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勇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中國古典詩歌在英語世界的流傳與研究不只是靠個人詩集的翻譯與編選,更大程度上依賴于具有代表性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由于這些英譯選集往往是英語世界大學的漢學教材,大多數(shù)學生成為這些詩歌的讀者與接受者,故其在英語世界具有較大的影響力?!陡鐐惐葋喼袊糯膶W選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以下簡稱《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中國文學選集:初始至1991年》(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1911,以下簡稱《諾頓中國文選》)便是這樣的例子。本文擇選《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文選》作為研究切入點有三點緣由:首先是這兩本英譯選集選入較多的蘇詩,其中《哥倫比亞文選》選入8首蘇詩①,《諾頓中國文選》選入17首蘇詩②,反觀英語世界一些類似的英譯選集卻并未選入蘇詩,如1965年由白芝(Cyril Birch)主編的 《中國文學選萃(第一卷):從早期至十四世紀》(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Volume I:From Early Times to the Fourteenth Century)就未選入蘇詩;其次是這兩本英譯選集受眾面最廣,其讀者不僅包括美國選修中國文學類課程的大學學生,還包括其他英語世界喜愛中國文學的讀者,如《諾頓文選》“不僅是西方大學東亞系和漢語言文學系指定書目,也成為英語世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權威選本之一,堪稱英譯中國古典文學選集的里程碑之作”[1]27;最后是這兩本英譯選集的編者梅維恒和宇文所安都是極具影響力的漢學家,且在作品選錄方面,兩本選集不僅選入詩歌,還選入了其他代表性的文體,成為綜合性且具有代表性的英譯選集。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代表性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就如一個窗口,英語世界的讀者正是借助這一重要窗口來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學,而這些英譯選集便為某些重要詩人及其詩歌的海外傳播提供了傳播平臺,研究其對某一詩人詩歌的編選標準具有極為重要的研究價值。蘇軾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杰出代表人物,其在詩歌領域有著重要的地位,正如葉燮所言:“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2]9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詩歌主張對中國后世文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隨著“中學西漸”的深入,蘇詩在英語世界得到廣泛的傳播與接受,西方學界對蘇詩的編選與研究也在不斷地深入發(fā)展,“在西方漢學家的心目中,沒有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人能像蘇軾這樣得到肯定和重視。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個浩瀚淵深的‘蘇?!?,幾乎囊括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領域?!盵3]704蘇詩在海外世界已歷經(jīng)百余年的介紹、翻譯與研究,但國內(nèi)學界對于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中的蘇詩編選標準并未予以重視,這方面的研究還亟待深入和拓展。對于此類問題探究,一方面可以掌握英譯選集中蘇詩編選標準,另一方面也可以推動蘇詩海外傳播研究,增強蘇詩研究的世界性質素,擴大蘇詩的世界影響力。本文擬以《哥倫比亞文選》和《諾頓中國文選》中的蘇詩編選標準為研究對象,探究這兩本具有代表性的英譯選集中的蘇詩編選目的與理念,為研究蘇詩的域外編選標準提供一定的研究思路。
