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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橫道線

2023-05-15 07:23:55趙劍平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人行橫道斑馬線村主任

碰撞并不劇烈,仿佛剛一接觸,汽車就剎住了。他在倒下去的瞬間,還清清楚楚聽見有人喊了他一聲“鄭縣長”。他離開縣長這個崗位已經(jīng)很多年了,即便是一種社會稱呼,他也很少聽見了。現(xiàn)如今,“鄭道清”這個爹媽給的名字,或者說,這個身份證上的名字,其實只有那些水費啊電費啊等七七八八的收費人員叫了。年紀差不多的熟人或者朋友,多半叫他“老鄭”,而家里人則清一色叫他“老頭兒”。開初,只有老伴兒跟兒子叫“老頭兒”,兒媳婦跟孫子還叫“爸爸”、叫“爺爺”,可老伴兒一走,兒子兒媳婦開始鬧離婚,孫子又考到了外省的大學(xué),“爸爸”“爺爺”這樣的稱呼也很少有人叫了。

有人喊打“122”報警,有人喊打“120”找急救中心……這之間,奇怪地夾著幾絲有些耳熟的鄉(xiāng)土音。他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一翻身在斑馬線上坐了起來,看了看圍在身邊的人,似乎想找一找藏在那一片喧嘩中的鄉(xiāng)土音。但一陣要命的疼痛立刻從大腿根襲來,撕破他一張嘴巴,發(fā)出吱吱啦啦的響聲來。肇事者從車上下來了,一張臉胡子拉碴的,恓恓惶惶走到跟前,叫一聲“鄭縣長”,便彎腰把他抱起來。先后兩聲“鄭縣長”,聽不出來一點別扭,他隱約地意識到這個肇事者跟自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非親即故嗎?仿佛也不是那么簡單。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忍住疼痛,順從地摟住肇事者的脖子,依偎在肇事者胸前,半躺半坐到了車上。肇事車也沒有一點遲疑,打著應(yīng)急燈,駛離了人行橫道,往醫(yī)院開去。而人行橫道線上,一堆人也漸漸散去,沒有人喊警察,也沒有人叫救護車,這場車禍不外乎一次意外事件。

鄭道清的意識很清楚,醫(yī)生幾根指頭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又無邊無際地跟他聊,他應(yīng)答起來一點不糊涂。醫(yī)生接著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又量了量他的血壓,聽了聽他的心臟,這才轉(zhuǎn)到他的腿上,捏一捏,按一按,整得他又咧開嘴巴,一陣吱吱啦啦叫。最后,醫(yī)生埋頭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單子,遞給胡子臉:“傷到股骨頭了?!庇址路鹱匝宰哉Z道,“去照個片確定一下?!焙幽樀酱翱诮涣隋X,便走加急通道,把鄭道清推進了CT室。

躺在冰冷的CT床上,鄭道清看著一架機器搖來搖去,明顯感覺到了一種宿命。他那時候還很小,跟父親一起回山東老家。父親隨大軍南下留在地方上工作后,就沒有回過山東老家。鄉(xiāng)里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人,兩只手在鄭道清臉上摸來摸去,就說他的腿弱了一些。一句話模棱兩可的,卻在鄭道清心里留下了一道陰影。還青春年少,正是蹦蹦跳跳的時候,他就遠離了一切體育活動。好不容易熬到了知天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數(shù),他在縣長的位子上,來來去去有四個輪子抬著,前前后后有大秘書小秘書管著,兩條腿,一雙腳,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么重要,仿佛成了一種裝飾,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那時一疏忽,他就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被瘋狂的泥石流傷了一條腿……

原以為,不管多神秘的讖語,只要顯現(xiàn)了,也就解了。殊不知,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兩條腿一雙腳的事情就像埋伏在他人生路上的一只老虎,一下又蹦了出來,而這一次卻襲擊了另一條腿……

鄭道清從CT室出來,直接就住到了骨科病房里。胡子臉跑前跑后,拿著一把白花花的單子回到病房,站在鄭道清跟前,已透著一臉倦容。仿佛是一種怨憤,又仿佛是一種憐憫,鄭道清突然說了一句:“你怎么不取了我的命……取了我的命,大家都利索……”

胡子臉苦陰陰的,眼里噙著淚水,卻不吭聲不吭氣的。

鄭道清悶了一陣,接著問了一句:“你是新安縣的人吧?”

