露，經濟被大量能源長約合同綁定，意味著中國很可能會面臨巨大的履約風險。

４．當前能源生產、消費、運力的限制及抗風險能力的缺失

近年來，中俄間能源合作在運輸領域改善頗多，包括原油管道、天然氣管道、輸電線路的大規(guī)模建設和大型油輪、ＬＮＧ船的購置使得運輸條件取得了長足進步，但諸如新冠疫情等突發(fā)事件凸顯出中俄能源生產、消費和運輸領域在抗風險方面略顯不足。２０２０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范圍的爆發(fā)波及中俄兩國，不但降低了兩國經濟發(fā)展速度，也拖累了雙方能源合作的進程。疫情大規(guī)模擴散引起的邊境封閉、城市封控等問題，直接影響到能源的生產、消費和運輸?shù)母鱾€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諸如油氣生產進度遲緩，出入境障礙導致的鐵路貨運車廂緊張，船員患病、市場需求銳減和油氣降價導致的海上油輪供不應求等問題。中俄能源合作要想更進一步，就必須具備防范風險的意識，事先備好此類問題的解決預案。

５．俄能源儲備的下降和中俄環(huán)境可持續(xù)性發(fā)展政策的調整

礦產資源終歸是有限的，隨著近年來的大幅開采，俄羅斯能源儲備量較之十年前已有明顯下降。俄羅斯聯(lián)邦自然資源部在有關２０２０年環(huán)境保護和現(xiàn)狀的國家報告草案中指出，２０１０年俄石油儲備約２８２億噸，２０２０年則降至約１９１億噸，較之十年前減少約３２．３％；２０２０年天然氣儲備降至４９．２億立方米，較之２０１０年減少２７．４％；煤炭儲量近十年則保持在２７５０億噸的相近水平。① 油氣能源均屬于不可再生資源，其快速消耗勢必會引發(fā)儲備量的削減，加劇中、日、歐、印等俄羅斯能源消費大戶之間的份額競爭。

同時，近年來各國環(huán)境可持續(xù)性發(fā)展政策陸續(xù)出臺，能源消費格局正在發(fā)生巨大改變。以中國為例，隨著“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全面開展，中國正在努力縮減煤炭在工業(yè)制造、電力生產中的使用比例，作為其最主要的替代清潔能源，天然氣在進口能源中的比例將顯著提高。俄羅斯也頒布了自己的類似計劃，俄羅斯總理米舒斯京２０２１年１１月１日批準了《俄羅斯到２０５０年前實現(xiàn)溫室氣體低排放的社會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②該戰(zhàn)略稱俄羅斯將在經濟可持續(xù)增長的同時實現(xiàn)溫室氣體低排放，并計劃到２０６０年之前實現(xiàn)碳中和。③ 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俄羅斯準備對電力、住房和公共服務部門碳排放量加以控制，其中電力領域將大幅降低火力發(fā)電占比，交通等部門將進行電氣化改造，這意味著俄羅斯國內對天然氣、核能等清潔能源的需求會有較大程度提升。

四、中俄能源合作問題的對策建議

１．在政府協(xié)調的基礎上加強能源企業(yè)間的自主合作

保障中國經濟社會平穩(wěn)發(fā)展的能源安全，我們依然需要堅持政府引導下的中俄能源合作，中俄兩國能源企業(yè)絕大部分屬于行業(yè)壟斷性的大型國企，本身與政府存在密切關系甚至可能承擔一部分政府職責，在原則上會服從于國家的能源安全戰(zhàn)略。然而本質上作為企業(yè)，中俄兩國能源企業(yè)的核心動力還是在于追求利益的最大化，需要在操作上規(guī)避可預見的市場風險，因此我們也應當鼓勵兩國能源企業(yè)間開展自主接觸和經貿往來，建設服務于能源企業(yè)間交流的平臺，多舉辦能源類商務論壇和展銷會，拓寬合作渠道，挖掘合作潛能，引導更多大中小企業(yè)參與中俄能源合作，充分發(fā)揮市場在能源貿易中所應具備的調控能力，避免政治過度主導經濟合作引發(fā)的滯后性和粗放性，使兩國能源企業(yè)能夠更加迅速、更加細節(jié)地對能源市場需求做出反應，準確地匹配上游生產端與下游消費端的異常變動，應對政治局勢和能源政策的快速轉變，使中俄能源貿易變得更加經濟有效率。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擬議中的中蒙俄天然氣管線（５００億立方米／年）、中俄天然氣東線增輸（６０億立方米／年）可以加速落實。

