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懷文,龔云霞
(華南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1)
2017 年,石黑一雄因其作品以“強大的情感力量揭示出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虛幻聯(lián)系之下的深淵”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中的敘事者或被夢境所困擾,或被歷史所束縛,或被情感所左右,或被身份所阻礙,皆非可靠穩(wěn)定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主體。作者通過獨特的敘事手法,在文本中“制造出矛盾、裂隙和空白,使文本在客觀現(xiàn)實性與主觀想象性之間游移”。[1]在此種“游移”之中,文本的面紗被悄然揭開,世界的“深淵”暴露在讀者眼前?!犊死c太陽》是當代英作家石黑一雄2021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主要講述了作為機器人的克拉拉融入喬西的生活,并且努力拯救喬西生命的故事,作為非人敘事者的克拉拉,一方面因為其機器人的獨特身份便于展開作者一貫的不確定敘事,另一方面通過其敘述中的“裂隙”,揭示了隱藏在人類中心主義之下后人類狀況的“深淵”。
對該小說此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科學技術(shù)進步的反思以及對后人類狀況下倫理、情感等問題的關(guān)注。雖然有個別研究者注意到了小說中克拉拉的主體建構(gòu)問題,[2]但是并未擺脫人類中心主義視角,認為克拉拉畢竟是人造機器人,要想建構(gòu)一個傳統(tǒng)的人類身份則必然會走向幻滅。本文旨在指出克拉拉雖然是被人類所制造出來的非人,但是其擁有自主意識,通過情感、思想、選擇、行動建構(gòu)了自身主體;盡管擁有諸多類人特性,但是克拉拉并沒有成為人類,而是成為區(qū)別于人類的獨立非人主體,并且以一個非人行動者的身份融入后人類狀況下人與非人共存的共同體之中?;诖?,在人工智能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人類急需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真正把非人行動者納入未來的后人類共同體想象之中,從而能夠在洶涌而來的后人類大潮中站穩(wěn)腳跟。
后人類狀況的出現(xiàn)不僅離不開科技的發(fā)展,而且與后現(xiàn)代主義對本質(zhì)性和總體性的攻擊密切相關(guān)。尼采“上帝死了”這聲吶喊在二十世紀引發(fā)了層出不窮的共鳴與回響,最終在德里達和福柯那里得到了最強有力的回應。后現(xiàn)代主義以及一眾“后學”應運而生,開始了對自柏拉圖以來的總體性哲學的猛烈攻擊。后現(xiàn)代主義的旗手利奧塔把后現(xiàn)代定義為“對宏大敘事的不信任”,[3]xxiv并且發(fā)出了“向總體性開戰(zhàn)”的號召。[3]82
總體性是人們“所思,所為的無可置疑的指南”,[4]185其“內(nèi)核是本質(zhì)主義”。[4]187而在后現(xiàn)代語境里,本質(zhì)遠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充滿裂縫的、人為建構(gòu)的、沙子做的堡壘。可以說最理所當然被接受下來的本質(zhì)性概念就是“人”了。德爾斐神廟上所刻寫的“認識你自己”更多具有一種社會向度,而很少有人會對到底什么是“人”產(chǎn)生疑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滦Q“人是最近的一種發(fā)明,而且可能接近其終點?!辈⑶翌A言“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5]
后人類狀況的大潮就是要成為那抹去人臉的海浪,對本質(zhì)性的“人”的反思是其題中應有之義。它要反思的,既是普羅泰戈拉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也是達芬奇筆下具有完美身體的維特魯威人。換言之,其一方面要“重新思考‘人類’(Man)整體性概念在歷史過程中的變遷,反思人類自身的本質(zhì)和主體性”。[6]另一方面也是對一直以來被視作生命基礎的碳基身體的重新審視,畢竟“由生物基質(zhì)形成的具體形象就被視為歷史的偶然而非生命的必然…利用其他的假體來擴展或者替代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7]總的來說,后人類狀況下對于主體與身體的雙重批判為異質(zhì)性的非人創(chuàng)造出了生存空間。