胡子臉眼睛亮了一下,點了點頭應(yīng)道:“鄢久云是我爹。”

鄭道清有些茫然地看著胡子臉,遲疑道:“我在新安縣一輩子,認得的人太多,這個名字倒是聽說過的,只是對不上號……”

胡子臉慢吞吞地道:“我說溝底村,您就該想得起來了……”

鄭道清躺在床上,不易察覺地震了一下,接上道:“我想起來了,你爹是溝底村的村主任……前些年,我在家門口還跟他碰過面……我怎么會不曉得溝底村呢,那個地方差點要了我的命……”

換股骨頭,這可是大手術(shù)。

鄭道清躺在床上,醫(yī)生護士在病房進啊出啊,抽血化驗、心臟監(jiān)測、血壓測量、體溫檢測,大大小小十多項術(shù)前準備,包括股骨頭選用,是進口的還是國產(chǎn)的,是塑料的還是合金的,沒有三五天工夫,顯然是不行的。這期間,兒子從外地出差回來了。一進門,兒子在鄭道清床上半邊屁股坐下,接過胡子臉遞過來的礦泉水,擰開蓋,喝了幾口,便抹抹嘴巴跟鄭道清說:“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說私了就私了啊,還是應(yīng)該報一個案的……”

胡子臉聽出來這其實也是說給他聽的,便直戳戳地道:“我負全責(zé),就是警察來了,也要劃分責(zé)任……”

鄭道清在一旁接著道:“事情已經(jīng)出了,報案有什么用,警察來了,這條腿還是斷了,沒有必要報案……”

兒子接著道:“我知道肇事者是新安縣老鄉(xiāng),也不容易,可感情不可以代替法規(guī)啊?!?/p>

胡子臉說:“我聽鄭縣長的,沒有必要報案……”

鄭道清抬起一只手無力地揮了揮:“算了,算了,出了事情,就叫警察,也是一個麻煩,再說吧,現(xiàn)場不撤,人多,車也多,造成擁堵也不好……”

兒子說:“原則問題該堅持的一定要堅持,這是大事故,不是小碰小擦,不能什么事情都和稀泥,打感情牌……”

胡子臉說:“也要講感情……”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僵持不下。這時候,一個老人急急忙忙走了進來,站在鄭道清床前,顫聲顫氣地叫了一聲:“老縣長……”

鄭道清愣磕磕的,聽胡子臉喊了一聲“爹”,這才反應(yīng)過來:“你是老鄢……鄢久云……鄢主任……”

鄢久云說:“想不到我兒子……把你另一條好端端的腿也撞斷了……”

鄭道清的兒子跟胡子臉差不多年紀,只是一張臉要白凈得多,這工夫仿佛找到了同盟軍,搶過話道:“還是應(yīng)該打‘122報案,哪怕拍幾張照片,取幾個人的證詞……”

鄢久云搖了搖頭,低聲低氣,卻又堅決地說:“我不同意報案……報案會有更多麻煩……”

回過頭來,老鄢就沖著兒子厲聲厲氣吼道:“你眼睛瞎啊!”

胡子臉蔫頭耷腦道:“我一看見鄭縣長上了那人行橫道線,就想到我們溝底村的事情。他是我們的大恩人??!不知為什么,一下就緊張起來,竟然踩錯了剎車……”

鄭道清揮了揮手道:“過去的事情不要說了,我要是不當(dāng)縣長,就不會負責(zé),也負不起這個責(zé),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我既然在這個職位上,碰到了,就要管到底,我不可能躲,躲也不是我的為人……只是你們溝底村那一次泥石流,我沒有想到,竟然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病房里的空氣一下凝重起來。大家不吭聲不吭氣的,仿佛都陷入沉思,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雨驟風(fēng)狂的夜晚。

