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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傳播時代新聞作品版權保護的困境與出路

2023-04-29 00:44:03周一方陳開和
中國版權 2023年3期
關鍵詞:互聯網平臺公共利益

周一方 陳開和

關鍵詞:數字傳播;新聞版權;媒體權利;互聯網平臺;公共利益

一、引言

數字傳播技術使得新聞信息的獲取與交互更加快捷,公眾能夠通過不同渠道與平臺獲得不斷更新的資訊,新聞作品的傳播范圍達到傳統(tǒng)大眾傳播時代未曾有過的廣度。但與此同時,信息傳播的加速與傳播范圍的擴大極易造成信息使用的失序。

首先,與傳統(tǒng)大眾傳播時代不同,當今時代借助數字傳播技術,任何新聞信息都能夠即時轉發(fā),并容易被他人不當轉載挪用,傷害新聞機構的權益。其次,網絡平臺運用數字技術對信息的整合與傳播為公眾獲取新聞帶來便利,卻使傳統(tǒng)媒體流失大量直接受眾,媒體的發(fā)行與廣告收入均受到嚴重沖擊。最后,新聞媒體所生產的新聞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商品,其首要目的應該是增加公共利益。新聞版權作為私人經濟性權利,其過度擴張必然侵蝕公眾利益。

學術界現有的新聞版權研究多聚焦于新聞版權保護的制度安排,從利益相關主體角度進行探討的相對較少。新聞媒體、互聯網平臺和公眾之間存在利益矛盾卻又相互依賴,如何合理地平衡三者的關系,就成為走出新聞版權困境的關鍵。本文將在分析歐美版權保護規(guī)則的同時,結合我國國情,對我國新聞版權保護制度與原則等相關問題展開探討。

二、新聞媒體視角:版權保護的路徑

(一)“著作權”的涵蓋范圍

《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以下簡稱《伯爾尼公約》)是重要的國際版權公約,也是我國《著作權法》的重要參照。該公約保護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文學、科學和藝術領域內的一切智力成果,不論其表現形式或制作方式。相應地,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條將文字、口述、攝影與視聽作品等囊括于版權保護范圍之中,而這些也恰恰正是如今新聞作品的主要展現方式。換言之,對于新聞媒體來說,其生產的大部分新聞作品是擁有版權保護的。這與美國的情況類似,美國《版權法》第102條也明確表示文學、圖像、視聽及錄音制品受其保護。

我國《著作權法》明確規(guī)定,本法不適用于“單純事實消息”。在英美傳統(tǒng)中,“事實消息”也往往不受版權保護。1878年,英國皇家委員會(the Royal Commission)將報紙內容做出區(qū)分,表示除文學性質的作品外,事實報道不具有版權。

(二)“反不正當競爭”途徑的出現

1909年的《美國版權法》推動了新聞媒體的“版權保衛(wèi)戰(zhàn)”。該法案的出臺使保護報紙文章不被逐字復制成為可能。但對文字排列形式的保護仍舊是以“不保護事實而保護表達”為原則。1918年,新聞事實的“特殊版權”最終以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形式被重新確認。在美國最高法院審理的美國國際新聞服務社與美國聯合通訊社案(International News Service v.Associated Press,以下簡稱INS案)中,“熱點新聞挪用規(guī)則”成為新聞版權保護在版權法之外的補充。熱點新聞挪用規(guī)則與版權法不同,其保護對象是由事實素材構成的新聞報道,即我國《著作權法》所提到的“單純事實消息”;后者則是負責保護獨特的思想在表達后所形成的新聞作品,其必須具備“獨創(chuàng)性”。在判決中,由皮特尼(Pitney)法官撰寫的多數意見提出新聞“準財產權”。法庭表示,新聞媒體對該權利的主張僅可針對其商業(yè)競爭者,而非公眾。在這個規(guī)則下,公眾能夠自由討論與分享新聞,新聞機構卻無法對其競爭對手收集的事實新聞進行轉載,直到該新聞失去“商業(yè)價值”。INS案的判決將熱點新聞的不當挪用行為認定為侵占行為,意在保護收集時間性信息的新聞媒體免受其競爭對手“搭便車”行為的侵擾。換言之,在某種程度上,法院承認新聞媒體對于其新聞發(fā)表后的事實細節(jié)具有某些專屬的優(yōu)先權利。

