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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訟中的環(huán)境利益呈現(xiàn)
—— 以中法比較為視角

2023-04-17 11:46:28朱莉庫爾圖瓦
法治社會 2023年6期
關鍵詞:法國公益行政

[法] 朱莉·庫爾圖瓦

內容提要: 從新近的立法倡議來看, 中國法和法國法都將環(huán)境保護作為真正的問題納入各自法律框架中。 然而, 在頒布眾多涉及環(huán)境資源保護的規(guī)范性文件后, 人們對它們的效力提出了質疑: 如何才能推動國家、 公民、 法人及其他組織等各類主體遵守環(huán)境法? 上述問題的答案在刑事領域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檢察官可以行使公訴權以追究任何損害環(huán)境的犯罪行為。 但在(刑法之外的) 公法和私法領域, 這一問題仍需進一步澄清。 在上述領域,程序法要求訴訟當事人與爭訴行為存在利害關系。 本文通過分析比較中國和法國的訴訟法, 從而確定哪些主體具有充分的合法性, 足以代表和促進被視為公共利益的環(huán)境利益。通過設立公益訴訟或承認特定組織的訴權, 中國法和法國法都擴大了相關主體推動環(huán)境法規(guī)施行的權能范圍。 這符合當前環(huán)境訴訟私法化的趨勢, 環(huán)境侵權人不僅需要防止環(huán)境損害(行政訴訟的目標), 而且需要對環(huán)境損害進行賠償(民事訴訟的目標)。

引言

21 世紀司法體系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之一是如何應對環(huán)境與氣候危機所帶來的問題。 近幾十年來,法國頒布了一系列與環(huán)境問題相關的規(guī)范性文件, 除了將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 (2016年)①法國 《民法典》 第1247 條。與企業(yè)社會責任 (2019年)②法國 《民法典》 第1833 條第2 款。納入法國 《民法典》 之外, 還包括2019年頒布的 《氣候能源法》③Loi n° 2019-1147 du 8 novembre 2019 relative à l'énergie et au climat, 本法設定2050年碳中和的目標。、 2020年頒布的《歐洲檢察院、 環(huán)境司法與特別刑法》④Loi n° 2020-1672 du 24 décembre 2020, 本法許可通過 《司法公益協(xié)議》 解決與環(huán)境相關的輕罪問題。以及2021年頒布的 《氣候與恢復力法》⑤Loi n° 2021-1104 du 22 ao?t 2021 portant lutte contre le dérèglement climatique et renforcement de la résilience face à ses effets,本法重申了法國政府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承諾, 要求公布環(huán)境影響等等。, 等等。 上述列舉并未窮盡相關領域的最新立法成果。 在中國最近的法律發(fā)展中, 我們注意到, 2018年, “生態(tài)文明”進入了憲法文本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 (2018年) 第三十二條、 第四十六條。; 同一年, 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 (以下簡稱《行政訴訟法》) 設立了行政公益訴訟;⑦中國 《行政訴訟法》 第二十五條第四款。2021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以下簡稱《民法典》) 則將“綠色原則”⑧中國 《民法典》 第九條。確立為民法基本原則, 并制定了相關條款⑨See Mingzhe Zhu, The ecologization of the Chinese Civil Code, Pravovedenie Journal, Vol. 64, Issue 4, 2020, p.511-525; 呂忠梅:《民法典綠色條款的類型化構造及與環(huán)境法典的銜接》, 載 《行政法學研究》 2022年第2 期, 第3-17 頁。, 更明確了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⑩中國 《民法典》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tài)環(huán)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慕忉尅?(法釋〔2022〕 1 號)。,等等。

然而, 這些新法律在實踐中的效力問題越來越受關注?法國法參見: 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Eve Truilhé (dir.), 《Procès et environnement: quelles actions en justice pour l’environnement?》 Nouvelle édition [en ligne], Aix-en-Provence, 2020; Eve Truilhé, 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Le procès environnemental. Du procès sur l’environnement au procès pour l’environnement》, Rapport final de recherche, 2019; Marta Torre-Schaub (dir.), 《Les dynamiques du contentieux climatiques. Usages et mobilisations du droit pour la cause climatique》, Rapport final de recherche, 2019; 《Une justice pour l’environnement》, Rapport CCEDD et IGJ, Mission d’évaluation des relations entre justice et environnement, oct. 2019., 尤其是法院如何處理環(huán)境利益的問題。這個問題并不新穎?中國法參見: William P. Alford, Yuanyuan Shen, Limits of the Law in Addressing China's Environmental Dilemma, Stanford Environmental Law Journal, Vol. 16, Issue 1, 1997, p.125., 但隨著多起大型氣候訴訟的媒體曝光?世界上最大的氣候訴訟可參見https: //climatecasechart.com/., 它再次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與哥倫比亞大學薩賓氣候變化法律中心 (Sabin Center) 于2023年聯(lián)合發(fā)布的一項研究顯示, 全球范圍內與氣候變化相關的案件數(shù)量從2017年的884 件增至2022年的2180 件。 這些 “氣候爭議 (氣候司法、 氣候訴訟)” 可以定義為 “以氣候變化為爭議焦點的訴訟, 即以涉及減緩氣候改變或適應其影響的法律問題為主的糾紛”?Julien Bétaille, 《Les stratégies contentieuses des associations en matière de protection du climat. De l’application du droit à l’activisme judiciaire》, In N. Kada (dir.) , Changements climatiques globaux et outils juridiques locaux, Dalloz, 2022, p.110.。 它不同于廣義的環(huán)境訴訟, 后者還包括以環(huán)境問題為輔的訴訟。?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Eve Truilhé (dir.), op.cit, n°11, p.17.上述定義可能會使人們誤以為存在與普通訴訟相區(qū)別的、 專門的環(huán)境訴訟, 然而, 通過中國法與法國法的比較研究, 可以得知現(xiàn)實并非如此, 至少目前是這樣。

在法國和中國, 發(fā)源于三大傳統(tǒng)訴訟(民事訴訟、 刑事訴訟及行政訴訟) 的環(huán)境領域訴訟(以下簡稱“環(huán)境訴訟”) 有其內在功能: 補償(賠償)、 定罪、 異議。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2021)》?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 (2021)》, 第5 頁。顯示, 在2021年, 全國法院共審結環(huán)境資源一審案件265341件 (受理297492 件)。 與2020年相比, 增加4.76%。 其中, 35460 件屬于刑事訴訟, 167055 件屬于民事訴訟, 62826 件屬于行政訴訟。 2021年度, 4943 件案件通過環(huán)境公益訴訟途徑提起, 137 件涉及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確立” 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權。?參見2020年12月29 日頒布并于2021年1月1 日實施的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 (試行)》 (法釋 〔2019〕 8 號)。

在法國, 沒有與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環(huán)境資源司法研究中心?建立于2015年。類似的研究中心, 也沒有專門的統(tǒng)計工具, 這使得環(huán)境訴訟的數(shù)量和分類難以獲悉?部分法國學者主張應開發(fā)評價環(huán)境法司法化的統(tǒng)計工具, 參見Julien Bétaille, 《Etat des connaissances. Justice et écologie.Panorama des principales recherches》, Rapport Mission de recherche droit & justice, 2021.。 然而, 根據(jù)法國相關部門于2019年發(fā)布的報告?《Une justice pour l’environnement》 (2019), op.cit, n°11.,依然可以得知: 環(huán)境領域的刑事判決約占全年刑事判決總量(每年約7000~8000 份)?數(shù)據(jù)分散, 需謹慎閱讀。 根據(jù)法國內政部統(tǒng)計局, 從2016年到2021年, 他們記錄了31400 件輕罪或 “中罪”。 參見 《從2016年到2021年中憲兵隊記錄的環(huán)境侵害》 46 號, https: //www.interieur.gouv.fr/content/download/131758/1046886/file/IA46.pdf, 2023年9月15 日訪問。的1%; 在行政訴訟領域, 2008年, 已審判案件的8%涉及土地規(guī)劃、 環(huán)境與城市規(guī)劃等方面的爭議, 但只有極少一部分僅涉及《環(huán)境法典》 的規(guī)定; 在民事訴訟方面, 全法國法院處理的環(huán)境案件占全年案件總量的0.5%?Ibid, p.21.(臨時裁定的除外)。