那一年,新安縣一年一度的烤煙現(xiàn)場會在全縣最偏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召開。鄭道清中午從縣里趕過去,掰著指頭跟全縣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們算了個賬,講了個話,大意是烤煙生產(chǎn)問題雖然多,包括對土質(zhì)的影響、對生態(tài)的影響,但現(xiàn)如今,離開了烤煙,鄉(xiāng)鎮(zhèn)財政就更窮,發(fā)工資都會成為問題,更談不上發(fā)展,所以,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一種無奈的選擇。大家一要清醒,二要下決心,必須穩(wěn)住這根苗,戴枷跳舞也要跳,還要跳好,跳精彩。沒有簡單肯定,也沒有簡單否定,實事求是,大家聽得很投入。氣氛好,鄭道清也來了興致,原來一個半小時的講話,竟然講了兩個半小時,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也沒有人叫散會。會場上清風(fēng)雅靜,大家似乎都聽入迷了。直到哪里電視聲音開大了一點,《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傳到會場上,會議才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最后一頓飯叫“會餐”,照例是要上酒的。鄭道清坐在主桌,各鄉(xiāng)鎮(zhèn)的一個挨一個來敬酒,他即便一人抿一口,加起來也有幾大杯。或許是借著酒勁兒,看天上黑烏烏一片,他說明天早上要開會,還是帶著一班人馬往縣里趕。一路上大雨如注,兩個雨刷器瘋狂擺動,司機才勉強看清楚路面。出發(fā)得晚,又跑得慢,臨近子夜,鄭道清一撥人才走到一個叫溝底的村。正要穿村而過,司機眼尖,忽地看見路中間躺著幾塊大石頭,便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雨還在下,只是比先前收斂了一些。鄭道清跳下車,跟后面幾輛車招了招手。看縣長帶頭在雨中不管不顧的,除司機留在車上,一撥人跟著跳下車,沖到幾塊大石頭跟前,冒雨清理出一條道路來。這時候,鄭道清在雨中一淋,酒也完全醒了。憑著一種直覺,他往山坡掃過去一眼,便看見大股大股的雨水嘩啦嘩啦從山坡沖下來,隱約中,帶著一面山坡東垮塌、西滾落,不時有一股一股渾濁的泥石流瀉下來,整個山坡仿佛都被雨水浸透了,脹飽了,快兜不住一身附著在骨干上的皮與肉了?;掳?!鄭道清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毫不猶豫地指揮車開進村去,有警報器的拉響了警報器,沒有警報器的拼命按喇叭,他則帶著一撥人闖進村里,挨家挨戶敲門叫人。一瞬間,整個村莊瑟瑟縮縮,從混沌中醒了過來。喊醒一家人,鄭道清就叫他們跟著幾輛車往外跑,有打著赤腳只套了一件汗褂的,有光枝裸桿只穿了一條短褲的,人越聚越多,在幾輛車打開的燈光映照下,形成一股倉皇的人流,拼命往村莊的另一頭跑去。鄭道清跟小秘書走在最后,挨家挨戶檢查著,看整個村還有沒有人家沒叫到。這時候,他感覺整個大地一震,只聽狂風(fēng)驟雨中一陣沉悶的雷聲轟隆隆滾動著,一面山坡便往溝底撲了下來。鄭道清跟小秘書還沒跑出村子,就被一股泥石流追上了。他被撲倒在地上,裹住了大半個身子。小秘書到底人年輕,被泥石流打了一個趔趄,往前竄兩竄,總算從死亡的陰影里擺脫了出來……

整個溝底村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但溝底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六百號人都跑了出來。