與此類似,我國也有學者建議,在《反不正當競爭法》中增加新聞報道轉載挪用這一不正當競爭行為,以熱點新聞挪用規(guī)則規(guī)制泛濫的新聞聚合問題。但需要注意的是,該規(guī)則出現于一個世紀以前,對于INS案來說,新聞機構對事實的“準財產權”可以持續(xù)的時間取決于報紙在其發(fā)行的地理范圍內充分傳播其事實報道的時間。而隨著社會條件的變遷,數字時代的新聞傳播成為即時與國際性的行為,因此可以做出如下合理的推斷:一旦新聞作品被發(fā)布到互聯網上全球都有獲取該資訊的可能,那么新聞媒體主張的事實專屬權利就很難再合理保留。進一步來說,新聞媒體現在面臨著技術與商業(yè)模式的雙重挑戰(zhàn),它們的“競爭對手”不再是其他新聞機構,而是以“即時共享”為特征的互聯網平臺。

(三)“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保護必要

在全球范圍內,數字網絡正日益深刻地介入社會大眾的日常生活。數字平臺基礎設施化使得社會大眾難以擺脫互聯網平臺的影響。在媒體與平臺的關系中,擁有數字技術優(yōu)勢的平臺漸趨強勢。針對這一失衡局面,我國已做出相應的政策調整。例如,國家版權局于2015年發(fā)布《關于規(guī)范網絡轉載版權秩序的通知》,其第一條與第二條明確指出,互聯網媒體轉載他人作品應當經過著作權人許可并支付報酬,再次確認了新聞作品轉載的“先許可后使用”規(guī)則。

此外,我國司法實踐對互聯網平臺新聞聚合行為的規(guī)制也體現在認定“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上,依據國務院頒發(f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網絡傳播規(guī)定》),新聞媒體可以對平臺的新聞轉碼與深度鏈接行為提請侵權確認。上述政策對新聞媒體有著頗具“傾向性”的保護,有學者表示,報刊間相互轉載新聞作品的行為與互聯網平臺間的轉載并無實質上的不同,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兩者是兩種不同的媒介,而后者高效便捷的特性使其更能被受眾所接受;傳統(tǒng)媒體在這“對抗”關系中之所以處于劣勢,是因為其運作模式已不適應市場發(fā)展的需要,由此來對互聯網平臺進行限制,有失公平。但該觀點較為片面地將矛盾認作是技術與市場的優(yōu)勝劣汰,而無視新聞媒體積極順應技術發(fā)展的事實。互聯網平臺的介入,的確造成了新聞媒體利益受損的情形。若新聞媒體無法獲得支撐其生存延續(xù)的回報,其公共利益守望者的角色也就難以實現。因此,針對新聞媒體與互聯網平臺這一不平衡的權利關系,確有尋求立法或政策強制調整的必要。

(四)歐盟“新聞出版者鄰接權”的創(chuàng)立及爭議

歐盟于2019年通過《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Directive on Copyright in the Digital Single Market),其第15條創(chuàng)立了新聞出版者鄰接權,該條款擴展了2001年歐洲版權指令中的出版者權利,賦予新聞出版者對于信息服務提供者在線使用其作品的控制權,具體包括復制權和傳播作品權兩項專有權利。當營利性的信息服務提供者(如社交媒體、新聞聚合平臺、搜索引擎等)“數字化使用”新聞出版者的報紙、雜志等出版物時,必須經過許可并支付報酬。在此規(guī)定下,谷歌(Google)、臉書(Facebook)、推特(Twitter)等平臺轉載新聞媒體或其他網站的相關內容(如標題、內容摘要和新聞縮略圖等)或者提供鏈接時,都需要征得新聞發(fā)布者的許可并支付費用。賦權所達到的最直接效果是新聞媒體的投資成本與經濟回報能夠得到保護。這一協(xié)調的法律框架旨在促進數字環(huán)境中歐盟內部市場的正常運作,刺激創(chuàng)新、投資和新內容的生產,進而保持信息傳播多元化,實現尊重和促進文化多樣性的目標。