盡管在獲取數(shù)據(jù)方面存在困難, 但不妨礙思考環(huán)境利益是如何立足于傳統(tǒng)訴訟規(guī)則而在中法兩國成為可訴性權利的。 在本研究所涉的兩個法律體系中, 環(huán)境問題的司法化確實不需要再加以證明。 因此, 本研究關注的是, 立足于傳統(tǒng)訴訟程序, 環(huán)境利益的可訴性如何確立? 中國法和法國法均明確了訴訟案件的受理條件?此處未論及環(huán)境刑事訴訟的根本原因是環(huán)境訴訟的訴權與公訴權的行使交織在一起。 也就是說, 檢察官的介入范圍取決于環(huán)境違法的情況, 且不會導致代為行使環(huán)境利益的問題。, 包括要求原告應當與案件有 “直接” 利害關系。 無論是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 (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 第一百二十二條?中國 《民事訴訟法》 第一百二十二條規(guī)定: “起訴必須符合下列條件: (一) 原告是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民、 法人和其他組織……”及《行政訴訟法》 第二十五條?中國 《行政訴訟法》 第二十五條明確規(guī)定: “行政行為的相對人以及其他與行政行為有利害關系的公民、 法人或者其他組織, 有權提起訴訟?!彼?guī)定的 “利害關系”, 還是法國 《民事訴訟法典》 第31 條?法國 《民事訴訟法典》 第31 條規(guī)定: “ L’action est ouverte à tous ceux qui ont un intérêt légitime au succès ou au rejet d’une prétention (...)。”所規(guī)定的 “正當利益”, 均可作此理解。 與自然保護相連的環(huán)境利益是否能滿足上述條件? 對該問題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所涉及的是行政訴訟還是民事訴訟。 最初, 在中法兩國, 將環(huán)境保護納入法律體系均呈現(xiàn)國家認可的公共性質。 然而, 因為公共政策未能遏制氣候和環(huán)境危機的惡化, 又因為公法訴訟作為監(jiān)督政府的一種方式的發(fā)展, 使得環(huán)境利益是否可以對抗國家的問題逐步浮上水面。 人們需要決定, 是否可以要求國家承認并保障環(huán)境權, 即是否可以要求國家承認并保障“環(huán)境權” 的問題。 如果本研究所涉的實在法未能給出肯定答案, 則程序法可以擔此大任。 通過賦予社會團體或檢察院等特定主體以環(huán)境訴權, 并將其納入保留之訴行列(法國的做法) 或將其視為公共利益(中國的做法) 的方式, 中國法和法國法都將環(huán)境利益確立為區(qū)別于其他公私利益的客觀利益, 進而可以對國家及其他個體形成強制。 對現(xiàn)有程序的調整或是在現(xiàn)有程序之外設立新程序以滿足賠償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失的需求, 這似乎導致了環(huán)境訴訟的 “私法化”: 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shù)呢熑沃黧w, 而不僅僅是國家或違法者。 然而, 在探討如何調整司法程序使其適應環(huán)境利益概念之前, 有必要對中法兩國的司法體系運行進行一些說明。

中國法律體系不同于法國法律體系, 尤其是在法院組織的統(tǒng)一性方面。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 第八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 第八條規(guī)定: “法官的職責: (一) 依法參加合議庭審判或者獨任審判刑事、 民事、 行政訴訟以及國家賠償?shù)劝讣??!钡囊?guī)定, 法官有權以合議庭成員或獨任法官的身份, 在同一法院參與民事、 刑事及行政訴訟。 這種“一個窗口對外” 的模式使當事人能向同一審判組織提出全部訴求。 三大程序已然適應這樣的單一性: 在行政訴訟中, 中國法官可以審理與行政訴訟相關的民事爭議。?中國 《行政訴訟法》 第六十一條; 參見2018年2月8 日起施行的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 (法釋 〔2018〕 1 號) “十、 相關民事爭議的一并審理”。而在法國,起初禁止法官干預行政權的三權分立原則促使了 《關于司法組織的1790年8月16 日和24 日法》的通過, 從而確立了“法院組織二元化” 原則。 該原則禁止司法法院法官干涉行政機構的運作(第13 條), 這些事項屬于行政法院的管轄范圍。 需要指出的是, 司法法院管轄民事、 社會、 商事及刑事案件; 從1872年起, 最高行政法院 (le Conseil d’Etat) 成為行政法院體系的最高審級法院。 因此, 在沒有專門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訴訟法院的情況下, 此類訴訟的管轄權分散在司法法院和行政法院兩個體系中。 當發(fā)生管轄權沖突時, 由沖突法庭進行裁決。 根據(jù)當事人的訴求, 一個案件可能同時由司法法院和行政法院審理。 例如, 在一起涉及建造墻壁和沖刷工程的案件中, 對行政許可不服的申訴由行政法院管轄; 而恢復原狀的請求, 則由司法法院審理。?法國沖突法院, 2014年7月7 日C3957 號 (TC, 07/07/2014, C3957), 參見https://perma.cc/8BHP-NVPA.司法體系二元性原則必然會對環(huán)境訴訟產生影響: “司法法院和行政法院對環(huán)境糾紛管轄權的劃分, 削弱了打擊環(huán)境違法的明確性和有效性?!?Kami Haeri et al., “Spécialisation de la justice pénale environnementale: retour sur la loi du 24 décembre 2020”, Dalloz Actualité,13 janv. 2021.但它的影響程度如何還有待考察。?Julien Bétaille (2021), op.cit, n°19, p.47.

兩國管轄權的劃分標準也不盡相同。 在中國, 人民法院的管轄權不是按照組織性劃分的。 因此, 對環(huán)境糾紛管轄權的討論更多的是針對屬地管轄問題, 而不是實質管轄問題。?參見劉夫磊: 《國外環(huán)境法庭管轄設置比較與借鑒》, 載 《四川環(huán)境》 2019年第2 期, 第153-156 頁。至少在201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4年6月23 日公布的 《關于全面加強環(huán)境資源審判工作為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有力司法保障的意見》 (法發(fā) 〔2014〕 11 號) 規(guī)定: “17. 積極探索環(huán)境資源刑事、 民事、 行政案件歸口審理。 18. 探索建立與行政區(qū)劃適當分離的環(huán)境資源案件管轄制度。”,環(huán)境訴訟屬地管轄權關聯(lián)行政區(qū)劃的適當性問題被提了出來?參見李寧: 《環(huán)境訴訟管轄問題研究》, 載 《山東審判》 2016年第6 期, 第35-39 頁。。 有中國學者指出, “環(huán)境資源案件具有專業(yè)性、 復合性和跨區(qū)域性等特點, 目前, 我國施行的以行政區(qū)劃為基礎的傳統(tǒng)管轄制度在跨區(qū)域環(huán)境保護中很難發(fā)揮及時、 有效的作用, 已成為環(huán)境資源案件審判的障礙”。?李光春、 李鵬飛: 《〈長江保護法〉 實施背景下長江大保護的司法應對》, 載中華環(huán)境網, http: //www.zhhjw.org/a/qkzz/zzml/202205/fz/2022/0610/14428.html, 2023年6月15 日訪問。為此,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新的管轄權劃分標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 (2014—2018)》 (法發(fā) 〔2015〕 3 號);參見前引?, 李寧文, 第38 頁。在環(huán)境訴訟領域, 鼓勵法院根據(jù)生態(tài)環(huán)境確定其管轄范圍。例如, 周圍是否存在自然水域。?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 (2020年)》, 第36 頁。得益于中國從2007年以來啟動的 “集中管轄、 綜合管轄制度”,?參見前引?, 李寧文, 第35-39 頁; Rachel E. Stern, Environmental Litigation in China: A Study in Political Ambivalen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18. 1989年, 中國武漢市第一次成立了環(huán)境法院; Rachel E. Stern, The Political Logic of China's New Environmental Courts, The China Journal, Vol. 72, Issue 1, 2014, p.53-74.截至2022年12月31 日, 全中國已設立環(huán)境資源專門審判機構或組織2426 個?“截至2022年12月, 全國31 個省、 自治區(qū)、 直轄市共有環(huán)境資源審判專門機構 (組織) 2426 個。 相較于2021年, 同比增長12.89%?!?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 (2022年)》, 第2 頁。。 另外, 最高人民法院在《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2022年)》 中指出, 在未來, 環(huán)境訴訟的相關情況將不再按照傳統(tǒng)三大訴訟的模式進行統(tǒng)計, 取而代之的是專門的統(tǒng)計類別。?“尤為注意的是, 在2022年, 全國法院系統(tǒng)積極實踐 《環(huán)境資源案件類型與統(tǒng)計規(guī)范 (試行)》 (自2021年開始實施), 將新型環(huán)境資源案件類型作為環(huán)境資源案件的統(tǒng)計依據(jù), 這打破了傳統(tǒng)上依照刑事、 民事和行政三大審判領域對環(huán)境資源案件統(tǒng)計的做法, 可以視為環(huán)境資源案件審判特色凸顯的重要標志。 據(jù)此, 本報告不再以三大審判領域以及環(huán)境公益訴訟(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訴訟) 作為環(huán)境資源案件統(tǒng)計的類型視角, 僅從不同訴訟程序的端口出發(fā)進行案件的梳理, 以窺測環(huán)境司法的內在脈絡?!?見前引?,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書, 第33 頁。

