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宇
(中國政法大學 比較法學研究院,北京 100088)
我國《民法典》第592條第2款規(guī)定了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1)為免歧義,本文多在最寬泛的意義上使用“與有過失”這一概念。不區(qū)分“與有過失”與“與有過錯”,亦即受損方故意造成損害的發(fā)生或擴大的情形也在討論范圍內(nèi)。這是《經(jīng)濟合同法》頒布以來相關立法和司法經(jīng)驗沉淀的結(jié)果。在《經(jīng)濟合同法》時代,根據(jù)違約損害賠償?shù)倪^錯歸責原則,與有過失規(guī)則在理論上被建構為以過錯程度比較為中心的責任分擔規(guī)則,并得到實務的接受。而在《合同法》時代,由于違約損害賠償責任從過錯責任轉(zhuǎn)變?yōu)閲栏褙熑螢橹?、過錯責任為輔,《經(jīng)濟合同法》第32條被修改,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不再明晰。2012年《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30條再次規(guī)定了買賣合同違約損害賠償責任中適用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8號)》第30條規(guī)定:“買賣合同當事人一方違約造成對方損失,對方對損失的發(fā)生也有過錯,違約方主張扣減相應的損失賠償額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在該司法解釋的2020年修正版本中,由于《民法典》規(guī)定了與有過失規(guī)則,該條被刪去。實踐中法院通過《合同法》第174條將與有過失規(guī)則準用于其他有償合同違約損害賠償?shù)挠嬎?。基于四十余年的立法和司法?jīng)驗,《民法典》規(guī)定了與有過失規(guī)則,對所有類型合同的違約損害賠償責任具有普遍的適用性。然而該規(guī)則的適用意味著受損方的過錯影響違約損害賠償,這似乎與以嚴格責任為主的違約損害賠償責任存在潛在的矛盾。本文在處理與有過失規(guī)則與歸責原則之間潛在矛盾的前提下,確定一種妥當?shù)囊?guī)則適用路徑,以期對司法實踐有所助益。
《民法典》第592條第2款并未給規(guī)則的適用提供具體的指引,僅規(guī)定“可以減少相應的損失賠償額”。在邏輯上,適用該規(guī)則需要確定“相應的”責任。否則可能給予法官過大的裁量空間。在因違約受損的一方有過錯的情況下,若允許法官任意酌減損害賠償額,將背離法律安定性的要求。從現(xiàn)代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發(fā)展來看,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遵循著一種“比較”的邏輯,亦即通過比較來確定雙方當事人承擔責任的比例。因此,“比較”可以作為確定規(guī)則適用路徑的一個邏輯起點。那么,教義學必須回答何為比較項的問題。
在《經(jīng)濟合同法》時代,比較項為過錯程度,即適用與有過失規(guī)則是通過比較雙方過錯程度來確定損害賠償額?!督?jīng)濟合同法》第32條第1款后段被認為是適用于違約損害賠償責任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當時學界也將其稱為“混合過錯”)。[1]根據(jù)該規(guī)則的學理解釋,在雙方當事人都對違約的發(fā)生存在過錯的情況下,其過錯程度決定了各自應承擔責任的范圍:如因一方當事人的重大過失致經(jīng)濟合同無法履行,而另一方只有輕微的過失,重大過失的受損方應自己承擔無法履行所造成的損失。[2]在具體案件的審理中,法官也是根據(jù)雙方過錯程度來確定損害賠償減少的幅度,而其他因素如原因力則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視。由于《經(jīng)濟合同法》規(guī)定了違約責任的過錯歸責原則,即違約責任的成立取決于違約方的主觀過錯,在處理混合過錯的問題時,法院比較雙方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是符合邏輯的,也是可操作的。