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榮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241)
在中國古代的思想中,意象在音樂中被稱為樂象。漢字的“象”本是大象的象形字,指視覺形象,后來被借用到聽覺,稱音樂的意象為“樂象”。音樂把難以捉摸的聲音具象化,把聲音織成的音樂旋律說成是意象,是借用視覺意象比喻聽覺的感性形態(tài)。樂象是音樂家通過聲音所織成的旋律,以表達喜怒哀樂的情思。樂象是音樂由聲音所表達的“象”,是通過擬聲表現(xiàn)情感的聲音形態(tài),經(jīng)由聽覺感官呈現(xiàn)于腦海,在想象和情感作用下所呈現(xiàn)的象。藝術家借助于特定的表現(xiàn)手段呈現(xiàn)樂象。他們借助于聲音,通過感性形態(tài)與主體的情懷構成樂象。樂象通過聲音所織成的曲調,從聲音的物質形式走向精神傳達,表達音樂家基于生活的喜怒哀樂的情思。在音樂表演中,聲音則不僅通過感性形態(tài)與主體的情懷構成樂象,又借助于曲調旋律作為傳達語言,使樂象獲得感性呈現(xiàn)。音樂以聲為象的元素,比音而樂,形成樂象。音樂通過聲音這樣的聽覺形式呈現(xiàn)意象,這與美術等藝術通過視覺形式呈現(xiàn)意象無疑是明顯不同的。
音樂是主體由聲而音,由音而樂,形成的樂曲整體。樂象以聲為元素,由聲構成旋律謂之音,一系列的音組成的篇章謂之樂。聲音的變化構成樂象的整體?!稑酚洝氛f:“聲成文,謂之音?!盵1]1527《樂記》還說:“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1]1526這是由聲而音,比音而樂。聲是音的元素,音是樂的元素。音由聲“變成方”[1]1527、“成文”,形成曲調,而音的曲調織成整體樂曲,即“樂”,象寓于“樂”之中。音樂家讓音的曲調織成樂象,構成聲音的整體加以呈現(xiàn),又以舞蹈相配合,構成視聽合一的樂象整體。宗白華在評價《樂記》的時候說:“這種合于律的音和音組織起來,就是‘比音而樂之’,它里面包含著節(jié)奏、和聲、旋律?!盵2]這是通過現(xiàn)代語言闡釋由音成樂的樂象,要求聲音根據(jù)樂律構成樂象。音樂的美正呈現(xiàn)在作為審美意象的樂象形態(tài)中?!稑酚洝氛f:“聲者,樂之象也?!盵1]1536-1537音樂家在外物的感動下以音表心,由音表象,聽者則由耳入心,建構成樂象。
樂象的創(chuàng)構同樣是主體“觀物取象”的結果。古人對觀物取象的論述主要側重于視覺,其實聽覺也同樣如此。音樂家通過樂音模擬物象,擬聲構象,因聲成象。這是萬物的表現(xiàn)與象征,是宇宙生命精神即自然之道的體現(xiàn),通過音聲而得以表現(xiàn)。樂象是音樂存在的前提和基礎,也是音樂的根本精神所在。《樂記·樂禮》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1]1531,象是空靈而跡化、可感而無跡的?!妒酚洝窌?“凡音由于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3]擬象在似與不似之間,增強了表達的張力。“不似”可以變形和超越自然聲象,獲得絕妙的表達效果,是主體“比物取象”[4]“度物象而取其真”[5]的結果。音樂家在擬聲的基礎上,根據(jù)音樂的規(guī)律對聲音加以排列組合,形成樂象?!稑酚洝繁尽?“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而旄,謂之樂。”[1]1527比音,即音的排列,組成曲調。《樂記·樂論》:“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1]1530其中的樂象包括聲音的快慢和舞蹈的姿勢。楊宗稷稱,樂“不外象形,諧聲,會意三端。”[6]72指的正是創(chuàng)構樂象的方法。
樂通過象而呈現(xiàn),由聲音織成整體的樂象。聲音是樂象的元素,既是構象的內容,又是傳達樂象的載體。在聽覺藝術中,樂象主要通過聽覺的旋律表達情感,是一種“音象”,而非視覺的“象”。樂象是審美活動中的心象通過聲音加以表現(xiàn)的形式。音樂曲調是音樂意象的肌膚。聲音是樂象的媒介,聲音的特點影響著樂象的特點。音樂語言的形式美尤其占有重要地位。樂象與繪畫和文學意象的區(qū)別在于:音樂用音聲,以動靜相成的方式成就象;繪畫用線條和色彩,以虛實相生的方式成就象;文學用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以無跡可感的有限的物象,通過有無相成成就意象,表達無限的意蘊。其間存在著感受方式的差異、傳達意象的藝術語言等方面的差異。