法國法“原則上” 并不反對這樣的專業(yè)化, 并已然存在一些特定領域專門化的地區(qū)或跨地區(qū)法院, 如JRS?“Juridictions régionales spécialisées”: 首個經濟與金融領域的 “專門地區(qū)法院” 于1975年設立?;騄IRS?“Juridictions interrégionales spécialisées”: 2004年, 成立專門負責重大有組織犯罪與金融犯罪的 “跨地區(qū)法院”。。 2020年12月24 日頒布的 《歐洲檢察院、 環(huán)境司法與特別刑法》?Supra note ④.及2021年3月16 日出臺的《第2021-286 號政令》?Décret n° 2021-286 du 16 mars 2021 désignant les p?les régionaux spécialisés en matière d’atteintes à l'environnement en application des articles 706-2-3 du code de procédure pénale et L. 211-20 du code de l'organisation judiciaire et portant adaptation du code de procédure pénale à la création d'assistants spécialisés en matière environnementale.明確擬創(chuàng)設“環(huán)境破壞方面的地區(qū)中心”; 其管轄的是“環(huán)境領域最復雜的違法” 以及環(huán)境民事訴訟。 從2023年4月1 日起, 已經有37 家司法法院開設承辦最復雜環(huán)境訴訟的法庭, 而更簡單的案件仍留給地方法庭。 但是, 相較中國而言, 法國環(huán)境司法專業(yè)化的作用較為有限。 根本原因是, 法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民事及刑事法官涉足行政法官的職權范圍。 所以, 環(huán)境訴訟蘊含的跨領域特征及其如何與司法體系二元化傳統(tǒng)相適應的問題引起人們的思考。 也就是說, 人們不得不思考環(huán)境訴訟或者說環(huán)境利益概念與公法—私法傳統(tǒng)劃分之間的兼容性問題。?Zheng Jun, Integration of Public and Private Law in the New Era-The Green Principle of the Chinese Civil Code, US-China Law Review, Vol. 19, Issue 7, 2022, p.281-299.

一、 環(huán)境利益: 國家管控的公共利益

在中法兩國, 環(huán)境法在歷史上均體現(xiàn)公法性質。 從現(xiàn)代國家和機構的角度看, 雖然法國現(xiàn)行環(huán)境法的淵源可追溯至18 世紀, 但現(xiàn)代立法則濫觴于20 世紀70年代。 在中國, 盡管舊法律制度在1949年被廢除, 法治建設新紀元也于同年開啟, 但是中國政府與法國政府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關注到環(huán)境問題。 中法兩國 “開始將環(huán)境納入公共政策的考慮范圍”。 這種對環(huán)境的尊重與保護取決于國家良善的意愿, 但不能妨礙更重要的經濟發(fā)展。 因此, 行政訴訟作為唯一允許起訴政府的途徑, 也就成為監(jiān)督公共行動的工具, 在環(huán)境領域亦然。 這就帶來一個略帶 “挑釁” 的問題: 保護環(huán)境的“意義”?此處的法語原文為 “intérêt”。 該單詞在法語中為多義詞, 既可以譯為 “意義”, 也可以譯為 “利益”。 作者在此處使用這一詞旨在與下文論及的各種 “利益” 形成一語雙關的效果。 譯者注。何在?

(一) 環(huán)境法原有的公法屬性

舊制度結束后, 法國頒布了一些間接保護部分自然環(huán)境的法律。 例如《公有土地法》 《森林法》及《狩獵法》。?Jean Untermaier, 《La protection de l’espace naturel.Généalogie d’un système》,Revue Juridique de l’Environnement,n°2,1980,p.115.涉及環(huán)境的訴訟是在國家參事院與省參事院的監(jiān)管下發(fā)展起來的?Julien Bétaille (2021), op.cit, n°19, p.12. “歷史研究表明, 允許行政介入環(huán)境領域由來已久。 而且, 從18 世紀末起, 從司法機構處理環(huán)境爭議的不信任就已顯露。 因此, 在今日, 再次發(fā)覺單獨的刑事指控在環(huán)境領域幾乎不存在也無需驚訝。 治理、處罰等行政途徑依然被優(yōu)先啟用?!?, “環(huán)境” 因此與公共利益(utilité publique) 相聯(lián)。 此時理解的公共利益, 首先是“依托工業(yè)發(fā)展的國家繁榮”?Ibid, p.20.。 在19 世紀末, 環(huán)境曾一度被認為是集體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 進而成為法律對象。?關于19 世紀 “羅馬化運動” 對保護歷史建筑和自然景觀的影響, 參見前引?, Jean Untermaier 文, 第117 頁。20 世紀后, 尤其是“二戰(zhàn)” 后, 科學的發(fā)展推動立法者創(chuàng)建“自然保護區(qū)”, 包括狹義的自然保護區(qū) (1957年)、 國家公園(1960年) 以及資源自然保護區(qū)(1976年)。 從20 世紀70年代起, 環(huán)保運動的參與者通過將他們 “關心的問題上升為社會問題”Ibid, p.125.的方式, 將生態(tài)學轉化為政治議題。 法國政府嘗試通過將“環(huán)境作為城市與用地規(guī)劃政策的眾多參考因素之一”Ibid, p.113. 例如: 建筑許可、 細分法等。, 使生態(tài)與經濟發(fā)展結合起來。

同樣是在20 世紀70年代, 中國將環(huán)境保護相繼寫入1978年《憲法》 和1982年 《憲法》?!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 (1978年) 第十一條第三款規(guī)定: “國家保護環(huán)境和自然資源, 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1982年) 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 “國家保護和改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 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同時, 參見 《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領導小組辦公室環(huán)境保護工作匯報要點》 (中發(fā) 〔1978〕 79 號), 指出環(huán)保是國家的 “基本責任”。 但直到2014年, 環(huán)保才被納入經濟與社會計劃。這些發(fā)展導致法國和中國分別于1976年法國1976年7月10 日頒布 《自然保護法》。和1979年中國1979年9月13 日頒布 《環(huán)境保護法 (試行)》。頒布了環(huán)境保護的專項法律。 在中國, 1979年頒布試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保護法》 (以下簡稱《環(huán)境保護法》), 該法于1989年正式實施, 在無其他可適用的法律的情況下, 它充當法院的法律依據(jù)。 這部法律于2014年修訂, 其第四條首次明確“保護環(huán)境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中國 《環(huán)境保護法》 第四條。。 中國中央政府通過地方政府及其組成部門, 成為地方環(huán)境質量中國 《環(huán)境保護法》 第六條第二款規(guī)定: “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對本行政區(qū)域的環(huán)境質量負責?!焙拖嚓P信息溝通中國 《環(huán)境保護法》 第五十三條規(guī)定: “公民、 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法享有獲取環(huán)境信息、 參與和監(jiān)督環(huán)境保護的權利。 各級人民政府環(huán)境保護主管部門和其他負有環(huán)境保護監(jiān)督管理職責的部門, 應當依法公開環(huán)境信息、 完善公眾參與程序, 為公民、 法人和其他組織參與和監(jiān)督環(huán)境保護提供便利?!钡呢撠熑酥?。

