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虎
(復旦大學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詩經(jīng)·卷耳》篇中有“虺隤”一詞,關于該詞依然存在很多問題需要解決。首先,該詞異文眾多,如“遺”“瘣隤”“虺穨(頽)①”“穨(頽)”等。因此,關于該詞的本字多有爭議。其次,對于該詞的訓釋,歷代注釋家們也說法不一,總結起來,大略有四種說法。如《毛傳》:“虺隤,病也?!盵1]278鄭玄亦同?!稜栄拧吩唬骸膀撤~,病也?!盵1]2574均釋其為“病”的意思。此其一?!稄V韻》曰:“虺,馬病。”[2]97此其二。孫炎則進一步細化,認為是“馬退不能升之病也”[1]278。此其三。郭璞為《爾雅》作注:“虺穨、玄黃,皆人病之通名,而說者便謂之馬病,失其義也。”[1]2574認為“虺穨”專指“人病”,此其四??梢姡?jīng)師們大體都同意該詞有“病”的意思,且均將二字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訓釋?,F(xiàn)代學者也多有考證,但也未脫離此四種說法。那么“虺隤”具體為何病依然無定論。最后,“虺隤”二字疊韻,為古人觀念中的“聯(lián)綿字”②,那么如何訓釋“聯(lián)綿字”就成了問題。如古人認為“聯(lián)綿字”不可分訓,其原因何在?訓“虺隤”等異文大體為“病”義,其根據(jù)為何?有學者認為“虺隤”等異文僅是記音符號,與字形無涉,義存于聲,求諸其聲即可。那么古人在造詞之初是如何知道“虺隤”的古音大體代表“病”義呢?這種種問題依然很難解決。
本文則認同古人觀念中的“聯(lián)綿字”,認為這是漢語獨有的特點和規(guī)律。但是古人是站在整體的文義和語言理解的角度進行訓詁的,能疏通文意即可。他們不可能運用現(xiàn)代訓詁學的理論、方法,立足語言本體去分析“聯(lián)綿字”背后的造詞理據(jù)。本文則立足于此,擺脫以古人的視角訓釋“聯(lián)綿字”的束縛,試圖考察“虺隤”等異文的本字,進而從本字出發(fā),分析該詞的意義。
古今學者對“聯(lián)綿字”等相關理論問題多有不同的看法,本文則不加討論,但也必須擺明部分觀點以避免歧義,本文的立論基礎也在于此。
首先,古代“聯(lián)綿字”不完全等于現(xiàn)今“雙音單純詞”。
李運富教授的《是誤解不是“挪用”——兼談古今聯(lián)綿字觀念上的差異》對于這一問題,論述詳實,可參見。其中,關于王念孫“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的觀點,李運富教授說:“王念孫所舉的例子都是容易引起誤解的、語音或形體產(chǎn)生了訛變的同義復詞,表面上一般看不出它們的合成關系?!盵3]387所以,以古人的觀念來看,王念孫所舉的例子是“聯(lián)綿字”,不可拆開來解。但是,以今人的角度來看,王念孫所舉之例有些為“同義復詞”,可以對其構詞加以分析。
其次,古人所謂“聯(lián)綿字”多為同義復詞,這些詞匯中,有些“聯(lián)綿字”是有本字的。
有學者認為,訓釋“聯(lián)綿字”不能拘泥于兩個字的字面意思。沈懷興說:“站在訓詁學角度說,這主要強調(diào)識通假、辨或體,不可望文生義而‘失其本指’。”[4]183因此,對于那些有本字的“聯(lián)綿字”來說,若不辨用字而忽略了本字,或拘泥于字形,其訓釋結果自然與詞的本身意思無關;或預先知曉詞的大概含義,通過字形而強加附會,自然出現(xiàn)各執(zhí)己見的狀況。故而,想要正確且深入地理解該詞的含義,必須求其本字。
