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姿含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嘀^: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1]343從中可見王國維對南北宋詞的褒貶態(tài)度甚為鮮明,“北宋風流,渡江遂絕”,認為南宋以后的詞極少有北宋的氣象,更不能與之媲美。王國維的觀點,自然對后人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宋詞的歷史長達三百余載,各種不同的風格流派相繼興起又衰落,但從整體上把南北宋作為一個分界點來考察,就可以從中總結出詞風變化的深層規(guī)律。
琵琶作為與宋詞演唱結合最密切的一種樂器,也是鑒賞宋詞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對《全宋詞》及《全宋詞補輯》初步梳理,綜合檢索書中與琵琶有關的詞約有百首,足以證明琵琶在宋詞中的重要地位。這些作品,包含詞人對琵琶樂器及歌姬的描繪、琵琶意象所寄托的情感和人生感慨等等,很多名曲傾動朝野,廣泛傳唱,經久不衰,從而使“琵琶”意象成為眾多詞人內心隱秘情懷的代言方式。翻開宋詞,一行行優(yōu)美的句子映入眼簾,仿佛聽到了來自宋代的悠揚琴聲在向我們深情訴說:“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盵2]128“金宵風月知誰共,聲咽琵琶槽上鳳?!盵2]155“琵琶旁畔且尋思,鸚鵡前頭休借問?!盵2]197這樣的詞句不勝枚舉。詞人們愛把琵琶與詩詞結合,賦予文字更多情感,也把音樂凌駕于文字之上,實現(xiàn)了詩詞與琵琶的完美融合。
宋詞之美,美在音樂。宋詞與燕樂的聯(lián)系較為密切,燕樂的樂器種類繁多,有琵琶等弦樂器,也有笙、笛等管樂器。清凌廷堪《燕樂考原》認為“燕樂之原,出于琵琶”,“燕樂之器,以琵琶為首”。琵琶是燕樂中出場頻率最高使用最廣泛的樂器,琵琶的淵源最早可見于東漢劉熙《釋名》:“枇杷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名也?!盵3]91琵琶最初是一種騎在馬上彈奏的樂器,向前推出時為“枇”,向后挑進時為“杷”,“枇杷”因此得名。詩人王建《賽神曲》提到“男抱琵琶女伴舞”,說明唐代的演出是由男性彈奏、女性伴舞,形成這一分工的原因與琵琶特點密切有關。琵琶作為一種弦樂器,橫抱彈撥,確實需要很大力氣,故而多由男性完成。到了宋代,琵琶的制作工藝和演奏方式都發(fā)生改變,從橫抱變成豎抱,用手指彈撥代替使用撥片。這種變化使琵琶彈抱變得簡單便捷,琵琶由男性專屬轉變?yōu)楦m宜女性歌姬彈奏、同時抒發(fā)內心情感的工具。宋代至今,作為抒發(fā)心情、休閑娛樂的樂器,琵琶一直承擔著重要角色。據考證,琵琶種類有二,一是漢時由匈奴傳入的直項琵琶,二是北魏由龜茲傳入的曲項琵琶,我們日常演奏使用的琵琶就是經由直項和曲項琵琶綜合演進而成。燕樂所用正是曲項琵琶,形制為半梨形曲項,四弦四相,音域寬廣,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和造型能力。這樣的構形優(yōu)勢為樂曲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多可能,數以百計的琵琶曲由此誕生并廣泛流傳,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琵琶詞亦影響深遠。
