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周燕芬 方英文
摘 要:為了解方英文的藝術追求和創(chuàng)作旨趣,對其早期創(chuàng)作、閱讀偏好、文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等情況進行訪談。方英文的創(chuàng)作風格受到多位中西作家的影響,他認為文學是一門回避的藝術,好的作品理應避開前人,亦要“簡單”易懂。優(yōu)秀的作品大抵是悲喜混淆的,而且是悲大于喜的。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他無意啟蒙、教育別人,會刪掉作品結尾處的“拔高”和“哲理”,留下空白。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方英文式的語言”“方氏修辭”得以形成,而他的作品也給讀者留下了幽默詼諧、寓悲于喜的印象。
關鍵詞:方英文;文學觀念;語言風格;回避的藝術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0033(2023)01-0034-05
引用格式:劉超,周燕芬,方英文.文學是回避的藝術——方英文訪談錄[J].商洛學院學報,2023,37(1):34-38.
Abstract: In order to understand Fang Yingwen′s artistic pursuit and creative purpose, the interniew concerns his early creation, reading preference, literary concept and creative mentality. Fang Yingwen′s creative style is influenced by many Chinese and Western writers. He believes that literature is an art of "avoidance". Masterpiece should avoid their predecessors in all aspects, and should be "simple" and easy to understand. Excellent works are generally a mixture of sorrow and joy, with sadness greater than happiness. When creating, he had no intention of enlightening or educating others,and he would delete the "uplift" and "philosophy" at the end of the work, leaving a blank. Based on this creative concept, "Fang Yingwen's style " and "Fang's rhetoric" were formed, and his works also left readers with a humorous impression, but at the same time contained sadness and joy.
Key words: Fang Yingwen; literary concept; language style; the art of a voidance
作者簡介:劉超,男,陜西寶雞人,碩士研究生
一、早期創(chuàng)作——不同境遇中的堅守和探尋
劉超(以下簡稱劉):還是從您的處女作說起吧。我查資料時發(fā)現,您的處女作應為1981年發(fā)表在《上海文學》的《文論小議》,當時您讀大學二年級。這篇文章是寫您對文學見解的,您能為我們回顧一下當時的情景嗎?
方英文(以下簡稱方):其實也談不上處女作,就一個文學小雜感,意義只在文章第一次變鉛字。《文論小議》發(fā)表在1981年《上海文學》第10期。那時正值文學熱,同學們幾乎都在寫作,不少較年輕的老師也熱衷寫作。發(fā)表作品、把文字變成鉛字是那時候所有寫作者的夢想。
我剛開始其實只寫小說、散文,投稿后卻一直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在圖書館讀文藝理論書報刊,看了半天,發(fā)現都是言必稱馬恩列斯,相當概念化,很空洞?!段恼撔∽h》正是針對這個現象發(fā)點小嘲諷,可能只有千把字,甚至一千字不到,寫成后隨手投給《上海文學》。三個月后發(fā)表了,收到樣刊打開一看,被排版在最后一頁。同期頭條小說是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終點》。過了段時間,雜志社寄來10元稿費。那時上大學每月生活補助費是17.5元,畢業(yè)后的工資是57元。不同地區(qū)有差別,有58元、59元的,總歸很少超過60元的。當時是計劃經濟,幾十年工資不動。我大學一畢業(yè)就拿57元,跟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牌大學生工資一樣。所以10元稿費也算是“巨款”了,我請了好幾個同學去邊家村吃羊肉泡饃、喝散碗啤酒。吃喝完了又到俱樂部看了一場電影。就這也沒花完,就買了幾根油條。
我的小說處女作其實是《解脫》,發(fā)表在1982年某期《長安》上。《長安》后來好像??艘欢螘r間,復刊后改名為《文學時代》——就是如今的《美文》前身。《解脫》是個短篇小說,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我的寫作老師馮有源老師推薦發(fā)表的,他當時兼職《長安》編輯。正式編輯有賈平凹、和谷、商子雍等,主編是詩人子頁。這回稿費就多了,60元呢!
劉:中篇小說《初戀》(初名《洲際導彈與小口徑步槍》),短篇小說《素描》《古老的小蟲子》等都是取材大學生活?!冻鯌佟分姓f,在你們班上,能找出好幾個怪腔怪調的“業(yè)余華僑”,好幾個同學著裝怪異,長頭發(fā)喇叭褲啥的……這些內容都是真人真事嗎?據您自己回憶,大學期間一直在讀名著、寫情書和編小說,能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嗎?