另外,有學者認為,“聯(lián)綿字”應重其聲,而非重其字形,其義存于聲,體現(xiàn)出對字形的過度輕視。甚至有學者認為“雙聲疊韻”之字均無本字,文字僅是記音符號,因此寫法眾多,求諸其聲即可,不用辨析異文。本文對此則不敢全部加以認同?!奥?lián)綿字”義存于聲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所有的“聯(lián)綿字”均無本字,似乎值得商榷。黃侃先生說:“雙聲疊韻之字,誠不可望文生訓,然非無本字,而謂其義即存乎聲,即單文觭語義又未嘗不存乎聲也。自王君而來,世多謂雙聲疊韻之字無本字,則其所誤者大矣。”[5]227漢字本就是重視字形的文字,因此,有必要辨析“虺隤”之異文,以求本字。
最后,想要分析“虺隤”這一古代“聯(lián)綿字”形成背后的造詞理據(jù),那么對其字形、字義以及結構組合方式加以分析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對此,有學者或許并不贊同。陳奐《詩毛氏傳疏》:“‘虺穨’疊韻,‘玄黃’雙聲,皆合二字成義。‘玄黃’不可分釋,猶‘虺穨’之不能分釋耳?!盵6]18與王念孫“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7]1026這句話不謀而合。當然,這都是古代“聯(lián)綿字”觀念。實際上,站在對整體文義和整體詞義的理解的角度,不僅是古人觀念中的“聯(lián)綿字”不可分訓,現(xiàn)代人觀念中的合成復音詞,亦不能脫離語境,完全拘泥于字面意義而分開訓釋,這本就是漢語詞匯獨有的特點和規(guī)律。但是,隨著現(xiàn)代語言文字研究的發(fā)展,從用字角度分析詞匯,探析詞匯形成背后的深層次原因、詞匯的形成過程和詞匯內(nèi)部的結構組合,考察用字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古人是不會也不可能從這個角度上考察詞匯的。
下面試舉將今人觀念的“合成詞”誤認為古代“聯(lián)綿字”的例子,以說明古今“聯(lián)綿字”的觀念似乎有所差異。
在舉例之前需要知道的是,古人對“聯(lián)綿字”并無明確定義,辨識“聯(lián)綿字”的方法是通過“聯(lián)綿字”的一般特征③。但是,“特征”只是該事物的必要條件,是或然的而非必然的,一些合成詞也可以有這些特征。進入現(xiàn)代,今人對“聯(lián)綿字”這一觀念加以完善,進而加以定義,如學者蘇建洲認為:“聯(lián)綿詞(即聯(lián)綿字),是一種雙音節(jié)單純詞,具備兩個漢字、兩個音節(jié)、一個明確的詞義。但他們的詞義不是由兩個字的字義組成,而是由兩個音節(jié)共同表示。如果把兩個漢字拆開,就成為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符號……或者單字表示的意義與這個雙音詞所有的意義毫無關系……或者是單字使用的意思與連用時的意義相同或相近,而另一個字不能單獨使用。”[8]279那么,我們不妨從此定義出發(fā),去考察合成詞與“聯(lián)綿字”。
如學者蘇建洲在《新訓詁學》中所舉的“涉獵”一詞[8]307-308,該詞之前多認為是“聯(lián)綿字”,表示瀏覽一類的意義。且“涉獵”也有諸多符合“聯(lián)綿字”的特征,如二字疊韻、二字成義不可分訓、寫法不固定、二字可顛倒使用等。然而經(jīng)裘錫圭先生考證,“獵”是通假字,其本字為“歷”,有瀏覽的意思,“涉”亦訓為“歷”,也有瀏覽的意思。[9]164-168因此,“涉獵”為同義復詞。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解釋像“涉獵”這類同義復詞的完整意思,與“聯(lián)綿字”一樣,不能拘泥于字形而分開解釋,不能破碎大義,該詞不僅僅是瀏覽的意思這么簡單,我們需要從整體上加以理解,否則跟顏師古的訓釋沒有區(qū)別。裘錫圭先生就說:“在這里應該指出,一般解釋為瀏覽的‘涉獵’,其含義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單純的。