琵琶作為古詩詞常見意象,大多營造一種蕭瑟哀傷的意境。“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迸脪呦业暮肋~凄涼好似訴說戍邊之苦。最初“琵琶”意象多表現(xiàn)西北少數民族的豪邁之情,出現(xiàn)在邊關沙場。因琵琶的獨特音色擅長表達彈奏者的內心情感,之后琵琶與青樓舞館逐漸聯(lián)系,凡此類場所作詞,琵琶必不可少,遂成為長短句常提及的特有意象。自唐后琵琶進入繁盛時期,從宮廷燕樂到普羅大眾,已然成為一個共性社會認知,一種特定象征符號?!把矍傲骼慈?,且遣琵琶送一杯?!北砻孓D喻彈奏琵琶的歌女,實際借古傷今,表明要及時追求現(xiàn)世快樂,通過艷詞意象體現(xiàn)風月相思。古敦煌壁畫也描繪過有關演奏琵琶的場景,作品意象形態(tài)萬千,可見琵琶之淵源有史可鑒?!芭谩币庀蟠蠖嗖怀鱿嗨肌㈦x愁、懷舊等,宋詞中又多了幾分時代內涵,意象背后可以窺見南北宋詞風變遷的信息。
詞起源于漢魏樂府民歌,兩宋發(fā)展至最輝煌時期。中國詩歌與音樂相結合的傳統(tǒng)始自《詩經》?!墩撜Z》云:“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盵4]433同樣道理,詞體詞風形成也與音樂息息相關,而燕樂興起開辟了全新的音樂時代。北宋詞與燕樂結合,使詞整體向民間文藝方向發(fā)展,南宋時雅樂興起,詞風偏于“騷雅”,俗樂也逐漸轉移到其他形式當中。任何一種文學形式最初產生都是以最質樸最自然的形式,就像《詩經》中愛情婚姻詩總是純粹自然、熱烈真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美好楷模。詞也是如此,北宋詞重抒情、多寫實,“琵琶”意象較具體,容易落到真情實感上。而南宋詞開始重修飾、好雕琢。比如,同是描寫琵琶聲音,北宋為:“空床響琢?;ㄉ洗呵荼媳?。醉夢尊前。驚起湖風入坐寒。轉關鑊索。春水流弦霜入撥。月墮更闌。更請宮高奏獨彈?!碧K軾全篇只用比喻來描寫琵琶聲音,直接描寫聽琵琶時的直觀感受。南宋白玉蟾《琵琶行》這樣描寫:“凜如猿咽梧桐晚,款若鶯啼春晝暖。鹍弦轉處如胡笳,宮調彈時若羌管?!毖哉Z較多雕琢和修飾。正如周保緒所說:“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混涵之詣?!蹦纤卧~長于技巧,卻不如北宋拙率之美,因其過于強調遣詞,反而覺得刻意,倒不如北宋時期自然。
北宋以琵琶為首弦樂盛行,詞多是小令,清新、明快、急促、短??;南宋管樂漸成主流,曲調悠揚、舒緩、平靜,以慢詞為主。慢詞盛起,形成“縱筆直書,或刻意描繪”的詞風。南北宋詞風的變遷,琵琶興衰不容忽略。宋翔風《樂府余論》:“北宋所作,多付箏琶,故啴緩而易流;南渡以后,半歸琴笛,故滌蕩沉渺而不雜?!北彼螘r詞配弦樂器,聲音柔美動聽,詞中意象的表達也是和緩如涓涓細流的相思之情,弦樂承擔了大部分抒情因素,巧妙寄托少女心事情思。南渡后,由于政治原因,社會環(huán)境變化,歌者演奏加入古琴、笛子等管弦樂器,聲音渾厚有力,適用于憂郁抒情,故詩詞意象中增添一份滌蕩凈化、堅定沉重的愛國之情。
北宋時期,社會上流行享樂之風,不僅中上階層,士人也是如此。孟元老出身官宦,曾言“仆數十年爛賞疊游,莫知厭足”,其生活奢靡可見一斑。自晚唐溫庭筠《花間集》,婉麗綺靡風格定調,詞中以女性為主體,也不免有些“男子作閨音”風格延續(xù)。盡管蘇軾的出現(xiàn)給詞壇帶來一縷清風,也很快被周圍的濃烈香艷包裹,北宋末期“詞為艷科”愈演愈烈,完全陷入泥沼之中。北宋很多詞人精通樂理,講究詞入樂協(xié)音律,為了使詞便于傳唱,刻意寫得凄美清麗。琵琶自身帶有哀婉凄苦的聲音與詞的婉約柔媚風格完美貼合,致使琵琶意象與相思之意逐漸聯(lián)系起來,長此以往,琵琶已經成為“相思”的代名詞。
賀鑄《減字浣溪沙》就是一首典型閨怨詩,把話題中心放在女性身上,用大筆勾勒白描直抒胸臆,寫心中懷人,不能釋懷,拿起琵琶,翻出舊譜,傾訴心事。琵琶四弦聲音凄怨,心情不能舒緩反而更加低沉。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深。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