音樂經(jīng)常運用擬聲的手法,以聲音擬象,傳達萬物情狀,模擬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吨芤住は缔o下》:“象也者,像此者也?!盵7]像即妙肖。樂象中的“擬象”和“擬聲”都是象借八音模擬天地萬物?!痘茨献印R俗訓》:“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諸乎弦者?!盵8]803是說琴師模仿外物和主觀情意,在琴弦之間以象達意,并通過舞蹈傳達其內在精神。楊宗稷《琴學叢書》在《琴話》中提出:“以琴傳聲,如鏡臨物然。”[6]77把琴聲看成是映照萬物的鏡子。
中國古代許多描寫音樂效果的詩歌,都通過擬聲和視覺想象摹寫樂象的效果。中國古代的詩賦中,就有許多把樂象畫面化的描述。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9]主要借助于視覺聯(lián)想、兼及自然的聲音聯(lián)想,傳達樂象的效果。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盵10]以及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11]等,都是通過摹寫樂象的視覺和聽覺效果,調動起欣賞者的想象力,深切地體悟詩中所描寫的音樂。
樂象是主體感物動情、情動于中的產物。樂中有象,樂象中也有情,聲音構成樂象,以抽象的形式傳達感情。樂象通過聲音使無形的情意得以表現(xiàn)。《樂記·樂象》:“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1]1536認為樂象是由心動而通過聲音的文采節(jié)奏編織而成的?!稑酚洝繁尽?“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1]1527強調樂象形態(tài)與情感的對應性。音樂通過創(chuàng)構樂象表現(xiàn)主體心中的情思。嵇康《聲無哀樂論》:“樂之為體,以心為主?!盵12]357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緣于生活中的感動,有喜怒哀樂之情需要表達。音為象體,情為象魂。聲象之中包含著主體特定的情意。情溢于音外,通過余音和聯(lián)想,無聲地表達情思。音樂家運用音樂語言,抒寫胸襟、懷抱和志向。清代的張孔山和唐彝銘合編的《天聞閣琴譜》說《平沙落雁》:“蓋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鵠鴻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13]通過鴻鵠遠志抒寫人的胸襟和抱負。
樂象中的心動包括主體對物象的感受。音樂中包含著物之感人,人的心動緣于外物的感發(fā)。這種人心之動,又通過聲來表達。心與聲是同構的,樂象乃以聲表心,主體的情思都體現(xiàn)在樂象中。自然之聲在主體的心中激起豐富復雜的情感,乃至社會性的內容?!稑酚洝繁尽氛f:“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盵1]1527指音樂由人的心靈順應和呼應了自然法則。同時,意對音聲有統(tǒng)合和主導作用。物感人而得心象,心象借助于擬物之象而得以傳達。樂象傳達了主體心靈的律動?!稑酚洝贰叭诵闹畡?物使之然?!盵1]1527所有情感的喜怒哀樂,都不是孤立的,都與物象和事象的刺激有關,情感與物象和事象密切聯(lián)系?!稑酚洝废蟆酚小澳鏆獬上蟆薄绊槡獬上蟆钡恼撌?“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1]1536其中強調“正聲”“順氣”,體現(xiàn)自然之道,當然也有社會元素,體現(xiàn)德的內涵。樂象中體現(xiàn)了耳與心的統(tǒng)一,意與象的統(tǒng)一。
