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在垂髫之年,桂仙就迷上了五音戲。
一個暮春時節(jié)的傍晚,桂仙爹抱著桂仙走進家門。放下桂仙后,他把頭上的高筒帽和胸前掛的“反動派”牌子摘下來,立在供龕下面,供龕上的神像早就換成了主席像,是博山窯燒制出來的白瓷。往日,桂仙會戴上爹的高筒帽玩耍一會兒,并學著爹的樣子,背著手、低著頭,一副老老實實認罪的樣子。這天晚上,桂仙顧不上玩高筒帽,因為有劇團來村里演出。桂仙跟她爹一樣,都是戲迷。一家人胡亂嚼兩口玉米饃饃,桂仙爹抱起桂仙、喊上桂仙娘,直奔村場院的戲臺。白日里,桂仙爹在戲臺上挨批斗,臺下的桂仙“嘿嘿嘿”地笑出聲來。桂仙的二哥不讓桂仙笑,說咱爹挨批斗呢。桂仙聽后,越發(fā)笑得前仰后合,她覺得爹頭上戴著長長高筒帽的樣子很滑稽。
黑夜里,桂仙騎在爹脖頸子上看五音戲,看樣板戲,看到抽泣落淚。爹對桂仙說:“娃兒不哭,臺上演戲都是假的。”桂仙聞聽后,越發(fā)哭出聲響來。桂仙爹想不明白,六歲的閨女能看懂戲,為什么看不懂他在戲臺上挨批斗?桂仙爹叫戴秉德,祖上曾經(jīng)是戴家村的名門望族,他的曾爺爺還做過冀州縣令。戴秉德像桂仙這般大的時候,常跟私塾里的同窗炫耀說:
“我大伯手下的兵,比十個戴家村的人加起來還多,他跺一跺腳,整個濟南府都晃悠?!?/p>
戴秉德還說:
“民國十七年蝗災,若不是我大伯撥下糧食,淄川人全都得餓死?!?/p>
有同窗立刻反駁,說道:
“民國十七年的蝗災,是四仙奶奶舍生取義,屈尊嫁給你大伯做妾,為淄川百姓換來糧食,你家大伯為官不仁。”
后來,戴秉德的大伯帶著家眷跑了,據(jù)說跑的時候只帶了正房和六個子女,把四房小妾和戴家村的族親全都扔下了。
自此之后,戴秉德再也不提大伯如何如何。戴秉德不提,別人開始提他大伯。接著,戴秉德的族室宗親被戴上高筒帽、掛上黑牌子,接受戴家村村人的批斗。批斗過程中,戴秉德方才清晰大伯壓根兒不帶兵,大伯是監(jiān)察廳廳長。這些年來,戴秉德不僅在臺上罵戴廳長,在心里也一樣恨得牙根癢。批斗曠日持久,桂仙再上街玩耍時,開始有人管她叫反動派崽子。
桂仙其實分不清戲里劇外,因為晚上演戲的時候,她經(jīng)常看到白天狠呆呆批斗爹的人從身邊走過,還管她爹叫四哥,有的叫四叔。不管是叫四哥還是叫四叔的人,臉上全都掛著笑臉,跟白天的兇神惡煞判若兩人。這些人白天管她爹不叫四哥,也不叫四叔,而是叫國民黨反動派。戲臺下的桂仙爹,也不似白日里一張苦大仇深的臉,與叫他四哥和四叔的人笑嘻嘻打招呼。在桂仙的眼里,臺上臺下都是劇,白天黑夜都是戲,她不需要區(qū)分,只要跟著戲里哭和笑就可以了。
桂仙喜歡五音戲更多一些,因為五音戲里的人穿花花綠綠的戲服,而樣板戲里的人穿的都是破爛衣服,跟戴家村的人無二。在桂仙眼里,花花綠綠的戲服是有魔力的,那些被裹在戲服里的人跟戴家村的人不一樣,他們的眼睛更大,皮膚也更白,聲調(diào)也更好聽。
二
歲數(shù)稍大一些,桂仙開始自己看戲,不僅在戴家村看戲,還跑到鄰村去看。桂仙爹老了,不再出村看戲,不出村看戲還有一個原因,沒有桂仙爹喜歡的樣板戲,只剩下桂仙喜好的五音戲。桂仙爹說,他小時候的五音戲好聽,有名角尚四仙壓臺。桂仙問爹,尚四仙怎么不唱五音戲了?桂仙爹嘆了口氣,說:“紅顏薄命,四仙奶奶走得太早了……”
桂仙的個頭兒躥高了不少,比同齡的男孩子都要高,她幾乎是一夜之間長高了,長成了少女。桂仙不光是個頭像男人,長相上也沒有女人味兒,雖說有一雙大眼睛,可是在高顴骨、高眉骨和高鼻梁襯托下,再加上兩片厚嘴唇,活脫脫一個北方爺們兒。別看桂仙長得像個爺們兒,桂仙爹還是把她當閨女看。他不放心女兒一個人跑到外村看戲,就讓二哥陪著桂仙。桂仙的大哥是個悶葫蘆,整日里箍著嘴不舍得說話,把話全都攢著給了二哥。二哥能說會道,還粗通戲文,凡是看過的戲都能說出個一二三。戲臺上的幕簾拉開后,二哥就給桂仙說戲,說角色、說唱腔、說故事。
桂仙問二哥,尚四仙后來怎么不唱戲了?
二哥很是神秘,他小聲對桂仙說:
“好像在你出生那年鬧災荒,聽說那一年四仙奶奶被劇團開除了,皮村一戶人家娶了她,當天晚上人就沒了?!?/p>
桂仙打一激靈,對二哥說:
“騙人!怎么能呢?你親眼看到了嗎?”
二哥說:
“我聽大人說的,還說皮村那家人被一個地滾雷尋到家里,把一家六口全都劈死了。”
有一回,市五音戲劇團到皮村鎮(zhèn)演出,為了占到戲臺前排的好位置,太陽還沒落山,二哥就帶著她到了皮村鎮(zhèn)。去得太早,正趕上劇團的演員在戲臺上吃晚飯,臺子下已經(jīng)圍了不少戲迷,都在看演員們吃博山菜。戲臺中央擺了一張八仙桌和六口裝道具的木箱子,普通演員都圍坐在木箱子上吃飯,劇團的團長副團長和臺柱子玉妙音坐在八仙桌上吃飯。
二哥用手指著八仙桌,對桂仙說:
“玉妙音坐正位,團長和副團長坐偏位,坐下位的是咱皮村鎮(zhèn)的書記和皮村的書記?!?/p>
戴桂仙應該沒有聽進去二哥的話,她跟周圍的戲迷一樣,眼睛盯在博山菜上,并跟著演員們?nèi)肟诘牟艘黄鹜萄士谒?/p>
二哥接著說:
“玉妙音是尚四仙唯一的徒弟,她得了四仙奶奶的真?zhèn)?。?/p>
臺下看不見八仙桌和木箱上擺的菜,只能看到八仙桌比木箱上的盤碗多。雖說看不見盤碗里的菜,但是演員們用筷子把菜搛起來的時候,臺下的戲迷們看得清清楚楚。副團長搛起一個豆腐箱子的時候,旁邊有個叼旱煙桿的戲迷嘴里發(fā)出饞羨的“嘖嘖”聲,笑道:
“副團長吃四個豆腐箱子了,把玉妙音的那份也吃了?!?/p>
另一個上歲數(shù)的戲迷說:
“玉妙音不吃豆腐箱子,她吃酥鍋?!?/p>
叼旱煙桿的戲迷搖搖頭,說道:
“怎么會有人不吃豆腐箱子,咋想的呢?”
上歲數(shù)的老戲迷說:
“成名成角兒的人,跟泥腿子能一樣嗎?”
桂仙畢竟是個孩子,她不光吞咽口水,還跟著玉妙音一起張嘴、閉嘴、咀嚼,再吞咽。二哥從緬襠褲口袋里掏出一個白面饃饃,遞給戴桂仙,讓她壓一壓肚子里的饞蟲。桂仙算是戴家村里少有的嬌貴孩子,不過也就是隔三岔五能吃個白面饃饃。至于博山菜,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一回,但是也吃不全,最多吃上博山酥鍋、博山炸肉、博山燴菜、琉璃地瓜、八寶飯、炸春卷。
就著戲臺上的豆腐箱子和博山炸肉,戴桂仙吃掉一整個饃饃,好在口水分泌旺盛,干硬的饃饃也沒能噎住桂仙。令她想不透的是,玉妙音為什么不吃豆腐箱子,神仙都忍不住那玩意兒的香饞啊。
玉妙音放下筷子,從褲兜里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輕輕地擦拭著嘴唇,而后,在把白色手絹裝回褲兜的同時,掏出一個黃色煙盒,并從中抽出一支香煙。坐在下位的皮村書記,趕忙欠身劃著火柴,給玉妙音點上煙。玉妙音微微抬了抬屁股,伸出兩只纖細干枯的白手護住皮村書記的火柴,一股白煙便從四只手中間彌漫飛揚開來。瞬間工夫,戴桂仙就能聞到一股煙草的香味兒。臺下的戲迷們紛紛聳動鼻翼,鉚足勁兒把香煙味兒吸進肺里,因為這是從玉妙音嘴里吐出來的香煙味道。站在上風口的戲迷們情不自禁地移動腳步,擠到戲臺的下風口,都想沾一沾玉妙音嘴巴里吐出來的香味兒。有人情不自禁跟著點上香煙,劣質(zhì)煙草味兒飛起來的時候,周遭的人向他投去厭惡的目光,那人知趣地掐滅煙頭,把剩下的半截香煙夾到耳朵上。
二哥狠狠地吸足一口氣,半晌才吐出來,她對桂仙說:
“玉妙音抽的是鳳凰煙,只有鳳凰煙才這么香?!?/p>
桂仙眼巴巴地望著玉妙音,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看著她蹺起二郎腿抽煙、吐煙的樣子,覺得她像仙女一樣優(yōu)美。
半晌后,桂仙悠悠地說道:
“真好!”
