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希華

一

一片烏云吞噬了月亮。

八十多歲的太爺爺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身上插了好多管子。聽爺爺說，太爺爺隨時都有可能心臟驟停，也許太爺爺要去找太奶奶了，他們已經(jīng)分隔了太久太久。

可太爺爺似乎又在等待著什么，不愿離開這個世界。

這幾天，爺爺忙里忙外。他說要去一趟首飾店，我便跟著他一起去了。到了首飾店，他直奔銀飾柜臺，銀項鏈、銀手鐲、銀耳環(huán)……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爺爺問我哪一款銀耳環(huán)好看，我實在看不出來，便回答都好看。

爺爺買了一款銀耳環(huán)后，帶我去了金銀加工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打開后，是耳環(huán)的樣式圖案。他希望老板把這款剛買的銀耳環(huán)加工成圖中的模樣。

我真的不理解為什么爺爺在這個時候?qū)︺y耳環(huán)如此癡迷。

回到家，腦海里回蕩著爺爺在回家路上對我說的話，似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爺爺說，他十幾歲的時候，太奶奶就走了。從此，太爺爺既當?shù)之攱?，把爺爺姐弟四個拉扯大。

黃昏過去，夜幕下垂。我推開家里的窗戶，遠處飄來了一陣香味，好像是水煮魚的味道。抬頭望著天空中的月亮，我想起了太爺爺曾經(jīng)為我們做過的水煮魚。

一朵厚厚的云遮住了月亮。遠遠望去，此刻的云朵就像一張慈祥的臉龐，月亮就像掛在耳垂上的銀耳環(huán)。

看著看著，我不禁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覺走進了爺爺對我說的那個故事里。

二

那是半個世紀前的故事，那一年，爺爺十三歲。

春末夏初的一個夜晚，月亮掛在半空中。

“華仔，家里一點糧都沒有了，你去姑姑那里借一點。”媽媽說完，背過身，將一聲嘆息留給了空蕩蕩的屋子。

媽媽知道我能把事情做好，就把借糧的事交給了我。

“可我明天要上課?！蔽业谝淮尉芙^了媽媽。

“大家總不能餓肚子?！眿寢屆嗣蠖你y耳環(huán)，期待我能答應(yīng)。

看著媽媽迫切的眼神，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如果我不答應(yīng)，媽媽只能像以往一樣，賣掉家里值錢的東西去換錢買糧。

第二天，我匆匆趕路。半路上飄起了細雨，為了早點趕回家，我一路小跑，任憑雨水打濕我的頭發(fā)。

到家門口時，我看到班主任邱老師坐在我家的板凳上，估計是為我逃課的事情來家訪的。

我站在門外，不敢進去，怕老師知道我家斷糧。要是被老師知道了，那多沒面子。我悄悄把裝玉米的白色袋子擱在門背后，走進門，站在老師與媽媽中間，默默地低著頭。

一碗為老師沏的紅糖茶正冒著熱氣。

媽媽身體總是不太好，那包紅糖是我們托人買的。

老師并沒有過多批評，只是為我沒聽到課上的一些重要知識感到可惜，臨走時還不忘夸我是棵好苗子。

為了一家人不餓肚子，我不得已少上一節(jié)課。果然，做作業(yè)的時候，我被一道題目給難住了。媽媽臉上掛著歉意，在我旁邊不知如何是好。

三

初夏的晚上，夜里還是有些涼。

我蹚過被河水漫過的堤壩，忍受河水直逼心底的冷，帶著對難題的困惑，去找住在河對面的班長解答題目。

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披著月光，準備再次走過被河水漫過的堤壩。突然，我發(fā)現(xiàn)對岸有一個人影，心里有點害怕，仔細一看是媽媽。媽媽要背我過河，我拒絕了。

回到家，我一聲不吭地整理書包，一直不理睬媽媽。

“是我讓你借糧的，耽誤了你的學習?！眿寢尶粗?，又補充了一句，“再說，我身體好多了?！?/p>

媽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我旁邊忙著替我收拾書包，收拾完后，又連忙為我泡了一碗紅糖茶。

