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成明
居家鄉(xiāng)野,蛙聲原是聽慣的。我離開故鄉(xiāng)在東莞居住了十多年,趁著暑假,才有機會從鼎沸市聲中折回,在萬籟俱寂的氛圍里傾聽蛙鳴,感受別樣的清新。
屋舍臨山近水,入夜便被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密密匝匝的蛙鳴簇擁著,恰似一艘孤舟墜入了無邊的蛙聲之洋。白日里零零星星的幾聲蛙鳴,此時卻奏出許多的層次和韻致:那雄渾厚重如雙簧管者,是陽剛之氣甚足的雄蛙;那溫柔如小提琴者,是天性陰柔的雌蛙;那清脆如琵琶者,是朝氣蓬勃的雛蛙。倏然,蛙聲歇了,蛙聲又響了,定是有人穿過田野,驚動了這群精靈。溪這邊的蛙和溪那邊的蛙,隔岸對唱,一緩一急,一唱一和,像是浪漫情侶的傳情表達。在這蛙聲的節(jié)奏里,我仿佛能夠聽到歲月的更替、季節(jié)的變遷、月光的流淌,感受生命的誕生、成長、繁衍和死亡。
學生時代,我在中學語文課本上讀到“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可以想象,800多年前,氣宇軒昂的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騎著高頭大馬,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夏夜,穿過定居的上饒的田野——黃沙道中。天空中的云朵肆意飄浮,閃爍的星星時隱時現(xiàn),山前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那熟悉的茅店小屋隱在土地廟附近的樹林中,山路陡然一轉,月色中顯影的溪流小橋便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于是,他詩意大發(fā),這片田野上此起彼伏的蛙鳴,就這樣走進了中國古典文學史。從此,一個小山村的山水寫意畫便寄存在一代代人的文學想象中,時不時地發(fā)出悠遠的召喚與回音。
那時,我在鄉(xiāng)下中學教書,窗外是一片肥沃的田野和連綿的群山,還有一大群愛唱歌的鄰居——青蛙。每年春天的第一聲蛙鳴總會讓我興奮。生活總是這樣周而復始,在那個僻靜的鄉(xiāng)村中學,我待了十年,一直從不自卑地努力著。夜晚總能給我的心靈一些寧靜,我靠在床頭夜讀,準備一個新的開始。突然,我聽見蛙的叫聲,從窗外的田野低低地傳來,撞擊著我的心扉,雖然微弱,卻是有力。這是比搖滾更能震撼我心靈的聲音,讓我開始遐想。
而我有福,與蛙比鄰而居。我也特意將書桌擺在正對田野的窗前,在蛙聲的節(jié)奏中讀書、喝茶和寫作,傾聽蛙鳴協(xié)奏曲。蛙聲的動聽是無與倫比的,忽遠忽近如山歌對唱,疏密相間如雨過田野,驟起驟落似指揮有序,稀稀拉拉似劇終人散。夜夜,蛙鳴不絕于夜讀的字里行間、每張稿紙間和每滴墨水中,每一刻的無眠和每一個明快的夢里。
入夜,青蛙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我走出家門,站在池塘邊上,屏住呼吸,豎著耳朵,凝神傾聽。蛙鳴有節(jié)奏地歡唱,伴著蟲子的歌吟,嘹亮高亢的旋律中不失低沉和纏綿,它們的配合天衣無縫,水乳交融。
蛙鳴是田野的靈魂。走進蛙鳴,走進自然,融入天和地、人與物、形與神的合唱中,讓短暫的人生也迸發(fā)出和蛙鳴一樣悠遠絕塵的音符。我默默地拿出手機,錄下了一段蛙鳴,帶回了東莞。
(插圖:朵 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