２．提高人民幣在中俄能源貿易中的結算比例

美國作為曾經的石油最大進口國，長期以來一直利用石油美元影響著國際能源市場，頁巖油革命的爆發(fā)和中國市場需求的膨脹使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能源進口國，美元作為能源交易結算貨幣的基礎也受到動搖，尤其在中俄貿易結算中這點表現(xiàn)尤為明顯。２０１５年，中俄貿易結算近９０％使用美元，到２０２０年第一季度這一數(shù)值已跌至４６％，而人民幣結算比例已經占到１７％，①特別是俄羅斯大型石油公司出口合同很多已不再使用美元結算，而是改用歐元、人民幣等其他貨幣結算。俄烏沖突爆發(fā)后，歐美多國針對俄軍事行動加大制裁力度，也迫使中俄能源貿易結算方式更多地向本幣傾斜。據(jù)彭博社援引消息稱，多家中國公司于２０２２年３月使用人民幣購買俄羅斯煤炭并運抵中國，成為自歐美制裁俄羅斯并切斷俄多家銀行與國際金融體系的聯(lián)系以來，首批以人民幣支付的大宗商品。② 更多的俄羅斯出口商正準備在與中國的貿易中使用人民幣。③

但在“去美元化”的過程中，依然存在眾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首先，中俄雙方貨幣匯率波動帶來的風險是不可避免的，為幫助企業(yè)規(guī)避風險，應當加強企業(yè)的匯率風險管理意識，采取對應的匯率避險措施，包括使用外匯期貨等衍生品手段來對沖風險；其次，減少中俄間能源貿易對環(huán)球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系統(tǒng)（ＳＷＩＦＴ）的依賴，規(guī)避來自美國的金融監(jiān)管“長臂”，進一步擴大人民幣和盧布結算比例，利用中國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tǒng)（ＣＩＰＳ）和俄羅斯盧布大額支付系統(tǒng)（ＢＲＰＳ）完成跨境交易，擺脫第三方由中俄兩國銀行獨立完成清算，同時完善人民幣與盧布互換和調運機制，解決目前制約中俄開展本幣結算的技術性問題。此舉還有利于弱化石油美元的地位，推動人民幣國際化進程，增強中國在世界金融體系的話語權。在西方對俄極限制裁、俄急需改善國際環(huán)境之際，在油氣貿易價格和項目收購價格等方面可以更多地爭取主動。

３．排查風險，提高應對能源突發(fā)風險能力，加強能源輸送通道建設

中俄能源合作面臨多重風險考驗，第一重風險來自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變化，第二重風險來自兩國內部能源政策調整，第三重風險來自能源市場的供求變化及價格波動，第四重風險則來自新冠疫情等突發(fā)性事件的挑戰(zhàn)。解決這些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除了要加強兩國政府間的交流機制和大型國企間合作外，還必須充分發(fā)揮市場的積極作用，引導兩國更多的中小型能源企業(yè)也參與到能源合作中來，形成完備的上中下游一體化能源合作體系。在中俄已有的大額長約合同之外，還要根據(jù)市場變化及時簽訂符合實際需求的合作協(xié)議，避免造成與兩國能源市場實際需求的滯后與脫節(jié)。此外，中國還須繼續(xù)發(fā)展能源進口渠道的多元化，加強除俄羅斯以外的中東、中亞、非洲、拉美等世界其他能源產區(qū)的合作關系，為能源安全多上幾重保險。在俄烏沖突、西方對俄極限制裁的大背景下，可考慮讓中小能源企業(yè)或大型能源企業(yè)注冊“隱性”企業(yè)，采取“新公司在前國企在后”的方式在俄開展能源投資，拓展能源技術合作，謹慎規(guī)避制裁風險。④