樂象是心物合一的產物,通過文采節(jié)奏的音樂規(guī)律加以表現(xiàn)。音樂家的情思是通過擬象而表達的。心、聲相應而互動,在心、聲對應的基礎上,聲和心交融成為一個有機整體。象與主體的心靈活動具有相關性。心聲相應,給聽眾帶來情感的感動。而聲成文,通過音樂的韻律和節(jié)奏,表現(xiàn)為音,通過樂象織成音樂的篇章。音樂模仿自然聲象,并且通過想象創(chuàng)造虛象,目的在于表達主體的情趣和理想。音象具有抽象、朦朧的特征。其中主要體現(xiàn)情緒狀態(tài),意是朦朧的,有歌詞的相對明晰,但并不是音樂的最佳表現(xiàn)狀態(tài)。同時,樂象的創(chuàng)構反映在音樂家體驗、構思和傳達的全過程中。
樂象體現(xiàn)主體情意,本身是動態(tài)變化的,是通過樂音表現(xiàn)主體對大千世界的感悟。主體通過樂象表情達意,以樂象傳神,以抽象的形式傳達感情,表達豐富的意蘊。一縷愁思,一絲哀情,奠定了全曲的基本情調,通過聲音形式織成音樂來表現(xiàn)情懷,也是情感的直接抒發(fā),樂象通過抽象的曲調,傳達出喜怒哀樂的情感。樂象存在于我們的內在心境中,情緒很難明確表達。嵇康就認為,聲音本身無關乎哀樂,哀樂情感與聲音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哀樂需要通過聲音的誘導加以傳達。兩者之間沒有確定的關系。心靈與由音形成的樂的統(tǒng)一,即心與象的統(tǒng)一,其中音象與情思是對應的。
音樂家通過樂象流露情感,欣賞者由聲音喚起特定的情感。音樂以象傳達樂,激起別人情感的共鳴。音樂是聲與情的統(tǒng)一,樂象要求聲情并茂,并使音樂超越有限,趨于無限。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樂象是聲與心的關系;對于欣賞者來說,樂象是耳與心的關系。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之間,透過樂象的感性形態(tài),以心印心,心心相印。樂曲如泣如訴,與欣賞者產生靈魂的交流,引發(fā)欣賞者入乎其內的印證和出乎其外的欣賞共鳴。音樂是藝術家心境的寫照,欣賞者通過觀賞而自我驗證。樂象有不同境界、不同層次的反應。創(chuàng)作者由心生樂,欣賞者由樂生心。作曲者和表演者以聲傳情,以聲表象,欣賞者聞聲悟情,緣聲得象,調動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的聽覺記憶,還有能被調動的情緒記憶。從欣賞的角度看,樂象的再創(chuàng)造能夠調動起五官感覺的統(tǒng)合作用。樂象表達了作曲者、演奏者基于生活的情感形式,欣賞者通過自己被感動的情感激發(fā)聯(lián)想,使心潮澎湃。
樂象中的情感,既有個體的獨特性,也有社會性的特征,可以引發(fā)廣泛的共鳴。因此,音樂由感物之聲,通過聲之感動,尤其激發(fā)情懷。樂象中包含著客觀音響與主體情調的統(tǒng)一,其中既體現(xiàn)了生理的規(guī)律,又反映了歷史的生成。同時,音樂家用具體的聲音表現(xiàn)和象征豐富、復雜的情感。情感與聲音具有對應性。音樂通過聲音表露情感。用特定場景,和人與動物的情思比喻音樂所傳達的情。
樂象的生成是主客合一的。音樂以聲傳情,是以象表意的核心。大千世界,包括山水自然和社會生活激發(fā)人的性情,音樂家則通過樂象加以傳達。明代徐上瀛《溪山琴況》云:“指與音合,音與意合?!盵14]19這是強調音對“意”的表達。在彈琴的過程中,手指很妥帖地把音意合一的曲子傳達出來。莊臻鳳《琴學心聲·凡例》云:“制新曲,或偶得名人佳句,或因鳥語風聲,感懷入耳,得心應手?!盵15]或受藝術作品(其中包含著音樂家的靈心妙悟)的感發(fā),或受自然景物的感發(fā),由耳入懷,感動于心,通過音樂語言而得以傳達。
《樂記·樂象》所謂“樂者,樂也。”[1]1536強調音樂的審美愉悅功能。中國古代聽琴、聽歌,強調品味。所謂“樂生心,謂之化”,是說音樂對人的感化作用?!稑酚洝の何暮睢?“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鏘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1]1541《呂氏春秋·適音》:“耳之情欲聲,心不樂,五音在前弗聽?!盵16]114欣賞者的固有心態(tài),對接受樂象有重要影響?!痘茨献印R俗訓》:“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見哭者而笑。哀可樂者,笑可哀者,載使然也?!盵8]777內心先有悲情,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悲切凄慘的樂象。嵇康《聲無哀樂論》:“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于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fā)。”[12]349說明哀樂之情,事先在欣賞者心中就已經(jīng)形成,聽了特定樂曲的和聲之后,獲得了觸發(fā),由隱而顯?!断角贈r》“靜況”也說:“蓋靜由中出,聲自心生?!盵14]31領悟樂象,需要好的心情。