古人使用這種‘涉獵’的時候,既可以把某種范圍書籍(如‘書傳’‘經(jīng)史’)或泛指的‘群書’‘群籍’當作對象,也可以把某種學問當作對象(參看《辭通》)……可見用瀏覽一類意思來解釋這種‘涉獵’是不夠全面的。”[9]167同樣,“虺隤”似乎有異曲同工之效。該詞也多認為是“聯(lián)綿字”,符合“聯(lián)綿字”的特征,但本文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虺”是通假字,其本字為“瘣”,有病的意思,“隤”字同樣有病的意思,符合今人同義復詞的特點,與今人對“聯(lián)綿字”的定義有所乖違。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虺隤”的整體含義不僅僅是病的意思這么簡單。綜上來看,“聯(lián)綿字”究竟如何識別和定義,是值得研究的課題。④
有關“虺隤”的解釋之所以說法各異,原因之一就是不辨本字而拘泥于某一異文加以訓釋。因此,有必要搜集該詞的異文,追根溯源,知曉其本于何處,以便求其本字。
據(jù)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及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經(jīng)常見到的異文有以下五種。
現(xiàn)今較為通行的阮刻本《毛詩注疏》作“虺隤”[1]278。
齊詩作“瘣隤”。西漢焦贛著有《焦氏易林》,對《詩經(jīng)》進行了大量地直接引用或間接引用⑤,清代學者認為,焦氏家傳齊詩,以治齊詩為主。⑥《焦氏易林·賁之》篇:“玄黃瘣隤,行者勞疲。”[11]400《師之》篇亦作“瘣隤”[11]126?!隘愲P”一詞,很可能是焦氏取自于齊詩。
魯詩作“虺穨”。東漢蔡邕治學經(jīng)常引用《詩經(jīng)》,清代學者多認為蔡邕《詩》學家法當為魯詩⑦,據(jù)現(xiàn)代學者考證,蔡邕早年可能習魯詩,而后呈現(xiàn)兼采魯、毛的特征。[12]37因此,蔡邕《詩》學是存有魯詩遺說的。蔡邕《述行賦》曰:“我馬虺穨以玄黃。”[13]190據(jù)此,魯詩很可能作“虺穨”。
王逸《楚辭章句》對《詩經(jīng)》亦多引用。臧鏞堂《〈楚辭章句〉多魯詩說》認為《楚辭章句》引《詩》“蓋魯義也”[14]114。陳壽祺、陳橋樅父子《三家詩遺說考》也認為“叔師(王逸)所用,信為魯師矣?!盵15]60《楚辭章句·九思·逢尤》“車軏折兮馬虺穨”[16]359??梢?,王逸《詩》學偏向魯詩,其所引亦作“虺穨”。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上》于“虺”字下曰:“虺,呼回反,徐呼懷反。《說文》作‘’。”[17]83又于“隤”字下曰:“隤,徒回反,徐徒瓌反。虺隤,病也。《爾雅》同。孫炎云:‘馬退不能升之病也?!墩f文》作‘穨’。”[17]83意即《說文解字》在引《詩》時作“穨”。
歷代經(jīng)師對“虺隤”的解釋雖有差異,但都認同“虺隤”大體有“病”的意思。因此,為避免對其他無關宏旨的問題加以討論,本文即從“病”義出發(fā),對“虺”字異文和“隤”字異文分開辨析。如上文所述,考察用字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最后,我們認為“瘣隤”當為其本字。
2.虺
關于“虺”的本義,早就有學者加以考證,大致認為“虺”是蛇類之屬⑧,其引申義也多與“蛇”有關,這與“病”義無涉,因此“虺”為通假字,無需拘泥于字形。