在法國, 1976年7月10 日頒布的《自然保護法》 使環(huán)境利益成為國家利益。 此規(guī)定現(xiàn)在已經被納入2000年頒布的 《環(huán)境法典》1995年2月2 日頒布的第95-101 號 《關于加強環(huán)境保護法》 為法國 《環(huán)境法典》 的通過做了準備; 隨后, 該 《法典》 通過2000年9月18 日頒布的第2000-914 號 《關于環(huán)境法典中的立法部分》 發(fā)布。, 成為該法典的第L.110-1 條。 在2004年, 《環(huán)境憲章》 被納入《憲法》, 前者指出“人人有義務警惕自身行為可能對環(huán)境造成的損害”。 上述規(guī)定與中國《環(huán)境保護法》 第六條第一款類似, 后者規(guī)定“一切單位和個人都有保護環(huán)境的義務”中國 《環(huán)境保護法》 第六條第一款。。 將環(huán)境利益等同于主要由國家提供保障(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法國) 的公共利益, 這一理念與環(huán)境法規(guī)的公法屬性密不可分。 在20 世紀90年代末, 學者對中國環(huán)境法制的描述如下: “目前, 中國環(huán)境法仍以國家提供的行政或刑事制裁為救濟主導。 譬如, 中國《環(huán)境保護法》 設計的公民參與方式主要是‘有權向當局舉報或向法院起訴’。 毫無疑問, 《民法通則》 允許就環(huán)境損害提起民事訴訟, 雖然這種救濟方式日益受到重視, 但國家主導的行政解決方案仍使該民事救濟措施黯然失色?!盬illiam P. Alford, Yuanyuan Shen, supra note ?, p.146.

需要指出的是, 如無執(zhí)行, 縱使環(huán)境法律法規(guī)數(shù)量增加也沒有意義, “中國環(huán)境惡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政府未能有效實施旨在預防與控制工業(yè)污染的法律、 法規(guī)及政策”。Yuhong Zhao, Chinese Environment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 p.181; Ran Ran, Understanding Blame Politics in China's Decentralized System of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Actors, Strategies and Context, The China Quarterly, Vol. 231, 2017,p.634-661.以上關于中國的評論也同樣適用于法國。 因此, 除了為確保環(huán)境政策得到實施而不斷提供各種工具 (配額、 指令、 許可、 信訪及群眾參與) 之外, 訴訟仍然是推動國家遵守環(huán)境政策的主要途徑之一, “將中國法院轉變?yōu)閷φ袨檫M行有效制約(的機制) 是一項艱巨但并非不可能的任務”。Ibid, p.544.我們將探討在中國與法國的法律體系中, 行政訴訟作為管控公共行為的工具, 將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提升環(huán)境規(guī)范的遵從度。

(二) 行政程序, 政策監(jiān)控工具

關于行政法院的管轄權, 在法國, 自1977年起, 最高行政法院作為具有涉及公共服務的訴訟管轄權的法院, 賦予了環(huán)境保護以公共利益的性質。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1977年11月9 日的Weber 案; 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1980年3月26 日的Beau de Loménie 案。法國行政法官擁有多項可用以推動環(huán)保的權力: 判決賠償環(huán)境損害、 終止及撤銷違法行政決定、 勒令停止損害以及判處罰款。Olivier Le Bot, 《Un procès administratif adapté à la protection de l’environnement?》 In 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Eve Truilhé (dir.), Procès et environnement: quelles actions en justice pour l’environnement? Nouvelle édition [en ligne], Aix-en-Provence, 2020, p.42-44.其中, 城市規(guī)劃糾紛是環(huán)境糾紛的主要領域(案由)。 在中國, 自從1990年設立行政審判庭開始, 該法庭就負責審理行政行為的合法性。中國 《行政訴訟法》 (1989年) 第二條規(guī)定: “公民、 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認為行政機關和行政機關工作人員的具體行政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 有權依照本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痹诒O(jiān)督政府施行環(huán)境政策的過程中, 中國法院的行政審判庭享有與上述法國行政法院相似的權力Wei Cui, Jie Cheng, Dominika Wiesner, 《Le contr?le juridictionnel des actions gouvernementales en Chine》, Perspectives chinoises,2019-1: http: //journals.openedition.org/perspectiveschinoises/9140.: 判決撤銷或者部分撤銷行政行為 (《行政訴訟法》 第七十條); 判決行政機關履行法定職責 (《行政訴訟法》 第七十二條) 及賠償損害; 等等。 趙宇紅認為, 中國行政審判庭主要審理的三類環(huán)境糾紛包括對環(huán)境污染處罰的合理性審查、 對環(huán)境影響評價審批的合理性審查, 以及處理與行政機關職責履行相關的申訴。Yuhong Zhao, supra note , p.544.這一觀點基于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在2014年和2016年選擇頒布的判決提出。

在環(huán)境訴訟領域, 這些審判權對應著多種訴權。 在法國, 與環(huán)境相關的行政訴訟有兩種。 主要的類型是 “越權之訴” (recours pour excès de pouvoir), 也稱為 “撤銷之訴”。 還有一種是 “國家責任之訴” (recours en responsabilité de l’Etat), 也稱為“滿管轄之訴”法國行政法官擁有懲罰權。 在自然空間保護領域, 存在 “公共區(qū)域罰款”, 即存在類似于道路交通違章罰款等自動的懲罰性回復。。 在上述兩類訴訟中, 國家是被告, 公民或法人是原告。 后者需證明其提起的訴訟符合所選訴訟類型的受理要求。還需要指出的是, 訴訟種類不同, 法官的權力也不一樣。 Olivier Le Bot (2020), op.cit, n°65, p.44.在法國, 除政府行為(例如, 總統(tǒng)關于核試驗的決定) 及準備性行為(例如, 指導方針或評估影響報告) 之外的所有行政決定都具有直接可訴性。 在越權之訴中, 國家的疏忽更難被證實, 除非能證明未作出某一行政行為本身已然構成可能引起國家責任的違法行為。