賀鑄詞都遵循婉約傳統(tǒng),張耒評價“賀方回體”所謂“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認為賀詞是真正的抒情文學,是為情造文的心靈之歌。這首詞從正面描寫深夜懷人情思,不是細碎尖巧,多是婉曲深邃,滿溢深情,更將賀詞秾麗奇艷的特征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別后相思,再憶當時初見之情,如夢如幻,寫少女借助美妙琴聲,傳遞心中情愫,以淺語訴深情,可謂“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小晏詞中無不透露著兩個重要主題——艷情和閑情,表現(xiàn)的是曾經擁有卻不可再次觸及的快樂生活,其抒情基調感傷哀怨,婉曲幽峭。由“去年”“當時”等字眼可以看出,這首詞主題正是年少時沉溺煙柳繁華之地的美好回憶,定格在過去某一處歡欣時刻,與眼前景物相對照,用琵琶訴說相思,為全詞營造一種感傷凄迷的懷舊氛圍。
北宋詞風多柔婉,詞人“詞為艷科”被看作是一種集體無意識行為,婉約詞繼承傳統(tǒng),推陳出新,以此能夠生生不息,具有獨特魅力。此處再舉柳永《隔簾聽》為例:
咫尺鳳衾鴛帳,欲去無因到。蝦須窣地重門悄。認繡履頻移,房杳杳。強語笑。逞如簧、再三輕巧。梳妝早。琵琶閑抱。愛品相思調。聲聲似把芳心告。隔簾聽,贏得斷腸多少。恁煩惱。除非共伊知道。
這首詞以男性眼光觀察女性世界,柳永戀情詞多是如此。琵琶彈奏者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都引起了無限遐想,“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在詞人眼中,她是以曲傳情,簾外癡情人則聽出了樂曲背后的相思情事。主題還是常規(guī)閨怨詞,但柳永詞中女子,絕對不是貴族大家閨秀,而是個普通市井婦人,不耐寂寞大膽吐露心事。詞中語言直白淺露,把女子相思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生動自然地描寫真情?;顫娗嘻惖恼Z言,明顯帶著世俗意味,反映了市井男女情感自然勃發(fā)的情態(tài)。
雖然我們都用“婉約”來概括這一派詞風,但大小晏尚雅和柳永趨俗近乎對立。市民群眾“以俗為美”的審美情趣和正統(tǒng)文人的“含蓄蘊藉”之藝術嗜好大異其趣。同樣是“琵琶”意象,晏幾道“琵琶弦上說相思”精約概括,甚至概念化,輕寫實而重寫意,溫柔敦厚,只淺說心中憂愁,并無過分抱怨之意。柳永“琵琶閑抱。愛品相思調”以直率火熱口吻直抒女主人公對所歡又戀又怨的愁絲恨縷。北宋詞描寫范圍狹窄,基本承襲了晚唐五代婉約詞風,多寫春愁秋恨、閨情別緒及簡單寫景等。南宋不僅在作品描寫范圍有新突破,詞風也有很大轉變。
南宋時期,詞作風格已演變得與北宋前期迥然不同,逐漸雅化并在漸變基礎上達到質變,從“代言立說”到各抒己見,雅樂在詞中分量大過俗樂。這一轉變主要原因是兩宋之交社會動蕩,除此之外,音樂對詞風雅化也有至關重要的影響,“琵琶”意象所體現(xiàn)的藝術價值依舊不減。
靖康之變后,詞人們更多關注國恨家愁,以報國壯志一類詩詞為多,詞風轉變追求風雅。愛國詞人辛棄疾《賀新郎·賦琵琶》就把這種國破家亡彈唱得淋漓盡致。琵琶雖是假借婦女之手,但更多寄托著無限家國之恨,實則是一首國家興亡曲,與北宋單寫纏綿委婉閨怨之情大有不同。稼軒貫穿詞中的濃烈愛國之情,沉郁頓挫,慷慨激昂,卻不是粗獷語調,而是展現(xiàn)了細膩的藝術紋理。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fā)。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遼陽驛使音塵絕?,嵈昂?、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首句由開元《霓裳》之舞說起,如白香山為商女而賦漂零,王昭君赴絕國而懷幽怨,都是引用琵琶相關典故,以此吊古憑今,感嘆“云飛煙滅”“繁華歇止”,不再是單純詠物,更是通過琵琶表達作者深沉的思想感情。
