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敏
老麥?zhǔn)且粋€很有意思的人,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非常透明的,就像他那顆寸草不生的鴨蛋頭,連一只虱子都藏不住。
我認(rèn)識他快有二十年了,那時候我寫散文,他寫詩,后來我寫小說,他寫散文。準(zhǔn)確地說,就是千字左右的雞湯式短文。他說這類文字報紙上用稿量特別大,來錢也特別快。
有一次我在郵局碰見他,他手里捚著一大把稿費(fèi)單。當(dāng)時我口袋里也揣著一張雜志社匯來的稿費(fèi)單,我在那家雜志上發(fā)一個中篇頭條,這件事我沒有說出去。老麥并不知道我也是來領(lǐng)稿費(fèi)的,他一邊揚(yáng)著一把稿費(fèi)單在我面前炫耀著,一邊說教起我來:我跟你說多少次了,叫你多寫些千字文,這東西來錢快,你就是不聽,硬要把精力浪費(fèi)在寫小說上。我問他,你這一大把稿費(fèi)單有多少錢?他說:一千五百多吧,又說,這是一個月的,我每個月集中到郵局來領(lǐng)一回。
那時,他在國棉二廠上班,廠子還沒改制,他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塊錢的工資,這一個月的稿費(fèi)相當(dāng)于他兩個半月的工資,怪不得他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喜不自禁的。
我決定打擊一下他。我摸出口袋里的稿費(fèi)單說,我也是來領(lǐng)稿費(fèi)的。他以為我也像他一樣,在哪個報紙副刊上發(fā)了一個豆腐塊,笑著說:為幾十塊錢的稿費(fèi),專門跑一趟郵局,劃不來。我也不吱聲,擠在他前面將稿費(fèi)單和身份證從窗口遞進(jìn)去,營業(yè)員點(diǎn)了三千多塊錢遞給我,他這才驚訝地說,乖乖隆咚,你一單就三千多!快說說,怎么回事???我這才告訴他我在某雜志社發(fā)了個中篇頭條。他的臉色陡然就變暗了,呈現(xiàn)著一股強(qiáng)烈的醋意說,我倆同時出道,沒想到你這家伙,不聲不響就成真作家了。我說作家是個屁喲!他說作家怎么就成了屁呢?我說作家不就是那種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的人。他的臉色越發(fā)凝重起來,良久才說,深刻,深刻!說完,他連領(lǐng)稿費(fèi)的心思都沒有,把我一個人扔在郵局里,自己騎著摩托車跑了。
我沒想到我的一張稿費(fèi)單會對老麥產(chǎn)生這么強(qiáng)烈的打擊。他的離開,雖然不是氣急敗壞的那種,卻有點(diǎn)像一只剛剛斗敗的公雞拖著尾羽夾著翅膀溜走了一樣。
但是,自從那次以后,他再也沒有小看過我,并視我為知己。大約是他將我視為知己的緣故吧,在我面前他從來都不偽飾,這也讓我把他身上的毛病一眼就看穿了。當(dāng)然,他身上的那些毛病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人的真性情,但別人可能不這么看。
比如在待人接物上,他完全沒有分寸,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甚至讓人感到俗不可耐,有時會讓朋友們很不自在,甚至是異常尷尬。