在中國, 《行政訴訟法》 第十二條列舉了行政訴訟的范圍。中國 《行政訴訟法》 (2018年修訂) 第十二條規(guī)定: “人民法院受理公民、 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提起的下列訴訟: (一) 對行政拘留、 暫扣或者吊銷許可證和執(zhí)照、 責令停產停業(yè)、 沒收違法所得、 沒收非法財物、 罰款、 警告等行政處罰不服的;(二) 對限制人身自由或者對財產的查封、 扣押、 凍結等行政強制措施和行政強制執(zhí)行不服的; (三) 申請行政許可, 行政機關拒絕或者在法定期限內不予答復, 或者對行政機關作出的有關行政許可的其他決定不服的; (四) 對行政機關作出的關于確認土地、 礦藏、 水流、 森林、 山嶺、 草原、 荒地、 灘涂、 海域等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的決定不服的; (五)對征收、 征用決定及其補償決定不服的; (六) 申請行政機關履行保護人身權、 財產權等合法權益的法定職責, 行政機關拒絕履行或者不予答復的; (七) 認為行政機關侵犯其經營自主權或者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 農村土地經營權的; (八) 認為行政機關濫用行政權力排除或者限制競爭的; (九) 認為行政機關違法集資、 攤派費用或者違法要求履行其他義務的;(十) 認為行政機關沒有依法支付撫恤金、 最低生活保障待遇或者社會保險待遇的; (十一) 認為行政機關不依法履行、 未按照約定履行或者違法變更、 解除政府特許經營協(xié)議、 土地房屋征收補償協(xié)議等協(xié)議的; (十二) 認為行政機關侵犯其他人身權、財產權等合法權益的。 除前款規(guī)定外, 人民法院受理法律、 法規(guī)規(guī)定可以提起訴訟的其他行政案件?!逼渲邪ā皩π姓C關作出的關于確認土地、 礦藏、 水流、 森林、 山嶺、 草原、 荒地、 灘涂、 海域等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的決定不服的” (《行政訴訟法》 第十二條第四款)。 除上述條款之外, 中國行政訴訟的分類標準與法國的雷同, 此類訴訟允許法院審查行政行為的合法性, 包括處罰 (《行政訴訟法》 第十二條第一款)、 限制自由決定 (《行政訴訟法》 第十二條第二款) 以及行政不作為 (《行政訴訟法》 第十二條第三款) 的合法性或確認涉訴機構是否履行其義務。 然而, 在一般情況下, 只有能證明與爭議行政行為存在利害關系的行政相對人, 才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行政訴訟法》 第二十五條)。

例如, 在合法性審查中, 當原告針對一項行政決定提出異議, 而該決定并非直接涉及原告本人, 而是涉及第三方, 那么原告必須具有提起訴訟的資格(當原告是爭議決定的相對人時, 并不存在上述問題)。 一個具體例子是建筑許可通常是針對用地申請人作出的, 那么申請人的鄰居是否有權針對此類許可提出異議呢? 在法國法中, 與以國家存在過錯為前提的行政責任之訴不同, 越權之訴的原告既不需要證明自身蒙受損失也無需證明自身客觀權利受到侵犯。 此時, 原告只需要證明其對爭議訴求有利益。 “在環(huán)境法領域, 位于爭議標的附近或與之相鄰的個人, 或更一般地說, 可能受之影響的個人, 被認為具有訴權?!監(jiān)livier Le Bot (2020), op.cit, n°65, p.44.是否具有可起訴的利益, 取決于法官的判斷。 誠如Xavier LE Braud 所言: “居住在垃圾填埋場項目3.5 公里之外的P 先生無權對該項目的授權提出異議, 因為當事人不能直接看到爭議設備的中心, 并且當事人并不居住在項目選址所在的山谷?!盭avier Braud, 《L’intérêt à agir dans le contentieux de l’environnement》, Cahiers du Gridauh, 2018/1, n°32, p.44.在中國, 直到2014年, 行政訴訟的受理條件都是嚴苛的。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3月8 日發(fā)布的 《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 (法釋 〔2000〕 8 號) 第十二條規(guī)定: “與具體行政行為有法律上利害關系的公民、 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對該行為不服的, 可以依法提起行政訴訟?!碑斒氯嗽谄鹪V之際, 必須證明其 “與具體行政行為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 因此, 在首例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影響評價法》 (2002年頒布) 的案件中, 河北省定州市人民法院認為, 對環(huán)保部門基于環(huán)境影響評估作出的許可不服的兩位村民與爭議行政行為的關系不夠密切, 盡管爭議行政許可指向的污染性活動距離他們的住所只有150 米, “法院認為他們不是行政決定的相對人, 也沒有因為行政行為而蒙受任何直接損失”Yuhong Zhao, supra note , p.544.。 在2014年 《行政訴訟法》 修訂后, 該法第二十五條僅要求原告與行政行為“有利害關系”。

換言之, 行政訴訟作為監(jiān)督公共行為的工具, 提供了針對大部分無視環(huán)境法規(guī)的行政行為提起異議的可能。 然而, 普通行政救濟程序向公民提供這一監(jiān)督國家環(huán)保工作之途徑的前提是爭議行為對原告?zhèn)€人產生了足夠的影響。 那么, 在相反情況下, 個人是否有權將一項與其 “沒有利害關系的” 環(huán)保行動訴至法院?

(三) 保護環(huán)境能帶來哪些利益?

環(huán)境訴訟利益這一程序性問題, 實際上隱含著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即對環(huán)境權利的承認。 然而, 中法兩國均未承認可對抗所有人且足以作為唯一理由敲開法院大門的環(huán)境權利。 盡管中國在2014年引入了保護環(huán)境的義務, 隨后在2018年將“生態(tài)文明” 概念納入《憲法》, 創(chuàng)建了“獲取環(huán)境信息、 參與和監(jiān)督環(huán)境保護的權利”中國 《環(huán)境保護法》 第五十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 “公民、 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法享有獲取環(huán)境信息、 參與和監(jiān)督環(huán)境保護的權利?!?, 并且 《民法典》 也承認了生命權與健康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修改 〈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 的決定》 (法 〔2020〕 346 號): “如環(huán)境污染、 高度危險行為均可能造成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 確定案由時, 應當適用第九部分 ‘侵權責任糾紛’ 項下 ‘環(huán)境污染責任糾紛’ ‘高度危險責任糾紛’ 案由, 而不應適用第一部分 ‘人格權糾紛’ 項下的 ‘生命權、 身體權、 健康權糾紛’ 案由, 也不應適用第三部分 ‘物權糾紛’項下的 ‘財產損害賠償糾紛’ 案由。”, 但中國公民不能僅因為其環(huán)境權利受到侵犯就對行政行為提起異議或追究國家的責任范進學: 《作為 “權利” 的環(huán)境權及其反思》, 載 《中國法律評論》 2022年第2 期, 第150-163 頁。。 據(jù)此, 部分學者指出,在實踐中, 許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是基于環(huán)境性的新權利 (droit environnemental) 受到侵犯, 并非環(huán)境權利(droit à l’environnement) 本身受到侵犯。 范進學教授就指出: “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權訴求雖然在我國行政訴訟中沒有得到法院的支持, 但在民事訴訟中有不少法院在判決書中承認并支持了環(huán)境權的訴求, 譬如安寧權、 清潔水權與清潔空氣權、 眺望遠景權和視覺衛(wèi)生權等?!鼻耙?, 范進學文, 第63 頁。但在上述例子中, 損害環(huán)境均導致了個人實質性損害。 實質性損害的存在使原告無須再證明其具有訴權。 在法國, 2005年將 “生活在平衡且尊重健康的環(huán)境中的權利” 納入 《憲法》法國 《環(huán)境憲章》 第1 條。是否意味著每個人都具有區(qū)別于個人利益的環(huán)境保護利益? 答案是否定的。 法國最高行政法院認為, 盡管“生活在平衡且尊重健康的環(huán)境中的權利” 是一項基本自由, 可以據(jù)此向行政法官申請啟動緊急自由救濟程序, 以中止可能危及基本自由的行政行為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2022年9月20 日451129 號。, 但是“僅援引此項權利不能使欲提起越權之訴的原告具有充分的訴權”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2011年8月3日330566號。。

換言之, 無利害關系者, 無訴權。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2015年10月26 日392550 號。上述拒絕擴大救濟途徑的做法根植于一個更為廣泛的程序性原則, 即法國程序法上的“大眾訴訟(l’actio popularis)” 禁止關于法院訴權分析的法文閱讀總結: Fran?ois-Guy Trébulle, 《Synthèse》, In Julien Bétaille (dir), Le droit d’accès à la justice en matière d’environnement, p.359-385, https: //books.openedition.org/putc/1044?lang=fr; 此學者主張起訴權的開放化與基本化,F(xiàn)ran?ois-Guy Trébulle: Sabrina Dupouy, 《La défense de la nature, sujet de droit ou intérêt à protéger?》, In 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Eve Truilhé (dir.) op.cit, n°11, p.27.原則。 它阻卻了將環(huán)境保護視為提起訴訟的充分理由的可能性。 但在玻利維亞及厄瓜多爾等國存在這樣的訴訟機制, 使環(huán)境保護可以成為足以啟動司法程序的訴訟利益。 2012年中國《民事訴訟法 (修正草案)》 曾提及全體公民提起公益訴訟的權利, 但這一提議最終未被審議通過。Mingqing You and Jiaqi Liu, Annual Review of Chinese Environmental Law Developments: 2012, Environmental Law Reporter News& Analysis, Vol. 43, Issue 5, 2013, p.10421.