周燕芬(以下簡稱周):我印象中當年你有一篇作品《藍色少年》,當時還流傳到我們班上。是手抄本,字跡工整。內容是關于愛情的,當時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但大家的思想還是比較封閉,所以你這篇作品我印象很深。
方:這篇小說沒有發(fā)表,原稿也因幾次搬家找不見了。《藍色少年》實際上是模仿蒲寧的《米佳的愛情》寫成的,自我感覺寫得唯美,調子憂郁感傷。師生們創(chuàng)作熱情普遍高,風氣如此,中文系么,各個大學差不多的。
你剛才提到的描寫也基本是真真假假的,編小說嘛,每個時代的年輕人大抵都如此。至于說讀名著,我們這一代人上大學時都在讀的,讀了不少名著的。其實,最根本原因是在此之前壓根接觸不到名著,所以才會如饑似渴。至于說寫情書,人人青春期,荷爾蒙暴漲,實在也無需多說的。
周:到我們81級上大學的時候,情況已經有變化。我們這一級除了此前就有作家夢的個別同學還寫作投稿外,大多都是中規(guī)中矩地上課。
劉:1979年到1983年,這幾年正好是整個中國發(fā)生大轉變的時期。文學總是處在風氣變化之先,而您讀的是中文系,想必大學期間您的思想、精神世界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吧?
方:除了思想上為之一新外,上大學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其實是改變了我的生存狀況。因為我是農村戶口,通俗點講上大學對我來說就是跳龍門,端上了公家飯碗。我退休的時候,工作期間得到的一些所謂榮譽證獲獎證之類的玩意兒都撕了扔掉,唯獨珍藏了大學畢業(yè)證和學位證——就這個給我?guī)砹藢嵒?。當時成千上萬的人都這感受,不止我一個,不信你去打問。至于說思想和精神世界,今天回過頭來看確實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在當時,其實是思想上一點點變化,有個適應的過程。其中也有劇烈變化的時候,這種變化是每一個國人都有過的。
劉:您曾說,您從事寫作的時候,名作家的指標已經分配完畢。這些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方:是說邊緣化了,文學時代早就過去了,其實也是無所謂的事情。因為我生性不愛熱鬧,所以這對我來說其實也挺好的,想寫寫便是了。我1987年在《當代》上發(fā)過一篇小說,被折騰修改了幾次。后來慢慢發(fā)覺上名刊原來需要“詩外功夫”,索性就不考慮刊物大小了。一旦有了讀者群,你即使發(fā)表在黑板報上,人家也會找去看的。反之,刊物再有名,他不想讀的照樣不讀。我一直文運不好,每篇作品都要周轉好幾家刊物。比如說《古老的小蟲子》,轉了好多家刊物,轉了兩三年時間,最后才由《春風》發(fā)表出來。
說到《古老的小蟲子》,倒想起個佚事?,F任《華商報》總裁的王朝陽說,他當時正在上大學,偶然一天發(fā)現《小說選刊》上選的《古老的小蟲子》。他們當時讀的都是路遙《人生》之類的勵志作品,忽然讀到《古老的小蟲子》寫虱子的小說,很有趣,非常驚訝,感覺和之前讀到的小說都不一樣。很快,到晚上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都傳讀遍了。此事王朝陽專門寫過一篇《方英文批判》,網上應該能搜到。
劉:《落紅》作為您的第一部長篇,原名《冬離騷》,有什么寓意?
方:《落紅》是世紀之交創(chuàng)作的,那段時間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變。一切都向錢看,整個社會好像也因此迷失在物質等低級欲望里。取名《冬離騷》,當然借用了屈原的《離騷》。不過后來出版社覺得這個書名太雅了,像個學術書,影響銷售,所以就更名為《落紅》。后來臺灣版依然采用原名《冬離騷》出版……與“離騷高官”屈原不同的是,《落紅》里的唐子羽是個市級某局副局長,頂多算是屈原的“劣質子孫”。
二、閱讀偏好——從契訶夫到五四作家
劉:您曾戲稱,35歲前不讀中國書,35歲后不讀外國書。其實您是在把能接觸到的中外經典都讀過之后才這樣說的吧?