二哥說:
“你喜歡五音戲,干脆拜玉妙音為師吧,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多恣啊?!?/p>
桂仙終于扭頭,瞪大眼睛問二哥:
“玉妙音真的會收我當徒弟?”
二哥說:
“你得當面問她,還得叫她師父,看她答不答應。”
桂仙當真上了戲臺,正趕上玉妙音在臺子邊上下腿劈叉做熱身。桂仙輕挪腳步,怯怯地走到玉妙音背后,鼓足全身氣力,說道:
“師父……您收我做徒弟吧,俺想唱五音戲。”
玉妙音收腿立身,轉回頭來,看到站在背后的桂仙。她上下打量著桂仙,過了片刻后,悠悠地說道:
“不要從別人的背后跟人打招呼,不體面?!?/p>
桂仙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俺知道了,師父。”
玉妙音伸出她白皙干枯的手,做了一個戲臺上的蘭花指手勢,說道:
“且慢,不要叫我?guī)煾?,我是不會收你做徒弟的?!?/p>
桂仙臉色漲紅地愣在當場,囁嚅道:
“為什么……不收我當徒弟?”
玉妙音背對著桂仙,接著抻筋壓腿,說道:
“姑娘,不是我不收你,是祖師爺不賞你這口飯?!?/p>
桂仙有些好奇,嘴巴也干脆利落起來:
“祖師爺是誰?為什么不賞俺飯吃?您的十幾出戲,俺都能唱下來,唱全本。”
玉妙音冷冷一笑:
“不是開口唱的事兒,你這副長相和身板,任何戲裝戲服都遮不住丑。”
桂仙年齡雖小,卻也能聽明白玉妙音言語里的分量,心頓時涼了半截。就在此時,有人捧過來戲裝,玉妙音雙手往背后一耷拉,五彩戲裝便罩上身。玉妙音瞬間炫麗起來,她的周邊淡淡地暈出光環(huán),光環(huán)的外圈隱隱地散發(fā)出刺眼的光線。從那一刻開始,桂仙覺得玉妙音越來越耀眼,而她卻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可以從戲臺的木板縫隙里鉆進去。就在她即將陷落進木板縫隙里的時候,有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生生地把她從木板縫隙里拉了上去。桂仙看了一眼拉她手臂的人,發(fā)現(xiàn)是二哥。二哥沒有松開手,拉著她走下戲臺,背后傳來玉妙音的聲音:
“喜歡唱五音戲挺好,當個自娛自樂的業(yè)余愛好吧,哪天派上用場,也是沒準的事兒。”
三
皮村名字叫村,其實是一個鎮(zhèn)。皮村鎮(zhèn)不大,燃一炷香的工夫,便可繞鎮(zhèn)子走一圈。皮村鎮(zhèn)小,因為它原本是一個村子,鎮(zhèn)政府落戶在皮村,才改成皮村鎮(zhèn)。如此說來,皮村鎮(zhèn)還是一個村。
不知道何時起,一些南方人來到皮村鎮(zhèn)。這些人大都是兩口子,甚至還帶著小孩,他們在鎮(zhèn)上租下臨街的房子,賣一些皮村鎮(zhèn)人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兒——電子手表、蛤蟆鏡、錄音帶、港衫……南方人把自己的小賣店裝扮得花里胡哨,錄音機里播放著售賣的錄音帶,全都是一些好聽的流行歌曲,南方人說香港和臺灣地區(qū)都聽這樣的音樂。
皮村往北十里地路程,越過盤山,便是戴家村,也就是戴桂仙的村子。桂仙初中畢業(yè)后,在皮村鎮(zhèn)一家食品廠做臨時工,一干就是七年。在第七個年頭,桂仙跟食品廠的貨車司機闞國良確定了戀愛關系。國良比桂仙大六歲,身高比桂仙矮半個頭。與桂仙臉上的棱角分明相比,國良的臉顯得又扁又平,若是把兩個人的臉比作建筑物,桂仙是一座塔,國良則是一棟平房。撮合兩個人談戀愛的是車間主任,主任對桂仙說,皮村鎮(zhèn)會開車的司機總共不到十個人,國良家在鎮(zhèn)上還有一棟臨街的二進院,就算是大六歲,你也不吃虧。主任回過頭對國良說,皮村鎮(zhèn)比桂仙高的女人不超過五個,正好改良你們闞家的遺傳基因,娶個比你小六歲的小媳婦兒,算你占了大便宜。桂仙和國良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雖說彼此感覺不算太中意,可畢竟都覺得占了便宜,也就半推半就結婚了。結婚那天,天降大雨,國良親自開著大頭車去戴家村接親。桂仙娘家送親的人有十幾口子,只能在后車廂里淋雨。等大頭車開回皮村鎮(zhèn)的時候,送親的娘家人全都成了落湯雞。看著這副光景,國良媽心里犯嘀咕:結婚下大雨,新媳婦不是個善茬兒。
闞家確有一個臨街的二進院,前后總共有六間。結婚后,闞家便分了家,國良的父母住著臨街三間房,國良和桂仙住后三間。結婚后,國良在院子西墻上開了一個門,便于后院進出。結婚前夕,桂仙把國良準備的“結婚四大件”里的手表改成了錄音機,文藝女青年的本色不改。有了錄音機后,桂仙下班后就把錄音機打開,一盤接一盤放流行歌曲錄音帶,一直放到上床睡覺。國良他媽是皮村出名的厲害角色,國良的大哥和嫂子結婚八年沒有生育,兩口子被國良他媽罵得在皮村抬不起頭來。對于桂仙這個新兒媳婦,國良他媽和國良的態(tài)度差不多,沒有多喜歡也沒有多不喜歡。在得知一盤錄音帶要三塊五毛錢后,這個厲害婆婆第一次發(fā)威。那天晚上九點多鐘,桂仙和國良正準備關掉錄音機上床睡覺,婆婆站在院子里大聲叫國良。國良慌忙下床,趿拉著拖鞋,拉開房門,問他媽什么事兒。國良媽拉長了臉,粗聲粗氣地說道:
“花那么多錢買錄音帶,聽那些騷聲浪氣的調(diào)調(diào)能當飯吃?”
國良賠著笑臉,對他媽說道:
“年輕人聽聽流行歌曲,也是正常的娛樂生活嘛?!?/p>
國良媽越發(fā)提高聲調(diào),要讓屋里的桂仙聽見:
“娛樂有個屌用,能生出孫子來?”
婚后第二年,桂仙懷孕了。懷孕之后,婆婆的臉色和悅了許多,也不再管桂仙聽流行歌曲了。這年冬天,剛剛下過頭場大雪,婆婆托親戚從萊蕪買來一只整羊,給桂仙滋補身體。公爹親自操刀下廚房,煮完了燜,燜完了炒,炒完了涮,把一整只羊全喂給了桂仙一個人。吃到最后,桂仙聞到羊膻味兒就哇哇吐。吐完之后,桂仙剛剛漱完嘴,婆婆又端上一碗羊湯,叮囑道,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把羊湯喝了。
桂仙強忍著惡心和眼淚,對婆婆說:
“加點胡椒面吧,要不真咽不下去了?!?/p>
婆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口吻卻嚴厲起來:
“酸兒辣女,不能放胡椒面?!?/p>
桂仙說:
“胡椒面不是辣椒面,胡椒面不辣?!?/p>
婆婆說:
“胡辣,胡辣,都是辣的,不能吃。”
桂仙終是沒有忍住,眼淚滴進羊湯里,最終喝進肚子里。最后一口羊湯還含在口腔里,胃里便一陣翻騰,隨即一支湯箭激射到婆婆身上,從胃里射出來的一小片芫荽葉子,完整地掛在婆婆的白色圍裙上,桂仙覺得那是她吐出的苦膽。
終于熬到分娩,桂仙生下一個女孩。婆婆站在院子里,柴狗大黃搖著尾巴跑過來,用腦袋蹭著婆婆的腿。婆婆一腳踢開大黃,嘴里罵道:
“敗家玩意兒!不爭氣的肚子吃龍肝鳳膽都是糟蹋東西,早知道還不如把一整只羊拿來喂狗?!?/p>
桂仙聽到院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公爹正在拉扯婆婆往屋里拖。
四
孩子生下來三個月,公爹、婆婆、丈夫都懶得給孩子起名字,桂仙只好自己來,她給女兒取名闞竟男。
桂仙在皮村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先是婆婆發(fā)難,說桑梓地里長艾蒿,還混吃了一整只萊蕪羊。婆婆對桂仙的態(tài)度很快影響到街坊四鄰,皮村的女人們看見桂仙的時候,臉上都掛著幸災樂禍的笑意。鄙視桂仙像瘟疫一樣,在小小的皮村蔓延開來。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里,當所有人無力向上的時候,比拼的是誰最倒霉。倒霉的人越慘,其他人的幸福感越強。
皮村同一時期結婚的有三戶人家,另外兩戶都生了兒子,唯獨闞國良家生的是女兒。走在皮村鎮(zhèn)唯一的商業(yè)街上,兩個生了兒子的女人驕傲得像兩個公主,買東西的時候都懶得跟南方人討價還價。桂仙骨子里是個硬氣的女人,不甘心在皮村就此淪落,她決定用子宮改變命運。竟男三歲的時候,桂仙再次懷孕,夫妻二人雙雙丟了工作。關于傳宗接代這事兒,大概是公爹膽兒小,反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婆婆卻很積極,她堅定支持桂仙生第二胎。婆婆安慰桂仙,說臨時工算不了正經(jīng)工作,實在不行,她和公爹搬進后院住,把臨街三間房租出去當鋪面,把孫子養(yǎng)大成人不算事。
到了年底,即將臨盆的桂仙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自己又生下一個女兒。就連生產(chǎn)前一天晚上,她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床上,還又做了一個夢:二哥領著她上了盤山的東來寺,她本來想去拜送子觀音,不料遇見一位穿一身白衣的老婦,老婦攔住她,冷冷地說道,命中無子莫強求,強求來的全是愁……
桂仙再次從夢里驚醒,肚子一陣比一陣疼痛難忍,頭上、臉上、手心里全是汗,她甚至還能聞到寺廟里的香火味道。桂仙絕望地閉上眼睛,在心里念叨,完了,完了!