文獻中“鬼”通假為“畏”的例子也不少,如《甲骨文合集釋文》17442:“癸未卜,王,貞畏夢。”[21]895《甲骨文合集釋文》17448:“貞亞多鬼夢亡疾。四月。”[21]896郭沫若認為:“鬼假為畏,《周官》所謂‘懼夢’?!盵22]554另《莊子·外篇·天地》:“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釋文》曰:“‘門無鬼’,司馬本作‘無畏’?!盵23]452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三《鬼方昆夷獫狁考》:“漢人以隸書寫定經(jīng)籍時,改‘畏方’為‘鬼方’?!盵24]381另外,“鬼”的甲骨文作(《合集》8592);“畏”的甲骨文作(《合集》14173),是從鬼持棍的形狀,造字之初與“鬼”字有關,“鬼”“畏”二字部件有相同之處。
4.瘣
第一,“瘣”與“虺”古音相近?!膀场敝乓魹闀阅肝⒉?,“瘣”之古音為匣母微部,二字聲母皆為喉音,韻部相同,故古音相近,相互借用。
第二,“瘣”在文獻中有“病”的意思?!墩f文解字·疒部》曰:“瘣,病也。從,鬼聲?!对姟吩唬骸┍睡惸?。’一曰腫旁出也?!盵20]154許慎將“瘣”釋為二義:一為“病也”,一為“腫旁出也”。
在上古文獻中,常見“瘣”與“木”連用,作“瘣木”,其意義指向為木腫瘤無枝之病。《詩經(jīng)·小雅·小弁》曰:“譬彼壞木,疾用無枝?!盵1]453“壞”即“瘣”之通假字?!睹珎鳌吩疲骸皦模愐?。謂傷病也?!盵1]453鄭玄說:“猶內(nèi)傷病之。木內(nèi)有疾,故無枝也?!盵1]453另有東漢徐干《中論·藝紀》曰:“木無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故謂之瘣?!盵27]479陸德明釋“瘣木”曰:“木瘤腫也。”[1]453又《爾雅·釋木》:“瘣木,苻婁?!惫弊ⅲ骸爸^木病尫傴癭腫無枝條。”[1]2637又《齊民要術·檳榔》:“其顛近上未五六尺間,洪洪腫起,若瘣木焉?!碑敶r(nóng)史學家石聲漢注:“樹木因菌類寄生而生長的腫瘤稱為瘣?!盵28]1058在植物學中,這屬于林木“腫瘤病類”[29]208的疾病,多是因真菌、細菌、線蟲等引起樹木腫瘤無枝之狀,是一種常見病,可見古人對自然的觀察十分細微。
“瘣”除了常與“木”連用,表示木腫瘤無枝之病以外,在之后的文獻中也經(jīng)常作為自由語素而單獨使用,表示腫瘤、腫脹之病,作用對象可以為人,也可以為植物。如漢揚雄《揚子云集》卷二:“陽氣傷,陰無救瘣,物則平易?!盵30]40孫詒讓曰:“‘救’,讀為‘朻’,即《釋木》之‘下句曰朻’也?!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建木下有九朻’,郭注云:‘朻,盤錯也?!畺`’與‘救’聲近字通,無朻曲瘣腫,即平易之意?!盵31]303孫詒讓釋“瘣”為“腫”。另有清人尤維熊作《來青軒記》描述其室前之樹,曰:“有支離疲苶之疾,則中喪而為瘣矣。”[32]2156遼代李萬《宣徽南院使韓橁墓志》:“舊疹忽作……在腹之瘣,倏然破墮?!盵33]31以上皆為腫瘤、腫脹之病。
在中古文獻中,“瘣”由人、植物的腫瘤、腫脹之病又引申為女性子宮脫垂的疾病,即“瘣疾”。元代危亦林《世醫(yī)得效方》曰:“磁石散,治子宮不收,名瘣疾,有痛不可忍者?!盵34]515“子宮不收”即子宮腫脹的病癥。后來的《普濟方》[35]596《本草綱目》[36]681皆引同。據(jù)《中醫(yī)大辭典》“子宮脫垂”條可知,“瘣疾”又名子宮脫垂、子宮不收、子宮脫出、陰挺、翻花等。指女性子宮下墜的一種疾病,“多由氣虛下陷,帶脈失約,沖任虛損,或多產(chǎn)、難產(chǎn)、產(chǎn)時用力過度,產(chǎn)后過早參加重體力勞動等,損傷胞絡及腎氣,而使胞宮失于維系所致?!盵37]172《景岳全書》曰:“婦人陰中突出如菌如芝,或挺出數(shù)寸,謂之陰挺。此或因抱絡傷損,或因分娩過勞,或陰郁怒下墜,或因氣虛下脫。”[38]70對該病的成因做出了較為全面的述說。如此看來,“瘣疾”亦帶有腫瘤、腫脹的一些特征,且或因過度勞累而致病。這與現(xiàn)今“子宮肌瘤”的病癥有相似之處。