方:寫文章難免吹??鋸埪铮l能讀完名著呢!只是說我大學期間讀了不少的外國經典,確實眼前一亮,那些作品與我過去讀的革命歷史小說有天壤之別??赡苁侵暗哪穷愋≌f讀膩了,于是說不讀中國書了。35歲后,林語堂、梁實秋、豐子愷、老舍等五四作家作品又被市場重新炒熱。這時候再回過頭來看,覺得這些作家的語言、學養(yǎng)、調調更合我的口味。所以就說35歲后不讀外國書了,當然也不絕對。你像現在,要是有好的翻譯,外國作品我還是會看的。
劉:《苦菜花》《三家巷》等紅色經典都是您的幼年讀物,這些紅色經典中所涉及的信仰、平等、忠誠等觀念卻深深地影響了您,感覺您的骨子里其實還是信奉這些東西的,雖然您經常會在作品中用一些革命語錄進行調侃?
方:我家雖然在深山鄉(xiāng)下,也勉強算是書香門第,家里有《詩經》《易經》等各類古書,只是讀不大懂。所以,當時能讀到的書自然也就很有限了?!拔母铩遍_始后,十七年出版的文學書一概成了“毒草”,不是燒便是禁。郭沫若就帶頭燒自己的書。但是這些“毒草”流落到偏遠的鄉(xiāng)下不少。當時只要聽說哪位同學家里有什么書,就跑去借,拿個小禮物換,借來就連夜讀完。盡管是“毒草”,其實內容還是挺“革命”的?!拔母铩焙笃?,能夠讀到的有姚雪垠的《李自成》,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至于說影響,多少有一點吧,但是肯定不如外國文學和五四作家對我影響大。
周:你曾說過喜歡五四新文學,具體而言,你更喜歡五四時期的哪位作家或哪部作品?
方:喜歡五四新文學,是喜歡五四作家學人的精神氣質。每個人都很有特點,很有個性。比如魯迅,看他的文章多了,再看一眼就能認出是魯迅寫的。內在的原因還是魯迅這個人有很強的個性。這一點你模仿不來,只能欣賞,欣賞他身上的某個與自己合拍的點,比如幽默。但魯迅那種幽默又只屬于那個特定時代,要結合其具體語境看。仔細說來,我最喜歡的作家還有兩個,一個是林語堂,一個是老舍。老舍非常溫情有趣,他寫廣東人愛吃狗,有一天廣東一個朋友來了,他趕緊把小狗藏到陽臺上,擔心廣東朋友進門見狗就吃了!你瞧這想象力,這夸張,充滿了幽默感,實則大慈懷也!
再一個是錢鍾書。有一段時間,沒事時就翻開《圍城》,隨便讀一兩頁皆有啟發(fā)。好書就是這樣,語言過硬,未必非得從頭開始讀。一般小說只是個講故事,不通讀便不明就里,通讀又浪費時間沒啥收獲。錢鍾書是空前絕后的大才子,學問咱沒法跟人家比,學不來也罷。咱有咱的優(yōu)長,寫作時回避開就好。
作品首先要簡單,五年級小學生都能讀懂,博士也能看,教授也能看?!段饔斡洝肪褪侨绱?,老少皆宜。拋開里面的神魔荒誕之外,實則很世俗,接地氣。你比如說,孫悟空打上門來,豬八戒說“你破人親事如殺父”,完全是老百姓的話。豬八戒把老婆叫“拙荊”,孫悟空就取笑他耍斯文,要他用“渾家”合適,“渾家”是明代南方泥腿子稱呼妻子的。而牛魔王將妻子(鐵扇公主)稱為“山妻”,這是有身份的人故意自謙玩高雅呢。錢鍾書夫人楊絳,一代名媛,文章高手大翻譯家吧,卻自稱“煮飯婆”,也是這一路的幽默……《西游記》里有一回講幾個樹精把唐僧抓去“開筆會”,賞月喝酒——我琢磨就是吳承恩自己想過一回作詩的癮。
周:陜西作家中,你和陳賈等人關系密切,《白鹿原》你肯定讀過,那么賈平凹的作品你讀過哪些?覺得如何?高建群、紅柯、馮積岐等人的作品您讀過哪些?
方:這些作家都很了不起,寫出了公認的好作品。他們是陜西的主流作家,評論家總是關注他們,研究他們,已無多少新意留待我來評說的了。文學早已系統(tǒng)化,甚至單位化了,不再有全民性。比如作協的年終報告里,基本只說他們單位領工資的,或者退休的(包括亡故的)作家。我不在人家單位,很理解呢。
劉:外國作家中,您提到莫泊桑、契訶夫、福樓拜、托爾斯泰等的頻率很高。中國文學中,莊子、李白、蘇軾、魯迅等人相對來說更被您偏愛。這些人在成為您的閱讀對象的同時,也塑造著您的精神氣質,同時也雪泥鴻爪一樣體現在您的作品中,可以說是這些局部成就了完整的您嗎?