盡管做了很多次手術(shù),還是沒有能夠完全恢復(fù),鄭道清的左腿瘸了。場合上不好看,組織上因此找鄭道清談話,說這種情況他其實是可以調(diào)到市里殘聯(lián)擔(dān)任理事長什么的,但現(xiàn)任理事長還不到退休年齡,腿上的問題似乎比鄭道清還嚴重一些,言下之意,鄭道清是可以有別的選擇的。私下里,一遇天氣變化,尤其陰雨天氣,鄭道清那條腿還針扎一樣有刺痛感。思來想去的,鄭道清不得不選擇提前退休??h里市里很給面子,念他的功,還一級一級往上報,省里最后給他發(fā)了一個獎狀,弄了一個什么稱號,算對他仕途的一個總結(jié)。不在任上,車沒有,秘書也沒有,兩條腿,一雙腳,又顯得格外重要起來。而這時,他發(fā)現(xiàn)這腿這腳不僅支撐他的身體,還支撐他別的東西。縣城是一個圈子社會,他只要走出家門,遇到老部下,或者老熟人,雖也哼啊哈啊,卻總感覺他們目光怪怪的。很長一段時間,他躲在家里,怕出門,也怕見人。他想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他需要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兒子在市里上班,總算有了一個理由。他跟老伴兒賣了縣里的房子,又在市里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在新區(qū),遠離有那么幾個熟人的老城區(qū),跟兒子的家也不在一起。一個星期天,他跟老伴兒不聲不響地搬了過來。他在這座新的城市獲得了一種新的自由。一城的陌生人,出出進進,看起來熱鬧,而其實互不相干,哪怕缺胳膊少腿的,大家也能視而不見。他感覺自在而快活。每天早晨,他吃過早餐,便跟老伴兒一起出門,走到半邊街上,街對面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橋,從橋上到河對岸,那岸邊有一個很幽靜的花園,他跟老伴兒在花園里散一散步,打一打太極拳,差不多一個上午的光陰就過去了。只是到了半邊街上,他還要往上走一百多米,才有一座人行天橋,一上一下,再踅回來,這才算過了半邊街,而這工夫,他已經(jīng)沁出一額頭的毛毛汗。反正是鍛煉,反正是消磨時光,他也不覺得有哪一點冤,只是上下人行天橋的工夫,那條瘸腿有一種隱隱的疼。他需要老伴兒拉一拉、推一推,他沒有一點怨氣,老伴兒有時候說兩句怪話,他還要開導(dǎo)她,說這就是現(xiàn)代城市的節(jié)奏啊……

鄭道清幾乎忘了那條瘸腿,仿佛那是胎中帶來的,他只有心安理得接受,沒有記憶,也沒有痛苦。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半邊街上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他一聲“老縣長”,這才把他沉睡的記憶和麻木的痛苦重新喚醒……

這個人就是溝底村的老村主任鄢久云。

當(dāng)時,鄭道清回過頭來,盯著眼前這個人愣了愣,不大肯定地嘟噥了一句:“你是……新安縣溝底村的……村主任……老鄢主任……”

鄭道清記得很清楚,他當(dāng)年被泥石流裹住大半個身子,就是這個老鄢村主任帶著兩個村民,把他從泥石流里扒出來的。

鄢久云默默地點了點頭,看鄭道清還有些疑惑,便抬起手來,指著邊上一群高樓道:“我們住在移民新區(qū)……我們溝底村沒有了,大家都參加了國家生態(tài)移民,搬到了移民新區(qū)……”

鄭道清一聽,眼睛亮了一下:“我跟你們溝底村真的有緣啊!”他指了指邊上一片舊一點也低一些的樓房說,“我就住在你們邊上,大家成了鄰居啊?!?/p>

鄢久云聽了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兩只手拉住鄭道清兩只手道:“我們現(xiàn)在還叫溝底村呢,哪怕原來的溝底村沒有了,可在移民新區(qū),一個村一個村的,我們還叫溝底村,大家還選我負這個責(zé)……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那晚要不是你把大家叫起來,不說房子,連五六百條人命都要被埋葬……”

鄭道清揮了揮手道:“別提,別提,我的職責(zé)……”

鄢久云說:“我們溝底村的人記情啊,我們也很苦惱啊,這么多年了,我們卻不知道怎么報答你……聽說你七十大壽的生日就這幾天,我們溝底村的人想給你辦一臺酒……”

鄭道清把手從鄢久云手中抽了回來,帶著一種少有的豪氣道:“免了,免了,我怎么可能讓你們給我做壽酒……我不搞這一套……”