盡管存在與環(huán)境保護相關的個人利益, 但這一問題的公共屬性促使中法兩國立法者通過設置新訴訟程序, 認可特定主體享有的特殊訴權。 在中國, 這類訴訟稱為 “公益訴訟”, 它區(qū)別于狹義的代表人訴訟, 后者是指協(xié)會等社會組織在法庭上捍衛(wèi)由數(shù)個可區(qū)分的訴權組成的個體權益束的程序。 在法國, 針對破壞環(huán)境的情況, 法律規(guī)定了集體訴訟2016年11月18 日頒布的 《2016-1547 號法》 成立了集體訴訟。和聯(lián)合代表訴訟聯(lián)合代表訴訟是指獲得許可的協(xié)會受數(shù)個自然人之托, 代其向法庭尋求損害賠償, 而且這些損害是同一人造成的并且具有共同的根源。, 但截至目前, 上述規(guī)定從未實施。 此外, 在中國, 公益訴訟 (至少在民事領域) 還應區(qū)別于狹義的集體訴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法釋 〔2015〕 1 號) 第十條規(guī)定: “人民法院受理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后, 應當在立案之日起五日內將起訴狀副本發(fā)送被告, 并公告案件受理情況。 有權提起訴訟的其他機關和社會組織在公告之日起三十日內申請參加訴訟, 經審查符合法定條件的, 人民法院應當將其列為共同原告; 逾期申請的, 不予準許。 公民、 法人和其他組織以人身、 財產受到損害為由申請參加訴訟的, 告知其另行起訴?!?, 前者將環(huán)境利益限定在可訴的客觀利益范圍內。

二、 環(huán)境利益: 可訴的客觀利益

認可保護環(huán)境的訴訟利益帶來受托成為代表之主體的合法性問題。 中法兩國均賦予特定組織行使環(huán)境訴訟利益, 它們的作用范圍并不局限于公共領域。 事實上, 盡管保護環(huán)境是國家的責任, 但私法主體參與環(huán)境法律關系卻是無法避免的。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 公益訴訟的發(fā)展伴隨著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 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生態(tài)損害及賠償之訴的認可。

(一) 在環(huán)境訴訟中被賦予代表資格的主體

公益訴訟主要由社會組織提起。 在中國, 檢察院也有權提起此類公益訴訟。

1. 保護環(huán)境: 社會組織的作用

在法國, 從1906年起, 最高行政法院認可協(xié)會擁有獨立訴訟利益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1906年12月21 日頒布的 《Croix-de-Seguey-Tivoli》。, 可以針對行政行為提起訴訟; 70年之后, 《自然保護法》 正式承認環(huán)保協(xié)會有權提起與其職責相關的訴訟法國1976年7月10 日頒布的 《自然保護法》 第40 條。。 在司法法院體系, 從20 世紀80年代起, 法國最高司法法院 (la Cour de cassation) 認可環(huán)保協(xié)會(在案例中為候鳥保護協(xié)會) 對狩獵聯(lián)盟提起賠償請求的訴訟利益。法國最高司法法院 (民法庭), 1982年11月16 日, 81-15.550 號 (Civ.1re, 16 nov. 1982, n°81-15.550)。該案的起因是一名獵人射殺了一只珍貴的鳥并造成了損失。 從更廣義的角度而言, 環(huán)保協(xié)會的訴權是由環(huán)境立法規(guī)定的: 法國的是 《環(huán)境法典》 第L.141-1 至第L.142-4 條; 中國的是《環(huán)境保護法》 第五十八條。

各種法國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在法國被視為捍衛(wèi)集體利益的團體, 有權向行政法院提起與之相關的所有訴訟(法國《環(huán)境法典》 第L.142-1 條)。 事先獲得國家承認的協(xié)會享有推定的訴訟利益 (《環(huán)境法典》 第L.142-1 條第2 款; 第L.141-1 條, 涉及國家認可的條件)。 對于事先未獲得認可的協(xié)會,它們的訴訟利益將根據(jù)其社會宗旨的書面表達進行評估。 因此, 協(xié)會的宗旨應該寫得恰如其分, 不能太寬泛, 也不能狹窄, 且應使用“準確” 的動詞。Xavier Braud, op.cit, n°73, p.42. “法官可以關注組織章程的表述, 尤其是, 其中使用的主要動詞。 一個防御性、 保護性的章程將打開法庭的大門, 而一個更具框架性或參與性的章程則未必能產生同樣的效果。 因此, 以 ‘協(xié)調、 通知其成員為己任’的Jura 環(huán)保聯(lián)盟針對城市規(guī)劃法規(guī)提出的異議是不具備可受理性的。 同樣的, 旨在 ‘在環(huán)境領域提出具有建設性意義’ 的協(xié)會并沒有質疑上述法規(guī)的利益。 因此, 為了使其(訴求) 具有可受理性, 協(xié)會最好使用‘保護’ ‘捍衛(wèi)’ 或‘反對’ 等動詞?!备鶕?jù)法國 《環(huán)境法典》 第L.142-2 條的規(guī)定,這些協(xié)會同樣具備提起民事訴訟的資格, 亦即以原告身份直接提起民事訴訟或者以刑事案件受害人身份加入民事訴訟。詳見下文關于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的論述。前提條件是, 未獲得事先認可的協(xié)會至少需要在爭議事由發(fā)生之日起的5年內按時進行申報(法國《環(huán)境法典》 第L.142-2 條第2 款)。

在中國, 環(huán)保組織是在20 世紀70年代誕生的, 然而直到2009年, 江蘇省人民法院才首次受理了此類組織提起的涉及環(huán)境污染問題的訴訟案件。鄧華暉、 劉田原: 《社會組織提起環(huán)境公益訴訟: 發(fā)展、 問題及完善》, 載 《中國石油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20年第2期, 第30 頁。次年, 貴陽紙廠的責任在由公益組織提起的公益訴訟中被追究?!?009年我國首例由社會組織發(fā)起的環(huán)境污染訴訟案在江蘇省被受理, 2010年社會組織代表民眾把制造污染的貴陽造紙廠告上了法庭, 面對生存環(huán)境被破壞, 土地和水源被污染, 民眾開始關注并支持這些社會組織的活動, 希望他們能夠真實地反映自己的意愿和呼聲。” 前引, 鄧華暉、 劉田原文, 第30 頁。這些訴訟似乎凸顯了市民社會在監(jiān)督環(huán)境政策實施方面的潛在作用。 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三中全會正式鼓勵非政府組織參與環(huán)境治理。Mingqing You and Yan Wang, Annual Review of Chinese Environmental Law Developments: 2014, Environmental Law Reporter News & Analysis, Vol. 45, Issue 5, 2015, p.10420.在訴訟程序方面, 這使得社會組織獲得了原告主體資格。