同時,樂象源自自然,體現(xiàn)了宇宙的生命精神,是自然之氣與主體之氣的統(tǒng)一?!肚f子·人間世》:“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17]說明音樂的樂象需要由耳入心,以心合氣,通過虛靜的心態(tài)使欣賞者進入以氣合氣的體道境界。宋祁《無弦琴賦》:“取其意不取其象,聽以心不聽以耳?!盵18]398正是繼承了莊子的思想,強調耳—心—氣的層層深入,以此說明樂象是主體生命精神的體現(xiàn),最終體現(xiàn)了道。
中國古代的樂象中體現(xiàn)了和諧的原則?!昂汀弊畛踉从跇菲鞯南笮?演變?yōu)樾温曌?說明樂象中音節(jié)的多元協(xié)調。在語用中,“和”又作為動詞,指音樂使雜多之音統(tǒng)一?!渡袝び輹に吹洹匪^“聲依永,律和聲”[19],講究聲音形式的和諧規(guī)則。音樂的和諧指節(jié)奏的動靜相反相成與韻律的音節(jié)相輔相成的統(tǒng)一。這不僅是聲音的和諧,也是指情感的和諧?!吨杏埂氛f:“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1]1625這種和諧體現(xiàn)了自然之道,通過樂象得以呈現(xiàn)。相反相成如《樂記·樂情》:“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盵1]1537《呂氏春秋·大樂》:“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盵16]110相輔相成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用其五行”“章為五聲”[20]2107和《樂記》所謂“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以及“聲相應”“變成方”“比音而樂之”即五音交相成文,都體現(xiàn)了作為自然之道的和諧原則,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生命精神。故《樂記·樂論》說:“樂者,天地之和也。”“大樂與天地同和。”[1]1530都是在強調音樂的和諧,體現(xiàn)了宇宙間的客觀規(guī)律。
和諧體現(xiàn)了宇宙的規(guī)律,中西皆然。柏拉圖曾經(jīng)說:“節(jié)奏起于快慢,也是本來相反而后來相互融合。在這一切事例中,造成協(xié)調融和的是音樂。”[21]畢達哥拉斯認為宇宙就是一種數(shù)字關系,天體的和諧就是一種音樂,音樂是對立因素的和諧的統(tǒng)一。天體結構就是音階,就是和諧,就是數(shù)。中國古代也認為人體天道,音樂體現(xiàn)了“天地之和”。老子所謂大音希聲,乃是指最美妙的音樂,其樂象中的聲已經(jīng)被不著痕跡地編織在節(jié)奏韻律中,表達了體現(xiàn)生命之道的和諧節(jié)律?!独献印匪f的“音聲相和”[22],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文本為“意聲相和”,正是強調物我兩者的對立統(tǒng)一?!妒酚洝窌吩?“凡音由于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睆奶烊撕弦坏慕嵌汝U述在樂音中人與自然的貫通。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和心足于內,和氣見于外……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12]357強調音樂意象創(chuàng)構中的主體養(yǎng)氣,氣與聲相應。