方:這么說也……似乎也可以,因為所有的作家都是前人作家的奶汁喂養(yǎng)大的,奶娘不同則氣韻相異。契訶夫、莫泊桑、茨威格是我最喜歡的三個外國作家。汝龍翻譯的契訶夫,當時西大圖書館里有十幾卷,我從頭看到尾。中國文學中,莊子和蘇軾最合我的口味。如果中國古代經典中只準選一篇,我就選莊子的《齊物論》,齊生死、同萬物、等貴賤……一句話,莊子認為榮辱成敗都一樣,斤斤計較堪可笑。莊子是哲學家,表達思想卻是非凡的文學手段,原創(chuàng)的詞語特別多,比如小說、宇宙、朝三暮四等等。
魯迅我當然也喜歡,但我更看重他身上頑皮的一面。你看魯迅的文章,尤其是千字內的短文章,他實際上只是為了說那么一兩句想說的話,前面都是王顧左右而言其他,甚或索性就是閑扯淡。忽然,不經意的,很唐突的樣子,冒出他想說的那句話,有意思吧?魯迅遺言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魯迅當然知道這說法的,但他偏不“善”,這也可以說是“回避的藝術”。魯迅深諳修辭藝術,他如此這般,沒準就是逗你玩兒呢——客觀上廣為傳播了。
還有,豐子愷的佛性通透,簡樸童真,我也非常喜歡。
三、創(chuàng)作觀念——文學是回避的藝術
劉:我讀您的作品,感覺您一路走來真的很不容易,我指的是選擇以文字作為信仰,您曾說自己沒有宗教信仰,把讀書寫字當作信仰。為之持續(xù)四十年地辛勤付出,當然,回報和收獲也是頗豐富的。
方:這倒沒有。作品好壞任由讀者臧否。當下文學邊緣化成這個樣子,仍然有不少讀者買我的書,比較欣慰。要知道現在是互聯網語境,咱們今天談文學簡直就是說笑話!我曾發(fā)微信說:“文學閱讀早被刷屏閱讀替代,刷屏閱讀又迅速被催命般滾動的小視頻取代,刷、刷、刷,親愛的你究竟想看什么?”
說把讀書寫字當宗教信仰,只能是種文學說法。其實讀書人大概都這個自戀感覺,只是我說出來了而已。信仰本身其實是不能討論的,因為信仰本是一個無前提設置的無條件地信奉某種東西或者理念。不過當時說這話時是比較真誠的,強調一種喜愛程度罷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忌諱的方面,就像如今,有一個詞叫“人設”,我就不大接受凡事都要先來個“設”。事物原來可能并沒有什么意義,意義都是人們賦予的。所以,更進一步說來,要說信仰,我更看重生命本身,看重人和人之間的善和美。文學其實是把生命的苦難化作藝術的一門學問,我覺得寫作就如考古員,努力把掩藏在生活里的善與美發(fā)掘出來。
劉:您的作品,在語言上有很高的辨識度,自成一格,這顯然是硬功夫,是長期積累才有的。想問一下您的作品在語言上得力于哪方面最多?鄉(xiāng)村俚語、歇后語、典故掌故之外,感覺您的語言在氣質上很接近錢鍾書的機智諷刺和才氣,汪曾祺的幽默風趣,不知道這個感覺對不對?
方:你這感覺……可能有點吧,我自己是說不好的,自己說自己難度太大。一個作家的作品讓讀者聯想到另外的作家,未必真受了“影響”,也許他壓根不曾讀過他們呢,可能因為作家的氣質類似吧,值得研究。
至于風格,籠統(tǒng)講,風格即人格。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是很難的,需要長期的自我認知,就是說你得花些時間自我考察你身上都有哪些東西與其他作家不一樣?把不一樣的強調出來,一樣的舍棄掉,風格就出來了。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就是個回避的藝術,無非選什么、怎么寫六個字。一位作家之所以要讀別的作家,學習只是個淺層目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回避這位作家!比如說,周老師出了一本《燕語集》,我出書時就不能再用這個名字了,她筆下寫過的榆林與西安的某些內容,我就不好再寫了。同樣的,前人書中的情節(jié)及語言,你也要避開,否則就是模仿與抄襲,不能叫創(chuàng)作了。
前面說我的作品要輾轉多家刊物才能發(fā)表,每一次退稿回來,我都要把稿子重新抄寫一遍,順便也就把語言再錘煉一次??倸w作品寫成后,都要修改幾遍,最后還要自己朗讀一遍,調整長短句,增刪標點符號,目的是讓語言具有音樂感。假使寫完自己都讀不下去,就不要指望吸引讀者了。
說到這里,我的作品不喜歡使用典故,因為我覺得一篇文章要是有很多書名號雙引號,如同一碗白米飯上落了一些蒼蠅,實在不美觀。在文章中,我也不喜歡故作深奧教育別人,萬不可以為自己比讀者高明,誰又比誰傻呢,腦子都是一個比一個賊啦!我就傾向于簡單。所謂簡單就是文字要干凈、質樸、清爽。這樣一來,我的作品可能讀起來就會比較輕松吧。
周:你的童年,相對來說還是幸運的,然而畢竟是有缺憾的。這也促成了《群山絕響》以幽默喜劇為局部,但整體上卻是悲涼的、無可奈何的!悲劇意味著達觀,這其實也是你人生觀的體現???