果然,又是一個女兒。躺在簡陋的手術室里,桂仙咬得牙齒“咯吱吱”響,心里明白自己在皮村再無翻身之日。
這一回,桂仙都懶得為孩子起名了,索性就叫二丫。
五
一家六口人,上有兩位老人,下有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桂仙和國良又都沒有工作,闞家成了皮村最可憐的困難戶。
公爹和婆婆果真搬到后院住了,六口人擠進三間平房,臨街的三間房租賃給了一對年輕的溫州小夫妻。溫州兩口子都是裁縫,皮村鎮(zhèn)有了第一家會做西裝的裁縫店。男裁縫姓姜,皮村人都管他叫小姜,至于名字叫姜什么,沒有人在意。小姜管他老婆叫小麗,皮村人也管小姜老婆叫小麗。小姜和小麗租房子的時候,只提出一個要求,要在屋里間隔出一個洗手間。國良問什么是洗手間?小姜笑著說,就是洗澡的地方。
小姜和小麗長得都很白凈,皮村人都說他們兩口子像兄妹。小姜負責為顧客量身和裁剪,小麗只管縫紉和熨燙。溫州小兩口性情溫和,連說話的聲音也很小,縫紉機“嘎噠嘎噠”響起來的時候,便會淹沒兩口子說話的聲音。
裁縫店的租金不夠闞家六口人吃飯,國良不得不另外想辦法。國良有了打算,也不會跟桂仙說,而是跟他爹娘商量,他打算借錢買一輛貨車,跑長途運輸賺錢。自打生下二丫,國良對桂仙的態(tài)度也急轉直下,好幾天都不跟桂仙說一句話。至于房事,一兩個月才有一兩回,行房事的時候,國良也是一聲不吭。剛結婚那陣子,只有兩口子住后院,國良每次都讓桂仙使勁“哼唧”。自打公爹婆婆搬過來同住后,桂仙“哼唧”超不過兩聲,國良就會騰出一只手捂住桂仙的嘴巴,生怕被另一間屋子里的爹娘聽到。桂仙明白國良的用意之后,每回行房事的時候,故意拔高“哼唧”的聲音,她覺得這是反擊婆婆唯一的武器。
桂仙記得最近一次房事是一個多月前,那天晚上,是她招惹國良的。國良在被窩里脫秋褲的時候,對她說:
“去把下面洗一洗?!?/p>
桂仙哼唧著說:
“等完事兒再洗?!?/p>
國良問道:
“為啥?”
桂仙說:
“省水?!?/p>
國良把剛脫下的秋褲又穿上,說他今天著涼了,想睡覺。
閑極無聊的時候,國良喜歡待在裁縫店里,看小姜和小麗裁剪衣服。國良也跟小姜和小麗聊天,主要是跟小姜聊,偶爾也會找小麗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國良瞅著屋里用膠合板間隔的洗手間,問小姜,這里面能洗澡嗎?小姜說能洗,用洗手盆簡單擦洗一下。
小姜說這些話的時候,國良瞥了小麗一眼,看到她臉上泛起紅暈,一直紅到脖子。
國良東借西湊要買一輛二手貨車跑長途運輸,最后還差三千多塊錢,是小姜和小麗借給他四千塊錢。弄完貨車的過戶手續(xù)之后,國良立刻攬活兒開工了,是從洪山煤礦往青島發(fā)電廠運煤。算上兩頭裝煤卸煤,去一天回一天,跑一趟活兒是兩天時間。國良是個勤快人,腦子也夠靈活,把煤礦和電廠的關系維護得挺好。國良隔三岔五會給煤礦管事的人送青島海鮮,也會給電廠管事的人送萊蕪羊。兩頭的關系打點好了,國良的貨車裝貨卸貨都不會耽誤,每個月的運費也從不拖欠。
國良跑了一年多大貨車運輸后,闞家的窘境得到改善。國良粗略算過賬,再跑兩年大貨車,就能把全部欠款還清。國良跑運輸賺錢后,沒有像其他皮村人那樣把錢交給媳婦,而是把錢全都存在存折里,只給桂仙很少的錢,支度家中生活費用。桂仙也曾向國良討要過存折,國良說他要攢錢還債,等還清債務再說。
皮村鎮(zhèn)會開車的人早就超過了二十人,但是能夠買上大貨車跑運輸?shù)?,只有闞國良一個人。走在皮村鎮(zhèn)商業(yè)街上,國良又是一個能夠挺直腰板的男人了。
都說是夫貴妻榮,可是桂仙的處境沒有太多改善,她仍舊活在皮村婦女鄙視鏈的底端。向來不認的桂仙也想過很多辦法,她甚至主動向四鄰示好,把國良從青島帶回來的蛤蜊、蟶子每家分上一碗。吃上青島海鮮的人們,內(nèi)心除了感謝國良之外,也開始隱隱地嫉妒國良,對桂仙頂多給個笑臉。回到家中,婆婆若是心情不好,桂仙還是會被指桑罵槐數(shù)落一通,婆婆說她是敗家娘兒們,拿左鄰右舍不相干的人當神一樣供著。每次遭到婆婆數(shù)落,桂仙就會覺得氣短頭暈。每當頭暈的時候,桂仙的眼睛里就會冒出一群小猴子蹦來跳去,跳得她越發(fā)頭暈腦漲。桂仙不敢跟婆婆還嘴,有一回她跟婆婆對罵起來,正巧國良回家撞見。國良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把桂仙一腳踢倒在地,隨即脫下鞋來,用鞋底子把桂仙的嘴巴抽腫了。腫著嘴巴子的桂仙,兩天不敢出門,生怕皮村的女人笑話她。自此之后,桂仙只能由著婆婆惡罵。
放下盛蛤蜊的瓷碗,桂仙回到自己房中,靜靜地數(shù)著眼睛里的小猴子,每一只猴子都有一雙閃著金光的眼睛。數(shù)著數(shù)著,桂仙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戲詞:
“孽障!”
正在一旁寫作業(yè)的竟男被媽媽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來,問媽媽:
“誰是孽障?”
桂仙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繼續(xù)用戲詞回道:
“浩浩乾坤,奸佞當?shù)?,孽障橫行……”
六
在整個皮村,桂仙找不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找不到人倒苦水,有兩個好處,一是不會因為閑話生出是非,二是便于桂仙反思。思來想去,桂仙覺得自己受氣的原因也有兩個,一是人善被人欺,二是丈夫闞國良不肯為自己撐腰。面上不肯撐腰也就罷了,私下里,丈夫?qū)ψ约阂苍絹碓嚼涞?。結婚十幾年來的怨氣,像一張徹天徹地的大網(wǎng),籠罩著孤立無助的桂仙。有些時候,桂仙不得不拿兩個女兒撒氣,沒來由地隨手抓過來一個,用笤帚打一頓屁股。二丫生性機靈,從小就學會察言觀色,看到媽媽變了臉色,便趕緊湊到爺爺奶奶身邊。老大竟男稍顯木訥,不僅不知道避讓,挨打的時候也不會求饒,只是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問媽媽“為什么打我”。許多年打下來,兩個有血緣親情的女兒跟桂仙也不親了。不僅不親,竟男私下對二丫說:
“我們以后考上大學,離開皮村,再也不要見她?!?/p>
青島有一條即墨路,是一個專門批發(fā)服裝和小商品的集散地,據(jù)說那里的東西比南方人在皮村賣得還便宜。于是,皮村的人經(jīng)常會跟著國良的貨車去青島,到即墨路上買東西。買完東西后,再跟著國良的貨車回皮村。喜歡去即墨路買東西的大多是女人,國良的貨車每回只能拉兩個人,身材瘦小的女人能拉三個,全都擠在副駕駛座位。隨著即墨路小商品影響力擴大,國良越發(fā)成了皮村的紅人,所有女人都想跟他搞好關系,搭上跑青島的順風車。
小姜一兩個月要回一趟溫州,從溫州帶回最時尚的西裝面料,一來一回大概一周時間。有一次,小姜回溫州后,小麗提出要跟國良去青島,因為她聽說即墨路進了一批美國的休閑西裝,想去買一件回來學習一下國外的裁剪技術。聽說小麗要去青島,桂仙說她也要去,她要去即墨路批發(fā)一些西裝領帶回來賣。國良說車里最多擠下三個人,他早就答應了后街的閆芳、閆莉姐妹倆,讓桂仙等到下一回再去。
第二天上午,桂仙在皮村的商業(yè)街上閑逛,她想看看商業(yè)街賣西裝領帶的店鋪有幾家。事有湊巧,桂仙在劉記烤雞店外遇見后街的閆莉。桂仙問閆莉,你沒有跟你姐去青島?閆莉撇了撇嘴,說國良原本答應今天帶她和姐姐去青島,可不知道為什么沒來接。
桂仙的腦袋“嗡嗡”作響,眼睛里的小猴子翻滾折騰個不停,她心里擔心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憑女人的直覺,桂仙覺得國良喜歡待在裁縫鋪子里,目的就是想勾搭小麗。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國良就不怕小姜知道?就算能瞞住小姜,就不怕小麗耍賴不交房租?就算你國良現(xiàn)在能掙錢不把房租看在眼里,難道你就不考慮我戴桂仙的臉面?闞國良能用鞋底子把自己嘴巴抽到腫,他幾時考慮過自己的臉面……
桂仙沒有忍住,她站在皮村商業(yè)街上斥罵了一句戲詞:
“孽障!”