但是,對于新聞出版者權的設立是否有助于實現權利關系的平衡,仍然具有爭議。首先,由新聞機構所擁有的此類新聞和其他信息所有權的涵蓋范圍非常廣泛,覆蓋了已經享有的所有其他財產權,如各類作品的版權、數據庫權、廣播組織權和其他相關權利。這些不同權利的疊加將使交易成本大大增加,因為幾乎需要為任何使用請求權限。即使使用新聞出版物的最小部分(除了可能嚴格的私人使用),也將需要向新聞出版機構支付費用。這意味著,這個法規(guī)很可能會損害許多小規(guī)模競爭者的利益,如小型創(chuàng)作媒體和自由撰稿人。而最有可能受益的則是大型的新聞機構,新聞出版者權可能會加強媒體集團和全球平臺的壟斷力量,從而擴大現有的權利不對稱情況。況且即便是大型新聞機構,也不清楚他們是否會從中受益。類似的權利設立在德國與西班牙也并未使新聞媒體在與互聯網平臺的博弈中取得勝利。額外附加的知識產權并不會改變新聞機構面臨的根本問題,面對處于絕對壟斷地位的全球平臺,新聞機構依舊是被控制的對象。而對于我國來說,歐盟新聞出版者鄰接權的立法實效尚不明朗,在我國已經大致認可新聞作品(除“單純事實消息”)著作權的基礎上,再另立鄰接權可能造成著作權法體系內的重復保護問題。且可以確定的是,權利的疊加將會妨礙對于國家發(fā)展至關重要的信息流動。

三、互聯網平臺視角:“武器”與限制

(一)從“單純事實消息”到“合理使用”規(guī)則的限制

《伯爾尼公約》第二條第八款表示:“本公約所提供的保護不應適用于日常新聞或純屬報刊信息性質的雜項新聞消息。”第二條(之二)規(guī)定:“1.政治演說和訴訟過程中發(fā)表的言論是否全部或部分地排除于上條提供的保護之外,屬于本同盟各成員國國內立法的范圍;2.公開發(fā)表的講演、發(fā)言或其他同類性質的作品,如為新聞報道的目的有此需要,在什么條件下可由報刊登載,進行廣播或向公眾傳播,以及以第十一條(之二)第一款的方式公開傳播,也屬于本同盟各成員國國內立法的范圍?!鄙鲜鰲l款闡明了兩個規(guī)則:第一,涉及日常事實信息類的新聞不受版權保護;第二,公共發(fā)言以及與政治表達和社會表達相關的一般時事性文章是否具有版權,由各國政府自行規(guī)定。

我國《著作權法》除了將“單純事實消息”排除保護外,還將“公眾集會上發(fā)表的講話”與“時事性文章”列入合理使用的范圍內。這樣的規(guī)則設定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日常信息的流通,也為公眾獲取高質量信息創(chuàng)立了條件。但另一方面,互聯網平臺也可以利用此類規(guī)則對新聞內容進行“無節(jié)制”地“合理”轉載。美國也出現了類似狀況,其《版權法》第107條列舉了合理使用的條件,表示以批評、評論、新聞報道、教學、學術研究等為目的的使用不構成版權侵權。由此,互聯網平臺得到了一個抗辯主張,即他們僅僅是在轉述新聞并將其傳播給更廣泛的觀眾。為解決這一問題,我國《關于規(guī)范網絡轉載版權秩序的通知》將互聯網媒體對新聞作品的轉載剔除出法定許可使用制度的法定范疇。此外,2020年修正的《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合理使用條款)也是在其送審稿的基礎上剔除了網絡媒體,這表明互聯網平臺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主體資格再次被模糊。