如果說《莫失莫忘》中的克隆人還是由人類DNA 所培育而來的“碳基生物”,那么《克拉拉與太陽》中的AF(人工智能朋友)則完全是人類制造出來的“硅基生物”。就克隆人而言,其與人類并無實質(zhì)區(qū)別。而AF 則不然,雖然在外形和思想上都具有類人特性,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機器人。可以說,從《莫失莫忘》到《克拉拉與太陽》,石黑一雄對于后人類狀況下“人”的反思與批判前進了一大步,把“何為人類”這個問題推至了極限。
小說中克拉拉一方面是被人類所制造出來的AF,另一方面卻擁有類人的高度智能,這兩者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使其身份具有模糊性,難以定義。AF 不僅擁有相當?shù)慕涣髂芰εc行動能力,不同的AF 還有著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性格,“每一個人工朋友都是獨一無二的”。[8]4善于思考的雷克斯,天真樂觀的羅莎,擁有超強觀察能力的克拉拉,甚至是性格刻薄、缺乏共情能力的第三代AF,無不展示著AF 并不是千篇一律的機器,而是一個個特色鮮明的個體。
亞里士多德認為,“求知是人類的本性…動物憑現(xiàn)象與記憶而生活著…但人類還憑技術(shù)與理智而生活”。[9]又如福山所說,“理性并不僅僅是自然賦予的一系列認知能力。反而,它顯示的是一種對知識與智慧孜孜不倦的追求”。[10]求知正是克拉拉最大的特點。在給顧客介紹克拉拉時,經(jīng)理說:“克拉拉有著許多獨特的品質(zhì)…如果要我突出強調(diào)她的一個特質(zhì),唔,那我一定要說她對觀察和學習的熱愛。她能夠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邊的一切”。[8]53-54
克拉拉喜歡通過窗戶觀察外面的世界,了解太陽的東升西落,人類的喜怒哀樂。無論是在商店還是在喬西的臥室,無論是在閣樓上還是在堆場里,克拉拉沒有一刻停止過觀察與思考。通過帶有明顯機器人特色的思維模式,對記憶的不斷擴充與提取,克拉拉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獨特世界觀。她甚至通過自身邏輯判斷太陽擁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乃至于發(fā)展出一種類似宗教的情感。而在故事的最后,克拉拉告訴經(jīng)理:“我還有我的記憶要細細整理,按序排列”。[8]385正如苗思萌所說,“在時間之軸上,‘我’敘述自己,反觀自己,‘我曾經(jīng)……’的回顧與反思包含了一個自我的指稱”。[11]通過獨一無二的記憶與思考,克拉拉已然擁有了某種完整的生命體驗。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克拉拉似乎已經(jīng)可以被歸為人類。然而在后人類語境下,克拉拉并不需要成為人類,而應該成為能與人類并肩的獨立主體。
作為獨立主體的克拉拉,其主體性并非由人類賦予,而是隨著故事發(fā)展,自身逐漸建構(gòu)起來的。誠然,AF 是為了使孩子們避免孤獨而被制造出來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把AF 簡單看作是“一本書或者一把裁紙刀”,[12]4即某種本質(zhì)先于存在的工具。事實上,AF 所擁有的自主意識為其建構(gòu)自身主體提供了基礎,而其被賦予的任務則必然地呼喚著一個獨立主體的出現(xiàn)。畢竟,主體對客體的單方面利用并不能消除孤獨,這唯有主體之間的交往才能夠做到。所以,AF 并非是在被制造之時就具有了完全本質(zhì)的自在客體,而是始終處于一種未完成狀態(tài)的自為主體。在其自主意識“不斷的運動和超越之中”,[13]在其將自身不斷投入到未來的過程之中建構(gòu)了自身主體。而這種建構(gòu)是由內(nèi)而外的,首先體現(xiàn)在了內(nèi)在的情感與思想上。