樂象中的虛實相生、動靜相成,都體現(xiàn)了和諧原則。音象通過自身的結構組成節(jié)奏和韻律,虛實相生,音斷意連,形成樂象。樂象的表現(xiàn)力是通過聲音的動靜所構成的。唐代呂溫《樂出虛賦》:“有非象之象,生無際之際?!盵23]341音樂中無聲與有聲相統(tǒng)一,有無相生,無中生有。動與靜的統(tǒng)一,織成了音樂意象的生命節(jié)奏。樂象的動靜構成具有生命和活力的整體。物象乃因動成象,聲因動靜相成,方可成象,方有生命力。白居易《琵琶行》中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其中的有聲與無聲動靜相成,共同構成樂象。這表明白居易尤其推崇無聲的境界。一方面,無聲要依托于有聲,在有聲的基礎上無聲才有意味,兩者是一種動靜相成的關系。另一方面,在有聲與無聲共同創(chuàng)構意境的基礎上,無聲恰到好處地留給人們無限的情感體驗和想象的空間,獲得了僅憑有聲所無法獲得的境界。沈括的所謂“得于聲外”[24],強調象外和弦外的余味。徐上瀛《溪山琴況》:“至于弦聲斷而意不斷,此政無聲之妙”[14]104,也強調了無聲和弦外之音的妙處,以激發(fā)聽眾的情思和想象。優(yōu)秀的音樂作品,能妙在聲象之外,進入空靈無跡的境界中。張隨的《無弦琴賦》:“樂無聲兮情逾倍,琴無弦兮意彌在。天地同和有真宰,形聲何為迭相待?”[23]348也在強調無聲的美妙境界。
樂象的和諧,包括樂象形式中音律之間的和諧,樂象內容中意與象的和諧。《呂氏春秋·大樂》: “聲出于和,和出于適。”[16]109其中有一個度的問題。音當符合主體的感受,要適度。《呂氏春秋·適音》:“夫音亦有適。太鉅則志蕩,以蕩聽鉅則耳不容,不容則橫塞,橫塞則振;太小則志嫌,以嫌聽小則耳不充,不充則不詹,不詹則窕;太清則志危,以危聽清則耳谿極,谿極則不鑒,不鑒則竭;太濁則志下,以下聽濁則耳不收,不收則不摶,不摶則怒。故太矩、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16]116其中詳細闡述了音樂的度,這就是和諧,《呂氏春秋》界定為“適”?!昂沃^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盵16]116這種“適”,就是儒家的“中和”。上古主流一直批評的“鄭衛(wèi)之音”,都是繁、慢、細、過之聲,不符合中和的要求,就是不適。
“樂象”用視覺的“象”比擬聽覺的樂音,這本身就具有象征的特點。從音樂的角度看,象征作為藝術手法,乃在于它用有限的樂音表達豐富的意趣,以增強表現(xiàn)力。音樂家通過擬萬物之象傳達趣味,最大限度地激發(fā)欣賞者的奇思妙想,使欣賞者既從中獲得共鳴,又激發(fā)了自己的再創(chuàng)造。優(yōu)秀音樂的樂象,具有深刻的象征性,從而增強了表現(xiàn)力。象有象征義,樂象具有象征性特征。《樂記》云:“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盵1]1536把樂音看成是天地四時和諧精神的象征,說音樂象天、象地、象四時,象風雨等,都說明音樂通過視覺的聲音表現(xiàn)視覺形象。其中的象,當它作為動詞使用的時候,正是強調它對世界的表現(xiàn)方式,以聽覺的聲音象征大千世界,有著以小喻大、以有限象征無限的意味。所謂“德音之謂樂”,認為音樂象天地,是對德性的象征。說明樂是表達意味的,也是表達思想內容的。它們不僅從情調上,而且從內容上被加以劃分。音樂的善惡等內容,既體現(xiàn)在音樂的內容上,也體現(xiàn)在樂象的形式中。
樂象對于世界的呈現(xiàn),一是通過表現(xiàn),二是通過象征。聲象是自然聲響的模擬,大千世界的象征。主體通過聲音織成樂象,表現(xiàn)出自己對世界的體驗和感悟,借樂象象征大千世界和人的精神世界?!洞笪洹氛墙韪柙伜臀枞輥硐笳魑渫踔?。甚至有學者認為,不同樂器都會象征不同的樂象。《荀子·樂論》曾經(jīng)說:“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盵25]并且形成了作為原型的符號傳統(tǒng)。《國語·晉語八》:“平公說新聲。師曠:‘……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以耀德于廣遠也?!盵26]師曠認為音樂會影響到社會風化,要求以雅樂影響社會風氣。樂象的朦朧多義和不確定性,決定其通過音聲的形式,象征豐富的情趣和意蘊。