鄢久云愣在那里,竟不知說什么好。

鄭道清轉(zhuǎn)了話題道:“老天爺?shù)陌才?,我又碰上你們溝底村的人……老實說,我搬到市里,都因為這條腿。不在位無所謂,可在位子上,殘廢了,人家看你的眼光,就奇奇怪怪的……”

鄢久云說:“難為老縣長了,我們要怎樣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鄭道清又揮了揮手道:“你們已經(jīng)報答了。我看見你們搬到了移民新區(qū),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心里高興,也很滿足,感覺這條腿值了。哪怕殘了、廢了,也有一種驕傲,它畢竟換了五六百條人命……這是我從前這么多年,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那天,老村主任一直攙扶著老縣長,上天橋,下天橋,送到半邊街對面,目送老縣長,走到河對岸那個幽靜的花園,這才回到移民新區(qū)家中。

那以后,鄭道清再也沒有看見過鄢久云。那次相遇后,鄭道清像變了一個人,一下感覺到一種振奮,來來去去的,瘸一條腿,也不遮不掩。一天,有個似曾相識卻又無從回憶的人在半邊街遇上鄭道清,懵里懵懂指著他那一條瘸腿道:“聽說你當(dāng)了縣長啊,咋搞成了這個樣子啊?”鄭道清笑了一下,指著邊上移民新區(qū)高高的樓群亮聲亮氣地說:“你看那些高樓,那里住著一個村的生態(tài)移民,我這條瘸腿就是為了救他們落下的。千值萬值??!一條腿殘疾,換五六百條人命……”

那幾幢高樓成了鄭道清一條瘸腿的紀念碑。他在半邊街上來來去去的,哪怕跟老伴兒打一打醋,買一買醬油,只要一抬頭,看見那幾幢高樓,他就心底敞亮,渾身充滿一種力量。

跟老村主任分手不幾天,鄭道清跟老伴兒大清早吃了早餐出來,走到半邊街,卻見一條黑白相間的斑馬線又鮮又亮地橫在了街頭,幾大步就可以竄到街對面,不用走人行天橋折騰……

那一瞬間,他心里一熱,眼淚都要迸出來。這座城市仿佛知道他的艱難,那么善解人意,又那么體貼入微地接納了他。而那天,他愣了一下,正好他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作為生日禮物,還有什么禮物比這條人行橫道線更好?。∷麖澫卵?,幾乎要匍匐在地,吻一吻這片多情的土地,親一親這座美麗的城市。那個早晨,他在河邊那個幽靜的花園打太極拳,卻怎么也調(diào)不好呼吸,他想這個溝底村的老村主任有點像他的福星,不管是機緣巧合,還是上蒼安排,他搬到半邊街這么多年了,這里從來沒有人行橫道線,而溝底村的人一來,這條線就畫出來了,而且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畫了出來……

鄭道清往回走的工夫,走過人行橫道線,慢慢悠悠地,還不時看一看等在邊上的汽車,感受一回斑馬線的特別,又神圣,又威嚴,這跟他那些年當(dāng)縣長的味道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啊。

不知不覺地,鄭道清那天竟然走到了移民新區(qū)。但他到底沒有走進新區(qū)里,他不知道自己來干什么,找老村主任?看溝底村的生態(tài)移民?怕他們忘了他這個救命恩人嗎?想到這一層,他就覺得自己有一點不對勁了,便掉過頭來,往自己家走去。

那次相遇,鄭道清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沒有跟鄢久云要一個電話號碼,哪怕苦悶了,孤獨了,能夠說一說,約一約。原本挨鄰則近,他卻再也沒有跟老村主任相遇過。城市也莫名其妙的,同一幢樓,同一個單元,甚至比鄰而居,也常常不知所蹤。老村主任哪里去了?多少年過去,他幾乎把這個人遺忘了,卻一下又在人行橫道線上找了回來,而代價是另一條腿……

病房里,護士給鄭道清量血壓,一邊量,一邊說鄭道清別的指標都很好,換了股骨頭,恢復(fù)兩三個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了。鄭道清躺在床上,看不出來另一條腿也有毛病,她只管揀好聽的說,雖懵里懵懂,鄭道清聽了,心情卻格外好。

