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坤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省界觀念問題,史學界比較關注,有關20世紀以來特別是清末民國時期的研究成果較多,如劉偉《晚清“省”意識的變化與社會變遷》[1]、許小青《20世紀初“非省界”與“籌邊建省”思潮合論》[2]等,不一而足。文學界對省界問題則較少企及,相關研究乏見。其實,20世紀以來的文學作品中,省界觀念多有體現?;谏鲜鏊伎迹疚臄M從文學視角切入,對民國時期我國的省界觀念進行梳理分析,以推動研究的展開。
認同省界觀念,文學界不乏這樣的聲音。
1931年,《光華日報》編輯部所編《二十周年紀念刊》登載署名“陽光”的雜文《梹城華僑的社團》一文,文中道:“現在來說說各社團的經費,經費就是各社團的血脈,經費一不充裕,雖是勉強可以敷衍下去,但是社務的進行,已籠罩沉沉的暮氣,實在看了使人頭昏腦脹,各社團經費的來源,誰都知道是專要靠各社友來維持的,在梹城,經濟上比較穩(wěn)固的,當推各姓宗祠和同鄉(xiāng)會,它們于創(chuàng)設的時候,經向同宗同鄉(xiāng)募捐,建有宏偉的社址,或另購有不動產,其次就是慈善機關(由熱心家捐巨款倡辦)及歷史較長久的,其余的多是靠各社友的月捐或特別捐來維持,間亦有自建置社址的,但為數甚少,從這點上,也可概見吾華人對于家族與省界的觀念,深潛腦海,所以對于宗祠和同鄉(xiāng)會,很肯熱烈去經營它?!盵3]省界觀念對于同鄉(xiāng)會等民間組織的發(fā)展中,發(fā)揮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同年,何慨之著《蓬寄草廬鴻雪集》收錄《與某督參謀論治粵及應付國亂意見書》一文,文中道,“用人之要領,當先注重于道德,而后器使其才學,且共和時代,本籍人才,對于地方情形,較為稔悉,盡能補助長官,盡地方上一分義務,故某督蒞臨五羊,兄宜代彼主張,羅致粵省純正之通才,酌予本省相當之職責,不惟利害關切,可以分擔艱巨,抑且新舊融洽土客調劑,可以消除黨派與省界之一切懷疑,而辦事上實增非常之便利……”[4]文章提出地方治理當中,任用當地人才,就是為了借助省界觀念,推動地方治理。
對省界觀念的認同,更多的是以懷鄉(xiāng)的形式體現。
《千家村》是魯彥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篇小說,該文刊載在1942年《文藝雜志》1卷4期上,1946年《文潮月刊》曾重新發(fā)表,文中有兩處提及省界:
“其實所謂故鄉(xiāng),我是早已進了它的懷抱里了的。當我三天前坐在火車里,一進我們的省界,我就有了已經到了故鄉(xiāng)的感覺?!?/p>
“母親早已死了,故鄉(xiāng)已沒有第二個那樣親切的人,我們的老屋幾乎是等于空著,剩在那里的只是一些破爛的家具和一家看守田屋的佃戶了。我實在沒有必要再回到故鄉(xiāng)來。而且我這次旅行原是有著一種公事,須在有限的日子里,趕到別一省份去??墒侨煲郧埃贿M入我的省界,我的對于故鄉(xiāng)的渴念終于瘋狂的強烈起來,拖著我往這方向走了。”[5]
對于魯彥的《千家村》,有評論認為,“這篇小說以浙東生活為題材,抒發(fā)了懷鄉(xiāng)的感情,體現了‘鄉(xiāng)土文學’作家魯彥的藝術特色。”[6]232“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魯彥已經寫過不少懷鄉(xiāng)的作品,如《旅人的心》《楊梅》《童年的悲哀》等。這些作品大都寫于顛沛流離的異鄉(xiāng)生活之中,由于旅途生活的孤寂和對黑暗現實的憤懣,這些作品往往著重于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和對故鄉(xiāng)風物的留戀,并且常常流露出談淡的鄉(xiāng)愁,抒發(fā)著哀怨的情調。這篇《千家村》雖然也是懷鄉(xiāng)之作,但思想境界已有了很大的提高。作者并不是通過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來慰藉自己,而是通過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來激發(fā)一種崇高的愛國主義思緒,激發(fā)那種與敵人戰(zhàn)斗到底的抗戰(zhàn)熱情。小說奏出的不再是早期某些作品中綿纏哀怨的情調,而是一曲高昂的激發(fā)抗戰(zhàn)熱情的懷鄉(xiāng)曲?!