[3]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合同法律制度是管理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工具,違反經(jīng)濟合同有時不僅使得相對方遭受損失,亦可能影響到國家計劃的完成或嚴重損害社會利益。[4]58-59因此,在這個意義上,違反合同被認為是侵害他人債權的違法行為,而違約責任是法律對違約方施加的經(jīng)濟制裁。[5]114-115若根據(jù)違法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來施加輕重不同的制裁,就離不開對當事人過錯程度的考慮。[6]56而在混合過錯的場合,兼顧違約方和受損方的過錯程度,實際上使得違約方的違法行為嚴重程度降低,承擔責任范圍也相應縮減。鑒此,以過錯程度比較為中心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被自然地接受了。
而在《合同法》頒布后,以過錯比較為中心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變得不盡明晰。《合同法》第107條對違約責任的規(guī)定中未出現(xiàn)“過錯”一詞,通說認為《合同法》規(guī)定的違約責任的歸責原則為無過錯原則(嚴格責任原則),受損方獲得損害賠償?shù)年P鍵是證明違約方存在違約行為,至于違反合同義務是否有過錯則在所不問。[7]與上述歸責原則相匹配的是,《合同法》刪去了《經(jīng)濟合同法》第32條中的“雙方的過錯”,規(guī)定了第120條雙方違約規(guī)則,該條中亦無“過錯”的字眼。(3)在立法過程中,立法者也曾考慮規(guī)定強調(diào)過錯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1996年6月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試擬稿)》第94條規(guī)定,受害人對于損失的發(fā)生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違約方的責任。但在后來的修改中,該條被刪去,而規(guī)定了雙方違約的第120條則被保留。參見梁慧星:《合同法的成功與不足(下)》,載《中外法學》2000年第1期,第95頁。歸責原則的重大變化使得原先《經(jīng)濟合同法》以雙方過錯程度比較為準的責任分擔方式失去了意義。也因此,有學者認為僅規(guī)定雙方違約規(guī)則的《合同法》并未承認與有過失規(guī)則。[8]40《民法典》第577條完全保留了《合同法》第107條對違約責任歸責原則的規(guī)定,堅持了無過錯責任為主的違約責任體系。同時,《合同法(試擬稿)》的第94條成為《民法典》第592條第2款,明確涉及受損方的“過錯”。鑒于此,在《民法典》的違約責任體系下,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妥當適用必須回答下列前提性問題:既然違約責任的承擔一般不以過錯為要件,為何在損害賠償?shù)拇_定上卻要考慮雙方當事人的過錯。
如上所述,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適用路徑構建的障礙主要是過錯影響損害賠償與無過錯責任體系的潛在不協(xié)調(diào)。從損害賠償法的視角來看,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未必完全受到歸責原則的制約。損害賠償法以責任成立和責任范圍二分為基本框架,違約損害賠償責任成立需要考慮違約責任的構成要件是否滿足,以及阻卻責任成立的免責事由是否存在。責任范圍劃定則需要考慮損害是否可預見、可避免等因素。與有過失規(guī)則作為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主要在責任范圍層次發(fā)揮作用自無疑問,尚不明確的是歸責原則對于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的影響。歸責原則不考慮過錯是否意味著,在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層次,過錯都不應發(fā)揮作用,這成為規(guī)則協(xié)調(diào)所必須明確的問題??v觀實踐學說,存在兩種觀點。二者在歸責原則不必然影響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上不謀而合,這為與有過失規(guī)則擺脫歸責原則的影響提供了可能性。