相較于國內(nèi)的文學選集來說,《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中國文選》所選蘇詩的編排體例與國內(nèi)的有所差異,與這兩本文學選集在整個宏觀的編選策略有關?!陡鐐惐葋單倪x》在作品編排上,以文類進行劃分,“選集按照文類劃分為五個部分:原典及闡釋(Founda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韻文(Verse)、散文(Prose)、小說(Fiction)、說唱文學與表演藝術(Oral and Performing Arts)?!盵1]166這五大部分之下又按照文體進行細致劃分,就如“韻文”部分再細分為“古詩”“詞調(diào)”“挽歌與狂想曲”“民謠和敘事詩”,蘇詩則屬于“古詩”這一文類之下,作者按照年代將蘇軾其人其詩編排到“古詩”部分。這樣的編排體例有利于共時與歷時的對比參照,讓讀者“更容易明白中國文學并非是一堆由陌生的名字和題目混在一起的雜錦”[4]XXV。此種以文類劃分的成書體例極為新穎,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都未出現(xiàn)此種編排方式。此種編排方式與編者的主體性意識緊密相關,“《哥倫比亞文選》正是這樣一部試圖擴展文學定義并顛覆經(jīng)典作品的文選,充分體現(xiàn)了編者梅維恒的主體性意識。”[1]166王齊洲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分類精選》在2008年出版,其編排模式也以文類劃分,可能也受到《哥倫比亞文選》的影響。
《諾頓中國文選》在蘇詩的編排體例上則更具有創(chuàng)新性,其編排目的正如編者宇文所安所說:“并非簡單地將‘里程碑’式的作品按照時間順序做靜態(tài)的編排,而是為了組成一個文本家族,在文本的相互關聯(lián)之中確認各自的身份和特性,從而再現(xiàn)文學傳統(tǒng)?!盵5]xli此書以主題為綱將蘇詩安排在各個文學主題之下,從而使蘇詩與其他詩人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文本家族與文學傳統(tǒng),形成一種詩歌之間的互文關聯(lián)。在《諾頓中國文選》一書中,第一首蘇詩便被編排在“相遇神女”這一主題之下,此主題意欲凸顯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描寫神女的傳統(tǒng),編者將蘇軾的《巫山》一詩編排在這一主題的最后,其前有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曹植的《洛神賦》,裴铏的傳奇《蕭曠》,王維的《魚山神女祠歌·迎神》《魚山神女祠歌·送神》,李賀的《神弦》,溫庭筠的《題蕭山廟》,貫休的《江邊祠》,可見這一主題是由“賦”最先開啟,而后在傳奇與詩歌中出現(xiàn),這也能見出此書編排的獨特性與包容性。除了上述這一主題外,蘇詩還被編排在其他兩個主題之下:一個為“‘文人’文化的雅飾”,其下還包括三個從屬主題,編者只在“鑒賞能力”和“尋常事務”這兩個從屬主題中編入蘇詩。另一個主題為“關系”。在“鑒賞能力”這一從屬主題之下,編排了蘇軾四首詩,分別是《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仆曩于長安陳漢卿家,見吳道子畫佛,碎爛可惜。其后十馀年,復見之于鮮于子駿家,則已裝背完好。子駿以見遺,作詩謝之》,這四首詩主要凸顯的是蘇軾對于書畫的關注,展現(xiàn)其作為一個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雅趣愛好。在“尋常事務”這一從屬主題下編排了兩首蘇詩,分別是《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其一·湖橋》《東坡》,這兩首詩主要凸顯的是詩人日常游跡的行為。在“關系”這一主題下共編排了兩首蘇詩,分別是《和子由澠池懷舊》和《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這一主題主要是凸顯蘇軾與親友之間的關系。蘇軾其余詩歌則是與其部分詞、散文、賦等一起編排在“蘇軾”這一作家框架之下,以顯示蘇軾在文學上的杰出成就?!吨Z頓中國文選》的編排體例雖然頗為創(chuàng)新,以主題關聯(lián)的方式將蘇軾詩歌編排在各個主題之下,但這樣也對讀者去從整體上把握蘇詩造成了一定的困難,特別是其將蘇詩與其他文體混合編排,更是顯得編排體制較為混亂。
