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總之,我現(xiàn)在確實站在了一個威嚴的穿白色衣服的老頭子面前,他頭上戴著金光閃閃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像是純金的。我祖上一直從事珠寶鑒定,就是那種給別人鑒定玉料以及99金還是999金,然后給對方發(fā)個鑒定證書(最早期發(fā)的手寫鑒定,大概是曾祖往上那一輩的事兒了,我們祖上家傳的本事,可謂看金是金,看銅是銅,就算手寫,別人也信)。說起來是很有牌面的工作,可是到了我這一代,沒落了,所謂的家道中落,我從珠寶鑒定師的后代淪落成一個普通的淘金客。我沒有天賦,我爹說的,當不成一個火眼金睛的鑒定師,不能害人害己。雖然我沒落了,也沒多大鑒定天賦,可我有祖上遺留下來的毛病,可以說是遺傳性職業(yè)病,我看到金光閃閃的東西就想拿過來端詳,并且最后,我總會放到嘴里咬一口,這種民間粗俗的鑒定法,也不知道準不準,有時準有時不準,我反正總會那么干的。并且我偏要選擇當淘金客,這是一種執(zhí)念,不想離家族的事業(yè)太遠,生怕祖宗不高興,外人看不起。我堅信我的選擇,好歹給家族保留了一塊兒“門板”,也就是體面。我不能失了祖?zhèn)鞯捏w面。我看見眼前這位老頭子戴的東西,差點兒伸手就去摘了鑒定(咬)。他閃開了。
他閃開了,我才注意到,在他的后面高高地豎著一塊牌匾,那上面寫的是:南天門。也是金光閃閃,鑲金的,我都想爬上去啃一口。南天門這塊牌子,在我的記憶中,我只在電視劇中見過。我上下打量,不說他仙氣飄飄,至少神氣活現(xiàn)吧,我就問他:南天門,是天上那個南天門?真有南天門?
他點了點頭。
天上的南天門?
他又點頭。
你的意思是,我上天了?
你就是上天了。
這可壞了,我死了。
老者想了想說:有點兒這種味道,但又不完全是。
我沒再問他。
我在思考,也在胡亂猜想。怎么會如此幸運(也許這就是幸運的事兒,我起碼看到了天上確有南天門這塊匾,并且是鑲金的),我可能升仙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我來這里會給我弄個什么職位,我也沒干過什么重大的好事,值得把我半死不活地送到南天門來挑選工作?
老頭爽朗一笑(聲音倒是清脆),跟我說:你想得很美啊。
被他一說,我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也只能相信他是神仙,不然呢,我難道要相信他是鬼?我也不是演員,沒有什么道理會出現(xiàn)在一個叫南天門的場地上。我不信是夢游,或者做夢,這怎么也不像那么回事。當然啦,想這些沒有用,既來之則安之。
我不知道老頭子是什么官職,第一次見神仙,又不敢太放肆,萬一他隨手把我扔下去。
你不是有事相求嗎?他笑問,像在開玩笑,也有高深奠測、仿佛看穿了我的什么壞心眼兒的味道。這倒是,我求的事兒很多,但是,我該說哪一件?
說你最近這幾天求的事兒,尤其是昨天。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一般只在晚上說真話。
是白天也是黑夜。這兒沒有具體的分際。
那我怎么說?
神仙面前說假話,你覺得會怎么樣?
難道我是被叫到這兒來問詢愿望的?
差不多就是這樣,老頭子說。他好像很滿意我這么爽直的態(tài)度。
我真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好的命,有人跟我說,我這種人,都四十歲了,沒有事業(yè),沒有家庭,一輩子在一條河上漂蕩,說是淘金客,實際上就是個流浪客,非要給自己貼金,非要扛著祖宗遺留的虛無的牌匾而已。我這種人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命,一下子被神仙眷顧了?