閆莉被桂仙嚇了一大跳,白了她一眼,轉身去買烤雞了。
七
小姜回到皮村后,大家的日子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這期間,桂仙跟著國良去了一趟青島,她從即墨路批發(fā)回來五十條西裝領帶,放在小姜和小麗的裁縫鋪子代賣。兩家的買賣放在一起做,桂仙便有了借口,整天泡在裁縫鋪子。有時候,碰上小麗出門有事,桂仙就會試探小姜,問他們?yōu)槭裁床灰⒆??小姜白凈的臉上便泛起微紅,說他們還年輕,想多賺點錢之后再要孩子。桂仙說沒錢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有了孩子才能拴住女人的心。
這句話說完,桂仙發(fā)現(xiàn)小姜臉上有些不自然,甚至變成了苦笑。
小姜輕嘆一口氣,說道:
“順其自然吧?!?/p>
桂仙不是不想把窗戶紙捅破,實在是她沒有抓到確鑿的把柄。那一次,桂仙質(zhì)問國良,為什么單獨帶小麗去青島?國良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他說沒有單獨帶小麗去青島,還說是洪山礦趙隊長的老婆和小姨子要去青島,他只能扔下閆芳、閆莉。桂仙覺得國良在撒謊,因為他是頭一天晚上答應閆芳、閆莉的,當天晚上不可能知道趙隊長的老婆要去青島。分明是國良在當天晚上得知小麗要去青島,第二天早晨扔下閆芳、閆莉,和小麗單獨跑去了青島。
即便是沒有證據(jù),桂仙還是說了,把小麗跟隨國良去青島的事兒告訴了小姜。
小姜聽后,眉頭緊蹙了片刻,隨后笑了笑說:
“真是給大哥添麻煩了。”
這一刻,桂仙明白了,小姜是個不中用的貨。
中秋節(jié)前夕,小姜又回老家溫州了,還是留下小麗一個人。這一回,小麗沒說要跟國良去青島。小姜走后的第二天,桂仙看到裁縫鋪上了鎖,而國良這一天出車也早,天不亮就出門了。桂仙心里頓時明了:小麗又跟國良去了青島。桂仙平日里受婆婆的氣、受丈夫的氣、受皮村女人們的氣也就罷了,外地人小麗也要蹬鼻子上臉,讓她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桂仙蹬上自行車,一口氣騎回娘家戴家村。桂仙的父親三年前去世了,母親跟隨兩個哥哥生活。桂仙沒來得及去大哥家看望母親,徑直奔去二哥家,她要找二哥幫忙去青島捉奸。
二哥在戴家村擺了一個蔬菜攤,不僅賣菜,還賣豬肉、牛肉、羊肉和雞蛋。用二哥的話說,他干掉了戴家村五個蔬菜攤,壟斷了戴家村的肉菜行當。二哥之所以能做到一家獨大,是因為他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可以跑到王村的批發(fā)基地拉蔬菜,肉菜價格賣得比同行都便宜。
二哥從小與桂仙交好,聽到妹妹訴說妹夫的種種不是,便打定主意要為妹妹出頭撐腰。前些年,桂仙哭著回娘家,讓二哥看她被國良用鞋底子抽腫的嘴巴。二哥二話沒說,從肉案子上抓起一把剔骨刀,開上三輪車就去了皮村。剔骨刀架在國良脖子上,差點把妹夫嚇尿褲子。從那之后,國良再也沒敢對桂仙用鞋底子。
二哥把菜攤交給二嫂,兄妹二人坐上長途中巴車,直奔青島而去。桂仙跟著國良來過青島,住在黑龍江路一家旅館。當時,桂仙帶著酸楚的語調(diào)問國良,是不是每次來青島都住這里?
國良說是的,他說住這個旅館方便,能停大貨車,去即墨路市場坐公交車也方便。
桂仙帶著二哥輾轉找到黑龍江路那家旅館,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鐘,他們在后院里看到了國良的拖掛貨車。兄妹二人走進旅館,在一個風琴大小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桂仙問中年女人,闞國良住哪個房間?中年女人用眼角掃了戴氏兄妹一眼,說這事兒不能隨便說。二哥從口袋里面摸出一張十塊錢的紙幣,放在風琴大小的柜臺上,指著桂仙對中年女人說道:
“沒啥大事,她是闞國良的老婆,我們來捉奸,把人教訓一下,不會出人命的?!?/p>
中年女人猶豫了一下,把十塊錢捏起來,塞進褲子口袋,對二哥和桂仙說道:
“不能把事情搞大,房間損毀物品都要按照原價賠償,你們明白嗎?”
桂仙點了點頭,二哥說明白。
中年女人說:
“313房間,把頭最里面那間房。”
站在313房間門前,戴氏兄妹對望了一眼,二哥便開始舉起拳頭砸門。
房間里傳來一個男聲,問道:
“誰?”
二哥在門外高聲喊道:
“狗男女快開門,是我,戴桂忠!”
房間里不再有任何動靜,二哥砸門的聲音更大了。
桂仙在一旁搓著手,喊道:
“狗男女穿上衣服就不認賬了,踹開門!”
二哥往后退了兩步,抬起右腿踹向房門,“砰”的一聲響,313房門被踹開。桂仙搶先沖進房間,屋里只有一張凌亂的雙人床,小麗披頭散發(fā)坐在床上,白皙的臉上已經(jīng)失了血色。
此刻,桂仙早就氣血翻涌,眼前不停地蹦出那群猴子模樣的畜生,她厲聲問道:
“孽障,闞國良呢?”