《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中國文選》除了在蘇詩的編排上頗具創(chuàng)新外,這二者在蘇詩注釋上也與國內(nèi)文學選集有所差異?!陡鐐惐葋單倪x》將注釋與編者個人評論用腳注的形式置于詩歌正文之下,并用與詩歌正文相區(qū)別的小字體,這樣的好處是能夠讓讀者清晰地辨別詩歌正文部分與評論注釋部分。在詩歌的注釋中,編者主要介紹詩人的生平簡介,提供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解釋一些具有特殊含義的詞匯,在其中還夾雜著許多編者的主觀評論,此種益處在于幫助讀者能夠更好地掌握詩歌的作詩背景以及更好地理解詩歌的本意,做到知人論世以達到以意逆志的作用,但讀者往往難以辨別哪些是注釋、哪些是評論。在蘇詩注釋的編排中,編者遇到后面詩歌與前面詩歌中有相同詞匯需要注釋時,編者會采取省略后面的注釋,以“見上注釋”的方式編排,這樣的編排體例能使譯作顯得簡潔明了。值得一提的是,梅維恒也嘗試用注釋的方式使其選集凸顯出中國古典文學所具有的互文性,正如他所說:“這是一部整體統(tǒng)一的選集,入選的各種作品并非各自不相干的個體,而是一個有機整體的組成部分。每一個或每一組文本都有所指涉,從而形成廣泛的互文,大多數(shù)文本都指向或間接性指向其他一個或更多的文本。通過這種編排和設計,整個選集是互文性分析的一種嘗試。在注釋中,我和譯者指出了在不同時代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文類中的主題與意象。”[4]xxvi這與宇文所安試圖用主題的編排方式來形成互文聯(lián)系類似,而宇文所安恰恰將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互文性鮮明地凸顯出來,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哥倫比亞文選》編排理念的繼承與升華?!吨Z頓中國文選》中針對蘇詩也存在著編者的評論與注釋,與梅維恒不同的是,宇文所安將對蘇軾及蘇詩的評論置于詩歌正文的前與后,詩歌正文之前的評論主要介紹詩人所具有的特點及寫作此詩的原因,詩歌正文后的評論主要總結此詩所體現(xiàn)的具體寓意以及為下一首詩作鋪墊,這樣一前一后的評論將蘇詩串聯(lián)起來,使譯作連貫通暢,也使讀者產(chǎn)生極大的閱讀興趣。宇文所安將詩歌的注釋用腳注的形式置于頁面底端,與編者的主觀性評論分開,這樣就能使讀者在閱讀譯作的時候分清注釋與評論,給讀者的閱讀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傊?,《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中國文學》的編排體例別具一格,以新穎的形式將蘇詩編入英譯選集之中,使蘇詩在英語世界得到了更有力的傳播。
蘇軾詩歌數(shù)量眾多,且其各體兼善,對其詩歌進行編選必然會有一定的標準。國內(nèi)文學選集以朱東潤的《中國歷代作品選》為例,其選的11首詩歌全為七言③,其中七絕6首,七古4首,七律1首,可見朱東潤以七言蘇詩為主進行編排。但只選七言蘇詩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客觀地反映蘇詩的詩歌成就,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在詩歌體裁的擇選上便與國內(nèi)的文學選集有較大差異?!陡鐐惐葋單倪x》共選蘇詩八首,其中5首五古,七絕和七古各1首,可見《哥倫比亞文選》較為注重蘇軾的五言古詩,這與國內(nèi)文學選集差異較大,體現(xiàn)其“反經(jīng)典”的編選趨向,正如梅維恒所言:“中國文學的復興在很大程度上要靠積極挖掘非傳統(tǒng)的作者,以及著名作者的不尋常作品?!盵6]《諾頓中國文選》共選蘇詩17首,其中4首五古,5首七古,4首七絕,2首七律和兩首雜言,宇文所安編選各種體裁的蘇詩,凸顯出蘇軾各體兼善的高超詩藝。
因兩本英譯選集都重視蘇軾的五言古詩,下面就《哥倫比亞文選》與《諾頓中國文學》共同選入的蘇軾五古詩歌《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分析英譯選集中蘇詩的翻譯策略,以探究蘇詩在英語世界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面貌。其原詩如下:“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盵7]1522《哥倫比亞文選》蘇詩譯者華茲生將其譯為:
Written on paintings of bamboo by Wen Yii-k’o in Ch’ao Pu-chih’s collection:three poems.