“老鄢啊,你這些年去了哪里???”鄭道清找話頭跟鄢久云聊起來,“我們上次在半邊街分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

“他能去哪里啊?!焙幽樈舆^話去,替爹回應(yīng)道,“他十天半月的,總要帶一些人去一趟原來的溝底村。泥石流把溝底填平了,他們在那里種樹。搬遷出來了,還想搬遷回去,我看只有等下輩子……”

鄢久云瞪了一眼兒子,回頭跟鄭道清說:“大災(zāi)大難啊,這么多人,都國家買單,我們也不好意思啊,趁還能夠動一動,回去種幾棵樹,做一點彌補,也給國家減輕一點負擔(dān)……”

幾個人正說著,鄭道清的兒子到走廊上打電話回來了。他板著一張臉,一進門就冷颼颼地道:“我思來想去,還是打了‘122報警,大事故不可以私了……”

“這本來就是私下的事情啊……”老村主任道。

胡子臉這時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那斑馬線是我們悄悄畫來送給老縣長的啊?!?/p>

鄭道清跟兒子一聽,都張著嘴巴,眼睛定在空中,大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鄢久云不緊不慢地說:“我叫這些年輕人半夜里去畫的……不是您七十大壽嗎。往年,我們有田有土,還養(yǎng)豬養(yǎng)雞,送一點新米,砍一塊肉,殺一只雞,也可以表達我們的心意,現(xiàn)在進了城了,真不知道送哪樣好……原來的溝底村沒有了,可現(xiàn)在的溝底村還在啊,我還是村主任,在自己家門口畫個線,走個捷路,也犯不了哪樣法啊?!?/p>

“難怪喲……難怪喲……我說怎么會這樣巧,遇到你了,弄一個斑馬線給我做七十大壽……”鄭道清這工夫總算醒豁了,連聲嘟嘟噥噥的,“這是城市啊,不是你原來那個山旮旯啊……”

鄢久云說:“城市也是人住的地方啊,山旮旯也是人住的地方啊?!?/p>

鄭道清的兒子這工夫還在夢中一樣,跟胡子臉瞪圓了眼睛道:“你們說的這些該不是真的吧……”

胡子臉板著臉道:“都這個節(jié)骨眼兒了,你都報了案了,我們還扯謊聊白的,有哪樣必要啊……這些年,這斑馬線淡了、舊了,大白天的,我們還維護過好幾次……”

鄭道清的兒子仿佛還沒有醒過來,自言自語道:“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假的斑馬線……”

胡子臉一臉認真地糾正道:“這就是一條真的斑馬線,什么東西只要大家都在使用,都在遵守,它就是真實可信的……”

鄭道清的兒子總算嚼出一點味兒來,一字一句道:“人行橫道線是一種行政強制性措施,只有國家有關(guān)部門畫出來的人行橫道線,才具有法律強制性,擅自施畫,涉嫌違法啊?!?/p>

胡子臉說:“你都報了案了,我還有哪樣說的,只有準備坐班房去……”

鄭道清半躺在床頭,一聽有人要坐班房便沖著兒子嚷道:“我不認這個賬啊,誰叫你報的案啊……”

鄢久云接上道:“我還真不知道交警會怎么判啊……我們負全責(zé)還不行嗎……”

鄭道清的兒子木木地說:“這還不是哪個負責(zé)哪個不負責(zé)的問題……”

這時候,一個交通警察胳肢窩夾著一個包走了進來。鄭道清一看,是個小伙子,便欠了欠身子,算打了個招呼。交通警察掏出一個小本子,晃悠悠地說:“我聽報案的人說,你們已經(jīng)撤了現(xiàn)場,事故責(zé)任也明確了,沒有哪樣扯皮的,我給你們做一個筆錄,備個案吧?!?/p>

胡子臉苦陰陰地說:“我們負全責(zé)……”

鄭道清的兒子一旁插進來道:“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這個斑馬線是他們自己畫的……”

警察停下手中的筆,狐疑地看著 他,大半天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肇事者自己畫了一個斑馬線?”