一種觀點認為,歸責原則統(tǒng)領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歸責”的核心意義在于指明將損害轉(zhuǎn)嫁行為人承擔的價值判斷因素,[9]而歸責原則便是基于該等價值判斷因素指引責任認定的準則。[10]20歸責原則回答了責任的根本要素問題,為制約損害賠償范圍提供了指導。[11]1819世紀以來,過錯原則成為侵權法的基本歸責原則,在該歸責原則之下,加害人的過錯,即應受譴責的主觀狀態(tài),是歸責的核心判斷因素。[11]48在過錯原則的統(tǒng)攝下,過錯是責任成立的構成要件,其程度又決定了損害賠償?shù)姆秶?。[11]83過錯直接影響損害賠償范圍的原理直接體現(xiàn)在1811年的《奧地利民法典》和1911年《瑞士民法典》所采的賠償數(shù)額與責任相符原則,又稱為過失與責任比例原則(proportionalit?t von schulden und haftung),即依過錯輕重確定損害賠償?shù)姆秶?。[12]過錯也可以對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的適用產(chǎn)生影響,最終作用于違約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如《歐洲合同法通則》第9:503條規(guī)定,違約方一般僅對可預見的損失承擔責任,但如果違約行為是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違約損害賠償范圍將擴大到違約方締約時可預見范圍之外。[13]即便可預見性規(guī)則是最基本的責任限制規(guī)則,但過錯仍然對其有影響。也正是在過錯歸責原則的指引下,適用與有過失規(guī)則主要是通過比較過錯程度來確定損害賠償額。通過過錯比較來分配責任,與有過失規(guī)則又服務于過錯歸責原則。[14]
根據(jù)上述分析,結(jié)論似乎是歸責原則必然影響損害賠償責任范圍,亦影響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的適用。此推論恐過于草率。歸責原則影響責任范圍的關鍵在于其包含的核心價值判斷要素,如過錯。有學者就將過錯形容為“磁石(lodestone)”,能夠招致責任。[14]而采嚴格責任的合同法則不同。合同法雖有一般意義的違約責任歸責原則之說,但其指向的是違約損害賠償?shù)臍w責原則。違反手段性義務而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者,自以過錯為歸責的核心判斷因素。而就違反結(jié)果性義務而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而言,則有所不同。合同當事人承諾履行,通常就包含了擔保該履行發(fā)生之義,除非不履行的原因在承諾的風險范圍之外,承諾人方可不承擔責任。[15]因此,承諾將被遵守乃承諾本身之內(nèi)容,擔保責任之承擔并非基于其他的價值判斷要素。以承諾為核心的歸責原則顯然區(qū)別于過錯歸責原則。此外,違約損害賠償一般僅涉及特定合同當事人,當事人原則上可在事前自行約定違約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法律規(guī)定的歸責原則僅具有補充性質(zhì)。[16]這使得合同雙方當事人可在締約過程中自主優(yōu)化成本,控制損害發(fā)生而承擔責任的風險。[17]在這個意義上,違約損害賠償責任以無過錯責任為主實質(zhì)上是意思自治原則的集中體現(xiàn)。鑒于此,在確立違約損害賠償責任成立時不考慮過錯,并不必然排除在責任范圍確定上不考慮過錯。在適用與有過失規(guī)則時也不必然排除過錯程度的比較??傊?歸責原則中包含諸如過錯的核心價值判斷因素時,該因素成為責任成立的構成要件,也影響責任范圍,這是歸責原則統(tǒng)領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的題中之義。而損害賠償?shù)臍w責原則只是一種意思自治原則的宣示,不足以影響損害賠償范圍,無法制約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的適用。