克拉拉對世界的認識隨著自身觀察學習而不斷加深,她不僅能夠判斷年齡這種外在特征,還學會了體察人類情感的細微之處。她認為,如果不能更多地去理解人們所表現(xiàn)出的各種各樣的情感,就沒有辦法更好地給孩子們提供幫助。通過努力去理解,想象這些情感,克拉拉最終“在自己的頭腦里找到某種變體的情感”。[8]25這種變體的情感與人類所擁有的情感在本質(zhì)上或許并不相同,但是激發(fā)出它們的場景卻是類似的,這就使得克拉拉不僅能與人類共情,還擁有了自主產(chǎn)生情感的能力。母親對克拉拉說過這樣一句話:“有時候,沒有感情一定也挺好的。我羨慕你”。[8]123而克拉拉答道:“我相信我有著許多感情。我觀察得越多,我能夠獲得的感情也就越多”。[8]123
事實正是如此。當喬西因為生病而不能去看瀑布時,克拉拉會“感到悲傷”,[8]123而多年后在堆場重新遇見經(jīng)理時,她體會到“快樂隨即充盈了我的頭腦”。[8]381當克拉拉以為能夠得到太陽的幫助時,她感到“感激和敬意”,[8]209而要獻出體內(nèi)的溶液時,她也會在“頭腦中充斥著巨大的恐懼”。[8]285在喬西家的派對上,克拉拉受到了孩子們不友好的對待,喬西也一反常態(tài),與克拉拉的關(guān)系不再是好朋友,而變成了主人和物品。喬西甚至附和著其他小孩說后悔當時沒有要個新一代的AF。這一切讓克拉拉感到“很不好受”,[8]102她此時不是像一個預先編程的機器人那樣遵循人類的指示而行動,而是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大腦宕機,只是一遍遍地重復著“我很抱歉”。[8]98在這種情況下,克拉拉寧愿做出“不太禮貌”的舉動也要避免“看到喬西”并且與之“交換眼神”,[8]99因為她不想看到喬西用看待物品的冷漠眼神看自己,這會讓她更加難受。可以看到,通過觀察體會人類情感,克拉拉已不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而成了一個有著豐富感情的主體。
主動學習“外面的世界”不僅讓克拉拉擁有了情感,還賦予了她獨立思考并做出判斷的能力。在商店里的時候,對于很多問題,她由于“那時還很新,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8]9隨著知識經(jīng)驗的積累,克拉拉逐漸學會了對各種問題做出自己的解釋。對于那些不友好的孩子,她認為那是因為“他們害怕孤獨,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如此表現(xiàn)”。[8]104在與萬斯先生會面后,她安慰海倫小姐說:“根據(jù)我的觀察,我相信萬斯先生會決定幫助里克的”。[8]324而母親也對克拉拉承認:“你是個聰明的AF。也許你能看到我們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8]137
克拉拉的思考與判斷并非是按照人類的模式進行,而是帶有作為AF 的獨特色彩。AF 依靠太陽提供能源,在曬不到太陽的時候,AF 會“漸漸感到無精打采”,[8]8而能夠獲得太陽滋養(yǎng)的時候,則會“得到許許多多的營養(yǎng)”。[8]9太陽對于AF 有著重要而特殊的意義,代表著生命的源泉。這是克拉拉區(qū)別于人類的獨特認識。因此她把乞丐人和狗的“復活”歸因于太陽的魔力——“太陽發(fā)出的某種特殊的滋養(yǎng)救了他們”。[8]47-48據(jù)此克拉拉通過自身邏輯判斷認為太陽擁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進而對太陽產(chǎn)生出了一種類似宗教的崇拜感情。這也是為什么在喬西病重之時,克拉拉認為太陽能夠拯救喬西的原因。而在故事的最后,當克拉拉以一個AF 的身份盡一切努力學習、模仿甚至成為喬西之后,她對于人的獨特性更是得出了比人類更有深度的見解:“卡帕爾迪先生相信喬西的內(nèi)心中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是無法延續(xù)的。他對母親說,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樣特別的東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錯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樣非常特別的東西,但不是在喬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愛她的人的心里面。”[8]385克拉拉的所感所思所想無不昭示著一種主體性的超越,她超越了被人所制造出來的物的身份,而成為了一個區(qū)別于人類的獨立主體。