是啊,你走運了,我是被安排到這兒來接待你的,別的神仙都很忙,我向來不太推辭差事,而且我也想看看你長什么樣子,你就叫我白老頭就行了,反正你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你可以放開膽子,不用裝了,我們都知道你膽子很肥,你最近求老天爺辦事的時候,口氣不怎么樣,現(xiàn)在叉何必客氣。
我臉一紅,當然我看不到我臉紅,我只是感覺它肯定紅了。我喝醉的時候確實指著天罵,當然,為了吸引老天爺過來昕我罵他,我就先點燃一根香。我對著香火罵。我本身已經(jīng)開始懷疑老天爺是否存在,人類會有很多發(fā)明,子虛烏有的發(fā)明,在地面上發(fā)明很多東西,在天上,也可以發(fā)明一個老天爺。我不認為自己的情緒會被神仙知道。
難道我罵的那些話,老天爺自己沒聽,都是你們代聽的?
是的,是我們代昕。
神仙也是這一套。
你指哪一套?
我不指哪一套,現(xiàn)在不重要了。
既然是老天爺,他就沒有那么閑,天底下那么多人求他,一個一個都要去滿足,他就是神仙也累死了。和你那兒差不多,老天爺只管坐在家里主事,我們負責當他的耳目和跑腿。你那些話,有時候是我聽到,有時候是別的神仙聽到,反正不是老天爺自己聽到。
那你們傳達我的話了嗎,
我沒傳,別人肯定傳了,你也明白這個道理,有些看上去很閑的神仙其實并不那么閑,比如我,不喜歡隨便傳話,有些看上去很忙的神仙卻真的很閑,你懂我的意思嗎?你那些抱怨的話,嚴格說來,是不值得傳達的,神仙也有煩惱的時候,何況凡人,我認為是沒必要傳達,一定要傳達,也不能添油加醋,更何況你的那些原話已經(jīng)很糟糕了。但幸好這一次,老天爺沒有生你的氣,他很少生氣,這大概也跟他歲數(shù)大了有關,活到這么天長地久的年紀,不太可能因為你幾句抱怨的話引起他比深淵還深的怒氣。他派我把你招到這兒來,問一問,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說得我有點過意不去了,我要是知道老天爺這么好相處,這么平易近人(當這么大的家,做到這樣很不容易),我就不罵他了。
算了吧,你不要假客套,你有時候喝多了還跟他稱兄道弟呢。
那確實,我喝多了。
你放心吧,他之所以能成為老天爺,正是胸懷寬大,容得下所有,你那些話不算什么,有人比你罵得更難聽。凡人遇到仇恨糾葛,總怪老天爺不公,比如遇到天干,就罵老天爺玩火把自己燒爆了;遇到落雨不停,就罵老天爺屁股漏了;遇到人事不美,就罵老天爺眼睛瞎了……比這更狠的罵,我就不說了,說出來像是再罵了他一頓。
我剛剛已經(jīng)差不多道過歉了,我要是知道他這么寬宏,性格比我爺爺還好,我就不會罵他。
你還是說說你的愿望吧,我也方便回去交差。和你一樣,我也有自己的職責要負。
我不知道怎么說,這些事——那些愿望,你讓我想一想,回憶一下,也整理一下。我相信你們不會讓我把所有的愿望都實現(xiàn),這個有違天道,每個人都只能在一個或兩個方面發(fā)揮作用。
你倒是清醒,好,我給你時間。
白老頭隨手化出一把白色椅子,往那兒一坐,非常慈祥友愛。我在人間的生活中,還從未有過這種待遇,現(xiàn)在居然會被神仙厚愛,即便這個場景多少給人一種審問犯人的錯覺,我還是高興。人生在世,他們哪一個求神拜佛的人,不想跟神仙打個照面?我沒有親眼見到老天爺,但舉一反三,聯(lián)想一下,老天爺肯定不會比他更年輕到哪兒去。我今日之幸,恐怕也是人間第一個。