盵6]233應該說,上述評價的中肯、客觀自毋庸置疑,只是問題在于,我們不能忽略魯彥的思“鄉(xiāng)”情結中的省界觀念。人都有懷鄉(xiāng)之情,古人道:“人情重懷土,飛鳥思故鄉(xiāng)?!濒攺枢l(xiāng)的感情十分深厚,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他生活在遠離家鄉(xiāng)幾千里的桂林,對被日本侵略軍占領的故鄉(xiāng)更加思念。1942年,他在一篇題為《從灰暗的天空里》的散文中,以無法抑制的思鄉(xiāng)感情,向“灰暗的天空”發(fā)問:“你看見了那被敵人殘?zhí)ぶ耐恋貑??同胞的血涂滿了地面了,我們的屋子,我們的道路,現在是誰在住著,誰在走著?誰牽去了我們年輕的婦女,誰奪去了我們用血汗灌溉出來的谷米?呵,你不說,我全知道了。我看見一切了。那不是我們的山嗎?長滿了蒼翠的松柏的嘉溪山?現在不正是清明的季節(jié),好多人在那里的祖墳邊凄慘地啼哭著?”[7]今天我們回首審視魯彥,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以及由此而生發(fā)出的愛國之情,令人尊敬,只是,尊敬的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魯彥所思之鄉(xiāng)有一個范圍,那就是省界。
類似的還有《鄂豫公學校史·回憶錄》中記載。1949年5月,鄂豫公學的宣傳鼓動組過大界嶺,“大界嶺是鄂豫兩省的分界線”,“山嶺上的界碑上刻有‘省界’二字,大家走到‘界碑’前,用手撫摸著界碑,無限深情地說一聲:再見吧!可愛的故鄉(xiāng)!”[8]省界引發(fā)的思鄉(xiāng)、戀鄉(xiāng)等情結,在作者的筆下彰顯著美好、崇高。
文學界對于省界觀念,也時有否定的認識出現。
有從官場視角切入的。1922年,署名“不肖生”著《留東外史》言道:“湖南的國民黨,在東京設了個支部”,因支部長“許先生因為上海有事,要回國去了,這林胡子倒想接手來當一屆支部長,只是林胡子想當支部長,并不是和癩頭黿樣,想借著黨務撈錢,他因為雖是個湖南人,十多年都是在四川干事,對于湖南,并沒有什么資格。民國以來,省界分得十分清楚,在外省狠難得立足。(此是民國一大弊病,有點作為的人,在本省多半被本家親戚包圍了做不成事,在外省又被擠排,請問怎的不糟)。林胡子想將來在湖南占點勢力,不能不趁這機會,在日本多拉攏幾個同鄉(xiāng)。他今日正在維新料理店內,請了他同鄉(xiāng)的幾個大偉人,陳軍長、曾參謀以及吳大鑾口中說出來和曾參謀同亡命的鄒東瀛、曾廣度一般人都在座……”[9]省界觀念在民國時期政界中廣泛存在,地方主義色彩鮮明。
有從地方治理視角切入的。1930年,黃天鵬著《新聞文學概論》指出,“我個人的意見對于現在之所謂省是根本懷疑的……”前清時期省區(qū)劃分的不合理,應該“研究一下”?!斑€有省治和省憲是打算建筑在何等的精神上,亦是應當注意的,我們更應覺悟,光復以來,因為這個‘省’字,社會上造就多少同類相殘相擠的惡空氣?政治上軍事上演了多少黨同伐異的暴行?不用說這是軍閥造的孽,然而什么人治什么省,這種滿含著妒性的論調,卻不是軍閥造的。西南諸省算是自治的先進,請看看川和滇,粵和桂,鬧的那個樣子,專是軍閥一方造成的呢?還是軍閥倚傍著知識階級的聲調而造成呢?滇逆川虜,桂逆粵寇,這些‘祥光瑞藹’的好字眼,是那一類人下寫出來的?充滿了妒忌的省界觀念造出來的惡果,在省字底下添了個憲字之后,有沒有補救挽回的方法?!盵10]點出了省界觀念對地方治理的惡劣影響。
有從種族視角切入的。1936年出版的《魯迅諷刺文集》收有《雜憶》一文,文章敘說了辛亥革命中南京城破后旗人的星散,而后評論道:
“看到這樣的情形,即使你將《揚州十日記》掛在眼前,也不至于怎么憤怒了罷 。據我感得,民國成立以后,漢滿的惡感仿佛很是消除了,各省的界限也比先前更其輕淡了。然而‘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的中國人,不到一年,情形便又逆轉:有宗社黨的活動和遺老的謬舉而兩族的舊史又令人憶起,有袁世凱的手段而南北的交惡加甚,有陰謀家的狡計而省界又被利用,并且此后還要增長起來!”[11]道出了省界觀念對種族關系惡化的助推。