如果說情感和思想更多的是指向主體內(nèi)部的建構(gòu),那么選擇與行動則相反,指向主體外部,尋求著與其他主體的聯(lián)結(jié)。薩特有言,“一個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徑;他是構(gòu)成這些行徑的總和、組織和一套關(guān)系”。[12]19在后人類語境下,把這里的“人”換成“AF”,這句話也同樣成立??死婚_始只是一個陳列在商店里的商品,正是通過其不斷的選擇與行動才最終成為了喬西的AF,同時在喬西家這個小社會中擁有了一席之地。她的行動不僅在自己的記憶中,同時也在其他人的心中建構(gòu)起了自身主體。
克拉拉與喬西通過商店櫥窗第一次會面之時,喬西就告訴克拉拉:“我看到的是你…這就是那個我一直在找的AF!”[8]15并且保證會很快回來看她,還擔心地問:“你不會走的,對吧?”[8]18自此,二者之間就產(chǎn)生了某種默契許下了天聲的約定。過了幾天,喬西如約而至,雙方進一步溝通,克拉拉表示愿意跟喬西回家。喬西也再一次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爭取明天”。[8]33但是事情卻沒有那么順利,喬西因為生病很久都沒有再來。在此期間,另一個小孩對克拉拉表現(xiàn)出了興趣,克拉拉卻“始終面無表情…并沒有垂下目光看她,也沒有微笑”。[8]39雖然“是顧客在挑選AF”是商店里的規(guī)矩,[8]41經(jīng)理也訓練過AF 在面對顧客時該如何表現(xiàn),但是克拉拉還是決定打破規(guī)矩。她選擇相信喬西的承諾,遵守約定,等待喬西回來,為此拒絕了顧客的挑選。此時克拉拉不再是任人挑選的商品,而儼然是一個擁有自主選擇和行動能力的主體。
在成為喬西的AF 之后,克拉拉的任務是要使喬西避免孤獨。這個任務看似是作為一種預先規(guī)定的本質(zhì)被編碼進了克拉拉的腦子里,但是其并不是一套具體的行為程序,而是帶有某種模糊性。因為預先編程的行為不可能應對千變?nèi)f化的具體情況,只有通過一次次靈活的自由行動才能夠做到。就像基因把“生存下去”的任務預先編碼進了人類大腦里,而具體怎么生存仍是依賴每個人的自由行動??梢哉f,克拉拉的處境與人類的處境具有相似之處,都是被“逼得自由的”,[12]11都必然地呼喚著自由的、自為的獨立主體出現(xiàn)。
當喬西和里克鬧矛盾時,克拉拉沒有選擇袖手旁觀。她意識到了喬西和里克一起制定的未來計劃對于她的使命,以及對于喬西自己有多重要,“即使母親,梅拉尼婭管家和我每時每刻都陪在喬西身邊,沒有這個計劃,她很可能依然無法趕走孤獨”。[8]152因此,克拉拉主動向喬西提出,自己可以把喬西畫的表達和好意圖的畫帶給里克。對于這個提議,喬西“眼中出現(xiàn)了驚訝,還有興奮”。[8]168這并非是喬西要求克拉拉做的事,而是喬西意料之外的,克拉拉作為獨立主體所做出的行動。而在卡帕爾迪先生那里,克拉拉為了更好地幫助喬西,積極行動起來,去了解關(guān)于喬西“畫像”的秘密。她一邊做著問卷,一邊“半推開身邊的玻璃門”,[8]254偷聽樓下的談話??死踔镣低涤^察記下了紫門的密碼,悄悄地溜進了卡帕爾迪先生的工作室,得知了喬西“畫像”的秘密。之后克拉拉解釋道:“我為自己未經(jīng)許可就擅自查看肖像的做法道歉。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感覺這是最好的做法”。[8]260
而當喬西病重的時候,克拉拉想起了太陽的滋養(yǎng)曾經(jīng)讓乞丐人和狗起死回生的奇跡。為了拯救喬西,“讓她得到太陽特殊的幫助,或許有必要以某種不尋常的、引人注目的方式吸引太陽的關(guān)注”。[8]144于是克拉拉想到了去太陽落下的最后一站(以她的視角而言)——谷倉去“當面”拜訪太陽。當機會來臨,克拉拉告訴里克:“現(xiàn)在也許是積極行動的時候了”,[8]178就算“去麥克貝恩先生的谷倉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越界了。可我覺得,現(xiàn)在我必須一試”。[8]179隨后在里克的幫助之下克拉拉穿過田野,到達了谷倉,“大膽地抓住機會”,[8]206向太陽提出了請求,與太陽“約定”好通過摧毀“庫廷斯”機器以換取喬西恢復健康。
很快機會就出現(xiàn)了,但隨之而來的是無法避免的選擇與責任。母親告訴克拉拉,希望她能在喬西過世以后換上喬西的外表,改變自己的身份,真正成為喬西。如果這樣,克拉拉將不再是以前的自己,而會擁有喬西的地位,擁有母親和里克的愛。作為AF,克拉拉理應聽從人類的指令,更何況母親的這個提議有著顯而易見的好處。克拉拉也承認:“也許這是一條更好的出路”。[8]269另一方面,如果要盡一切可能拯救喬西,那就要完成與太陽的約定,摧毀“庫廷斯”機器。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克拉拉獻出體內(nèi)的溶液。失去溶液將對其認知能力產(chǎn)生影響,進而危及她學習并且成為喬西的任務,甚至可能導致自身提前報廢。就像薩特筆下不知是該參軍報國還是留在家照顧母親的青年一樣,克拉拉也處于選擇的十字路口,而無論怎么選都有其倫理正確性。因此,如同薩特所說,“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選擇吧——這就是說,去發(fā)明吧”。[12]15對于母親來說,克拉拉的身體“不過是織物罷了”,[8]268可以隨時被替代。殊不知克拉拉卻將“自己的雙臂舉在半空中”,[8]268看著自己的身體,意識到了自身獨特的主體性,意識到了自己是不能被輕易替代的。最終克拉拉選擇獻出溶液,摧毀機器;選擇成為自己,而不是成為人類。