張元幹是南北宋詞風轉變時的關鍵詞人,《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中“千載琵琶做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用“琵琶”典故,以漢代和親比宋金議和,映射最終失敗結局,感嘆李綱當年抗金豪情與如今南宋屈辱求和遺恨,反映出深重的民族矛盾以及作者懷念故國的憂郁心情。張元幹詞風豪放,但詞意深婉,琵琶聲代表的就是為國事?lián)鷳n之心。張詞引用如下: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云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靖康之難”改變了以張元幹為代表的一眾詞人詞風,甚至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其詞風從清新婉麗變?yōu)槟隙珊蠛婪疟瘔眩髌芬捕喑涑庵鴷r代氣息。他的兩首政治抒情名篇《賀新郎》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為“慷慨悲涼,數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的黃鐘大呂之作。
詞在這時已突破傷春離別“艷科”俗套,成為針砭時弊、指斥國事之利器。古今盛世之衰、天下興亡之感都在詞中有表達,還有些記游、記事、贈別詞,類別在不斷擴大,高舉愛國主義旗幟成為勢不可當的主流。南宋后期詞壇,出現(xiàn)了豪放派和婉約派兩種不同傾向風格,但豪放和婉約只是宋代詞風概括式劃分,絕不能包羅萬象并一概論之。
造成兩個時期詞風如此反差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過相當長時期的社會變化,導致詞風不斷轉變,逐漸完成從北宋到南宋詞的轉換。宋代自開國以來政治穩(wěn)定,經濟繁榮,繼而帶來文化事業(yè)興盛,城市經濟繁榮為享樂風尚形成提供物質基礎,政治上新舊黨爭權奪利,“杯酒釋兵權”,文官待遇優(yōu)渥,市民階層興起,文學重心下移,多種因素共同構成及時行樂的社會風氣。詞人們活躍詞壇也不能脫俗,縱有滿腹經綸和治國理政才干,能力也無法發(fā)揮,追求享樂的風氣在不斷侵蝕著他們。詞人們也躍入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世界,詞人才情一旦激發(fā),他們筆下之詞不免帶有絢麗色彩。
此后發(fā)生巨大社會變動,不免使詞風向反方向發(fā)展。金人鐵蹄踏破了宋人的繁華夢,靖康之變使人們瞬間陷入災難之中,金人大量屠殺宋人,故土難尋,親人離世,宋代詞人再也無法感受歡樂氛圍,因此激起南渡詞人普遍覺醒,整個詞壇面貌煥然一新,出現(xiàn)與北宋升平享樂時代不同的色彩和聲調。詞人李清照本是擅于寫閨閣之詞,南渡后滿篇盡是故國故土之感,“黍離之悲”和“報國之志”在詞壇交相輝映。
清代朱彝尊《詞綜·發(fā)凡》道:“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5]22潘德輿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彪m然南宋較之北宋在內容和題材上都有所突破,也在向前發(fā)展,但總體看詞的境界不及北宋,藝術成就和社會地位不高。當南宋朝政被主和派把控,大多數詞人選擇辭官歸隱,此時隱逸詞縱情山水登上歷史舞臺,詞中都是空明澄凈境界,其中也縈繞著家國之思。三個時期不同風格變化,從享樂之娛到家國之痛到山水之情,逐漸完成了從北宋詞到南宋詞的轉變。