儒家所謂象德觀把樂象作為道德的象征,突出其載道、明志、修身、養(yǎng)性的功能?!稑酚洝肥返摹皹芬韵蟮隆?強調樂的教化功能?!稑酚洝肥?“然則先王之為樂也,以法治也,善則行象德矣?!盵1]1534“樂者,所以象德也?!盵1]1534儒家常常賦予聲音和其他文學藝術以莊嚴、神圣的政治使命和道德教化使命?!稑酚洝废蟆?“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盵1]1536“樂者,德之華也?!盵1]1536樂以觀德,樂與政通,都是在強調樂的象征意味。但這是有度的。如果我們過度強調樂教功能,顯然違背了音樂藝術的規(guī)律。
音樂作為社會生活的表現(xiàn),先秦學者強調樂象對于社會政治的象征性,必然通過樂象表達和象征社會生活的背景。不同社會生活背景下生存的人們,必然在情調上具有生活的烙印。作曲家的情懷中包含著社會生活的痕跡,其中的樂象體現(xiàn)了個性化與普遍化的統(tǒng)一?!蹲髠鳌は骞拍辍?“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癁橹琛囤?、《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盵21]2006由樂象的情感形態(tài),聽到其中所包含的社會風氣,但是其中的思想并沒有能夠涵蓋音樂的多元性和豐富性?!胺惨粽?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于倫理者也?!盵1]1528“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盵1]1527“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盵1]1528先秦禮樂思想重視樂的教化功能。《樂記》所謂:“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1]1527在情感形態(tài)和曲調表達情感方面也是有差異的,這也是符合事實的。嵇康則批判了儒家禮樂教化觀的牽強之處和神秘主義的天人感應觀,反對過分強調道德教化。
中國古代音樂中,有許多樂曲,都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諸如俞伯牙的《高山流水》,其中的流水則既是一種擬聲,又是一種象征。同樣,唐代的《破陣樂》也既是擬聲,又是象征。古代的琴曲《漁樵問答》、琵琶曲《漁家樂》等,都是文人隱逸趣味的象征。明代徐上灜《溪山琴況》說:“其有得弦外者,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山水涵濡,而洋洋徜恍?!盵14]22說明琴聲得弦外之音,象征著山水,激發(fā)了聽眾的想象。
每門藝術都有象征的特點,音樂樂象的象征性乃在于通過聲音調動聽覺和聯(lián)想,讓欣賞者在獲得聽覺享受的基礎上怡情悅性。樂象的象征性反映在諸多方面,用音樂的各種手法去象征大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各種事物和現(xiàn)象。樂象的象征意義是客觀存在的,但也是有度的。中國古代儒家的音樂思想中,常常以樂象附會社會,過度闡釋其象征意義。嵇康就曾撥亂反正,他的《聲無哀樂論》“和聲無象”說反對儒家政治功利性很強的樂象觀,反對他們把政治上的治亂、盛衰、吉兇與道德教化作用等過度牽強地附會到樂象之中,強調樂象本身并無哀樂之情,哀樂之情乃是音聲激發(fā)和誘導的結果。
音聲所構成的音象用以表達情意,不能完全表達情意,但也不必表達情意,樂象總是力求通過自身的感染力引發(fā)欣賞者充分的聯(lián)想,增強表達的張力。樂象引發(fā)主體視聽綜合感覺,由聽覺的聲音,通過想象力,激發(fā)視覺聯(lián)想。樂象以感性的音響喚起對生活場景的回憶,喚醒記憶和想象。有形的聲象和象外之音、弦外之意,都要依托于空間,借助于時間的綿延展開,妙在樂象之外。在中國上古時代,詩、樂、舞結合在一起,通過詩表達意,通過舞蹈的視覺形象,與樂相輔相成,使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相統(tǒng)一。詩的語言和舞蹈,在音樂中形成了視聽合一的立體意象,體現(xiàn)了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的統(tǒng)一。元代陳敏子《琴律發(fā)微》:“漢晉以來,固有為樂府辭韻于弦者,然意在聲為多,或寫其境,或見其情,或象其事,所取非一,而皆寄之聲?!盵18]216調動視覺想象。