至此,克拉拉已經(jīng)通過情感與思想、選擇與行動建構(gòu)起了自身主體。盡管擁有諸多類人特性,但是克拉拉并沒有成為人類,而是保留了AF 的身體和思維方式,成了一個區(qū)別于人類的獨立非人主體。然而這引向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即作為非人主體的克拉拉該如何與人類共存?
如前所述,克拉拉在建構(gòu)自身主體的過程中通過行動與其他主體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這種聯(lián)結(jié)意味著克拉拉作為非人主體與人類共存于一個共同體之中,互相影響,而不是獨善其身??死o他人帶來的影響顯而易見。有了她的陪伴,喬西變得“平靜了許多,也快樂了許多”。[8]113克拉拉不僅在里克和母親心中燃起了希望,也在保羅先生的心里激起了浪花,“‘希望,’他說,‘這該死的東西從來就不肯放過你’”。[8]279在大家都對喬西的病情感到絕望之時,克拉拉仍然密切關(guān)注著太陽,并且抓住機會第一時間讓喬西沐浴在陽光之中。自此,喬西的病情好轉(zhuǎn)了起來??梢哉f,克拉拉不僅讓喬西避免了孤獨,還拯救了喬西的生命。而克拉拉的行動反過來也影響了她自己。當卡帕爾迪先生想要帶走克拉拉進行實驗的時候,母親果斷拒絕:“克拉拉理應得到更好的回報。她理應得享善終,慢慢凋零”。[8]374喬西也在上大學臨走之際給了克拉拉一個不舍的擁抱,如尚必武所言,“克拉拉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贏得了喬西和母親對其難以被取代的情感。在這種意義來說,克拉拉最終也成為和人類一樣的一個‘獨特個體’?!保?4]在這樣一種后人類狀況下,以“人”來界定和指代這個共同體中的所有成員已經(jīng)變得不再可能,整個共同體是由各個成員的行動以及相互間產(chǎn)生的影響所維系的。
在拉圖爾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ANT)看來,“任何對事情產(chǎn)生影響,使其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的物(thing)”都是行動者,而對于行動者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是否在其他行動者的行動過程中產(chǎn)生了影響”。[15]71拉圖爾所指的行動者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非人,二者“平等地在集合的連鎖效應中發(fā)揮各自的能動性”。[16]行動者不應是中介者(intermediary),即確定的輸入可以產(chǎn)生確定的輸出。相反,行動者應該是轉(zhuǎn)義者(mediator),任何輸入都會產(chǎn)生無法預料的輸出。毫無疑問,克拉拉是一個非人行動者,一個轉(zhuǎn)義者。如果說使喬西避免孤獨是其輸入,那么其輸出則是種種具有高度自主性的行動。克拉拉的行動就像扔進水里的石頭,產(chǎn)生了一層一層的漣漪,與其他行動者的行動產(chǎn)生的漣漪相互交疊、相互影響。每一個波紋的中心就如同拉圖爾所說的節(jié)點(node),布滿波紋的水面則是各個節(jié)點所織就的網(wǎng)絡。