另一種觀點認為歸責原則與損害賠償原則分轄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層次。在損害賠償責任成立這一層次,主要議題乃法律責任之構成要件。在采過錯歸責原則的違約責任體系中,損害賠償?shù)某闪⒃瓌t上以違約方具有過錯為主要的構成要件。過錯與其他構成要件一同滿足而使得損害賠償責任成立之后,在損害賠償責任范圍這一層次,受損方的過錯類型或程度便不再具有意義。[18]上述法理被認為是完全賠償原則在責任范圍層次的體現(xiàn)。根據(jù)該原則,受損方的全部損害都要由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承擔,方能體現(xiàn)損害賠償?shù)难a償功能,而在責任范圍層次,責任方的過錯程度或是經(jīng)濟狀況等要素不在考慮的范圍之中。[19]但完全賠償原則存在例外,受損方獲得完全賠償?shù)恼斝越⒃谄洳痪哂锌蓺w責性的基礎之上,[20]而當其具有可歸責性時,法律便不再支持完全賠償。即便不以“可歸責性”此等侵權法色彩濃厚之措辭論之,僅由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規(guī)范目的視之,其理亦然。契約關系乃圍繞信賴展開合作之事業(yè),違約方之行為背棄合作之目標,出于保護非違約方之利益、鼓勵合作,準予完全賠償。而非違約方于合作目標亦有所偏離,于自己利益有所疏失,則此時完全賠償亦喪失正當性。這意味著責任成立層次主要受歸責原則的影響,責任范圍則主要受完全賠償原則及其例外的影響。損害賠償?shù)南拗埔?guī)則影響的是責任范圍,自然可以擺脫歸責原則之影響。
比較觀之,兩種觀點在歸責原則不必然影響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上不謀而合。這意味著在以無過錯責任為主的責任體系中,損害賠償責任成立即便原則上不取決于過錯,也可以引入過錯這一價值判斷因素來限制責任范圍,減少違約方應承擔的損害賠償。
根據(jù)上述分析,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未必受違約損害賠償歸責原則制約。實際上,歸責體系本身就是一個動態(tài)體系,不同的歸責要素相互合作或彼此限制。[21]在受損方與有過失的特殊情況下,引入過錯因素,不僅不會對我國嚴格責任為主的違約責任體系造成破壞性影響,而且具有正當性。此外,規(guī)則的適用亦不能忽視原因力的考量。客觀事理上,損害的發(fā)生或擴大往往是多種事實原因疊加的結(jié)果。個案中,當事人的過錯程度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責任范圍也不盡相同,(4)有案例為例,原告在涵洞加固前違章入內(nèi)工作,因塌方致雙腿殘廢,法院認為原告雖有重大過失,然而造成損害結(jié)果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原告的重大過失,而在于該地段特殊的地質(zhì)結(jié)果,并認定被告承擔主要責任。參見劉新熙:《論混合過錯的民事責任》,載《江海學刊》1986年第4期,第77頁。貫徹單一的歸責因素可能導致不盡合理的責任分配結(jié)果。[22]806若受損方對損害發(fā)生或擴大的過錯程度較高,而行為對損害結(jié)果的作用力較小,此時要求其承擔主要責任不盡公平;反之,受損方過錯較小,其行為對損害結(jié)果的作用力卻極大,由受損方承擔次要責任則存在不公平的風險。[23]鑒于此,適用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應當同時考量雙方當事人過錯程度與其對損害發(fā)生或擴大的原因力,以下進行具體分析。
合同法領域有過錯存在之空間,不管是違約方還是受損方,其行為都可能被評價為有過錯。在現(xiàn)代法律的視野下,過錯就是行為人未盡自己應盡和能盡的注意而違反義務,因而為法律所不容認的行為意志狀態(tài)。[10]253一般認為,合同法指引當事人實現(xiàn)或維護其利益,鼓勵當事人圍繞信賴展開交易與合作。[24]那么行為有損于上述目標并產(chǎn)生了不可欲(undesirable)的影響,便可能被評價為過錯。在涉及雙方過錯程度比較以確定責任范圍時,過錯可以界定為合同當事人未盡應盡和能盡的交易上之注意,而未避免對方或自己利益受到損害,因而為合同法所不容認的行為意志狀態(tài)。[10]253值得一提的是,違約本身亦可以從過錯的角度進行解讀。有學者曾界定違約責任的過錯基礎(fault basis),即合同履行期限屆滿時任何合同義務的不履行都構成違約,過錯所起的作用已經(jīng)實質(zhì)性地嵌入合同義務的內(nèi)涵之中。[25]不履行合同義務本身就是一種行為瑕疵。對于結(jié)果性義務而言,給付結(jié)果不符合合同本旨即為行為瑕疵;對于手段性義務而言,行為瑕疵的判斷還依賴于一般交易上的注意標準或者行業(yè)標準等,不符合上述標準即有過錯。