我想到了,我說,我要重新出生一遍,只有那樣,我才有可能重新獲得我祖上的天賦,繼承家業(yè),成為今天有事可干并且干得讓人心服口服的人,我不能接受現(xiàn)在這種生活,在一條河面上漂蕩,我的船看上去也就還能漂蕩十年八年,到時候還要想辦法換新船,可我一分錢也沒有,到時候我的下場(歸宿)可能是河邊的某個草棚,也可能葬身河底?,F(xiàn)代人把我看作隱士,他們經(jīng)常喊我在河面上表演隱士,演出一種淡泊名利、世外游俠的樣子,也有美食節(jié)目,喊我每天在河面上捕魚,反正我也不真正淘金,我就答應了,每天在船上垂釣,穿上他們給我準備的道具,蓑衣、斗笠和布鞋,拍出來也倒是有幾分世外游俠的樣子,畢竟我確實在河面上漂蕩,早就像個野生的人。我以配合別人的表演而獲得一些食糧。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了。我要改變它。從娘胎里開始重新塑造自己。我是這個意思,也算是我考慮之后的重要愿望。
你倒是很會計劃,這樣一來,你又可以跟你的父母重新團聚一次,而且你還給老天爺制造了一個難題:要讓你那死去的父母也因你獲得了重生一遍的機會。但是你不擔心嗎?我可是坐在很多凡人祝禱的香火上聽到過無數(shù)的愿望,若人生重來一遍,一定不選擇這樣或那樣,要選擇另一種生活的局面,你不怕你的父母也有其他的考慮嗎?畢竟他們也是普通人,即使像你說的那樣,他們繼承了祖業(yè),可也許你父親并不想繼承這個祖業(yè),如果給他重生一遍的機會,沒準兒他還想干點兒別的,甚至包括人生大事這件事,說不準也會有別的考慮。還有你的母親,女人更是善變的。
不怕,我不擔心這個,我的父母都是極其本分的人,不會有其他的考慮(包括他們之間的情感考慮)。若重來一遍,我敢說,他們還是會按照原來的軌跡結婚生子,把我重新送到世上。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我這樣回去,記憶是否還能保持現(xiàn)在這一生所擁有的所有的記憶,還是不是原裝的記憶,還能不能帶著我現(xiàn)在的記憶回到那個最初,如果不是,我如何實行我的所謂的塑造,獲取我祖上的天賦?
這你不用擔心,你肯定是原裝的記憶。但你敢保證這樣就能獲取你祖上的天賦嗎?雖然,的確有些技能是通過微妙的先天性遺傳,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不用直接回到你母親的肚子里,因為那兒說不定什么都沒有,你并不能通過先天獲取什么有利元素,而是需要后天努力學習,是你少年時過于貪玩,造成了長大之后在祖業(yè)技能方面生疏。你可以回到五歲左右,這是我給你的建議,不是針對你一個,我對每一個接待過的凡人都會給出一些基本的建議,當然聽不聽在于你們。你回到五歲,在那個時候你還有現(xiàn)在記憶的優(yōu)勢,會時刻提醒自己(這就顯得你跟別的孩子不同,所謂的少年天才,天賦異稟,老天爺賞飯吃,三歲看老之類),你會好好學習,你知道不學習就會淪落到漂蕩一生的命運,這可能才是正確的選擇。
我覺得還是從肚子里開始比較妥當,我父親說過,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天賦這個東西,就是先天性的賦予,從娘胎里就注定了。
這個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啊,讓我徹底重新開始就好了,我會非常感謝老天爺?shù)亩髻n,沒想到他待我這么好。