小麗沒有說話,只是稍稍扭頭看了一眼窗戶,窗扇大開。桂仙快步奔到窗前,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去。一樓的房間里透出一些光亮,借著燈光,桂仙看到樓底下躺著一個人。
八
竟男考進了區(qū)里最好的高中,每個周末回家一趟。竟男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初中的班主任說她將來肯定會上一所好大學。二丫今年讀初中一年級,她在功課方面不如姐姐認真,倒也是班級里前十名的水平。姐妹倆還有一個共同之處,都屬于內(nèi)向性格的人,尤其是姐姐,一天說不上兩句話。自從爸爸癱瘓以后,姐姐竟男越發(fā)沉默,沉默得像一具行走的蠟像。其實,竟男有一個傾訴對象,她會對著日記本發(fā)泄。16歲的竟男在一篇日記里寫道:男人和女人為什么非要結婚?不相愛的兩個人,只為了搭伙過日子,死乞白賴撮合在一起,不僅是兩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家人的地獄。
竟男從小挨過桂仙很多打罵,在心底里,她是憎恨媽媽的。隨著年齡漸大,尤其是爸爸癱瘓在床這三年,她目睹了媽媽的艱難境遇,竟男似乎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憎惡媽媽了,但也無法親近她。先是家里的經(jīng)濟頂梁柱坍塌了,接著是裁縫鋪子關門,小姜和小麗離開皮村,維持闞家生存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也斷了。奶奶把奉四仙奶奶的牌位供奉在院子里,她跪在牌位前上香的時候大聲祈禱:引雷御火的四仙奶奶,求你降下地滾雷,劈死闞家的克星戴桂仙,俺天天給你上香磕頭……
奶奶在四仙奶奶牌位前祈禱的時候,從不避諱媽媽。奶奶幾乎每天咒罵媽媽,說是她害的爸爸癱瘓,說她是闞家的克星。起初,媽媽對這件事情不反駁,像以往一樣逆來順受聽著。奶奶罵了媽媽整整一年,媽媽開始反擊了,她從簡單的言語頂撞到跟奶奶對罵,家里每天吵鬧得不可開交。從兩個女人的對罵中,竟男和二丫全都聽懂了:爸爸與小麗在青島鬼混,媽媽帶著二舅去捉奸,爸爸從旅館三樓跳下去摔斷脊椎骨,造成高位截癱……
國良高位截癱第二年,在二哥的幫襯下,桂仙在皮村也擺了一家蔬菜攤。皮村已經(jīng)有兩家蔬菜攤,人家也有三輪車直接去王村進貨,桂仙賣菜、賣肉、賣雞蛋沒有價格優(yōu)勢。加上皮村人歧視,桂仙的菜攤兒勉強維持一家人吃飯。皮村人買菜會反復挑揀,例如買棵白菜,在其他兩家菜攤要剝掉一層白菜葉子,在桂仙的菜攤兒能剝掉兩層白菜葉子。那些受過國良恩惠的皮村女人,不僅要剝掉兩層白菜葉子,還要甩幾句難聽的話給桂仙。聽了一年指桑罵槐的閑話,桂仙徹底蔫了,她甚至不再與婆婆對罵,任憑婆婆把詛咒她的話說到鼻梁骨上。桂仙變得越來越沉默,除了在菜攤上報出什么菜多少錢一斤,她幾乎不再說多余的話。桂仙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暗淡到像是一個等待死亡的人。
婆婆和公爹重新搬回臨街的三間平房住,后面的三間平房,二丫住一間,桂仙和國良住一間。臥在床上的國良,三年來與桂仙幾乎不講一句正經(jīng)話。他只要張嘴,肯定是惡毒地咒罵桂仙,即便是當著兩個女兒的面。都說女兒是爹的小棉襖,可國良對兩個女兒也不待見,沒癱瘓的時候不待見,癱瘓之后越發(fā)把自己孤立起來。
在這個六口之家里,竟男和二丫不講話,桂仙也不講話。國良偶爾講話,只是對桂仙進行詛咒和謾罵。經(jīng)常開口講話的人是婆婆,婆婆張嘴幾乎也是罵桂仙的話。闞家的另外一個聲音是公爹,公爹會小聲勸婆婆:
“別把話說那么絕,她也不容易……”
九
熬到竟男考上大學后,二丫也考上了區(qū)里的高中。二丫像姐姐竟男一樣憎惡媽媽,她連周末都懶得回家,說是要在學校里復習功課。竟男反倒給二丫寫信,勸說二丫要理解媽媽不易,讓她周末回家看看媽媽。二丫給姐姐回信,說等到她考上大學、離開皮村這個鬼地方之后,她才有可能學會理解媽媽。竟男給妹妹回信,寫道:我們不原諒她,但可以試著去理解她。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很難供養(yǎng)兩個大學生,但是她還在苦苦支撐這個家,她活得很辛苦。還好,等你讀大二的時候,我就開始工作賺錢了,我會負擔你的學費。
最近半年以來,闞家沉靜了。因為公爹病了,婆婆已經(jīng)無暇祈禱咒罵桂仙。在皮村的這棟二進院里,前后屋里躺倒兩個男人,剩下的兩個女人全力操持,維護著這個家庭暫時不散架。每過半個月,桂仙要給兩個男人全身擦洗一遍。給國良擦洗的時候,國良從來不正眼看她。桂仙已經(jīng)習慣國良的漠然,她也一樣的沉默無語。給公爹擦洗的時候,桂仙只是擦洗四肢和軀干,然后把毛巾沖洗干凈遞給婆婆,由婆婆來擦洗公爹的私處。整個過程下來,至少持續(xù)兩個鐘頭,四個人沒有一句言語。
公爹病倒這半年,婆婆對桂仙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緩和不是表現(xiàn)在言語上,而是體現(xiàn)在兩個女人的默契上。每當婆婆給公爹擦洗完私處,便會把毛巾扔進洗臉盆。背身坐在一旁的桂仙,聽見毛巾“吧嗒”落進洗臉盆里,她便站起身來走到公爹的頭部位置,婆婆則繞到公爹腳部位置,兩個女人不用喊號子,就能一手高一手低扯起床單,把公爹的身體翻轉過來。然后,桂仙端起洗臉盆走到屋外,重新?lián)Q一臉盆清水,給公爹擦洗背面。擦洗公爹背面,由桂仙一個人來做,婆婆坐在一旁仍舊一言不發(fā),直到桂仙擦洗完畢,婆婆才會發(fā)出一聲嘆息。這聲嘆息很輕,但是肯定會讓桂仙聽見。在這一聲不含絲毫戾氣的嘆息中,包含著一絲和善,或許還有一點點謝意。如此這般復雜的嘆息,婆婆能夠準確表達,桂仙也能如數(shù)收悉。
闞家消停下來,讓四鄰八舍都覺得怪異,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闞家的爭吵聲。半年工夫便有閑話傳出來,都說是闞家鬧大仙,是大仙封住了闞家人的嘴巴。
公爹靜靜地躺著,一直撐到年底,卻沒有熬過春節(jié),在沉默中悄然死去。
聽說父親去世,躺在床上的國良喊了一嗓子,他叫道:
“爸啊,讓俺跟著你一起走吧!”
聞知爺爺?shù)乃烙?,竟男和二丫從學校請假回到皮村。闞家的院子里,用一塊油布搭起一座靈棚,干癟得像一片枯樹葉的闞家老爺子躺在一塊門板上,身上穿著不合體的壽衣。闞家的大兒子和大兒媳過來守靈,他們倆平日里幾乎不進闞家大門,單獨住在皮村西頭。闞家的族親有人來吊孝,大兒子和大兒媳跪在一旁磕頭,陪著族親干澀地哭號幾嗓子。到了晚間,大兒子和大兒媳便回到村西頭家中,靈棚里換了桂仙、竟男、二丫和婆婆守靈。守靈期間,香火不能斷,一炷香燒完,桂仙就要起身點上另一炷香。
皮村的風俗要在家守靈三天,闞家的大兒子、大兒媳負責白天,桂仙、竟男、二丫和婆婆負責晚上。連續(xù)熬夜任誰都受不了,第二天到了后半夜,桂仙就讓竟男、二丫和婆婆去睡覺,她一個人焚香守靈。到了第三天晚上后半夜,桂仙也已疲乏之極,呆坐在靈棚里,時不時地犯迷糊,她的眼睛里又蹦出那些兩眼冒著金光的小猴子。迷迷瞪瞪的桂仙,倚臥在一把竹椅子上睡著了。迷離中,桂仙穿上戲服,聽著鑼鼓點兒,款步走上戲臺。戲臺子下面人山人海,她從眾多人里面一眼看到了父親、母親和二哥。二哥沖著她伸出大拇指,父親則對著身旁批斗他的人說道:
“我閨女,名角兒,是玉妙音的徒弟,也就是尚四仙的徒孫?!?/p>
桂仙舒展水袖,輕邁臺步,步子順暢得像孝婦河的流水,沒有絲毫阻滯。桂仙下腰時,瞥了一眼臺子側面的伴奏,拉板胡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闞國良,彈琵琶的則是小麗。
桂仙在心里暗罵一聲:
“這倆浪貨又搞到一起了?!?/p>
桂仙起身亮相時,引得臺下一片喝彩聲。桂仙心里想,自己已經(jīng)是名揚一方的五音戲名角兒,跟闞國良和小麗這樣的小老百姓計較什么,只要把戲唱好了,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思量到這里,板胡吊起一段散板唱腔,桂仙想也不想,張嘴便唱道:
“俺婆婆不講理埋下禍根,
孝婦河沖走了公爹土墳……”
桂仙猛一個激靈,從竹椅上站起身來,思量著剛才夢境里的《王二姐哭公爹》,散板腔調(diào)兒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一時間,她分辨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已經(jīng)醒來,竟癡愣愣地立在靈棚里一動不動?!鞍称牌挪恢v理埋下禍根,孝婦河沖走了公爹土墳……”應該是流水板,我剛才怎么把它唱成了散板?桂仙禁不住哼起流水板的《王二姐哭公爹》:
“俺婆婆不講理埋下禍根……”
婆婆雖在屋里躺著,卻尚未入睡,聽到靈棚里有人唱五音戲,便起身走出屋來,與正在哼唱“俺婆婆不講理埋下禍根”的桂仙對上眼神。撞見婆婆后,桂仙一時間僵住了。這一刻,桂仙眼睛里的小猴子又蹦將出來,擾得她有些魂不守舍。
桂仙索性吊起小嗓,一聲如裂帛般的高亢激調(diào),接著唱道:
“孝婦河沖走了公爹土墳……”
十
桂仙被冥靈附體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皮村。先是闞家的左鄰右舍四處宣揚,說是闞家出殯前夜,桂仙唱了一整出《王二姐哭公爹》,坐念唱打全套戲碼。鄰居們言之鑿鑿,說那個人肯定不是桂仙,因為桂仙不僅不會唱五音戲,平日里連話都不說的。于是,皮村好事者上溯幾代人,翻出一位跟皮村,也跟五音戲有關系的人來,便是被淄川人崇敬有加的四仙奶奶尚四仙。據(jù)說,尚四仙是民國年間一位唱五音戲的旦角兒,年少成名,十三歲便聲震泉城,后被淄川宋縣長贖身,養(yǎng)在深閨待年滿十六歲婚配。后來淄川大旱,宋縣長去省政府催要救災糧,監(jiān)察廳戴廳長以各種理由推托,拒不給淄川發(fā)放賑災糧。數(shù)日后,尚四仙得知戴廳長欲納其為妾,才會給淄川放糧,便勸說宋縣長以淄川黎民百姓為重,自己甘愿入戴府為妾。自此之后,五音戲在淄川地區(qū)盛興,淄川人每每提及尚四仙,必稱四仙奶奶。
四仙奶奶附體桂仙一說傳至戴家村,立刻被人對號入座,因為監(jiān)察廳戴廳長便是戴桂仙他爹戴秉德的大伯。還說桂仙就是四仙奶奶去世那一年生人,年月日時辰都對得上,其中恩怨是非因緣果報也一一吻合,此事一經(jīng)皮村與戴家村合并演繹,戴桂仙便成了四仙奶奶的代言人。
第一個走進桂仙家求卜的是閆莉。閆莉嫁在本村,她的第一胎生了女孩,于是偷偷懷了二胎。閆莉滿心忐忑走進闞家,見到桂仙正坐在院子黃瓜架下愣神,便輕輕叫了一聲桂仙。大概是桂仙沒有聽見,閆莉又叫了一聲嫂子。桂仙依舊愣愣地望著一朵黃瓜花,沒有絲毫反應。閆莉不得不提高聲音,叫道:
“四仙奶奶!”