看著她的動作，我的眼睛有些濕潤，終于開了口：“媽，我不是為落下功課而生你的氣。你的身體怎樣自己還不清楚嗎？你把這茶喝了，我就不跟你置氣。冰冷的水，你是不能碰的?！?/p>

媽媽拗不過我，就把紅糖茶喝了，剩下一口給我。我覺得這茶好甜好甜，趁媽媽不注意，我伸出舌頭舔了舔碗底。

媽媽看到了我的舉動，我們都笑了。

學編織的大姐聽到笑聲，走出里屋。

“媽，聽你說，你的銀耳環(huán)是姥姥給你的嫁妝。家里再困難，也不要賣了它。今天西院的二妞姐說，按咱們村的風俗，人走的時候，嘴里都要含銀飾。不然，就會……”

“我知道，你進屋去吧?！眿寢尨驍嗔舜蠼愕脑?，走到了鏡子前，似乎在看什么。

大姐把我拉到里屋悄悄地說：“我們千萬不要讓媽動賣耳環(huán)的心思?！?/p>

我聽了，點了點頭。

“你爸在外面倒好，也不帶一點什么回來?！眿寢屧诼裨拱职帧?/p>

爸爸是一名木匠。他常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可是，那個年代，自己掙的幾個錢實在難以維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四

初二階段，學習更緊張了。

油燈下，媽媽在納鞋底，她一聲不吭，屋里只能聽到針線穿過鞋底的聲音。

此刻，我們姐弟四個都很聽話，因為家里養(yǎng)了幾個月的豬病死了。

媽媽很傷心，原本她打算把豬養(yǎng)大一點再賣掉，解決一下眼前的困難。

姐弟四個，大姐不上學了，哥哥沒有我成績好，妹妹還小。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媽，我想買一本復(fù)習資料，同學們都買了?！蔽乙呀?jīng)開了口，后悔都來不及。

“重要嗎？”媽媽用針在頭發(fā)上刮了幾下。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看到。其實，看到和沒看到?jīng)]有多大區(qū)別，媽媽知道她的問話是多余的。

“你放心念你的書，復(fù)習資料的事情，媽來解決。”媽媽很堅定，之前悲傷的情緒似乎已經(jīng)消失了。

沒過幾天，一個課間，老師叫我去一下學校門口，說我媽來找我。我心里忐忑不安。

我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校門口。

媽媽從她的懷里掏出一本書。

“我在你學校西邊的書攤上買的，我看好多家長都在買，我也……”

我接過留有體溫的書，一看，傻傻地站在那里。

媽媽買的是一本一年級的課本。

看我反應(yīng)怪怪的，媽媽連忙解釋：“兒子，你媽不認識什么字，但‘一’字我還是認得的，這本書就是教孩子拿第一……”

媽媽見我不高興，連忙把笑容藏在皺紋里：“花不了幾個錢。”

我怕媽媽因為知道買了一本幾乎沒有用的書而傷心，連忙說：“好的好的，我去上課了，路上小心?！?/p>

我揣著書，走了幾步，一回頭，看到媽媽的笑從嘴角一直蕩漾到耳根。忽地，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心抽搐了一下。

后來，我想方設(shè)法地問同學借來了最新的復(fù)習資料，在本子上把重要的內(nèi)容抄了下來。

讀書期間，我把媽媽買的那本書一直放在書包底層。也許媽媽的書是征服高山的秘籍，高考那年，我如愿考上了師范學校。

由于積勞成疾，在我讀大二的那年，媽媽走了，嘴里沒有含著銀耳環(huán)。

五

重癥監(jiān)護室里，太爺爺似乎還在等待著什么。晚輩們幾乎都到齊了，可太爺爺還是沒有閉上眼睛。

突然，爺爺擠了進來，在太爺爺?shù)氖掷锶艘幻躲y耳環(huán)，嘴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些什么。

摸著銀耳環(huán)，太爺爺欣慰地閉上了眼。

想起爺爺說過的故事，我知道，爺爺是要太爺爺把這枚銀耳環(huán)帶給太奶奶。

這是一份半個世紀的牽掛。

（插圖：鍋子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