你不用感謝,很多人都被召見過,就像這樣,站在南天門前,被我或者別的神仙接待。不過他們的愿望,跟你要求的不同,他們只求今后在運氣方面,老天爺稍微給他們多一些好運,在每個大運或流年之中,給他們一些意外發(fā)達的機會,而他們,也會抓住機遇,真心實意去努力,如果成功了,會按照當初(就是在南天門跟前)許下的諾言,用一生中額外獲得的偏財,去幫助弱小,積德行善。他們更堅信未來,而不是回頭去改變,回頭意味著嬗變,一切都超越了掌控,我不怕告訴你,有些重新回頭所遭遇的事,老天爺也幫不上忙,到時候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那就是你的事了,任何結果,自己負責。
這個我知道,人世間多的就是這種合約:生死由命,自己負責。
中
男:
想不到我們又活了回來,還帶著從前的記憶,回到我們兩個相識的第一天。我們就是在今天開啟了感情生活,并且在往后三十多年(直到我死),一直沒有分開。我們被周圍的鄰居以及同行稱為模范夫妻,我們從不吵架,即使稍微吵幾句,也是簡單地講一講道理。我們死后也被埋在一起,他們認為這是最好的祭奠,沒有什么能比把一對恩愛夫妻埋在同一個墓坑更能表達尊敬和羨慕的行為。
誰也不會知道,我們死后根本沒有打算繼續(xù)待在一個屋檐下。我們在那個地方開啟了新的生活,肉體早已朽壞,那兒和這兒是不同的——靈魂沒有年齡。很多人享受那里的寧靜,永遠只有月光,四季都是青色,我們最繁忙的勞動也只不過是在植物間采擷露水,那是我們的一部分糧食,也是送往天地人間的雨水。我們在那兒沒有職位,所有人都成為星星那樣閃著光芒的圓形的赤誠幻影——我們,就是人們看到的星子。等到陽光照在人間的土地上,我們就隱蔽起來??赡莾夯隄M為患,這是事實,有些人一輩子的光芒被囤積和遮擋,許多人不愿意走,造成了擁擠,所以要給一些差不多待了很長時間沒有出來鍛煉的人一個機會,根本不需要當事人同意,隨機抽取,一個或一群,新的人類會到這片有日光的土地上生活。
可我們兩個居然是帶著記憶來的,并且不是新生兒,直接就是兩個大人。這像是一種懲罰。之前那一生漫長的日子,大多數(shù)有意義的往事都忘記了,現(xiàn)在,把我們丟到最初相識之際,來一點一點復活記憶?的確復活了大部分記憶。不知道你高不高興,我內(nèi)心挺茫然,想到要按照記憶重新有序地活一場,就覺得這種活法特別虛無。
我們兩個站在水溝邊,是從前那條水溝,那天我們的心情非常好,因為那天我的心眼兒里全是你,你帶給我的新鮮感覺,我愛你的那種感覺,激動人心,令我很幸福??墒沁@種幸福經(jīng)不起重來一遍。它的效力已經(jīng)發(fā)揮過了。
我這樣說,沒有輕看你的意思,也不是在為過去的一生后悔,我沒有后悔,我只是很疑惑,無論幸福的一生還是不幸的一生,如果不以空蕩蕩的腦袋“一無所有”地重新開始,真的有本事面對重來的一切嗎?一模一樣的一切。已知的一切。
反正我沒有準備好。
你看,我都知道,接下來我要在水里踩一腳,心里要對你說的話也心知肚明,也知道你要對我說什么,然后我們兩個將牽手,我會送你一顆水里的紅色石頭(那曾經(jīng)被我說成是我的心),你將微笑,把那顆紅石頭揣進衣兜,并且在未來至少五年,一直擺放在你的梳妝盒里。你看,就是我手指著的這顆石頭,你也知道就是這顆。我們完全知道結局。