When Yii-k’o painted bamboo,/ He saw bamboo only,never people. /Did I say he saw no people? /So rapt he forgot even himself— /He himself became bamboo,/Putting out fresh growth endlessly. /Chuang Tzu1 no longer with us,/Who can fathom this uncanny power?[4]249
宇文所安將其譯為:
On the Paintings of Bamboo by Wen Tong in the Collection ofChao Bu-zhi(first of three)
At the moment Wen Tong was painting bamboo,/he saw the bamboo and no person—/Not just that he saw no person,/he was emptied,let go of the self;/His person was transformed with bamboo/in an endless production of freshness./There is no Zhuang Zhou alive in this world—/who now grasps such fusion of spirit?[5]642
此詩是蘇軾評畫的名篇之一,體現(xiàn)出蘇軾論畫時注重化物化我、物我為一的創(chuàng)作原則,蘇軾引用《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蝴蝶”的典故,以莊周覺后“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8]109的物我為一的局面來形容文與可畫竹的高超技藝?!八诹松詈退囆g、主體與客體、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物之間的界限,使藝術形象臻于至妙的境地。”[9]漢學家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選擇主要基于譯者自身喜好與中國古典詩歌所具有的獨特特點,因古體詩沒有律詩那樣嚴格的形式與韻律規(guī)則,故漢學家習慣于擇選古詩進行翻譯。首先就詩歌題目的翻譯來講,華茲生將“書”直譯為“written”,意為“書寫”“寫作”,而宇文所安直接沒有翻譯。“書”在題目中應該是用來修飾“與可畫竹”這一動作,“書”在此詩題中的含義應為“描述”,所以翻譯為“written”并不能完整地表達出“書”的本義,但這一翻譯也符合華茲生直譯原詩的翻譯策略,宇文所安未翻譯“書”這一重要字詞應是其漏譯之故。從詩歌整體來看,華茲生的譯作每行字數(shù)相差不大,正如其所說:“我所翻譯的絕大多數(shù)譯文是詩的形式,其一般性的特征是每行字數(shù)相同,每首詩都是偶數(shù)行,很少有例外。很少有跨行連續(xù);在每行的結尾幾乎都有一個停頓?!盵10]15-16華茲生的譯作遵循了原詩八句的句數(shù),而且較少運用介詞與冠詞,句式較為簡潔。在人稱方面,華茲生在翻譯時會加入第一人稱,如“I”“us”等,這樣的翻譯將視野從客觀的他者視野移到第一人稱視野,能夠更好體會詩作的感情。宇文所安的譯作同樣遵循原詩八句的句數(shù),其句中會有停頓,而且宇文所安多用一些冠詞和介詞,如 “the”“at”“of”“with”“in”等,這樣的譯作雖然顯得句式較長,不夠簡潔,但更能夠翻譯出原詩的本義,讓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詩歌的含義。宇文所安的譯作還使用了一些從句與被動語態(tài),其目的不在于貼合原詩的句式字數(shù),而在于讓讀者能夠清晰地掌握此詩,這與其編寫《諾頓中國文選》的意圖相一致?!吨Z頓中國文選》作為美國學生學習中國詩歌的大學教材,其目標讀者為學生,正如劉紹銘所言:“翻譯選集,對象不是行家,而是在大學選修英譯中國文學的學生?!盵11]14這些學生往往不太具有閱讀理解中國古典詩歌的基本功,所以要讓這些詩歌在英語語境中傳播接受,并且能夠使讀者閱讀出中國古典詩歌中所具有的文學歷史語境,就需要譯者在譯作上下功夫。鑒于此種情況,宇文所安便在翻譯的過程中刻意地使增加一些句式與詞語,以此來讓學生更好地理解掌握詩歌?!啊吨Z頓中國文選》中的譯文,都是宇文所安通過復印講稿等方式在課堂上用了近十年的成果……在文選編譯的過程中,很多翻譯上的問題以及選集編撰的問題,都是在實際教學的過程中得以解決的?!盵1]39正體現(xiàn)其翻譯以讀者為目標的意圖。