雖然我國的司法實踐并未對互聯網平臺是否可以適用新聞版權合理使用制度這個問題達成一致觀點,但是“服務器標準”卻被廣泛認可與使用,即以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將新聞作品復制在其網絡服務器內進行傳播作為侵權判斷的標準,由此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制度對于平臺而言仍有適用空間。在現代快報與今日頭條的訴訟審判中,被告主張今日頭條僅提供搜索服務,然后以深度鏈接的方式直接跳轉至向其開放端口的第三方網站的相關內容頁面。根據服務器標準,深度鏈接行為并不直接促成作品的網絡傳播狀態(tài),其影響僅為進一步擴大已處于網絡傳播狀態(tài)的作品的傳播范圍。所以依據《網絡傳播規(guī)定》第九條,只要不對相關內容以及用戶獲取信息的途徑或方式做任何更改,則該鏈接行為本質上僅是網絡服務提供行為,增加了用戶獲取權利人作品的途徑、幫助用戶找到信息資源,故不構成侵權。但是,今日頭條無法證明其僅提供了設鏈行為,也無法證明其盡到了必要的審查義務。所以被告無法滿足《網絡傳播規(guī)定》第四條、第六條和第八條的免責條件,也無法適用避風港規(guī)則。

(二)避風港原則與歐盟“過濾器”條款對該規(guī)則的突破

我國《民法典》中有關“避風港原則”的規(guī)定是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與第一千一百九十六條。所謂避風港原則,是指當權利人發(fā)現用戶利用網絡服務侵犯其合法權益時,可以向網絡服務提供者發(fā)出通知,要求其采取必要措施;若網絡服務提供者及時采取必要措施,則無須承擔侵權責任。所以倘若互聯網平臺以避風港原則主張免責,需滿足兩個條件:首先是有充分證據證明其僅存在網絡服務提供行為,無其他直接侵權行為;其次是盡到了必要審查義務,主觀上不存在對被侵權作品的明知或應知。如果平臺僅僅是要求合作方用戶(直接侵權者)提供知識產權瑕疵擔保,則不能認定是盡到必要審查義務。

歐盟《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為互聯網平臺附加了更為嚴格的前置審查義務。其第17條“過濾器”(upload filter)條款實際上突破了避風港原則,明確了網絡服務提供者的主動審查責任,將用戶提供作品的直接侵權行為歸責至互聯網平臺。該條款指出,當網絡服務提供者讓公眾獲得其用戶上傳的受版權保護的作品或其他受保護的標的物時,即視為該提供者實施了向公眾傳播或向公眾提供的行為。進一步來說,平臺為了避免未授權作品的傳播,需采用內容識別技術審查并過濾用戶上傳的含有未授權作品的內容,若未盡到相應義務,則需為用戶侵權行為承擔責任。且該條款要求平臺盡最大努力與版權人達成合作協(xié)議,如果版權人不愿與平臺達成合意,平臺也要保障版權作品不會通過其服務被他人獲取。

該法定過濾義務將被動注意的必要審查義務轉變?yōu)橹鲃訉彶榱x務。雖然歐盟法院曾指出,該義務屬于一種特殊審查義務,認為普遍審查義務和特殊審查義務兩者并不相同也互不沖突,特殊審查義務也并未侵犯表達自由的本質。且歐盟委員會在其指導意見中也強調了比例原則,將過濾審查的范圍局限為“明顯侵權”的內容,表示沒有明顯侵權的內容,原則上可以順利上傳至平臺。但即便如此,由于該過濾義務的轉化仍舊有充分自由裁量的空間,所以依舊存在平臺審查權濫用的可能性,從而壓縮表達自由空間。過濾義務將審查權移交給了一套私力執(zhí)法系統(tǒng)。由于缺乏監(jiān)管,相較于成本較高的其他審查手段,平臺“一刀切”地提高內容上傳“門檻”來避免侵權責任是更為直接且經濟的手段,這必然會導致過度過濾和審查濫用。且此舉也有加劇互聯網平臺巨頭壟斷的可能性,小型網絡服務提供者或許并沒有相應的經濟實力與作品權利者達成合議并承擔自動化過濾技術所需的費用。