桂仙被嚇了一跳,扭頭回望著閆莉,仍是沒有作聲。
閆莉蹲下身來,極為虔誠地靠在桂仙身邊,悄悄說道:
“求求您了,四仙奶奶,看看俺肚子里的娃兒,到底是男是女?”
桂仙微微錯愕,因為嫁到皮村快二十年了,從未聽到有人對她說“求”字。再看半蹲半跪在眼前的閆莉,這個平日里不肯正眼看自己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無比的渴望。桂仙把“我哪里知道你生男生女”這句話狠狠地咽回肚子,心中霎時間冒出無數(shù)念頭。她心里明白,公爹出殯前夜,自己興許是累糊涂了,才在靈棚里守著公爹的尸首哼唱起《王二姐哭公爹》,是因為被婆婆撞見,她怕再遭婆婆咒罵,索性破罐子破摔,吊著小嗓唱了全出的《王二姐哭公爹》。說來也怪,那天晚上唱完《王二姐哭公爹》的整場戲碼,她整個人幾近虛脫,癱坐在竹椅上,心里卻是萬分舒暢。
桂仙很享受那種通體舒泰的暢爽感覺,想起來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禁不住打一個冷戰(zhàn),吊起小嗓子唱道:
“觀世音降下了善財童子,
從此后綾羅衣漚爛箱底……”
半年后,閆莉生下一個男孩,還主動督促自己男人去交超生罰款。男人一拖再拖,說是想攢錢翻新祖屋。閆莉“呸”了男人滿臉,說這輩子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坐等天上撒銀子。閆莉捧著兒子,滿臉都是期待神色,像是捧著一只金元寶。當著皮村的女人們,只要說起兒子,閆莉便一臉鄭重:
“四仙奶奶不下斷言是兒子,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生……四仙奶奶說了,我這個是善財童子,這輩子綾羅綢緞漚爛箱底……”
十一
先是皮村的人來找桂仙問吉兇,接著是戴家村的人來,后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找桂仙。其實,淄川人自古信大仙,幾乎每個村子里都有自詡通靈的仙婆神漢。這些仙婆神漢大都不甚敬業(yè),也不用心業(yè)務,對前來求卜的人敷衍了事,問有來言,答有去語,不出幾日便能識別真?zhèn)?。桂仙則與眾人不同,她的卜辭全都是戲詞。別人都是說出來的,唯獨桂仙是唱出來的,唱出來的又不是桂仙本人,而是四仙奶奶附體。五音戲戲詞半文半土,文的似是而非,土的外人不明就里,模棱兩可,本就耐人琢磨。如此一經(jīng)對比,桂仙的通靈術就顯得高級多了。因為桂仙的仙術在神秘性上占得了先機,而人們對于“神秘”事情的渴求往往超過“眼見為實”的感受。
桂仙早就不擺蔬菜攤兒了,家里吃的新鮮蔬菜大都是四鄰八舍送來的,吃都吃不完。閆莉差不多天天來看桂仙,有時幫著收拾一下快要爛掉的蔬菜,有時幫忙引導前來求教問卜的人。閆莉從皮村大集上買了二十條馬扎,逢求卜人多的時候,就把馬扎擺到院子里讓人排隊坐等。有些人甚至是從鄰縣或濟南趕來的,凡是來的人都不會空手,要么帶上名茶、名煙、名酒,要么帶著紅包。桂仙從不張嘴要錢要物,眾人也只是從閆莉嘴里得知桂仙只抽中華煙,而且是軟包裝的,通過閆莉的嘴,人們還知道了前來求卜的人中不乏大人物。
桂仙偶爾出門上街,皮村人都會朝她投來敬畏的眼神,小孩子們甚至會不自覺躲到大人身后。對于滿大街敬畏的眼神,桂仙心里很是滿足。在一年前,皮村大街上還是這些人,他們給予桂仙的卻是鄙夷的眼神。
最為滑稽的一幕出現(xiàn)在皮村商業(yè)街,桂仙那天晚飯后散步至街中央,迎面遇見早她一步出門的婆婆。街上的眾人看見桂仙走來,下意識往街兩邊讓步,本是出于敬畏心的讓路,卻把桂仙和婆婆留在了商業(yè)街中間。這些年來,桂仙早已養(yǎng)成畏懼婆婆的本能,就在桂仙抬腳要給婆婆讓路時,卻發(fā)現(xiàn)婆婆搶先起步,避讓至路邊。婆婆大概是想掩飾尷尬,直接走進旁邊的劉記烤雞店,可她從來不吃雞。
從鄙夷到敬畏,仿佛發(fā)生在一夜之間,桂仙尚沒有做好坦然接受敬畏的心理準備。在以往那些年,桂仙也四處去求卜問道,對于那些狀如常人的仙婆神漢,桂仙是不太信任的,因為他們的神秘感不夠。所以,從皮村商業(yè)街發(fā)生婆媳讓道之后,桂仙盡量不再上街。不上街不代表不想上街,其實那些充滿敬畏的眼神讓桂仙很是著迷。
桂仙在摸索中,漸漸領悟到此中門道:與常人拉開距離,刻意制造神秘感。
在制造神秘感的同時,桂仙也在不斷加強業(yè)務學習,把小時候熟悉的十幾出五音戲一遍一遍在腦海中默戲。桂仙甚至想起玉妙音當年對她說過的話:
“喜歡唱五音戲挺好,當個自娛自樂的業(yè)余愛好吧,哪天派上用場,也是沒準的事兒?!?/p>
桂仙此時的境遇,竟然是當年的玉妙音一語成讖。在不自覺中,桂仙處處都在揣摩玉妙音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這也是她開始抽煙的原因:微微昂頭,深吸進一口煙,然后徐徐地、優(yōu)雅地吐出去。桂仙覺得,自己有時候是四仙奶奶,但永遠是玉妙音。唯一可惜的是沒有了鳳凰煙,只能拿最貴的中華煙代替。
剛剛開始時,桂仙總是按照戲詞找答案。待到能夠熟練駕馭算卜現(xiàn)場氣氛后,桂仙開始根據(jù)來者意愿修改戲詞,而且還能夠押上原戲詞的韻。摸索到這些規(guī)律之后,桂仙仿佛遞進到另一重境界,覺得自己真的無所不能。桂仙還特意把二進院的三間平房做了裝修,全部是中式復古風格。當中的房間封上后窗,掛上老子騎牛出關圖,再配上一個紫檀條案,條案上的宣德爐里香火不斷。一把超大號太師椅擺在條案前,太師椅兩側放著兩個低矮的方凳,供來者暫坐。四周墻壁上,掛滿了各色人等送來的錦旗。整座房間里沒有一扇窗戶,只有昏暗的燈光和隔壁房間里發(fā)出的嘆息聲。嘆息聲是國良發(fā)出來的,他一開始經(jīng)常砸桂仙的場子,當著問吉兇者的面,破口大罵桂仙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為此,桂仙跟國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長談了一次,兩個女兒讀書的學費和一老一殘兩個人的口糧,全靠四仙奶奶恩賜,如果國良繼續(xù)搗亂,桂仙將不再給他翻身和擦澡,任他把身上皮膚漚爛生蛆。國良權衡利弊之后,果然不再砸場子,只是偶爾發(fā)出一聲嘆息。這聲令人捉摸不定的嘆息,后來竟成了這個場子里最瘆人的音效。
問卜者恭恭敬敬說出自己的隱憂后,昏暗的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甚至聽不到桂仙喘氣的聲音。這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沉寂大概會持續(xù)兩三分鐘,就在問卜者的精神高度緊張之時,不知道從什么方位傳來一聲嘆息,瞬間讓人汗毛豎立。這聲拿捏恰到好處的嘆息,就像是戲臺上的鑼鼓點,桂仙輕移蓮步、慢拋水袖,如同面對著人山人海的戲迷唱演。這一刻,桂仙放飛了自我。在四仙奶奶“附體”時,桂仙真的感受到了“異狀”,尤其是在吊高音時,會有一陣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在桂仙的認知中,她不知道那是大腦缺氧造成的眩暈,即便是知道,她也更愿意相信這是“通靈”后才有的現(xiàn)象。為了增加通靈的真實感,每次大段唱詞后,桂仙都會一副體力透支狀匍匐在太師椅上。癱軟的匍匐狀,既是大腦缺氧的需要,也是劇情表演的需要。在昏暗的現(xiàn)場氣氛里,桂仙小嗓里的高亢裂帛聲戛然而止,本就帶著神秘的沖擊力。太師椅旁詢問吉兇之人,在進入氣氛和劇情后,不免會心潮起伏,主動跟著“四仙奶奶”的節(jié)奏走。
此刻,閆莉及時上場,躡手躡腳走到太師椅旁邊,輕輕地碰一碰詢問吉兇之人,一聲不發(fā)地示意他該離開了……
十二
竟男在北大一直讀到博士,留京工作后第二年便結了婚,丈夫是法國人,叫保羅,是北大的外教。結婚前,竟男帶著保羅回了一趟淄川,她已經(jīng)有五年沒回老家了。這次回家,竟男沒有住在家里,她只是想回家跟父母見一面,通報一下自己要結婚的消息。竟男和保羅回家那天是傍晚,桂仙正在接待最后一位問卜者,閆莉把她和保羅攔在門外,說是要等桂仙人神分離后,才能進去。竟男斜睨一眼閆莉,問現(xiàn)在進去會如何?閆莉非常認真地說,現(xiàn)在進去會攪擾四仙奶奶的真魂,萬一走火入魔可就遭殃了。竟男又問,遭什么殃?閆莉大概從沒有碰到過這個問題,想了片刻后,說沒準會鬧出人命來。
聽到屋里傳來好聽的唱調(diào),保羅很是好奇,他問竟男,是誰唱的?竟男臉上露出尷尬神色,說是自己的母親在給人算卜。
保羅輕聲驚呼道:
“你的媽媽是占星師,太了不起了!”