兩首譯作還體現(xiàn)出“創(chuàng)造性叛逆”和“文化意象誤譯”這兩個譯介學理論問題,如“嗒然”一詞的翻譯,“嗒然”是一種“身心俱遺,物我雙忘”的境界。兩首譯作將帶有莊子哲學思想的“嗒然”翻譯為“rapt”和“emptied”,顯然不能傳達出“物我兩忘”的哲學意味,體現(xiàn)出對中國文化意象的誤譯與“創(chuàng)造性叛逆”。還如“誰知此疑神”中“疑神”一詞的翻譯,“疑神”語出《莊子·達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8]550,表示一種精神專注,稱贊文與可的藝術成就。華茲生將“疑神”翻譯為“uncanny power”,表示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宇文所安則翻譯為“fusion of spirit”,譯為“精神的融合”,兩位譯者的譯文未能傳達出原詩的語義,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中國古典詩詞難以用相同的英語詞匯準確地表達出來,另一方面也與譯者為使譯作適應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有關,故華茲生與宇文所安的翻譯都存在著對蘇詩詞匯的自我闡釋現(xiàn)象。蘇詩在英譯過程中必然會受到譯者所身處的社會文化語境的影響,在翻譯過程中也會產(chǎn)生“異化”“歸化”等譯介問題,使蘇詩以另一種語言形式再度經(jīng)典化。
總體來看,兩本英譯文學選集所選蘇詩以五言詩與古體詩為主,這與其編選目的密切相關,且蘇軾也長于古體,兩本英譯選集通過各自的翻譯特點將蘇詩傳播到英語世界,讓蘇詩在英語世界重獲新生,正如本雅明所言:“如果一部譯作不僅僅是傳達題材內(nèi)容,那么它的面世標志著一部作品進入了它生命延續(xù)的享譽階段。與拙劣譯者的看法相反,這樣的翻譯不是服務于原作,而是其整個存在都來自原作。而原作的生命之花在其譯作中得到了最新也是最繁盛的開放,這種不斷的更新使原作青春常駐?!盵12]201兩本英譯選集的蘇詩編譯便讓蘇詩在英語世界有了“后續(xù)生命”。
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這兩本英譯選集所選蘇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與國內(nèi)的有所差異。國內(nèi)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文學作品選集重在凸顯蘇軾揭露現(xiàn)實與游歷山水的一面,而兩本英譯選集則重在凸顯蘇軾的多元形象,主要體現(xiàn)在三點,分別是對詩人日常俗事的凸顯、對詩人文化雅飾的觀照和對詩人自我意識的挖掘,兩本英譯選集的解讀策略與西方漢學界的蘇軾研究有關。
首先是對詩人日常俗事的凸顯。
宋詩與唐詩的一大不同點在于宋代詩人善于將前人未關注到的日常瑣事寫入詩中,形成宋詩日常化、生活化的特點。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也說道:“對日常生活的注意觀察,是宋詩重要的新特點?!盵13]18蘇軾作為繼歐陽修之后的北宋文壇盟主,也積極地實踐了以日?;}材入詩的作詩主張。兩本英譯選集便注重凸顯蘇軾詩歌中對日常俗事的描寫,如《哥倫比亞文選》中選錄的《白鶴山新居,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盡,乃得泉》一詩中,蘇軾詳盡地描寫了鑿井的困難以及得到泉水后的喜悅之情,蘇軾將此類尋?,嵤录{入到詩歌寫作中,拓展了詩歌題材。此外,兩本英譯選集都選錄了《東坡八首》中的詩歌,《哥倫比亞文選》選錄的是《東坡八首·其三》《東坡八首·其四》,《諾頓中國文選》選錄的是《東坡八首·其一》《東坡八首·其二》,雖然選的篇目不同,但都體現(xiàn)出二者對蘇軾詩歌中日常俗事內(nèi)容的關注。《東坡八首》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二年,因生計所迫蘇軾不得不在東坡上開荒種地,其一、其二主要描寫開墾荒地時的辛苦,其三、其四在展現(xiàn)種植農(nóng)作物辛勤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作者豐收的喜悅之情?!稏|坡八首》在整體上體現(xiàn)出蘇軾體驗并享受躬耕田地的人生經(jīng)歷,正如艾朗諾所說:“似乎看不到痛苦的痕跡,沒有超乎農(nóng)事之外的其他世事滲人,我們從中領略到的更多是一種對勞作生活的滿足,極少提及過去的政治經(jīng)歷,他似乎把自己的過去成功掩藏起來了?!盵14]232兩本英譯選集都不約而同地關注到了蘇軾開墾荒地、種植莊稼這類生活俗事。通過《東坡八首》中蘇軾形象的傳達,這兩本英譯選集給英語世界的讀者展現(xiàn)出一個農(nóng)民形象的蘇軾,這也是英譯選集解構國內(nèi)所呈現(xiàn)的蘇軾經(jīng)典形象而重塑英語世界蘇軾形象的策略。宋代詩人以日常俗事入詩的行為逐漸形成了“以俗為雅”的詩歌主張,如周裕鍇所言:“在宋代詩學中有句流傳甚廣的口號,即‘以俗為雅’。首先提出‘以俗為雅’的是蘇軾和黃庭堅?!盵15]“以俗為雅”的詩歌主張雖然深刻地影響了有宋一代的詩學發(fā)展,但也造成宋詩被后人詬病太“俗”的后果。
其次是對詩人文化雅飾的觀照。