過錯程度影響責任范圍具有正當性。一方面,過錯程度決定了致害風險。至少在損害賠償領域,違約與侵權并無過大差異。過錯程度體現(xiàn)了對避免損害的關切程度,不同程度的過錯對應著不同程度的致害風險。[10]153在比較的意義上,相比沒有意識到風險而未能以合理注意行事的過失行為人,明知損害風險而仍堅持行事的魯莽之人更應受到譴責。[26]另一方面,過錯程度也決定了對他人利益的漠視程度。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交換中,以互惠互利方式重新分配經(jīng)濟資源受到鼓勵,法律也承認適當關注交易相對方利益的道德原則,可利己,但不可害人。[27]5正義要求在對他方利益的無情漠視和對自己利益的愚蠢漠視之間找到一個折中點。[27]90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無疑與該等道德觀念相契合,法官可以在具體案件審理中比較當事人的過錯程度,接近正義所要求的折中點。
在與有過失相關的司法實踐中,我國法院通常在確定責任范圍時引入過錯因素,根據(jù)過錯程度來分配責任。有學者觀察到,中國的法官們已經(jīng)習慣于從過錯的角度分析思考問題,過錯程度影響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理念也在很大程度上被接受。[28]也有法官指出,雖然違約責任的歸責原則為無過錯責任原則,但有必要通過與有過失規(guī)則防止損害賠償范圍的不當擴大,在保護雙方當事人利益找到一個平衡點。這就要求法院考慮雙方過錯的程度來分配責任。[29]如被告向原告交付已被司法查封的車輛,構成違約,同時原告未盡到審核、查驗義務存在過失。法院根據(jù)與有過失規(guī)則,依據(jù)雙方過錯程度等因素酌定了損害賠償額。(5)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蘇01民終2423號。在買賣合同中,出賣人交付的標的物應無權利瑕疵,此義務乃結(jié)果性義務,不以過錯為歸責原則。但在確定違約損害賠償范圍時,法院仍考慮了出賣人的過錯程度。又如,違約方“一房兩賣”構成根本違約,而受損方在未取得所有權的情況下處分涉案房產(chǎn),對損失的產(chǎn)生亦存在過錯。法院根據(jù)雙方的過錯程度確定了責任的份額。(6)山東省濟寧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魯08民終4413號。在合同無效時,有過錯一方向?qū)Ψ匠袚r償責任時,法院亦會適用與有過失規(guī)則,此時法院考慮的也是雙方的過錯程度。(7)最高人民法院再審裁定書(2009)民申字第504號。
過錯、原因力綜合比較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發(fā)展趨勢。在侵權法領域,該趨勢尤為明顯。美國《統(tǒng)一侵權責任分配法》第4條規(guī)定,在確定責任的比例時應考慮各方行為的性質(zhì)以及行為和損害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causal relation)。英國《1945年(與有過失)法律改革法案》第1條第1款規(guī)定,當損害部分由受損方導致,法院有權在其認為公平正義的范圍內(nèi)減少原告的損害賠償。在確定責任范圍時,法院考慮的是因果關系和可譴責性。(8)Davies v. Swan Motor Co. (Swansea) Ltd. [1949] 2 K.B. 291, 326; Stapely v. Gypsum Mines Ltd. [1953] A.C..中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僅將受損方的過錯明確規(guī)定為影響責任范圍的因素,但在實踐中,法院參酌德國民法增列原因力作為衡量因素。(9)判決稱:“法院對于賠償金額減至何程度,抑為完全免除,雖有裁量之自由,但應斟酌雙方原因力之強弱與過失之輕重以定之?!迸_灣地區(qū)法院判決書54年度臺上字第2433號。
在合同法領域,我國法院也開始考慮原因力對于損害賠償范圍的影響。在《民法典》生效之前,已有此類判決。(10)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寧民終字第5387號。法院考慮雙方對損害發(fā)生的原因力強弱、雙方過失的輕重等因素酌定損害賠償。(11)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三中民終字第11561號。在《民法典》生效之后,仍見法院繼續(xù)堅持該等綜合進路。(12)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粵01民終9450號。在上述趨勢下,需要進一步明確原因力本身。