總上所述,在上古文獻中,“瘣”最先與“木”連用,作“瘣木”講,表示木腫瘤無枝之病。隨后的上古文獻中,“瘣”字作為自由語素可單獨使用,表示人、植物等的腫瘤、腫脹方面的疾病。中古文獻中的“瘣”又引申為女性子宮脫垂的疾病,也表現(xiàn)有腫瘤、腫脹方面的特征,多因過度勞累而致疾。因此,“瘣”當為“虺”之本字。
“虺隤”中的“隤”字之異文主要有“遺”和“穨”,此三字皆從“貴”聲,古音相近,因此在文獻中經(jīng)常借用。但是,三者的具體含義還是有些差別的。
1.遺
“遺”的本義為“丟失、丟棄”。
《說文·辵部》曰:“遺,亡也?!盵20]41段玉裁注曰:“《廣韻》:‘失也。贈也。加也?!?,皆遺亡引伸之義也?!盵39]74《易·泰》:“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1]28王弼注:“用心弘大,無所遐棄,故曰‘不遐遺’也。”[1]28作“丟失、丟棄”的意思。又如《左傳·成公十六年》:“君唯不遺德刑?!倍蓬A注:“遺,失也?!盵1]1920從字形角度來看,“遺”字從辵從貴。金文作(《金文編》0233)[40]101,像兩手捧著裝載物體的容器,而物體遺漏掉落的動作。因此,“遺”的本義為“丟失、丟棄”。
“遺”由其本義引申為遺忘、遺留、遺失的東西、下墜、離開等一系列引申義,幾乎與“病”義沒有關系。因此,“遺”為通假字。
2.隤
首先,“隤”的本義和引申義更多的是強調(diào)動作的過程或動作本身,可作為及物或不及物動詞進行使用。
“隤”由其本義引申為敗壞、降、跌倒等意義。如漢司馬遷《報任安書》:“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42]2730作“敗壞”講?!稘h書·揚雄傳上》:“發(fā)祥隤祉,欽若神明者?!鳖亷煿抛⒃唬骸半P,降也?!盵42]3536又如《淮南子·原道》曰:“先者隤陷,則后者以謀?!盵43]51作“跌倒”講。均是在強調(diào)動作的過程或動作本身,且可作為及物動詞使用。
漢劉熙《釋名》:“陰腫曰隤,氣下隤也。又曰疝?!盵44]276此處的“隤”作為病名,是“疝”疾中的一種,意在強調(diào)“氣下墜”這一動作,文獻中沒有再見到用“隤”表示“疝”這一病名的,更多是用其衍生字“”。如《靈樞經(jīng)》卷三:“丈夫疝,婦人少腹腫?!盵45]34《4佛阿毗曇經(jīng)》有“陰 ”[46]746。字書中,《玉篇》始收“”字,《玉篇》曰:“,下腫也。”[47]22《1廣韻·灰韻》釋“”曰:“,陰病。”[2]99可見,“”應該指男女性腹部或陰部腫大的疾病。后來的文獻對該病癥描述的更加明確,如明代李中梓《醫(yī)宗必讀》:“ 疝,足陽明筋病,內(nèi)有膿血,即巢氏之胕疝,子和之血疝也?!盵48]464明代王肯堂《證治準繩》卷十四:“足陽明之筋,聚于陰器,上腹。其病轉(zhuǎn)筋,髀前腫,疝,腹筋急?!盵49]398實際上,“”是“疝”疾中的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十分常見,多是由咳嗽、噴嚏、用力或勞累過度等,使人體內(nèi)部壓力過大而引起腹部或陰部腫脹。這在中醫(yī)里認為多是“邪聚陰分”而致。
由此看來,“隤”由“下墜”的本義,引申為中醫(yī)“疝”病中“氣下墜”的“陰腫”之病,并由此孳乳為“”字,多表示因咳嗽、噴嚏、用力或勞累過度,致使人腹部或陰部腫大方面的疾病。因此,“隤”當為本字。
3.穨
第一,“穨”的本義可能為“禿貌”,但文獻中很少用此義,多用其引申義?!墩f文·禿部》:“穨,禿貌。從禿貴聲。”[20]177“禿貌”暗含著頭發(fā)脫落的動作,徐灝段注箋曰:“禿者,發(fā)落。故引申之義為頹落?!盵50]192“穨”由其本義,引申為下落、倒塌、頹廢、衰微等意義,與“隤”音同義近。顯然二者并不通假,而在諸多意義上通用。