竟男在鼻腔里輕哼了一聲,沒有再理會保羅。
晚上,竟男帶著保羅見過父母親后,就要回酒店。桂仙伸出捏成蘭花指的手,攔下竟男,臉上的神情掛著幾分不悅。桂仙的不悅是對竟男的不滿意,竟男自從考上大學,只回過三次家。
桂仙用蘭花指捏出一根軟中華香煙,保羅適時地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煙。桂仙微微仰著頭,輕輕地吐出一縷煙霧,款款地坐回太師椅。
保羅附在竟男耳邊,輕聲說道:
“你母親儀態(tài)很優(yōu)雅。”
竟男小聲回道:
“她在演戲?!?/p>
桂仙輕咳一聲,說道:
“你嫁給白鬼子還是黑鬼子,我不管,也管不著。這些年來,我憑自己能力支撐這個家,把這個家過成了皮村鎮(zhèn)人人羨慕的富裕家庭,你們姐兒倆每人一年十幾萬生活費,應該比你們大學里的教授工資還高吧?常言道,貧寒出孝子,富家多敗兒,我們闞家窮過,也富過,可我這倆閨女不是敗兒,更不是孝子。竟男,你今天就給我說道說道,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竟男說:
“我和二丫只想要一個正常家庭,有一雙普通的父母,讓我們擁有純粹的親情,還有一個不提心吊膽的童年。這些都是正常人、普通人應該擁有的東西,我和二丫卻沒有?!?/p>
說完這些話,竟男拉著保羅出了家門。
臨出門時,保羅用中文對桂仙說道:
“我不是白鬼子,我是法國人。您唱的曲調(diào)很動聽,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用如此優(yōu)美的唱腔占卜的大師,我覺得您可以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竟男讀大三的時候,桂仙開始給人唱戲占卜,家境逐漸好轉。自這一年往后,竟男的銀行卡上從未缺過錢。當然,竟男從未開口要過錢,這些錢都是桂仙讓閆莉按時轉賬給她的。再后來,二丫也考上了濟南大學,她學著姐姐的樣子,也是極少回家。姐妹倆回家越少,桂仙給她們倆轉賬的錢越多。逢寒暑假,竟男和二丫寧可相約去外地旅行,也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從小沒有建立起來良好的親子關系,二是覺得媽媽桂仙裝神弄鬼丟自己的臉面。
十三
盤山是淄川區(qū)打造的旅游重點項目,坍塌后的東來寺重建,寺里重塑了四仙奶奶的金像,香火逐漸興盛起來。四仙奶奶成全了桂仙,桂仙也讓四仙奶奶美名遠播。
自從盤山發(fā)展旅游以來,皮村鎮(zhèn)變得熱鬧起來,商業(yè)街兩側的民房全都變成了商鋪。闞家的臨街房子再次被租賃出去,而且租賃價格高居商業(yè)街榜首,這回做的是火鍋店。皮村人都說四仙奶奶是引雷御火的神,租賃她們家的房子開火鍋店,肯定是旺中帶財,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傳言,閆莉才在出租招牌上注明:只能開火鍋店。
桂仙的婆婆搬到后院居住,住進了桂仙裝修好的二進院。桂仙和國良搬家了,搬進了新建二層樓房,這也是皮村最后一批宅基地建房。宅基地本來只批給有兒子的家庭,闞家只有兩個女兒,戶口又都遷離了皮村,原本是沒有資格審批宅基地的,可自打有了四仙奶奶加持,桂仙早已手眼通天,在小小的皮村批個宅基地又算得了什么。
宅基地批下來后,桂仙找來專業(yè)設計師,整座樓房圍繞著桂仙的道場進行規(guī)劃。樓下四個大開間,一間廚房加餐廳,一間茶室加書房,一間專供問卜者休息排隊,最后一間則是桂仙的道場。樓上全部是臥室,國良有一個朝陽帶衛(wèi)生間的大臥室,雇用一位保姆二十四小時陪護。閆莉曾經(jīng)問過桂仙,要不要把國良的臥室安排在道場旁邊,她覺得國良的嘆氣聲效果很好。桂仙否定了閆莉的提議,她認為自己的法力又上了一重境界,完全不需要裝神弄鬼唬人。大概是因為文化水平有限,桂仙對于自己的道行沒有進行清晰定位,不管是儒釋道,還是鬼神怪,她都能堆到一起唱,最后卻以仙自居。
裝修足足用了兩年時間,桂仙搬進新樓房第二年,二丫回來了。二丫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二丫在濟南不僅找了男朋友,還找了一份物流公司的工作,每個月的工資還不及媽媽給她的生活費高。竟男和二丫自從工作之后,桂仙也就不再給她們倆生活費。跟姐姐一樣,二丫結婚的時候也沒有請爸爸媽媽參加,在濟南草草辦了一場婚禮,就開始居家過日子了。二丫的丈夫是濟南人,年齡比二丫大八歲,在一家瀕臨倒閉的小國企當出納。兒子出生那年,丈夫失業(yè)了,二丫跟當年的媽媽一樣,扛起生活的全部重擔。當家中最后一筆積蓄被丈夫投進騙子的理財公司后,這個家庭被徹底摧毀了。二丫用將近一個月的薪水支付完房屋的按揭貸款后,便與丈夫離婚了,并得到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
經(jīng)過半年糾結,二丫說服自己,回到皮村投奔了媽媽。
桂仙痛快地接納了二丫母子,并給外孫子改名叫文遠。五音戲傳統(tǒng)曲目《松林會》里的男主叫姜文遠,這是桂仙比較喜歡的一出大戲。
回到皮村后,二丫接替了閆莉的角色,開始幫助桂仙打理日常事務。二丫畢竟受過大學教育,回歸皮村不久,就對母親的占卜程序作了一系列改進:先是實行電話預約制度,而且每天只占卜五人,上午三人,下午兩人。每逢陰歷的初一和十五,道場不接客,二丫和閆莉要陪同桂仙上盤山,去東來寺給四仙奶奶上香。
接下來,二丫要對庭院進行改造,并在電腦上做了效果圖。桂仙看完二丫電腦上的效果圖后,二話不說便遞過來一張銀行卡,說卡里面有五十萬,若是不夠花的話再問她要。二丫讓閆莉找來包工頭,談妥價錢后就開始施工。先是在庭院里挖了魚池,建了回廊,回廊盡頭的門口兩側塑了兩尊神像:雷公和電母。魚池上修建一座三曲石橋,石頭全部采用嶗山紅石砌成,三曲橋跨過滿是錦鯉的魚池,通過回廊才能進入道場,這加強了四仙奶奶的氣場感。二丫在庭院左側建了一座御火亭,御火亭呈八角形,八個亭角上懸掛著八個銅鈴,八根立柱上四根騰龍、四根飛鳳,裝飾圖案全部采用火云紋,符合傳說中四仙奶奶引雷御火的身份。在庭院右側的太湖石假山后面,二丫設置了一座金光閃閃的還愿箱,供問卜者前來還愿隨喜,實現(xiàn)了占卜產(chǎn)業(yè)鏈的二次創(chuàng)收。
二丫回到身邊,桂仙也沒有讓閆莉走人,每個月照常給她發(fā)工資,但是只讓她跑跑腿、做做飯。桂仙對二丫的改造很是滿意,她坐在御火亭里抽煙的時候,覺得整座庭院都閃著金光,四處都涌動翻跳的猴子。二丫領著文遠從三曲橋走過來,文遠怯怯地叫了一聲姥姥,便躲到媽媽身后,外孫子一直很害怕這個不茍言笑的姥姥。桂仙淡淡一笑,她似乎不太介意外孫子對自己有畏懼心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她或許希望整個皮村都是畏懼自己的。桂仙又點燃一根香煙,用半文半白近似戲詞的口吻,對二丫說道:
“踏踏實實待在皮村,把文遠撫養(yǎng)長大,將來考取個功名。等到我老了,開不了口、唱不動戲的時候,把我的衣缽道行傳授給你,保你和文遠一生榮華富貴。”
二丫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她拉過身后的文遠,讓他靠近姥姥坐下。
桂仙用蘭花指把煙蒂掐滅在煙灰缸里,悠悠吐出一口煙氣,覺得自己強大的氣場籠罩著整個空間。這一刻,桂仙的心思和身體都已飛在空中,俯視著皮村的蕓蕓眾生。
十四
時光荏苒,文遠讀初中那年,國良去世了。國良送殯儀館火化那天,桂仙一滴淚都沒有落,她覺得哭天抹淚是凡人的事兒。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桂仙的婆婆哭到幾近斷氣,緩上氣來,婆婆邊哭邊問道:
“兒啊!你憋屈不?”