四、公眾視角:公共利益最大化的需求

(一)公共利益與新聞版權

跳出純粹的經濟利益框架,本文認為公眾與社會公共利益必須作為新聞作品版權保護的重要考慮因素?!妒澜缰R產權組織版權條約》(WCT)在序言中表示:“承認信息和通信技術的發(fā)展和融合對文學和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使用產生的深遠影響;強調版權保護對文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激勵作用的卓越意義;承認需要在作者權利和更廣泛的公共利益之間保持平衡,尤其是在教育、研究和信息獲取方面?!逼渲悬c明了作者權利與公共利益兩個價值要素,在新聞版權的語境下,則為新聞版權與公共利益。實際上,版權法(亦或是著作權法)雖然被認為是私法,但由于其客體(知識產品)具有公共物品和私人商品的雙重屬性,其規(guī)范的確立不僅牽涉版權人的個人利益,還關系社會公共利益。一方面,版權法能夠保護作者權益,以刺激作者的積極創(chuàng)作,促進精神產品的生產,繁榮文化市場;另一方面,版權法對于知識生產的保護是為了能夠激發(fā)公共知識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促進公共利益。這些公共利益涉及公眾文化科學知識的增加、對信息的接近與自由交流(信息的自由流動)等??梢哉f版權的確立具有一體兩面之效,作為私權,版權并非與公共利益相對,保護版權人的個人權益并不會與維護公共利益沖突。即便公共利益并不意味著社會成員個人利益的簡單相加,也不能否認對個人權益的侵犯會導致公共利益受損的結果,保護私權在很多情境下與維護公益是并行不悖的。所以合理的版權體系構建需要維護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間的平衡。

自英國《安娜女王法令》頒布之始,公共利益原則就被確立為版權法的重要原則。依據我國《著作權法》第四條,著作權的行使不得違反憲法和法律,不得損害公共利益。換言之,著作權是以不違背公共利益為前提條件的。而為了確保公共利益,就必須盡力保障信息溝通渠道的暢通。以新聞版權來說,事實作為公民日常交流討論的基礎,理應確保其脫離版權的“獨斷范圍”。如此才可落實憲法權利,更好地保障公共利益。

由于新聞信息涉及時事,自然具有公共物品屬性,新聞作品的版權保護,大概率會降低公眾獲取信息的效率,提高公眾獲知信息的門檻。從另一角度來看,即便新聞版權能夠使媒體收取經濟回報,前提也在于公眾能夠接近該信源并愿意為其付出相應成本。倘若獲取信息的效率降低、門檻變高,公眾的公共信息接近性也必然減弱,進而導致公共利益受損,新聞媒體的經濟付出也難以收回。也正是因為公共利益不可違背,“公眾的知情權高于媒體的獲利權”,所以才會有“合理使用”規(guī)則的存在以保障公眾知情權。有學者就表示,新聞版權的問題本質上就是新聞媒體獲利權與社會公共利益的權衡。但這一論斷略顯片面,在該權衡關系中,互聯網平臺與數字技術的介入影響深遠,互聯網平臺的出現改變了信息環(huán)境的結構,成為強勢的利益壟斷者。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誤導信息和虛假信息也并不會僅僅因為新聞版權體系的擴張而被杜絕或減少。

(二)公共利益與互聯網平臺

數字技術在打破傳統(tǒng)新聞媒體信息分發(fā)壟斷的同時引發(fā)了新的壟斷形式,互聯網平臺強勢地介入了社會大眾的日常生活,以壟斷之姿成為公共信息渠道的樞紐?!凹夹g中立”的話語在失衡的權利關系中往往只是“托詞”而已:即使技術的影響是客觀的,實施技術的主體卻是有偏向的。

由于互聯網平臺的運行與操作是以算法為基底,平臺自身的主觀傾向所造成的算法偏見也一定會反饋至平臺的日常運營中。算法偏見不但容易導致不正當競爭,還會損害公眾基本權益,如加劇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利用大數據進行“算法殺熟”等。算法自身的不透明性能夠創(chuàng)制出算法黑箱,使人難以窺視其內部的運行規(guī)則,并逃過公權力的監(jiān)管。再者由于平臺的社會基礎設施化,算法實際上能夠異化為“準公權力”,其偏向性加劇了社會的分化。

對于新聞媒體而言,一方面,互聯網平臺可以為新聞媒體提供更廣泛的受眾和更好的傳播機會,幫助其擴大影響力和增加經濟回報;另一方面,互聯網平臺可以對新聞媒體施加控制,例如使用算法技術限制或屏蔽特定的報道或意見,或者要求媒體在平臺上發(fā)表特定內容。在此情況下,唯有大型新聞媒體集團有能力與平臺進行反抗或談判,而小型媒體在面對強勢的平臺時難有招架之力。