自2014年 《環(huán)境保護法》 修訂后, 該法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保護法》 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 “對污染環(huán)境、 破壞生態(tài), 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 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一) 依法在設區(qū)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 (二) 專門從事環(huán)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xù)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 符合前款規(guī)定的社會組織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人民法院應當依法受理。 提起訴訟的社會組織不得通過訴訟牟取經濟利益?!保?“對污染環(huán)境、 破壞生態(tài), 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 “依法在設區(qū)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 并(而不是或) “專門從事環(huán)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xù)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的2014年12月8 日發(fā)布的 《關于審理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第五條規(guī)定:“社會組織在提起訴訟前五年內未因從事業(yè)務活動違反法律、 法規(guī)的規(guī)定受過行政、 刑事處罰的, 可以認定為環(huán)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的 ‘無違法記錄’?!钡纳鐣M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然而, 事實上, 社會組織在解決環(huán)境糾紛中的作用被認為沒有達到預期?!拔覈鐣M織并未由此而在環(huán)境公益訴訟中發(fā)揮出預期的積極作用, 這當中仍然存在著一些現(xiàn)實問題?!?前引, 鄧華暉、劉田原文, 第29 頁。針對這一情況, 鄧華暉等學者指出: “我國從事環(huán)境保護活動的社會組織共有7000 多家, 其中確定具備環(huán)境公益訴訟起訴資格的社會組織僅有700 多家, 而這700 多家符合條件的社會組織中并沒有幾家真正在環(huán)境公益訴訟中發(fā)揮過積極作用?!鼻耙?, 鄧華暉、 劉田原文, 第29 頁。在2018年, 人民法院受理了環(huán)保組織提起的65 起訴訟, 其中只有16 起已審結。

在法國, 由于起訴條件寬松, 社會組織在環(huán)境訴訟中得以起到推動作用。Julien Bétaille (2021), op.cit, n°19.以法律為武器, 社會組織積極投身的社會活動轉變成“法治事業(yè)”Diane Roman, La cause des droits. écologie, progrès social et droits humains, Dalloz, 2021.: 它們不僅僅起訴污染企業(yè), 還因國家在氣候變化應對方面的不作為將其訴至法院Yann Aguila, 《Petite Typologie des actions climatiques contre l’Etat》, Actualité Juridique Droit Administratif, 32/2019, p.1853. 在法國, 在Blanco 案后, 行政訴訟被視為對政府具體公共政策執(zhí)行不足進行質疑的 “法律武器”。。 近年來由社會組織推動的環(huán)境訴訟廣受媒體關注。Julien Bétaille, 《Climate Litigation in France, a Reflection of Trends in Environmental Litigation》, Environmental Law Network International, 2022, p.63. 該作者認為, 近年來的變化不在于向法官提出氣候方面的論據(jù), 而是法官以良好的態(tài)度接受了這些論據(jù)。在這些案件中, 最負盛名的是2020年的 “格蘭德桑特市案” (Commune de Grande Synthe)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2020年11月19 日427301 號 “格蘭德桑特市案” [CE 19 nov. 2020, n° 427301, Commune de Grande-Synthe; CE, 1er juil. 2021, n°427301]. https: //climatecasechart.com/non-us-case/commune-de-grande-synthe-v-france/.和2021年的 “世紀訴訟” (L’Affaire du siècle)巴黎行政法院, 2021年2月3 日1904967 號 “世紀訴訟” [TA Paris, 3 févr. 2021, n° 1904967, Association Oxfam France,Association Notre Affaire à Tous, Association Greenpeace France, Fondation pour la nature et l'homme; TA, 14 oct. 2021, n°1904967,1904968, 1904972, 1904976/4-1]. https: //climatecasechart.com/non-us-case/notre-affaire-a-tous-and-others-v-france/.。 在這兩起案件中, 國家首次承擔氣候變化失控方面的責任。 在第一起案件中, 格蘭德桑特市通過越權之訴, 將法國政府訴至最高行政法院, 要求撤銷法國政府拒絕(拒絕方式為未回復該市的信函) 采取額外措施以實現(xiàn) 《巴黎氣候協(xié)定》 目標的決定。 此處的“目標” 指在2030年前, 減少40%溫室氣體排放量。 法國最高行政法院受理了上述訴求, 并要求法國政府在2022年12月31 日前采取必要的措施。 “格蘭德桑特市案” 的判決首次承認法國 《能源法典》 (第L.100-4 條) 明確的溫室氣體減排目標對國家具有約束力Blanche Lormeteau, “Les contentieux climatiques en France: Bref état des lieux” 2022: https: //shs.hal.science/halshs-03788141/document.(也就是規(guī)范效力)。 根據(jù) “格蘭德桑特市案” 的判決, 在“世紀訴訟” 中, 四個環(huán)保組織訴至巴黎行政法院, 要求確認法國政府超出其設定的碳預算構成過錯。 “世紀訴訟” 的判決極具歷史意義。 這是法國法官首次確認, 國家因應對氣候變化不力而承擔生態(tài)損害責任。 上述兩個案件凸顯了法院在保護環(huán)境中的作用; 誠如學者所言: “長久以來, 行政訴訟是社會活動的另一種延續(xù)。”Yann Aguila, op.cit, n°103, p.1853.在中國, 社會組織只能通過民事訴訟參與到環(huán)境保護中。 實際上, 盡管2018年 《環(huán)境保護法》 的修訂創(chuàng)設了新的公益訴訟程序, 但只有檢察院被賦予了提起此類訴訟的權利。

2. 保護環(huán)境: 檢察院的地位

通過對2012—2021年間中國環(huán)境保護公益訴訟進行分析, 部分學者指出, 檢察院和社會組織是此類訴訟的主要原告。You Wei, Liang Shan, Feng Lei, Cai Zexuan, Types of Environmenta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in China and Exploration of New Frontier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Research and Public Health, Vol. 20, Issue 4, 2023, p.6-7, 第3.1.2 段提到: 在研究所涉的215 起訴訟中, 157 起訴訟是民事和行政公益訴訟, 刑事訴訟僅有45 起。 在這些訴訟中, 109 起由檢察院提起(包括51 起民事訴訟、 13 起行政訴訟及45 起刑事訴訟), 106 起由環(huán)保組織提起?!斑@表明, 環(huán)保行政部門和環(huán)保公益組織, 與檢察院一同, 在實踐中有效地承擔了保護公共利益的職責”Ibid, p.8.。 然而, 盡管最初在民事公益訴訟方面的設定是由檢察院和相關社會組織擔任原告 (詳見 《民事訴訟法 (2013)》 第五十五條, 即現(xiàn)行 《民事訴訟法》 第五十八條),但2017年創(chuàng)設的行政公益訴訟似乎改變了這一情況:

“檢察機關參與公益訴訟是政策上與實踐上的一次歷史性轉變, 它迅速調動了中國3600 家檢察院可動用的龐大資源。 在試點地區(qū)之外, 檢察機關同樣迅速行動起來, 利用這一新權力, 發(fā)起成千上萬的公益訴訟?!盭ie Lei, Xu Lu, Environmenta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in China: A Critical Examination, Trans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 Vol. 10,Issue 3, 2021, p.449.

因此, 在民事訴訟領域, 檢察院可以 (而不是 “應當”) 支持或代替未履行職責的社會組織行使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權利(《民事訴訟法》 第五十八條); 在公法領域, 根據(jù)《行政訴訟法》 第二十五條第四款, 檢察院擁有提起公益訴訟的專屬權。 當檢察機關發(fā)現(xiàn)行政主體在履行職責過程中存在違法行為或未盡職責, 從而損害國家公共利益和社會利益時, 必須行使這一權力: “人民檢察院在履行職責中發(fā)現(xiàn)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 食品藥品安全、 國有財產保護、 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等領域負有監(jiān)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 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 應當向行政機關提出檢察建議, 督促其依法履行職責。 行政機關不依法履行職責的, 人民檢察院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事實上, 在中國, 就環(huán)境糾紛而言, 檢察院的作用遠勝于社會組織。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2021)》 顯示, 在該年度, 299 起由社會組織提起的環(huán)境訴訟中, 人民法院僅受理了151 起。 但檢察院提起的5610 起同類案件中, 人民法院受理了4785 起。前引?, 第5 頁。根據(jù)最高人民檢察院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 自從賦予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的權力(并不局限于環(huán)境利益) 以來, 90%的公益訴訟 (包括行政與民事) 是由檢察院提起的; 在向法院提起公益訴訟前, 檢察院必須向相關行政機關出具 《檢察建議》, 而其中的98.8%在案件開始審理前已經得到落實; 在民事訴訟領域, 人民法院幾乎在所有案件中遵循人民檢察院的意見。2023年8月15 日, 在新設立的全國生態(tài)日, 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了一系列涉及環(huán)境公益訴訟的指導性案例, 并提供相應數(shù)據(jù), 參見https: //perma.cc/5CD6-8BPX. 根據(jù) 《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 (2022)》, 人民檢察院立案辦理公益訴訟160000起; 其中11000 起已由人民法院受理, 其他案件已在訴前得到解決。誠如部分學者所言:“可以看出, 中國利用其司法地位在訴前保護公共利益, 并通過協(xié)商與訴前檢察建議推動資源管理,使大多數(shù)案件停留在訴前階段。”Supra note , p.17.