有一次,本市著名的詩人柴浪打電話給我,說是從外地來了兩位美女詩友拜訪他,請我去陪她們吃頓飯。正好我與老麥在一起,反正都是文友,便邀上他一起趕到柴浪已預(yù)定好的老楊母雞店。見到了兩位女詩人,我當(dāng)然要隆重地將老麥介紹一番。老麥也不謙虛,當(dāng)之無愧地擺出一副作家的架勢。其實(shí)老麥坐在那兒不動,也不急著開口,倒像個作家的樣子。他那光滑圓潤的頭顱,方正開闊的臉龐看上去最少比電視上的那些名人顯得端正。
我剛將老麥抬舉一番后,他就急著開口說話了。他一開口就說到錢,說他在什么報紙上發(fā)表了什么文章,什么文章賺了多少稿費(fèi);又說最近什么單位請他寫個什么材料,一個多少字的材料掙了多少錢。本來他說他賺了多少稿費(fèi)掙了多少潤筆費(fèi)也無傷大雅,要人命的是他竟然毫無顧忌地說出最沒出息的人就是寫詩的人的話來,說一首詩的稿費(fèi)還買不到一瓶啤酒一支口紅。我分明記得我們一進(jìn)老楊母雞店時,柴浪就向我們介紹眼前兩位美女都是著名的詩人,在《詩刊》《詩潮》等等名刊發(fā)表過詩作?,F(xiàn)在這話從老麥的嘴里不加思索地溜了出來,怎么不讓我和柴浪身上寒毛直豎呢?顯得我們這個地方的文人對美女詩人不地道、不友好,露出了一種摧殘風(fēng)月的猙獰。我正在心里暗暗為老麥這個活寶叫苦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兩位美女詩人好像沒聽到老麥的話一樣,正在用手機(jī)玩自拍。
柴浪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已遷怒于我。老麥畢竟是我?guī)淼?,造成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氛圍的責(zé)任當(dāng)然在我。我趕緊笑著說,今天十分榮幸能見到兩位遠(yuǎn)道而來的美女詩人,這頓飯就由我來請了。我這么說一是想讓柴浪心里舒服點(diǎn),二是想把話題從老麥嘴里接過來。可老麥就是不解風(fēng)情,他又搶過話頭說:你們兩位誰請客我不管,我只管吃。這家飯店最有名的就是清燉老母雞,這個菜不能少。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說老麥呀,你不開口難道會死人嗎?我說這話的時候,看見兩位美女正掩嘴竊笑。
老麥這才閉嘴了。可他閉嘴并不代表事態(tài)已經(jīng)可控。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越發(fā)讓我與柴浪感到羞愧難堪。
服務(wù)員將一大缽清燉老母雞端上了桌,我剛站起來想為兩位美女一人分一個雞腿,沒想到老麥卻搶在我前頭行動了。我心想,老麥這下算開巧了,好歹在美女面前給自己掰回了一些臉面,而結(jié)果卻讓人跌破眼鏡,啼笑皆非。老麥一手拿著鐵勺頂住雞身,一手捚住一只雞腿,將雞腿從雞身上扯了下來放進(jìn)自己的碗里,再往自己碗里舀了兩勺雞湯,嘴里還不停說,嗯,嗯,香,真香!我偷偷地瞟了美女們一眼,我以為她們會驚得目瞪口呆,而她們?nèi)灾皇茄谧旄`笑。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為了掩蓋我的羞愧和柴浪的尷尬,我只好用勺子把老麥弄?dú)埩说碾u分成小塊,再給美女們一人夾了一塊雞脯肉,說這家母雞店燉出來的雞,最鮮美的就是這雞胸脯上的肉,你們嘗嘗就知道了。老麥一邊嚼著塞滿了嘴的雞腿,一邊含糊不清地?fù)屩捳f,嗯嗯,對對,吃胸補(bǔ)胸,吃胸補(bǔ)胸。老麥說完,兩位美女笑得前俯后仰。