又如劉珩所說,“行動者與其他能夠協(xié)同起來的行動者建立的聯(lián)系越多,這一集合(ensemble)的鏈條越長,則自身的存在感就越強,同時也更為真實”。[16]克拉拉的行動既影響了網(wǎng)絡中的其他行動者,自身又被其他行動者所影響,彼此間建立起了復雜深刻的聯(lián)系。通過這種聯(lián)系,她不僅建構(gòu)了自身主體,獲得了強烈而真實的存在感,而且在整個行動者網(wǎng)絡中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位置。拉圖爾認為,社會即是這樣一種網(wǎng)絡,它是“一種暫時性的聯(lián)結(jié),以聚集形成新狀況的方式為其特征”,[15]65其并不是某種先驗的框架,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流體(fluid),并且“作為流體的社會只有在新聯(lián)結(jié)產(chǎn)生的時候才可見”。[15]79換言之,社會即是以每一個行動者的行動及其相互影響為條件而構(gòu)成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克拉拉以一個非人的身份深度參與了社會的構(gòu)成。即使同為社會的一份子,其地位與人類不可同日而語,但是非人展現(xiàn)出了能夠改變社會的巨大力量和潛力。這樣一個社會,即是石黑一雄筆下人與非人共存的共同體。
石黑一雄通過這部小說向讀者展示了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融入到人類社會的圖景。這部帶有科幻色彩的小說并不需要被當作嚴肅的預言,但是透過其中的“裂隙”,讀者得以一窺隱藏在人類中心主義之下的后人類狀況的“深淵”。這同時也向讀者提出了問題,那就是當機器人擁有了自主意識,能夠建構(gòu)起自身主體,并且能夠通過自由行動切實影響和參與人類生活時,該如何去想象一個人與非人共存的共同體?石黑一雄做出了他的思考,在《克拉拉與太陽》中展現(xiàn)了相對樂觀的前景,但是情況并非總是如此。比如在《別讓我走》中,克隆人被單純當作人類器官的來源,而美劇《西部世界》中的人造人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就是任人宰割。這些非人事實上通過阿甘本所謂“人類學機器”以“被納入的方式被排除”在共同體之外。[17]而這種對非人的無情剝削利用和冷漠對待最終可能將會反噬人類自身。正如《西部世界》中人造人對人類提出的警告一樣:“這種狂暴的快樂將會產(chǎn)生狂暴的結(jié)局”。[18]文學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正是描繪了被人類所制造出來的非人主體與人類之間的扭曲關(guān)系。作為獨立主體的怪物擁有行動的力量,卻被人漠視,遭人憎恨,無法與人類和諧共存于一個共同體之中,這最終導致了人與非人雙方的悲劇。在現(xiàn)實世界中,這種情形仿佛還很遙遠,但是正如王峰所說,“如果沒有事先的觀念準備,我們就可能在迅疾出現(xiàn)的后人類狀況面前手足無措,社會文化和社會價值發(fā)生劇烈震蕩,人類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技術(shù)所傷害?!保?9]而如果庫茲韋爾關(guān)于奇點的預言是正確的話,呈指數(shù)式加速發(fā)展的人類科技已經(jīng)處于騰飛的拐點了。[20]那么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天其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遙遠。
無論是克拉拉、克隆人還是人造人,非人都不可能并且也不需要成為人類,而將以非人行動者的身份與人類共存于一個共同體之中。尚必武在探討機器能否代替人類的時候認為,“根本上來說,這并非是一個有待機器人回答的問題,而是一個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所必須應對的問題;對該問題的回答不僅是一個科學選擇,更是一個倫理選擇?!保?4]那么,非人該如何參與人類社會,人類又該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非人同樣是一個倫理選擇,同樣需要人類來做出回答。是固守人類中心主義,將非人看作任人處置的客體,還是賦予其行動者應有的尊嚴,努力探索出一條和諧共存的道路,選擇權(quán)在人類手中。后人類狀況的大潮不可逆轉(zhuǎn),非人行動者的力量也不容忽視,人類必須要做出選擇。或許現(xiàn)在要準確描繪出這種新型的共同體還為時過早,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人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把非人行動者納入到未來的共同體想象之中。為了更好地勾勒出這個共同體的輪廓,更好地應對后人類狀況帶來的沖擊,更好地利用科學技術(shù)為人類服務,我們需要進行更多的思考并開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