方:你提到的這些其實我在文章中講過。我的童年雖然處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雖然遭遇了一些變故,但是整體上還算幸運的。因為,我的家人都很寵愛我。記憶中,我甚至沒被責罵過一次。我當然也很頑皮的,只是頑皮得比較有度,沒怎么過分吧?,F在再回過頭來看我的童年,我只有兩個字:感恩。
劉:說到悲喜劇,您的作品,尤其三部長篇,都給人以借喜言悲的感覺。您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方:我寫長篇,定稿時會把開頭和結尾剁掉,剁掉的字數還比較多。因為開頭部分屬于醞釀情緒,做很多鋪墊,難免有情緒化的東西,如同街上胡亂轉悠著找飯館。定稿時再看就顯得多余。我從福樓拜莫泊桑師徒身上學到了凝練,不喜歡湯湯水水的文字,即使那湯湯水水偶爾也不乏乖巧。結尾部分也刪掉,因為結尾總會無意識地“拔高”呀“哲理”呀,其實可笑。前面說過人的智力都差不多,你沒有資格去啟蒙別人??倸w命運也好故事本身也罷,最好多留空白。要知道實際生活中,人人希望圓滿,“祝你天天快樂”,哄人高興呢是吧。
說到悲劇喜劇,原本是一回事,中間只隔一層薄紙,而且瞬間轉換,無常得很。優(yōu)秀的作品大抵是悲喜混淆的,而且是悲大于喜的,因為生命是有限的,遺憾是永恒的。
周:雖說你曾表示寫作沒有使命感只是單純的喜歡,但《后花園》中宋隱喬知道羅云衣在幫助農村孩子時所表現出的震驚,卻也是一種使命感的體現。而且你作品中也有著大量的對于不合理現象和人性的批判,這其實也是一種使命感的體現?
方:宋隱喬作為一個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畢竟還是要有所追求的。在作品中揭露一些不合理的現象,這是忠實于生活本身,沒有辦法忽視,是每一位作家本能的使命。不能簡單看作家說什么,一切看他作品里具體寫了什么。語言有一大奇妙處:你不說我還清楚,你一說我反倒糊涂了。修辭是神秘的,充滿多義性,以及障眼法。
劉:音樂對您的作品有何影響呢?
方:我寫過一個短文《音樂是耳朵的飯》,偶遇你喜歡的音樂,你感覺這音樂營造的世界如同你的家園,又如你見到了故友,甚或情人,于是你的孤獨感立馬消失了!所以有“知音”一說。寫《群山絕響》時,常常中斷了聽音樂,比如《鷗鷺忘機》《思鄉(xiāng)曲》《漁舟晚唱》之類。多聽音樂會潛移默化自己,熏染作品“行云流水”,陰陽交錯。
劉:您的作品中,女性形象一般都比較正面,而男性形象卻給人感覺比較懦弱,不知道是不是您有意為之?
方:這可能與我是男性有關,哈哈。我們講,某戶人家的男性去世了就會說天塌了。天的特點是云卷云舒,隨風流動,極不穩(wěn)定。但是土地不一樣,土地屬于母性,承載萬物,是相對安靜的。母親生育孩子后絕對要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男的就比較隨意,有的不負責任。這么說有點絕對,可大多數情況就是如此。所以呢,我個人對女性身上所具有的善良隱忍、勤儉智慧等美德,始終贊賞有加。
(時間:2022年10月7日上午;地點:西安市朱雀路明德門遺址公園;記錄:劉超)
(責任編輯:王維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