鄭道清的兒子木木地點了點頭。

警察掛一絲笑道:“我出警一天跑暈了頭。只聽說先前有城建畫斑馬線,后來有城管畫斑馬線,再后來有交通運輸局畫斑馬線,現(xiàn)在又歸到了我們交警來管這些設(shè)施,還真沒有聽說哪個人有吃雷的膽子敢自己畫一個人行橫道線來玩兒的。要都這樣,這個城市還要哪樣交通,都一家門前畫一個人行橫道線好了……”

鄭道清的兒子嘟嘟囔囔道:“問題是……這個事情……它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警察的臉沉了下來:“行人走在違法的斑馬線上被撞了……那……這行人也違法啊……”

鄭道清的兒子繃緊一張臉道:“行人不知情啊?!?/p>

警察一針見血地說:“法律只講事實,不知情,只算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因素,并不能夠改變違法事實?!?/p>

大家一下都愣住了。

警察回頭跟胡子臉道:“這個故事很幼稚啊……你作為肇事者,既然愿意負全責(zé),就不要東推西推啊?!?/p>

胡子臉低下頭去,一聲不吭,仿佛默認自己是那個編故事的人。

警察接著道:“老實說,我一天忙得很呢,如果你不認這個賬,還要編故事找理由開脫自己的責(zé)任,你們就只有打官司了?!?/p>

胡子臉抬起頭來大聲道:“我說了我愿意負全責(zé)啊?!?/p>

交通警察打了一個停止手勢,遞過去幾頁紙道:“那就什么都不要說了,你在這上面簽個字?!?/p>

胡子臉接過文件,在當(dāng)事人后面寫上自己的名字,鄭重地雙手交給了交通警察。交通警察這工夫總算有了一點笑容,大大咧咧道:“這才算是一種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嘛。”

警察接著把這幾頁文件遞給了鄭道清。鄭道清半躺在床頭,如夢如幻的,也在當(dāng)事人后面顫巍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臨出門,小伙子正了正大蓋帽,胳肢窩夾緊皮包,又回過頭來叮囑鄭道清道:“他如果還跟你編那些天花亂墜的東西,想逃避自己的責(zé)任,你給我打電話……”

鄭道清手術(shù)很順利。而且,醫(yī)生看他另一條腿瘸,還給他在新的股骨頭上做了一些技術(shù)處理。剛剛能夠下地,胡子臉便扶著鄭道清在醫(yī)院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希望他能早一點康復(fù)。鄭道清后來轉(zhuǎn)到康復(fù)科,不需要胡子臉攙扶,也不需要拐杖支撐,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感覺兩條腿走起來比先前還要協(xié)調(diào)一些,只是在外人看起來,他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怪。因禍得福啊,這是鄭道清當(dāng)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鄭道清的兒子還惦記那條斑馬線。云里霧里,不弄個水落石出,他顯然不甘心??烧嫦嗄?,他找交管局,交管局說城管局畫的;問城管局,城管局說建設(shè)局畫的;問建設(shè)局,建設(shè)局說交通局畫的;問交通局,交通局說交管局畫的。轉(zhuǎn)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原地。事實上,大家都可以畫,只是不知道哪條斑馬線是哪一家畫的,便只有一家推一家。

鄭道清也很認真。他幾個月后從醫(yī)院出來,走到半邊街斑馬線跟前,居然一扭頭,趔趔趄趄往人行天橋上走去。胡子臉追上去,追到天橋的臺階上。鄭道清回過頭來,指著胡子臉的鼻子道:“這個禮物我不能接受……我不知道則罷,知道了,我必須有錯必糾……要不然,這跟受賄有哪樣區(qū)別……”

胡子臉委屈地說:“交警不也認可了嘛……”

鄭道清倔倔地道:“我知道了真相,就不能自欺欺人……我不但不接受這個禮物,而且我強烈要求你們溝底村的人,必須把這個禮物收回去……”

胡子臉說:“都生米煮成熟飯了,我們怎么收回?”