還有從民眾視角切入的。1924年,甲寅雜志社出版《名家小說》收錄《說元室述聞》,中有《紀湘潭湘贛兩省人械斗案》一文,文中道:“吾國人省界畛域之分,最為無理取鬧,往往以睚眥之怨,激成巨案,真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者歟。以余所聞,事之緣起至微,而創(chuàng)巨痛深,未有如嘉慶中湘潭之大獄者。是獄之起,當嘉慶十三年己卯正月也,湘潭綰轂交廣江湖之沖,商賈駢集,而江西人為尤夥,江西之會館曰萬壽宮,歲時祀神,輒演劇飲宴于此。先是有江西劇班來湘,江西人以其鄉(xiāng)音也,召之至,登場歌舞,皆佶屈聱牙,不可聽,臺下觀者咸大笑,或以芒鞋土塊擲臺上,曰,為汝來犒也,笑者益眾,不可止,聲如潮沸。江西人大慚,怒且詬,湖南人亦忿,還詈之,俄頃,遂爭毆不可解矣。時畏事謹愿者,皆爭先引去,強者獨留,江西人遽下令闔館門,招其眾,共持械,擊湖南人,死者數百,傷未殊者且數十,縛之柱,于是市人走相告曰,盡殺湖南人矣,烹之鑊矣,釘之柱矣,拔舌而臠切之矣……”[12]省界觀念所引發(fā)的地方民眾仇殺,令人觸目驚心。
無論是官場還是地方治理,無論是種族還是民眾,多個方面都折射出省界觀念的惡劣影響。
介乎于肯定與否定之間,文學界對于省界觀念,還有較為中性的認識存在。
1946年上海《清明》雜志上發(fā)表了吳祖光的《斷腸人在天涯——花街行》一文,文中曾提到四川的省界觀念:“因為這一個戰(zhàn)爭而到四川,在四川居留很久,經過許多地方,又因為這一個勝利而離開四川的人;在這一段悠長的時光里,他可能怨恨過四川的陰雨,山路的崎嶇,生計的艱困,以及由于省界觀念而常常引起的所謂‘上江人’與‘下江人’之間的糾紛?!盵13]文中提到省界觀念時,并沒有進行肯否,只是平白表述。
民國時期還有薩孟武所著《與死尸為鄰》一文,該文提及東北人的省界觀念?!巴浟耸悄囊荒甑氖?。是年暑假,我忽然不想回國,也不想旅行,而住在百川旅館之內,天天看書。此時回國的回國,回鄉(xiāng)的回鄉(xiāng),到海岸避暑的避暑。旅客在我這一座樓房內只有我一人住在樓上左邊房間,在我前面樓房內,只有右邊樓下房間內住有一位東北人的三高學生。東北學生很少與內省人來往,因之,他姓甚名誰,我也不知道。一天將近黃昏之時,旅館主人慌慌張張地來告:‘該生泅水溺死了?!衣犃艘粐?。同是中國人,不能坐而不顧。怎樣辦法呢?只有去看他的同鄉(xiāng)。因為東北學生是很團結的,自己成為一個集團。”[14]這篇文章和前引吳祖光之文類似,也只是表述而沒有肯否。
上述之外,另有因事而異者。1927年,滬江大學兩廣同學會編《滬江大學兩廣同學會十周年紀念刊》刊載何章城之文《十年來本會之一瞥》言道:“兩粵人氏,省界觀念素強,無論在任何地點,恒組同鄉(xiāng)會,以聯(lián)絡同鄉(xiāng)感情,本會之成立,未始非省界觀念有以促成之也。此種省界觀念,外人多引以為譏,余謂此不足譏也;蓋登高自卑,行遠自邇;非齊家不能治國,非先睦親族,不能平章百姓;吾人欲聯(lián)絡國人之感情,安可不從鄉(xiāng)人著手,本會成立之目的,亦不過欲謀其大,先圖其小云爾?!盵15]該刊同時另載何章城之文《兩廣文明之起源及其結晶》則認為,“兩廣文明,雖愈唱愈高,前途之危機,亦有不可不預防者在,一即外化崇拜太深也……沐猴而冠,徒為外人傀儡,此一弊也。一即省界觀念太強也。一國之中,某地之民族特性,發(fā)展過甚,則淺薄之徒,往往睥睨一切,對于他省之人民,有不屑合作之意,因之障蔽甚大,能使全國思想雜亂,至生萁豆之煎,而礙及全國文明之進步,只知自私自利,不謀全國幸福,以致文明愈高,自大之思想亦愈甚,此又一弊也?!盵16]何章城既看到了省界觀念對推動同學會的作用,同時又不否認其助推地方主義,這是較為客觀的中性認識。
平白表述與因事而異,是民國時期有關省界觀念中性認識的主要表現形式。
綜上我們可以認為,民國時期有關省界觀念,文學界存在認同、否定及介乎于二者之間的中性認識。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省界觀念并未隨著制度的變革而消逝,而是依舊延續(xù)著頑強的傳承。如1962年春余修奉命南行勞軍,賦詩《春夜南行》:
“爐邊離去溫馨的夜話,迎春花空食惆悵的余情,月臺上又是一番道別,汽笛一聲催我離去,站臺上揮舞著手臂的人影遠了。夜幕沉沉使我望不透窗外,車廂里淡綠色的燈影,水仙花正散發(fā)著陣陣清香,來自春申江畔的姑娘,正告訴我列車已出了省界。何時雨聲打響著窗欞?是春夜向南方行進,我懷著去會親人的心情,聽著跳動的心弦細語:向守衛(wèi)海防的戰(zhàn)士們致敬!”[17]
2002年4月王安憶著有《云低處》一文,文中寫的是在塞北平原上夜間一列慢車上一對男女的邂逅,其中多次提到省界。[18]時至今日,省界觀念依舊影響著文學,影響著大眾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我們去正確認識和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