一方面,必須承認原因力與過錯有關。其一,過錯行為是討論原因力的起點。雙方當事人導致?lián)p害發(fā)生或擴大的行為未必都可以評價為過錯行為,涉案的過錯行為也未必都是違約或者損害發(fā)生與擴大的原因。必須是過錯行為才能成為因果關系討論的起點,亦是原因力比較的前提。其二,過錯行為對原因力存在影響。通常是過錯越重大,原因力的歸責傾向就越明顯。[23]在這個維度上,過錯與原因力又無法截然分開。另一方面,必須明確原因力比較有其獨特的運作邏輯。首先應明確此處的原因力并非等同于因果關系,而是指造成損害的可能性(wahrscheinlichkeit),因果關系僅有有無之分,而無強弱大小之分。[30]鑒此,有學者指出,當損害由多個原因?qū)е聲r,原因力比較的兩個指標為:原因是否造成結(jié)果可能性的相對增加以及多個原因之間的關系。[31]為了具體說明兩個指標的運作,本文以一個合同法案例為模型進行討論。
假設承運人A為托運人B運輸一批瓷器,該貨物需要特殊包裝才能在船舶面對四級海況時免于損害。在假定的事實一中,B未告知A應進行特殊包裝,同時A在應對天氣變化時存在過失,使船舶遭遇五級海況,造成貨物的毀損。判斷原因造成結(jié)果可能性的相對增加可以依據(jù)下列公式。若原因一和原因二至少其中之一為損害發(fā)生所必要,當原因二不發(fā)生時,比起原因一不發(fā)生時,將發(fā)生的結(jié)果更接近損害結(jié)果。此時,原因一是更重要的原因。(13)該公式是反向事實相似性(counter-factual similarity)公式的簡化版本。See MARTIN R. The past within us: An empirical approach to philosophy of history[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78. 已有學者將其用于法律領域因果關系比較中。See STRASSFELD R N. Causal comparisons[J]. Fordham law review, 1992(5): 935.套用該公式,當B告知A進行特殊包裝時,比起A合理應對天氣變化,其結(jié)果更接近損害結(jié)果。因此,A的過失的原因力大于B的過失。在假定事實二中,B對A的特殊包裝指示不明確,A未進一步確認即按通用方式包裝。后船舶遭遇五級海況,造成貨物毀損。二者相互作用,都增加了損害發(fā)生的可能性。B制造了一個危險,而A的過失僅僅是對該危險不合理的反應。此時,應認為B的過失的原因力大于A過失的原因力。現(xiàn)實中,原因力的判斷更為復雜,有時亦依賴專業(yè)的鑒定。上述原因力比較運作的闡釋只是提供一種原因力比較的方向。
至此,本文已經(jīng)為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增加了原因力的考慮因素。為了說明過錯程度和原因力共同作用,仍以瓷器案為例說明。在事實一中,我們進一步假定A曾多次詢問B是否需要特殊包裝,B不予回應;而A在應對天氣變化方面的過失主要是因為信號原因,收到海洋天氣預報時存在一定程度的延遲。在這種情況下,盡管A的原因力更大,但B存在重大過失,而A僅僅是一般過失。此時應在最后責任承擔方面進行進一步的調(diào)整。
在我國違約責任歸責原則的變革中,與有過失規(guī)則的適用與無過錯責任存在潛在的不協(xié)調(diào)。但責任成立和責任范圍二分的框架暗示了歸責原則與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脫鉤的可能性。合同法之無過錯“歸責”原則實為意思自治的集中體現(xiàn),不必然影響損害賠償規(guī)則。損害賠償限制規(guī)則與有過失規(guī)則作為完全賠償原則的例外,自然可以在損害賠償范圍層次引入歸責因素。鑒此,在適用合同法與有過失規(guī)則之時可以綜合考慮雙方的過錯程度以及其行為對損害結(jié)果的原因力??紤]過錯程度的依據(jù)在于我國合同法有過錯存在的空間,司法上也有通過過錯分配責任的實踐。此外,過錯程度體現(xiàn)了當事人對損害風險的不同狀態(tài),應納入損害賠償?shù)目剂?。考慮原因力的依據(jù)在于可以修正單一歸責要素導致的不公平,過錯程度和原因力的綜合比較也是損害賠償法責任分擔的一種趨勢。具體如何進行綜合比較,最終取決于法官裁量,個案正義要求法官在綜合比較的框架下進行適當?shù)淖兺ā22]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