對于公眾而言,一方面,互聯網平臺為人們提供了自由表達的空間和獲取信息的渠道,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表達自由和信息流通,有利于公眾獲取知識、參與公共事務等;另一方面,通過控制新聞選擇、數據化和商品化的機制,平臺能夠以收集的數據信息為參考,更改搜索算法或推薦算法以對用戶所接觸的新聞內容進行“個性化”控制,從而引導用戶,影響新聞報道的傳播與效力。這種算法推薦易使用戶墜入信息繭房,損害信息的多元化和客觀性。

互聯網平臺作為強勢的中介主體,由于自身的偏向性與逐利性,有可能會出現損害公共利益的舉措,因而國家應制定相關法律法規(guī),要求互聯網平臺承擔社會責任,例如,刪除涉及惡意信息、違法信息或者有害未成年人等方面的內容。新聞版權的擴張必然會對互聯網平臺的審查、監(jiān)管提出更高的要求,然而從另一角度看,這也意味著平臺審查權力的擴張。盡管公權力可以提出相關規(guī)則標準,但平臺在其內部生態(tài)中依舊有著較為強勢的規(guī)則制定權、執(zhí)行權和救濟權。在規(guī)則制定層面,平臺獨占了話語權,而新聞媒體與其他用戶僅有接受與否的選擇權。在事前審查與過濾中,平臺執(zhí)行的非正式性和隱蔽性都更加明顯。如使用的自動化過濾技術無法準確區(qū)分侵權內容和合法內容,從而導致合法內容被錯誤地刪除;開展選擇性審查,有意忽略某些侵權內容,或者有意阻止某些觀點被公開表達;沒有透明的審查政策或機制,而是根據模糊的標準或自己的利益來決定審查哪些內容。在平臺救濟的層面,由于申訴機制透明度不足,內容發(fā)布者與平臺無法形成實質性的交涉。權力的擴張,還會給予平臺“正當性”理由收集并存儲用戶的個人信息,侵犯用戶的隱私權。

互聯網平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進信息的普及和傳播,但由于權力關系的不平衡,稍有不慎就會對公共利益與新聞媒體產生巨大的負面影響。因此,需要限制平臺的權力,制定明確的公開透明的審查標準和政策,并設立適當機構來監(jiān)督和調查平臺的行為,同時保護互聯網平臺的公共空間屬性,將限制的目的局限于平衡權力關系,以維護公共利益。

五、結論:版權與政策雙管齊下

綜上所述,在我國現行規(guī)則已經認可大部分新聞作品版權的背景下,擴張新聞版權并無必要。首先,單純事實消息作為公民日常討論所需的公共資源,其公共利益屬性理應得到維護。即便是熱點新聞挪動規(guī)則,其事實“準財產權”的合理存續(xù)條件也因互聯網與數字技術的普及而無法成立。其次,雖然互聯網平臺仍可尋求“合理使用”制度與避風港原則進行新聞轉載與責任規(guī)避,但新聞媒體也能夠以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為由對侵權行為提請規(guī)制。再次,新聞出版者鄰接權與“過濾器”條款等增加新聞媒體權利與互聯網平臺義務的規(guī)則設計,存在著損害公眾信息接近和表達的可能,且相關制度設計實質上并無法扭轉不平衡的權利關系。最后,新聞作為一種公共產品應當服務于公共利益,新聞媒體理應滿足公眾對信息的需求。

總之,僅僅采取擴張新聞版權的方式并不能解決數字化時代新聞媒體的困境。版權的設立需要以保障公共利益最大化為前提,而版權的擴張將可能損害公共利益。在處理新聞媒體與平臺關系的問題上,除了版權之外,政策的調節(jié)作用也應予以重視,合理的政策可以賦予新聞媒體與平臺談判的籌碼,并通過明確標準加技術手段的方式來監(jiān)督平臺算法的公正運行,以保障公共利益的最大化。

(作者周一方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陳開和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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