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伊里布是《南京條約》的簽訂者之一,為世人唾罵在所難免。不過,翻檢史料時,人們卻發(fā)現(xiàn)這位曾任兩江總督的大員其實也未必太壞。
《嘯亭續(xù)錄》中說,伊里布做云南通判時(通判為知府佐官,正六品),清政府派兵鎮(zhèn)壓當(dāng)?shù)氐拿缑衿鹆x,武將們?yōu)樨澒Χ赀B甚眾。此后,伊里布受命前去審訊。在了解真相后,伊里布將無辜的人全都釋放,由此得罪上司而被罷官。清人筆記《留仙外史》中也記載了伊里布與客人談起了做云南通判時的一段往事。
伊里布說:“人生在世,或由福而禍,或由禍而福,皆有定數(shù),無法預(yù)料。想當(dāng)年,我坐在云南撫軍衙門外西偏房的胡床(折疊椅)上苦等接見,只能默數(shù)屋中的椽木、方磚作為排遣——這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客問其故。伊里布說:“我當(dāng)時做云南通判,因被彈劾而去官。窮得沒辦法,想去求撫軍批準撥點盤纏。外面站崗的人見我沒錢通融,又是新被廢的官員,不肯前去通報。我懇求再三,他們才答應(yīng),讓我到西偏房等候。
“我在西偏房里,看見大小官吏們排好隊,隨后又聽站崗的人分別傳令誰誰誰進去。當(dāng)時看到司道官員進去了,接著又出來了;府廳官員進去了,接著又出來了;州縣官員也進去了,又出來了;武將們也進去了,? 又出來了。
“眼見等待接見的人越來越少,我想該到我了,不想站崗的人大聲道:‘撫軍大人有令,今日接見諸人辦理公事,時間已到,大人非常疲憊,未接見者今日且退,明日再來!
“我一聽傻了眼,只好自己走回去。第二天我又眼巴巴地趕來求見。然而,往返三日,都沒見到撫軍大人,每次都是如此。
“在這幾天里,我在撫軍衙門外的西偏房里,坐在一張胡床上屏息枯坐,無所事事。窮極無聊之下,我仰頭默數(shù)這屋里從東到西有幾根椽木,數(shù)完了椽木后又數(shù)地上的方磚又有幾塊。反反復(fù)復(fù),最后數(shù)得是一清二楚,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
“最后,我還是沒見著撫軍大人。云南離京師萬里之遙,我又沒有足夠的盤纏,無奈之下,只好讓妻子兒女暫留云南,我孤身一人先回京城,到時再想其他辦法。
“沒想到我回到京城,親友們聽說我已被罷官,路上見了我紛紛繞道,生怕被我看見,也無一人來問我狀況如何。
“所幸朝廷規(guī)定,旗人因公去官的可請求覲見皇上。原來某下屬出主意說:‘事已如此,不如送點錢給那些值守的人,讓他們安排覲見,指不定皇上見你了,事情或有轉(zhuǎn)圜余地?!?/p>
“我心想,反正已是山窮水盡,干脆就孤注一擲吧。于是,我狠狠心將僅剩的一點錢全拿出來送給值守,這才得以具文上奏。也算運氣好,皇上正好掛念云南之事,見我從云南來,便特意召見了我,詢問那邊的情況。
“得此機會,我把云南及個人情況均如實匯報?;噬下牶螅X得我說得不錯,便命我官復(fù)原職,仍回云南辦事。
“親友們聽說我復(fù)官了,陸續(xù)有人向我慶賀。正要出京赴任時,皇上又越級提拔我為郡守。消息一出,來慶賀的人多得不得了。有建言獻策的,有饋贈物品的,還有送錢的,一個個還生怕我不收。
“出京城后,朝廷又下令讓我先做監(jiān)司(監(jiān)察州縣的地方長官,比按察使低一級),仍在省城辦公?;氐皆颇?,我與妻子兒女重逢后,感覺恍如夢中,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到家第二天,我去謁見撫軍大人,站崗的還是那幾位,但這次卻大不相同。這些人見我后趕緊起身,一個個堆著笑前來招呼。進去一通報,撫軍便傳命:‘請!’
“隨后,我是一路高升,不到兩年,便由按察使轉(zhuǎn)為布政使,隨后又升為云南巡撫。
“說來也巧,受命巡撫時正好安排在撫軍衙門的西偏房。當(dāng)時屋內(nèi)焚香設(shè)案,正當(dāng)我九拜謝恩時,忽然看見西偏屋的椽木、方磚,歷歷在目,想起當(dāng)年情景,不勝唏噓!
“隨后,云南大小官員都來向我祝賀,都在屋外等待接見。我按秩序一一接見,就跟當(dāng)年我看到的一樣,司道也進,司道也出;府廳也進,府廳也出;州縣也進,州縣也出。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撫今追昔,真是感到人生如夢,令人感慨萬千!
“接見完后,我特意告誡負責(zé)通報的下屬:‘你們都好好聽著,從今以后,只要有人求見,都必須通報。接待那些求見的人,要好好對待,不要仗勢欺人,不要讓西偏屋里再有人默坐胡床,求見不得,徒勞無助地默數(shù)木椽幾根、方磚幾塊!’”
官場炎涼,人情淡薄,伊里布的感悟和故事雖說只是野史,但何嘗不是一種歷史的常態(tài)?
(摘自《顯微鏡下的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