鄭道清一字一頓道:“你給我把它抹掉,抹不掉,就把它鏟掉?!?/p>

胡子臉一下子被堵住了嘴,找不到一句應(yīng)答。

鄭道清緩了口氣接著道:“你這兩天就把它鏟掉……我剛從醫(yī)院出來,多走一點路,多上下人行天橋,鍛煉鍛煉,其實更有利于康復(fù)……”

看鄭道清不依不饒的,胡子臉只好點著頭,一迭聲道:“行,行,行……好,好,好……”

鄭道清拍了拍胡子臉的肩膀,帶一點笑容道:“我們都是明人不做暗事啊……一時一事,錯了就改嘛……不怕犯錯誤,就怕一輩子犯錯誤……”

看來,那斑馬線已經(jīng)成了老縣長的一個心病,不除不行,只有除之而后快。胡子臉跟他爹鄢久云打了個電話,老鄢跑回新安縣,還在不停地種樹,聽兒子這么一說,他一句話也沒有回,便掛了電話。

半夜,胡子臉提兩桶黑色涂料,叫上當(dāng)初一起畫斑馬線的一個村民,大搖大擺來到半邊街斑馬線跟前,借一街熾白的街燈,怎么一刷子一刷子畫的,還怎么一刷子一刷子涂,只是不用取直,也不管長多少,寬多少,原來黑白相間的圖案,現(xiàn)在見白就抹,黑一片就成……

只是還沒有抹到一半,突突突來了兩個騎摩托的巡警,把他們逮了個正著。胡子臉迷頭迷腦的,還不知輕重地道:“這是我們溝底村的人送給鄭縣長的禮物,我們自己畫的,他不收,還非要我們抹掉……”

一個巡警說:“你說是你畫的,有證據(jù)嗎?我們用證據(jù)說話……”

胡子臉嘟噥道:“我沒有證據(jù)……但我不是瘋子……”

另一個巡警則直直地指著胡子臉,不大耐煩地說:“你不要跟我裝瘋賣傻的……跟你直說了,有人舉報你,說你前些日子在這里撞了人,心里還耿耿于懷,遷怒于這條斑馬線,嫌這條斑馬線礙事……”

事情到了這一步,胡子臉一下傻了眼。猛然間,他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奧秘似的,打了一長串的哈哈。他這一出,搞得兩個巡警都有點摸不著頭腦。兩個人連刷子、油漆等作案工具,一起被巡警帶到了派出所。第二天,派出所又將案子轉(zhuǎn)到了交通管理局。事情很清楚,交通管理局很快做出行政處罰,一是明確了胡子臉損壞道路交通設(shè)施的事實;二是責(zé)令胡子臉限期恢復(fù)被其抹黑的斑馬線……

損壞公物,照價賠償,一點也不含糊,胡子臉心服口服。拿著這個行政處罰決定書,他竟像拿著入學(xué)通知書一樣高興,又拉著尺子,畫著線條,將夜里抹黑的斑馬線一刷子一刷子畫了回來。沒有被抹黑的斑馬線也有些舊了、淡了,他一鼓作氣又填一回漆。整個斑馬線都一色的新,他這才拿著這個行政處罰決定書跟鄭道清交涉。鄭道清拿著蓋了紅戳戳的文件看了半天,只苦陰陰地笑,卻什么也沒有說。他顯然還有哪一個地方不能釋懷。

不幾天,智慧城市建設(shè)全面啟動,半邊街人行橫道線升級。人行橫道兩端安裝了紅綠燈,還配了讀秒顯示器。這一來,這條斑馬線被鑲上了一道大金邊。種種現(xiàn)代設(shè)施一上,也籠統(tǒng)一罩,圍繞這條斑馬線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下子土崩瓦解,如煙如霧般,散淡了,也逃逸了。直到這工夫,鄭道清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兒才算過去。

他心安理得地在半邊街人行橫道線上來來去去。

他走路的姿勢雖然不像從前那樣瘸了,但兩條受盡傷害的腿一前一后劃動起來,還是顯得有一點怪。

原刊責(zé)編 安殿榮 張金秋

【作者簡介】趙劍平,仡佬族,1956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創(chuàng)作多年,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民族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困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中短篇小說集《趙劍平小說選》(作家出版社)。201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六卷本《趙劍平文集》。多次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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