第二,“隤”與“穨”音同義近,古通用,但依然存在差別。首先,當動詞講時,“穨”多為不及物動詞。如漢司馬遷《報任安書》“隤其家聲。”不可作“穨其家聲”。《漢書·揚雄傳上》“發(fā)祥隤祉”不可作“發(fā)祥穨祉”。又如“穨”作為不及物動詞,《史記·河渠書》:“水穨以絕商顏。”[51]1412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故使榮進之心日穨,任實之情轉(zhuǎn)篤?!盵52]196。其次,“穨”更多的是強調(diào)狀態(tài),因此多作為形容詞來使用。如《周禮·冬官·梓人》:“爪不深,目不出,鱗之而不作,則必穨而如委矣?!睂O詒讓曰:“此穨爾形容厭伏不振之貌?!盵53]4087諸葛亮《出師表》:“此后漢之所以傾穨也?!盵54]1672因此,“隤”與“穨”古通用,但依然是存在差別的。
第三,因“隤”與“穨”通用,文獻中“穨”也有“病”的意思,但卻是后來產(chǎn)生的。
首先,“穨”作名詞,為自上而下的暴風,如《爾雅·釋天》:“焚輪謂之穨,扶搖謂之猋。”[1]2608郭璞注曰:“暴風從上下。”[1]2608邢昺引用李巡之言曰:“焚輪,暴風從上來降謂之穨。穨,下也?!盵1]2608因此,“穨”作名詞時,與“隤”義近。故而后來的慧琳《音義》引《釋名》“陰腫曰隤,氣下隤也”,將“隤”并引作“穨”[55]1539字。
其次,“隤”是“疝”疾的一種,“穨”亦如此,二字通用,并由此孳乳為“”字。但“”字較晚出現(xiàn)。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卷二:“三陽為病……其傳為穨疝。”王冰注:“然陽氣下墜,陰脈上爭。上爭則寒多,下墜則筋緩,故睪垂縱緩內(nèi)作穨疝?!盵56]33此病狀與“疝”相同。“穨”又派生出“”字,《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卷十三:“厥陰所謂疝,婦人少腹腫者,厥陰者,辰也。三月陽中之陰邪在中,故曰疝少腹腫也。”[56]154據(jù)《中醫(yī)大辭典》“疝”[37]1979條可知,“”即“穨”字,“疝”與“疝”病狀同。由此,“隤”與“穨”,“”與“”皆音義相同而通用,余云岫《古代疾病名候疏義》為此作出精妙注解,認為“”為后起之字。余云岫曰:
總上來看,“穨”的本義“禿貌”很少使用,而其引申義與“隤”相近,除細微差別外,二字古通用。表示疾病時,“隤”與“穨”二字雖相通,但卻是后來的事情?!胺~”后來又衍生出“”字,比“”出現(xiàn)的要晚,但意義皆相通,均表示因咳嗽、噴嚏、用力或勞累過度等,致使“氣下墜也”,進而出現(xiàn)男女性腹部或陰部腫大的疾病。捋清了“隤”與“穨”的關系,及“穨”的意義延申后,我們認為“隤”當為本字,“穨”為其通用字。
由上文可知,“虺隤”的本字當為“瘣隤”。“瘣隤”固然為古人觀念中的聯(lián)綿字,但同時也是現(xiàn)代語言學觀念中的同義復詞?!隘悺北硎救?、植物等的腫瘤、腫脹方面的疾病,后來專指女性因用力過度、過度勞累等原因,致使子宮向下脫垂的疾病,且?guī)в心[脹的病狀,所以“瘣”作為單字是有意義的。同時,“瘣”是自由語素,可單獨使用,并重新參與構詞,如“瘣木”“瘣疾”等。“隤”為中醫(yī)“疝”病中“氣下墜”的“陰腫”之病,并由此孳乳為“”字,表示因咳嗽、噴嚏、用力或勞累過度致使人腹部或陰部腫大方面的疾病?!半P”作為單字也是有意義的。綜合來看,“瘣”“隤”二字意義極為相近。因此,二字聯(lián)合構成同義復詞,當表示因過度勞累而致某部位腫脹的意思,且更多是指向人病。晉代經(jīng)師郭璞曰:“虺穨、玄黃,皆人病之通名,而說者便謂之馬病,失其義也?!盵1]2574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總之,不管是古人觀念中的“聯(lián)綿字”還是現(xiàn)代人眼中的同義復詞,都不能脫離語境來單獨解其義。