中國能源缺口快速擴大和油氣產量不足的現(xiàn)狀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都不會得到改變，中國能源對外依存度不斷增大已為定局。作為中國關鍵鄰國和能源進口國，俄羅斯是我們消除能源軟肋、保障能源安全的重要渠道之一，中俄之間的能源運輸通道將成為助力中國經濟穩(wěn)定成長的推進器?，F(xiàn)有的油氣管道、海陸運輸仍然無法完全滿足中國日益增長的能源需求，除了落實雙方已經簽署的協(xié)議，保障俄方通過已有渠道向中國按時按量供貨，中國還應該建設更多能源運輸通道，讓俄油、俄氣、俄電更加便捷地進入中國市場，扭轉中國特別是東部地區(qū)的能源短缺局面，使之更好地服務于中國的經濟建設。

４．加強北極能源合作和海運能源通道建設

２０１９年６月，中俄兩國元首共同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lián)邦關于發(fā)展新時代全面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聲明》指出：“將推動中俄北極可持續(xù)發(fā)展合作，在遵循沿岸國家權益基礎上擴大北極航道開發(fā)利用以及北極地區(qū)基礎設施、資源開發(fā)、旅游、生態(tài)環(huán)保等領域合作。”①根據(jù)該聲明精神，２０１９年６月，中遠海運集團與俄羅斯諾瓦泰克股份公司、俄羅斯現(xiàn)代商船公共股份公司以及絲路基金有限責任公司在俄羅斯圣彼得堡簽署了《關于北極海運有限責任公司的協(xié)議》。該協(xié)議是中俄兩國企業(yè)共同打造“冰上絲綢之路”、參與北極航道商業(yè)化運作的重要舉措。根據(jù)該協(xié)議，各方將致力于組織俄羅斯北極地區(qū)向亞太地區(qū)的貨物運輸，而目前其中最主要的貨物便是油氣資源，特別是亞馬爾、格丹半島等地區(qū)生產的液化天然氣。作為中國能源企業(yè)液化天然氣重要貿易伙伴的諾瓦泰克股份公司，曾于２０２０年１０月向韓國大宇造船（ＤＳＭＥ）訂購了６艘Ａｒｃ７型號的破冰型ＬＮＧ船，用于實現(xiàn)未來北極地區(qū)開發(fā)的液化天然氣對外運輸。② 正在論證的鄂畢ＬＮＧ項目，將要上馬實施的北極—１ＬＮＧ項目、北極—３ＬＮＧ，均可推動俄方加速實施。③

５．改善現(xiàn)有能源結構，加強清潔能源領域的合作

當前面臨全球氣候變暖的世紀變局，致力于發(fā)展低碳經濟已經成為全人類的普遍共識，世界各國正在大力推行綠色環(huán)保能源的使用，減少粉塵、有害氣體和二氧化碳的排放，提高清潔能源、可再生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占比。無論中國還是俄羅斯，近期都出臺了關于優(yōu)化能源結構，提高清潔能源使用比例，大力發(fā)展可再生新能源，縮小有害氣體、溫室氣體排放規(guī)模，最終實現(xiàn)“碳中和”目標的相應政策。

中俄兩國出臺以“碳中和”為目標的能源政策勢必會對能源合作產生不小影響，首先，在天然氣合作領域，天然氣作為煤炭的主要替代清潔能源，使用比率將會進一步提高，因此中國勢必會加大對俄羅斯天然氣的進口。其次，以核能為代表的新能源合作領域，作為取代高污染火力發(fā)電的選項之一，核能發(fā)電擁有極其廣闊的前景，俄羅斯在核能和平利用方面擁有極為豐富的經驗，中俄目前已擁有田灣、徐大堡兩個示范性核能合作項目。此外，在太陽能、風能、水力等其他能源領域，中俄兩國也可以發(fā)掘出更多潛力，深化開展多種形式新能源的高效合作。

同時，中國不但可以從俄羅斯進口能源，也可以將自身在新能源領域的技術和資金優(yōu)勢加以充分運用，引導國內新能源企業(yè)進軍俄羅斯市場，在新能源領域開展對俄投資與技術合作，實現(xiàn)中俄雙方在該領域的互利共贏。譬如，目前中國在新能源汽車領域擁有較為雄厚的資金和技術儲備，而俄羅斯近期也在積極籌劃發(fā)展以氫電池、燃料電池為動力的電動汽車，推進無人駕駛等高新技術項目，④中國企業(yè)可以憑借自身優(yōu)勢進入俄羅斯市場或與當?shù)仄髽I(yè)開展技術層面合作，這也是幫助中國企業(yè)走出去的一次良好契機。

作者單位：李興，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韓燕紅，北京師范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陶克清，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韓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