闞家的族人把國良抬上殯儀館的靈車,竟男、二丫和文遠隨行,桂仙端坐在道場的太師椅上,像道場門口的兩尊神像一樣紋絲不動。待哭喪聲停止、眾人散去后,閆莉悄悄閉上闞家的大門,整個世界恢復了寧靜。道場里香氣氤氳,纏柱繞梁,也圍裹著桂仙。時值深秋,一陣倉促的北風吹過闞家,御火亭上的銅鈴亂作一團,也攪擾了入定的桂仙。桂仙不自覺地嘆口氣,像極了國良,突然,桂仙挺起萎靡的腰身,啟開喉嚨,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
“奴家是個啥苦命,一人獨自嘆呻吟。
二姐思夫淚雙流,想起二哥當時走。
他叫奴家繡兜兜……”
爸爸去世后,二丫建議把奶奶接過來一起住,卻被桂仙阻止了。
桂仙對二丫說:
“伺候你爸爸的保姆繼續(xù)雇著,讓她去照顧你奶奶,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讓你奶奶搬過來同住萬萬不可,我跟她不是一路人,她沖我的氣場。”
二丫原本沒有打算接母親的道行衣缽,她覺得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占卜這種迷信活動會逐漸失去市場??墒聦崊s恰好相反,前來闞家的預約,排期從最初的半個月一直到現(xiàn)在的一個月,有時甚至能排到兩個月后。淄川人都知道,拿到四仙奶奶的占卜預約,比拿到大醫(yī)院的專家號都難。最早的占卜者,大都是來問跟火相關的事兒,例如,娶火命媳婦哪天結婚,博山的瓷窯單日開窯還是雙日開窯,發(fā)電廠哪天搞奠基儀式……隨著桂仙的仙名日隆,前來問吉兇的人已經(jīng)擴展到了各行各業(yè),求卜之事更是五花八門、包羅萬象。
就在二丫決心接過母親衣缽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五音不全,把一段《王美蓉觀燈》唱得南腔北調(diào)。二丫很是納悶,她說年輕時候在KTV唱流行歌曲還可以,如今怎么反倒五音不全了。
聽說二丫準備傳承母親的衣缽,竟男很是失望,她給二丫發(fā)來一條微信:你在開人類文明的倒車,你終于活成了自己討厭的那個人。
二丫給姐姐回復道:那是因為你沒有還不起房貸的經(jīng)歷。而且,占卜有一定的科學性,還能幫助人們走出人生困境,也算是渡人渡己。好在像你一樣承擔人類文明進步的人有很多,也不差我這一個。
竟男回道:這個時代的撕裂感,源自默認自己無底線墮落的同時,又要求別人要像圣賢一樣地活著。
二丫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她唱出來的五音戲?qū)嵲陔y聽,擔心會讓問卜者笑場。桂仙不死心,她又反復問外孫子文遠,要不要得她的真?zhèn)鳎?/p>
文遠噘著嘴,說:
“我不要,老師說四仙奶奶是封建迷信?!?/p>
對于自己的道行失去傳承這件事,桂仙不是太在意,她覺得這是天意難違。當初是四仙奶奶選擇的她,她是天選之人。身為凡胎的二丫和文遠,又怎能領悟其中的奧妙呢。
十五
二丫最近覺得媽媽精神變得越來越恍惚了。起初,二丫以為是媽媽陷入“角色”太深,每天送走最后一位問卜者,媽媽還會說一些不倫不類的瘋話,只有睡上一夜之后才能恢復如常。但近些時日,媽媽早間起來便端坐御火亭,兩眼望著池中的錦鯉發(fā)呆,經(jīng)二丫再三催促吃早飯,才扭轉過頭,似乎是對二丫,也像是對空氣,吊著小嗓說道:
“躲得過天災,避不過人禍。要想神不知,除非人莫為……”
二丫無奈,只得跨過三曲橋,進到御火亭來,拉起媽媽去餐廳。二丫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桂仙雖然被女兒拽著走路,走的卻是戲臺上的云步。
今天是陰歷六月初一,桂仙按照慣例要上盤山,去東來寺給四仙奶奶上香。吃罷早餐,二丫伺候著媽媽梳洗更衣,閆莉早就把皮村鎮(zhèn)最好的奔馳車叫來,拉上三人前往盤山。從闞家到盤山腳下頂多三里地路程,用皮村鎮(zhèn)最好的轎車接送,要的就是這份體面。上得山來,進入東來寺后,寺里的僧人早就把四仙奶奶殿清了場,只供桂仙一人上香。桂仙每個月進東來寺上兩次香,寺里不僅要為她清走四仙奶奶殿的香客,還要供奉中午的素餐。東來寺肯這般巴結桂仙,一是礙于她的仙名,二是桂仙舍得隨喜,每回上山多則一萬,少則七千。
于東來寺內(nèi)用完素餐,又喝了幾杯清茶,桂仙在二丫和閆莉攙扶下,緩緩下了盤山。奔馳車載著三人駛進皮村鎮(zhèn)商業(yè)街時,被街上蜂擁奔走的人擋住了去路。桂仙說還剩幾步路到家,走回去吧。三個人下車后,才發(fā)現(xiàn)遠處一棟房子濃煙滾滾,街上涌動奔走的人們都是去救火或是瞧熱鬧的。
突然間,二丫驚叫起來:
“是咱家的出租房著火了!”
三個人急匆匆往前一路小跑,擠過人群,看到大火已經(jīng)燒到火鍋店的招牌,噼噼啪啪的焚燒聲響分外刺耳??吹焦鹣傻絹恚疱伒甑睦习鍖鹣珊暗溃?/p>
“四仙奶奶,你婆婆在后院,沒有跑出來吶!”
聽到火鍋店老板喊四仙奶奶,圍觀眾人的目光離開濃煙烈火,齊刷刷投射到桂仙身上。接著有人叫道:
“四仙奶奶引雷御火,肯定傷不到人命!”
桂仙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因為她從來沒有被這么多目光注視過。自打成名以后,桂仙深居簡出,除了初一、十五上盤山,幾乎消失在皮村人的視線里。在記憶里,桂仙覺得只有鼎盛時期的玉妙音才能被如此之多的目光恩寵。
桂仙環(huán)轉半身,掃遍全皮村殷切的目光。沒錯!桂仙清晰地看到這些目光不再是曾經(jīng)的鄙夷,而是真誠的期待,期待著能夠引雷御火的四仙奶奶進入火場救出婆婆來??墒恰牌艣_自己的氣場,她會不會沖掉四仙奶奶的仙術呢?桂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在心中默念道:既然四仙奶奶揀選了我,凡間的煙火便傷害不到桂仙。默念中,桂仙抬起頭望向眾人,她心里明白,如果辜負這些期待的目光,桂仙又將成為皮村人鄙夷的桂仙。桂仙如何都不會忘記,她端著飯盆給左鄰右舍送蛤蜊,鄰里們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對她說“謝謝你家國良”。那個時候的自己,就算卑微到泔水桶里,人們都不會施舍一個同情的目光。桂仙也想起青島小旅館那一幕,如果知道會害得國良半輩子殘疾,自己還會去捉奸嗎?人這一輩子,沒災沒難活下來真不容易啊……想到此處,桂仙不再猶豫,她輕抬云步,往前邁去。
二丫一把抓住桂仙的手,喊道:
“媽,不能進去,火太大了!”
桂仙甩開二丫的手,吊起小嗓冷笑道:
“凡間煙火,能奈我何!”
桂仙又往前邁了數(shù)步,頓覺臉上的皮膚生疼難忍,她回頭做了一個戲臺上的亮相,再次看到皮村人的目光。這些目光已經(jīng)不僅僅是殷切和期待,還有桂仙一生都想要的敬佩和欣賞。桂仙舉起雙手,抹了一把滾燙的額頭,似乎是正了正鳳冠霞帔。一團火迎面撲來,桂仙看到自己的眼睫毛跟著一起燃燒起來,眼中那些閃著金光的小猴子四處亂竄,從眼眶里翻滾出來奔向耀眼的烈火。一股刺骨錐心般的疼痛罩上全身,這一刻,恐懼涌上心頭。桂仙咬緊牙關,她不想回頭。退回去,她還是桂仙;走進去,她就是四仙奶奶。
突然,一道裂帛之聲穿透火焰噼噼啪啪的噪音。桂仙高吊小嗓,唱道:
“歷沉浮,光陰幾曾眷顧我輩凡人。
經(jīng)一劫,世間怎會容下忠臣芳魂……”
桂仙抖起雙臂,皮村人分明看見她舞動的水袖,顫巍巍,光華華,行云流水般地融入火海……
原刊責編 張頤雯
【作者簡介】余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早年從事專業(yè)籃球訓練,后轉行新聞界,在北京做記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開始職業(yè)寫作,先后創(chuàng)作小說《古鼎》《我是余未來》《金枝玉葉》。中篇小說《我是夏始之》獲得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小說《如果沒有明天》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根據(jù)該小說改編的話劇《我是余歡水》在全國各地上演四百余場,改編成網(wǎng)劇《我是余歡水》,成為現(xiàn)象級短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