在法國, 檢察院主要參與刑事案件的起訴; 在一些法定情況下, 它可以介入民事和經濟案件。法國 《民事訴訟法》 第421-429 條。此外, 檢察院 “在公共秩序受到侵害時, 采取行動捍衛(wèi)公共秩序” (法國 《民事訴訟法典》 第423條)。 因此, “在環(huán)境領域, 當環(huán)境侵害破壞了公共秩序, 檢察院得以介入民事訴訟并要求賠償對‘社會’ 秩序的破壞, 此處的 ‘社會’ 指擾亂公共秩序與社會秩序”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Eve Truilhé (dir.), op.cit, n°11, p.71.。 但在實踐中, 由檢察院提起民事訴訟是很少見的。 因此, 部分法國學者開始質疑將非刑事環(huán)境訴訟交由檢察院負責的可行性,而法國刑法的公訴權自由與自愿原則使法學家們更傾向于探索其他途徑 (例如, 環(huán)境調解人)。 總而言之, 法國檢察官作為公訴機關的代表, 主要在刑事領域發(fā)揮作用; 然而在實踐中, 公訴機關的活動有助于協(xié)助社會組織開啟訴求賠償?shù)拿袷略V訟。 從而帶來一個近年來觀察到的現(xiàn)象: 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Le Code civil, un code pour l'environnement, Dalloz, 2021, p.18.

(二) 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

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 一方面, 它指將環(huán)境利益納入調整民事主體人身與財產關系的立法中 (中國 《民法典》 第二條), 也就是傳統(tǒng)上涉及人身權利、 財產權利、 合同、 責任及擔保等“私法性質” 的關系中。 另一方面, 它指的是法院如何考量環(huán)境利益的方式。 在中國, 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與 “民法典生態(tài)化”Mingzhe Zhu, op.cit, n°9.現(xiàn)象相呼應: 環(huán)境因素開始引領私法關系, 它化身為一項新原則 (中國 《民法典》 第九條) 或散落在各編更具體的規(guī)定中 (合同法、 財產法及責任法)。 在程序上, 環(huán)境訴訟私法化回應填補已確認的生態(tài)損失的需求。 在中國, 可以通過三種途徑在環(huán)境利益受損之際, 向民事法官尋求獨立于個人損失的救濟。 在允許檢察機關與社會組織參與其中的傳統(tǒng)民事公益訴訟程序 (《民事訴訟法》 第五十八條及 《行政訴訟法》 第五十八條) 之外, 還有專屬于檢察機關職權范圍的生態(tài)損害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 第一百零一條至第一百零四條, 2021年頒布的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第二十條)2018年2月23 日頒布的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2021年修正)第二十條規(guī)定: “人民檢察院對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 食品藥品安全領域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 侵害英雄烈士等的姓名、 肖像、 名譽、 榮譽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犯罪行為提起刑事公訴時, 可以向人民法院一并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由人民法院同一審判組織審理。 人民檢察院提起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由審理刑事案件的人民法院管轄?!保?以及自2019年以來, 允許國家機關提起環(huán)境損害賠償之訴。 根據(jù)2021年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試行)》2021年1月1 日施行的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 (試行)》。, 在無法與加害主體(自然人、 法人等私法主體) 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情況下, 省市級地方政府可以作為原告提起生態(tài)損害賠償訴訟。

在法國, 這一現(xiàn)象始于法國最高司法法院對生態(tài)損害歷史性的認可。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op.cit, n°117, p.22.“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 的概念于2008年被引入法律體系(2008年8月1 日頒布的《環(huán)境責任法》), 但直到2012年的“Erika 案”法國最高司法法院 (刑事庭), 2021年9月25 日, 10-92938 號 (Crim, 25 sept. 2012, n°10-82.938)。,它才獲得最終認可。 在此案中, 法國最高司法法院刑事審判庭采納了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更廣義的詮釋, 即“違法行為直接或間接導致的環(huán)境損害”。 這一判決推動了《2016年8月8 日第216-1807 號法》 的頒布, 該法將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定義為“對生態(tài)系統(tǒng)構成要素、 功能或人類從環(huán)境中獲得的集體利益造成的明顯損害”, 這一定義隨后被納入法國 《民法典》, 成為法典第1247 條。 盡管缺乏環(huán)境司法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但在法國最高法院官網Judilibre 上以“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 為關鍵詞進行檢索, 并將時間限定在2007年10月30 日至2023年6月15 日之間, 可檢索到23 份由法國上訴法院和最高法院作出的判決。見https: //perma.cc/T62X-7A6R. 然而, 在Lexis360 網站中, 以 “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 為關鍵詞, 可以檢索到18 個由法國最高法院做出的判決和61 個上訴法院的判決。 在Légifrance 網站進行同樣的檢索, 可以檢索到13 個由法國最高法院做出的判決??梢姡?處理這個問題的是刑事法庭, 而不是三個民事法庭之一。 這一觀察并不是無關緊要的, 它再次說明在保護環(huán)境的斗爭中, 程序設計的重要性。

最后需要談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在法國法和中國法中, 違法行為的受害者可以作為民事訴訟當事人尋求損害賠償。 這個程序指的是: “司法機關在刑事訴訟的過程中, 在解決被告人刑事責任的同時, 附帶解決由遭受損失的被害人和人民檢察院所提起的, 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所造成的物質損失的賠償問題而進行的訴訟?!敝觳?《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審理》, 載中國法院網, https: //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6/06/id/1906061.shtml,2023年6月15 日訪問。這使民事當事人可以直接向刑事法官提出請求, 而無需向民事法官再行提出賠償請求。 在中國, 只有檢察機關可以針對刑事犯罪導致的環(huán)境損害提出損害賠償要求; 在法國,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總體上遵循與普通民事程序相同的規(guī)則, 因此, 當環(huán)境受到損害,允許環(huán)保組織行使相關權利。 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因, 除了民眾在針對環(huán)境問題尋求司法救濟的可能性時, 會存在一定程序的陌生外, 更便于接觸到法官往往也是當事人主要的動機之一, 這得益于當事人在刑事法庭面前無需承擔舉證責任(的程序安排)。Jean-Baptiste PERRIER, 《Le choix du juge civil ou du juge pénal en France?》, In Mathilde Hautereau-Boutonnet, Eve Truilhé(dir.), op.cit, n°11, p.31-39.換言之, 通過成為民事當事人請求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的賠償可以成為環(huán)保組織的程序策略之一, 這一機制同時也展示了公訴機關 (旨在懲罰) 和授權的環(huán)保組織(旨在修復) 在環(huán)保領域合作的可能。 同時, 仍需指出的是, 在法國, 法律并未限制成為民事當事人后可以向刑事法官請求賠償?shù)膿p害類型。法國 《刑事訴訟法典》 第3 條第2 款規(guī)定: “所有因爭訴行為而起的損害, 無論是財產損失、 人身傷害還是精神損害, 均可受理?!?該法典第418 條也只要求損害賠償與所受損害相當。

因此, 環(huán)境訴訟的私法化主要回應了填補已遭受的損害的需求, 也就是對環(huán)境已經造成的侵害。 與旨在預防甚至阻止此類損害的行政程序不同, 私法訴訟僅在損害發(fā)生之后介入。 這兩種邏輯各自獨立又相互補充, 共同塑造了一個適應現(xiàn)有程序體系的環(huán)境訴訟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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