女: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正在思考這一趟重生的意義。是不是給我們安排了什么使命?即使有什么使命非要我們來這一趟,但對我們來說,則是毫無意義的損耗。你剛才說的那些感受,我完全能理解。我也知道接下來我會走到水溝對面,迎著陽光打個噴嚏。
一年以后,我們將迎來一個兒子,那一天我們很高興,大擺筵席,請了眾多親友,對新生兒抱著極高的期待,甚至覺得他可能會成為杰出的人物,造福世界上很多人。一歲的時候你就給他安排了抓周活動,他抓了—個石頭,一個普通的石頭,而那石頭原本就沒有放在籃子里,是在籃子外面的野地上,他就抓了那么一塊無用的東西。那時候我們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誰也沒說出來,我們假裝那是很了不起的事兒。果然就是那樣,他的一生幾乎沒有按照我們的期望發(fā)展,天資平庸,但心性卻很超拔,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和愿望。然后呢,我們都知道他會在一條河上終結一生??赡怯秩绾危覀冎回撠煱阉聛眇B(yǎng)大,人的一生要怎樣完成是他自己的事情。顯然他有些不服氣,在某些時候,作為母親,會更容易體察出他的心情。在他二十歲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開始后悔了,對于所有發(fā)生過的、不是很美好很符合他心意的事情都后悔,尤其在遇到什么挫折時,就更是沒完沒了地氣餒和追悔,很多事情他都覺得重來一遍會更好,重來一遍他不會這樣選擇,重來一遍他不會那樣選擇,就是這種幻想。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他注定是個不幸的人,也終于肯相信,那是我們兩個都無法左右的人。一個人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哪怕我再重新把他生一遍,他也仍然是那個樣子,我敢肯定,不會有什么改變。一想到我會將這種已知的家庭生活和生子的煩惱重來一遍,我就覺得非常疲憊,不,非常恐懼。我無法再繼續(xù)那樣的生活,即使我們當時過得也還不錯,感情很好,人人稱道,也符合所謂模范夫妻的品格,我們相敬相愛,互相扶持,風風雨雨走了很多路,可是,需要再來一遍的話,我也認為毫無必要。
難道只有我會覺得,如果人生還有再一次,可以過點兒不一樣的生活嗎?你還會選擇跟我一起生活嗎?你不想去過另一種人生嗎?比方說,你從這兒走出去,興許還能遇到另一個讓你更想一起生活的女孩子,你不想這樣嗎?你當然想。我也想??墒俏覀冇斜舜说挠洃?,這就是麻煩所在。帶著與你的記憶去開啟跟別人的生活,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生活,來這一趟又有什么意義,可即使跟你一起生活,也用不著再來一次。人是念舊的,但人也更喜新。我寧愿去摘露水,那些像是透明的小眼睛一樣的東西,現(xiàn)在吸引我的是那樣的一種生活。
我踩在地面上都很不習慣了。這些石子,這些水聲,這些風,這些遠山,這些草原,我不再覺得新鮮。從前我聽到流水的聲音,內(nèi)心就會平靜,而我現(xiàn)在更滿足于指尖觸碰到柔嫩的露珠。我想念雨水一樣想念它們。我不要留在這兒,和你的看法一樣,想逃避這里的一切。也跟你一樣,我愛你,也知道你愛我,但就是提不起精神。
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呢?