受到時代環(huán)境及文學自然發(fā)展影響,歌詞環(huán)境也發(fā)生變異。北宋時期,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妓女走卒,都可以是歌唱主角。詞的功能多是娛賓遣興,是隨意應酬創(chuàng)作,是自然真性情表達。柳永作品更是“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南宋詞逐漸從音樂中分離出來,可自由發(fā)展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僅限于少數詞人創(chuàng)作,純文人階層會結成“詞社”,大多是結社應酬和文人之間唱和。詞人作詞成為一種高雅活動,一種精心安排,一種莊重情感表達。正如周介存《論詞雜著》說:“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薄皯琛薄皯纭?,也是南北宋詞風變遷的重要原因之一,故而得出北宋詞能得聲調之諧美,以自然入盛;南宋詞力求體制之雅正,以技巧工麗見長。綜上所述,宋詞以此鑄就了一代文學輝煌,成為宋代文學之勝。
一聲聲琵琶音,訴不完相思情。宋代之后,歌詞不再興盛,而琵琶并未衰竭,使用范圍則不斷擴大。自琵琶傳入中土,這門樂器開始受到人們廣泛喜愛,唐宋快速發(fā)展,元明清不斷豐富,琵琶真正成為我們國家的民族樂器。明清時期民間曲藝音樂盛行,琵琶在經歷不斷發(fā)展后趨于成熟,大街小巷都可以聽到“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琵琶音樂。每個時期都擁有不同的琵琶文化內涵,也是歷史向前發(fā)展所賦予這門樂器的厚度,琵琶對整個古代音樂及文學發(fā)展進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大發(fā)議論:“詞興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6]12實際上我們看到很多宋后詞作也不乏優(yōu)秀作品,后代詞中也多有“琵琶”意象描寫。金人劉迎《烏夜啼》“相逢不盡平生事,春思入琵琶”,寫對琵琶歌姬的懷念和對過往生活的回憶,兩人相逢有萬語千言都流入琵琶聲中。詞中用到琵琶意象,絲毫不見金戈鐵馬豪爽之氣,卻似北宋婉約之詞。元代白樸《木蘭花慢·歌者樊娃索賦》“莫要琵琶寫恨,與君同是行人”,直率地寫自己沉迷女色,想要及時行樂,頗為暢達。明代李夢陽《如夢令二首》“昨夜洞房春暖。燭盡琵琶聲緩”,也是一首代言體小令,描寫女子深夜懷人相思,詞風本色,與北宋時期琵琶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因金元明詞多在于模仿,沒有突破創(chuàng)新,故而很少有人提及。詞到了清代又逐漸中興,清代陳維崧《摸魚兒》“縱不聽琵琶,也應難覓,珠淚曾干處”,由一曲琵琶古樂涌起無限感嘆,傷古吊今,風雅有致。踏著古人足跡尋來,耳邊陣陣琵琶聲,回首前人留下的琵琶詞,不僅帶我們重溫曾經的美好,也給讀者帶來無限感慨。
至現(xiàn)代徐志摩有《半夜深巷琵琶》,琵琶聲表達的是“凄風”“慘雨”“落花”,也是心中“悲思”。開篇第一句“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里的琵琶”,在寂靜無人的深夜突然響起了琵琶聲,奠定了全詩抒寫愛情悲劇的基調,是琵琶聲抒情意蘊的升華。不僅詩詞中經常會出現(xiàn)“琵琶”意象,小說、戲曲中也多有涉獵,也大多是營造凄涼氛圍,表達愛情相思之意,抒發(fā)個人郁悶心情等。作為抒情常用樂器,琵琶意義重大,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王朝更替,展現(xiàn)了超越自身的藝術價值。
從南宋到北宋,詞風變化一直是人們討論和關注的話題。詞風轉變與時代背景、歌詞環(huán)境、音樂演變、文學發(fā)展都有關系,這些因素都體現(xiàn)在具體作品中?!芭谩币庀笤谒卧~中大量出現(xiàn),見證著這一歷史轉變。北宋時期琵琶聲流麗婉轉,只訴相思,率性而發(fā),娓娓道來;南宋時期琵琶聲鏗鏘有力,多了國破家亡的哀嘆,構思巧妙,句法雕琢。宋代詞人喜愛琵琶入調,琵琶詞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從宋代直到當代,悠遠的琵琶樂音始終回蕩并不斷融進新的生活內涵,在廣泛流傳的同時鳴奏著時代的嶄新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