蘇軾不僅善于以日常俗事入詩,還善于將品詩、題畫、鑒賞書法等高雅藝術評鑒行為入詩,進而彌補了宋詩“俗”的一面,兩本英譯選集便關注到了蘇軾“雅俗共賞”的多元形象。兩本英譯選集注重蘇軾作為一位文人士大夫所具有的文化雅飾的一面,如《哥倫比亞文選》選錄兩首蘇軾題畫詩,分別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這兩首題畫詩并沒有離開題畫詩的內(nèi)涵,而是就畫討論畫作的精湛與哲理,詩歌主題與畫作緊密相連。此外,《哥倫比亞文選》還編入《讀孟郊詩·其一》一詩,此詩展現(xiàn)出蘇軾品詩的愛好,從此詩中可見蘇軾對于詩歌的審美能力以及其詩歌觀念?!吨Z頓中國文選》中則有五首蘇詩凸顯出蘇軾作為文人所具有的文化雅飾,《石蒼舒醉墨堂》一詩主要以調(diào)侃戲謔的語氣贊賞了石氏草書的精妙之處,其中又融入了蘇軾自己的人生感慨。宇文所安在評價此詩時著重點出了草書的作用,其認為草書是一種自由的、通常不可讀的字體,在這種字體中,文人士大夫應該能夠表達出一種原本被壓抑的精神,而石氏乃至蘇軾正是通過草書來表達出對自由精神的追求。在《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一詩中,宇文所安主要強調(diào)的是蘇軾要求形神合一的繪畫創(chuàng)作觀念?!稌醵▏責熃B嶂圖》一詩前12句單純描寫畫中之景,后12句主要是蘇軾借題發(fā)揮,抒發(fā)人生感慨,宇文所安意欲以此詩來體現(xiàn)出蘇軾對于賞畫的體驗,其認為蘇軾對于繪畫的體驗是由繪畫激起的個人幻想。宇文所安編選《仆曩于長安陳漢卿家,見吳道子畫佛,碎爛可惜。其后十馀年,復見之于鮮于子駿家,則已裝背完好。子駿以見遺,作詩謝之》一詩主要體現(xiàn)出蘇軾對丟失的珍貴文物的關注。宇文所安從物質載體的研究視角出發(fā),認為蘇軾將繪畫文本的損失與人工制品的物理損失聯(lián)系起來,這觸及了蘇軾作為鑒賞家的基本問題,即識別真正藝術品的能力,體現(xiàn)出蘇軾對于藝術品生存與毀滅的關注以及審視藝術作為藝術品和作為商品之間的關系,這些研究視角都極大地拓展了蘇軾的題畫詩研究。《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一詩主要展現(xiàn)出蘇軾賞石與贊畫的藝術審美能力,提出了書畫一律的藝術主張,宇文所安主要關注的是蘇軾以夸張的風格來品評和贊美藝術作品。宇文所安對蘇軾的題畫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其認為蘇軾通過題畫詩等創(chuàng)作彌補了宋詩“俗”的缺點,使宋詩具有高雅藝術的特點。兩本英譯選集所編選的品詩、題畫、鑒賞書法等蘇詩將一個多元化的蘇軾形象展現(xiàn)在英語世界的讀者面前,使蘇軾形象更加全面、具體與真實。
最后是對詩人自我意識的挖掘。
詩人在詩歌中或向外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描寫自然風貌,或向內(nèi)挖掘自我本心、書寫自我精神。蘇軾創(chuàng)作了許多向外或向內(nèi)的詩歌,國內(nèi)文學選集大多注重蘇軾向外的詩歌,而國外這兩本英譯選集便刻意展現(xiàn)蘇軾向內(nèi)的詩歌,以此幫助英語世界的讀者更好地理解蘇軾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即是詩人對“自我”的關注與理解,在楊理論、駱曉倩《宋代士大夫的自我意識與身份認同:從蘇軾詩歌說開去》一文中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蘇軾對自我形象的描寫次數(shù)高達1155次,“北宋中后期自我意識最強者為蘇軾,其自我存在感占比達40.9%,在有宋一代大詩人中無出其右。蘇軾的自我意識由此具有典型意義。”[16]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其對自我身份進行了重構,在其躬耕“東坡”的生活經(jīng)歷中,其形成了對“東坡”“農(nóng)夫”和“野人”的自我身份認同,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對宋代詩人自我意識的闡釋,正如宇文所安所說:“宋代詩人們繼續(xù)寫關于內(nèi)心體驗的詩,但是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常常把觀點定位在自己之外:他們架起攝像機,然后匆忙地在快照中占據(jù)自己的位置?!盵5]661因此蘇軾在黃州時期所凸顯的自我意識是其與自我產(chǎn)生距離感之后的自我身份認同。在兩本英譯選集所選的《東坡八首》組詩和《東坡》等詩中,便體現(xiàn)出蘇軾對此種自我形象的刻畫,特別是《東坡》中“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7]1183一句,“這里的‘野人’是蘇軾自我認同的新身份,黃州城東的那片荒地,蘇軾躬耕其間,是他野人身份的基礎所在?!盵16]此種“自我意識”是蘇軾人生境遇的折射與反思,在《諾頓中國文選》所選其他蘇詩中也常常出現(xiàn),如《舟中夜起》中的“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7]942一句,一個“獨”字刻畫出蘇軾自我內(nèi)心的孤獨感,是蘇軾“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人生孤獨,是其當時真實的自我寫照。此種自我意識也充滿了蘇軾對自我的嘲弄,“他們的幽默,諷刺以及自嘲的能力,都源自這樣的自我意識。”[5]661蘇軾對自我的嘲弄中也體現(xiàn)出蘇軾自我曠達的胸懷,如《諾頓中國文選》中所選的《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中的“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7]2365和《六月二十日夜渡?!分械摹熬潘滥匣奈岵缓?,茲游奇絕冠平生”[7]2367。這些詩句將蘇軾曠達樂觀的自我內(nèi)心刻畫出來,凸顯出蘇軾強烈的自我意識。