噢,我知道了,從你的眼睛里讀出這種訊息。你不用感到對不起我,因為,這也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我們就走吧,在這條水溝的上游,是個極寬闊而深幽的水塘。
下
他們死了,我對白老頭說,我的父母寧愿去溺死也不想重生。由于他們選擇去死,我也就失去了重生的機會。當我被再次召到南天門來,我就不像上一次那么感覺幸運了,說起話來有氣無力。
白老頭還坐在那把白得晃眼的椅子上。他跟我說,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那種事情發(fā)生,一個人被要求把已知的人生重新再來一遍,換誰都不會有太大的興趣。何況我的父母可能心里非常明白,他們之間的愛情,或許只是禮貌性的不愿意承認其平淡無奇,就只能選擇了無耐地堅守到底,他們沒有試錯的能力,也沒有重新選擇的能力。愛情可能也要分等級和質(zhì)量,有的轟轟烈烈,恨不得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而有些,僅僅是平常的生活需要。他們肯定屬于平常的生活需要,剛好湊夠了一點兒激情,努力過好了一生,但要是再來一遍,誰也不會再有力氣了。
我真后知后覺,我還以為他們會很高興再次重生,還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很深厚。我低估了他們的內(nèi)心需求和某種對生活隱忍的掙扎,再平庸的人類,也有他想改變的東西,只是別人選擇隱忍,吞下了所有苦果,而我,把這種改變折騰到天上來了。好不容易結束的一切,又怎么會愿意重來一回。想明白這個的時候,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白老頭丟給我一塊像云朵一樣的手絹,我用它擦了擦淚水,頓覺一切更開明了,更仿佛看透了,也更傷心了。
可是我要怎么回去呢?當初立下了生死狀一樣的誓約,愿望沒有實現(xiàn),那等于我過去的生活也徹底渺茫。我都不知道我本身還在不在那條漂蕩的船上。當我問他,我還能回到過去嗎,白老頭說,不能了。我連回到船上去漂蕩都成了不可實現(xiàn)的新愿望,這就是愿望落空的后果,選擇不當?shù)暮蠊?/p>
那我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
那我總該有個去處。
你有去處啊,你不是去了嗎?可你沒有去成,這就是麻煩,現(xiàn)在你問我你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把路走絕了。
這兒不是老天爺說了算嗎?來來去去都是他說了算。既然我沒有去成,也總該還有另外的出路。
我早就跟你解釋過了,有些事,老天爺也左右不了,何況他現(xiàn)在午休,不便吵醒。
那他總要醒來啊。
等他醒來的時候,人間都換了好幾茬了,風云變幻,物是人非,你還有興趣重生?就算給你重生,你也是帶著現(xiàn)在這一腔熱血孤寂地在那兒活一場,你也跟不上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很多生活的元素你都接納不了,你會活得像一只老蟲子。何況重生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就沒有了,人不能重生兩次,就像人也不能反復死著玩,你想讓你的父母反反復復生了又死,死了又生?那我可要懷疑你所謂的孝心。
我孝心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我也不會想著重生了,關鍵是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重生又重生不成,回又回不去。
你自己當時也說了,生死由命,自己負責。
那我總得活下去呀,雖然說,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隋況算不算活,要說我是人類,我卻站在南天門,要說我是神仙,我卻進不了神殿。我總得有個去處吧?
其實很多東西都沒有去處,包括人。選擇錯了就要為自己的行為買單,現(xiàn)在誰知道你該去哪兒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們怎么知道。
你是天呀,你代表天。
我代表地也沒有用,我能輔助你的愿望,也能減輕你的痛苦,也可以分擔一些你失敗的后果,我也分擔了,但不能完全兜底。你既然重生失敗,也回不到過去那條河流上,我們也分擔了你一部分的痛苦,將你重新帶到南天門前,這已經(jīng)是照顧你的心情了,你還不知足。
那我在這里算什么,神不神,人不人。
那就神不神,人不人唄。
我也不能進神殿。
不能。
我也不能下去。
不能。
那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你需要的話,椅子可以送給你坐。
那我在這兒不是等于紿你們看門嗎?反正就是這種感覺,像個看門的。
我們的門有人看。
那有什么區(qū)別,坐在這兒就是看門。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要這么想,我有什么辦法。
你要走啦?
你的事情我已經(jīng)幫你傳達和安排了,你自己完成得不好,那是你的命決定的。我也要回去睡個午覺。
那我到底是被神仙眷顧了還是沒有?我還以為我走運了。我現(xiàn)在只是個主動給你們看門卻又不被你們需要和承認的人。
你不用急著追問自己的角色了。
那我能怎么辦,我像個虛無的人,有著實質(zhì)的記憶,卻沒有前路,也沒有后路。大不如前。
不要耽誤我的時間了,我要休息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我也要睡個午覺。等你們睡醒的時候,我相信我也睡醒了,我們到時候再來談,我到底該去哪兒。也許我一直在做夢,也許我醒來的時候,還在人間河流的船上。
(阿微木依蘿,作家,現(xiàn)居西昌)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