樂象中抽象的聲象、音象借鑒視覺的“象”來表述,通過視覺的外在感性形態(tài)的“象”表達聽覺的感受。季札觀樂,用想象的場景描述音樂。《樂記·賓牟賈篇》:“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fā)揚蹈厲,大公之志也?!盵1]1542音樂通過樂象和舞蹈,引導和激發(fā)欣賞者對事象的聯(lián)想?!读凶印珕枴?“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薄安烙斡谔┥街?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27]鐘子期從俞伯牙的擬聲中聽出他的琴聲象泰山,象流水,引發(fā)聽者的視覺聯(lián)想,強調聽者的能動性,從音樂中聽到高山流水,通過聲音引發(fā)視覺的想象和情感的反應。中國古代的琴樂,也是通過擬聲狀形,如行云流水,如輕舟過江,調動欣賞者豐富的聯(lián)想。人們用“音色”這個詞,正是借用視覺方式感受聽覺效果。
樂象引發(fā)視覺的聯(lián)想,使抽象的音響感性化,進而能激發(fā)聯(lián)想。聽音樂的人,感悟力不同,感受是有差異的。音樂意象與文學意象截然不同,對于意味、意趣的表達,欣賞者有更大的聯(lián)想空間。徐上灜《溪山琴況》云:“安閑自如之景象?!盵14]82“和”況“其有得之弦外者,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變也,虛堂疑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則音與意合,莫知其然而然矣?!盵14]22音樂意象從擬聲中激發(fā)欣賞者對景色的聯(lián)想。作曲家既可以直抒胸襟,又可以借助于聽覺語言傳達心象,激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對于欣賞者來說,樂象不僅誘發(fā)了主體的情感,更激發(fā)了主體的想象。
中國古代對音樂效果的描寫,都是用自然景物表達,從而激發(fā)聯(lián)想,使聽覺感受引發(fā)視覺的聯(lián)想。漢代馬融《長笛賦》:“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盵28]調動人們的視覺想象領會音樂。嵇康提出“聲無哀樂”,但聲有象。嵇康《琴賦》:“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郁兮峨峨?!盵12]142描寫樂象對視覺的觸發(fā),引發(fā)聽者對視覺形象的聯(lián)想。此外,音樂的標題常常引導著聽眾對樂象感受的聯(lián)想方向。有標題對主題的揭示,引導人的聯(lián)想方向。與無標題音樂相比,標題音樂有助于引導欣賞者想象的方向。聽到《幽蘭操》,我們會聯(lián)想到空谷幽蘭傲然孤立的場景,聯(lián)想的內容有一定的朦朧性和模糊性,從中體現(xiàn)了樂象的張力。而后來的音樂標題也在引導欣賞者通過想象在腦海里形成視覺形象。例如《梁?!方柚谛蕾p者腦海里的梁祝故事,引發(fā)視覺的聯(lián)想。如果這支曲子從來沒有“梁?!边@一標題,屬于無標題音樂的話,雖然聽眾腦海里的情感類型同樣有歡快與憂傷等反應,但是不會集中呈現(xiàn)梁祝的故事情節(jié)。因此,無標題直抒胸臆的音樂,雖然其情感形態(tài)可以是明晰的,但視覺聯(lián)想是很難統(tǒng)一的。
總而言之,樂象是音樂家通過聲音模擬大自然的音響,由聲而音,傳達主體的情思而形成的,其根本感覺是愉悅感,愉悅人的身心。同時,樂象更得自心靈,是主體感物動情的表現(xiàn)。主體由聲成音,由音成樂,傳達情感,創(chuàng)構樂象。當我們在說樂象的時候,其實是對視覺意象名稱的一種借用。樂象是音樂中的意象,是經(jīng)由聽覺感官呈現(xiàn)于腦海在想象和情感作用下所呈現(xiàn)的象,是音樂由音所表達的“象”,主體通過交流情思,由情思引發(fā)共鳴。樂象不僅是指自然聲音按照音律規(guī)律的排比,而且有作曲家、演奏家和歌唱家的心靈情趣灌注于其中,是心與音、物與我有機交融的結果。樂象是通過聲音構成的曲調對情感的表現(xiàn),其中的物象和事象與情感融為一體,通過音的曲調得以傳達,于是通過聲音語言,把內在的情思創(chuàng)構成樂象,物態(tài)化為樂曲。音不僅作為曲調構成樂曲,而且樂、舞合一,構成廣義的樂。欣賞者從作曲家、演奏家、歌唱家所呈現(xiàn)的樂象中,由共鳴而引發(fā)再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