注重對詩人自我意識的挖掘與西方漢學界以心理學為研究視角緊密關聯(lián),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以此來作為擇選標準可見其注重給西方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具有真情實感的蘇軾形象,對蘇軾自我意識的剖析也有助于西方讀者了解蘇軾被貶時期的自我形象建構及其心路歷程。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蘇詩編譯者深受其社會文化語境的影響,在編選蘇詩時必然會對蘇軾經(jīng)典詩歌造成漏選,以及在解讀剖析此類詩歌時會產(chǎn)生誤讀,我們應理性地審視其編選策略與目的。
蘇軾作為中國詩歌史上的一位開創(chuàng)性人物,對其詩歌的介紹、翻譯與編選有利于海外讀者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國古典詩歌的面貌與特征,從而能夠更好地引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出去”,具有代表性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便承擔起這樣的“窗口”作用。在當今全球化的語境之下,各國文化的交流日益緊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的不斷提升,中國傳統(tǒng)文學被更多的海外讀者閱讀與接受,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也走向了新的高潮。中國傳統(tǒng)文學在傳播到世界各地的同時,我們也需要警惕在具有“窗口”效應的英譯選集中是如何塑造乃至呈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學形象的,英譯選集中的蘇詩編選便是這樣的例子。對英譯選集中蘇詩編選標準的研究,可見出蘇詩的特點以及蘇軾作為一個士大夫所具有的多元化的特征,但英譯選集中對蘇詩反經(jīng)典的編排,致使具有代表性的蘇詩未能呈現(xiàn)在海外讀者面前,這也是漢學家在英語世界重構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缺憾之處。在面對這些具有代表性的英譯選集之時,我們需要引起足夠的重視與關注,既要看到其有益的一面,也要警惕其不足之處,這樣才能為中國學者在翻譯、編選類似的中國文學作品選集時提供一些有益的幫助,也能夠讓蘇軾這樣具有代表性的中國古典詩人形象更加全面且具體地展現(xiàn)在世界讀者面前,以此來更好地構建具有完整性且具有代表性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選集。
注釋:
①分別是《白鶴山新居,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盡,乃得泉》《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讀孟郊詩二首·其一》《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吳中田婦嘆》《東坡八首·其三》《東坡八首·其四》。
②分別是《巫山》《石蒼舒醉墨堂》《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仆曩于長安陳漢卿家,見吳道子畫佛,碎爛可惜。其后十馀年,復見之于鮮于子駿家,則已裝背完好。子駿以見遺,作詩謝之》《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湖橋》《東坡》《舟中夜起》《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海氏(并敘)》《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一》《東坡八首·其一》《東坡八首·其二》《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和子由澠池懷舊》《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
③分別是《游金山寺》《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吳中田婦嘆》《飲湖上初晴后雨》《新城道中》《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題西林壁》《惠崇春江晚景》《荔枝嘆》《澄邁驛通潮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