學者孫良明說:“古籍語詞釋義不能孤立的解其含義,須要看‘文勢’,也就是須要看語境;要注意語境對詞義的解釋作用?!盵58]12詩文的詞句無疑是為其具體語境和大義主旨服務的,從詩歌的語境和文義出發(fā),理解語詞才能夠更加準確。因此,不管是詩歌的大義主旨,還是詩歌的文辭,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關系。以往經(jīng)師們訓釋字詞、破碎大義的問題,值得我們警惕?!对姟吩唬骸摆毂舜掎?,我馬虺隤?!笨衫斫鉃椋褐魅蓑T馬登往高低不平的土山,道路險阻,馬兒努力攀登以致累病身腫,難以行進。
注釋:
①“穨”與“頽”讀音和意義完全相同,只是形體不同,實則為一對異體字,經(jīng)常被古人混用。二字現(xiàn)已被收入《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發(fā)布:《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 年,第4 頁。)中,現(xiàn)今以“頽”為正字,“穨”已不再使用。漢代以來,“穨”與“頽”經(jīng)常混用而不加區(qū)別,為避免歧義,除必要之處作“頽”字外,本文不再區(qū)分“穨”與“頽”,統(tǒng)一作“穨”字。
②或稱為“聯(lián)綿詞”“駢字”“連語”“謰語”“雙聲疊韻”“二文一命”等。
③關于“聯(lián)綿字”的特征,詳參蘇建洲《新訓詁學》(蘇建洲:《新訓詁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第289-301 頁)。
④本文并非完全否定現(xiàn)今學者對“聯(lián)綿字”的定義,只是認為對古人“聯(lián)綿字”的認識還可以繼續(xù)完善,不能將其與今人觀念中的“合成詞”混淆。通過“聯(lián)綿字”的一般特征去辨識“聯(lián)綿字”,在邏輯上是必要條件,是或然的,不是真正的方法。其他“合成詞”也可以有“聯(lián)綿字”的一般特征。這也是今人對“聯(lián)綿字”觀念多有爭論的原因之一。
⑤有學者認為概括大意的間接引文,改變了原詩的詞語和句式,所以不應該被看成異文。本文認為文獻中對《詩經(jīng)》的間接引用,均與《詩經(jīng)》原本的詞語和句式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皆非空穴來風,不能全部否定,特別是對時代較早的文獻應給予一定的關注,??睂W亦把“其他古書的引文”作為重要的校勘材料之一。因此,由于間接引用而產(chǎn)生的異文,雖然不是《詩經(jīng)》異文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但可以作為一個參考。
⑥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陳壽祺和陳喬樅父子《三家詩遺說考》、魏源《詩古微》等,皆征引《焦氏易林》以證齊詩。
⑦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陳壽祺和陳喬樅父子《三家詩遺說考》、范家相《三家詩拾遺》等,皆認為蔡邕《詩》學為魯詩。
⑧如裘錫圭先生的《文字學概要》(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第117 頁。)認為:“蟲,像一種較小的毒蛇?!x’本應讀作huǐ,古書一般用‘虺’字表示這個詞。”韓小荊和陳琦的《佛經(jīng)中的“蚖”和“虺”》(韓小荊,陳琦:《佛經(jīng)中的“蚖”和“虺”》,《中國語文》,2019 年第5 期,第619-623 頁。)則認為“歷代典籍中‘虺’用來指毒蛇,也是不爭的事實”,并舉出大量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