這件事情過后,柴浪很長時間都沒有聯(lián)系我,我心里也很清楚,柴浪是怕一招惹我,我又把老麥招惹過去了。本來,我想針對這件事,好好地勸說老麥,勸他今后不管在什么場合,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他丟自己的丑也就丟了,可不能讓朋友們跟著一起丟臉面。后來我又想,他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秉性和習(xí)慣早已形成,我要是把這話當(dāng)他的面說出來了,怕是也改變不了什么,反而會傷了他的自尊。最后,我還是決定把這些話埋在心里不說,只告誡自己,今后盡量對他敬而遠(yuǎn)之。
就這樣,快兩年了我也沒跟他見回面。可這兩年老麥的變化太大了,他竟然混起了跨界,在美術(shù)界鬧騰得不亦樂乎。
得知老麥混進(jìn)美術(shù)界的消息,我是從《潯陽晚報》上看來的。報紙用了整整一版刊登了他的畫作和介紹他的文章。讓我驚得眼鏡差一點(diǎn)掉下來的是,文章的作者居然是我。
我連老麥?zhǔn)裁磿r候開始畫畫都不知道,又何曾寫過他畫評之類的文字。我立刻意識到文章是他自己寫的,然后借我的名頭來吹噓他。怒火在我心中燃騰起來,我拿起手機(jī)正要向他興師問罪,可刊登在報紙上的那幅清蝦圖卻抓住了我的眼球,五只形狀各異,姿態(tài)鮮活的河蝦是用淡淡的花青畫出來的,墨韻剔透而清新,構(gòu)圖疏密而有序,讓我不得不驚嘆老麥的才華和他筆下的神韻。我想,這么一個俗氣熏天的人怎么就畫出這么雅致的畫來呢!又把文章細(xì)讀了一遍,文章也寫得一波三折,水起風(fēng)生,像極了我一貫行文的風(fēng)格,不溫不火,客觀冷峻,將我心頭燃騰起來的怒火又給熄滅了。
但是,我不能由著他胡作非為,干這種張冠李戴的事,打算找他把這筆帳算一算??晌疫€沒來得及找他,他的電話卻打過來了。他說,老兄,你看見昨天的《潯陽晚報》沒?我知道他是為了那篇署了我的名字的文章來試探我的態(tài)度,便裝著不知道那回事說:哦,稍微翻了翻,沒什么好看的。他又問:你沒看見我在報紙上發(fā)了一個整版的美術(shù)作品?我說,稍微看了一眼,那蝦畫得不錯。我故意不提文章的事,看他接下來怎么跟我交待。他說,那蝦我苦練了兩年,還去景德鎮(zhèn)和上海拜訪了幾位名師,他們都說我的蝦可以拿得出手呢。是嗎?那要恭喜你了。我說,什么時候也跟我畫幾幅。畫幾幅?他說,你知道我的蝦現(xiàn)在是什么價位不?一幅斗方最少要五百呢!我不管你的畫現(xiàn)在值多少錢一幅,你就說到底給我畫不?我問。他說:頂多兩幅。你要知道,我動筆可就是錢呢!不就是錢嗎?我笑著說,那你就給我畫十幅吧。你要那么多干什么?做禮品送人???他問。我說,我從來不給人送禮,我拿去賣錢,賣他娘的五千塊錢。他還沒聽懂我的意思,他說,你是黃世仁還是劉文采喲,我畫畫給你去賣錢?世上有這樣的好事嗎?這算什么?我說,我的文章現(xiàn)在可值錢了,看在你是我好兄弟的份上,一個字就五塊錢吧。昨天報紙上的那篇文章總有個1500字吧,就算1000個字好了,你看你是給我5000塊錢的稿費(fèi)呢還是給我畫十幅蝦?
老麥這才呵呵地笑道,早知道你要敲詐我,我就用別人的名字發(fā)那篇稿子了。聽老麥的口氣,我知道他答應(yīng)了給我畫十幅畫,便懶得跟他去計較了。
我了解惜財如命的老麥,他小器歸小器,但只要他答應(yīng)下來的事從來不會失言。兩年前的一天,他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說是還有一個禮拜發(fā)工資,要我借300塊錢給他度日,一發(fā)工資就會還給我。當(dāng)時我想,這人怎么這樣啊,特意跑來向我開口借錢,卻只開300塊錢的口,再說一個禮拜300塊錢哪夠用?轉(zhuǎn)而我又想,這家伙一向愛占人便宜,不用說他是故意開個小口,是不打算還的??墒且娝欠钡臉幼?,我又不好意思找借口拒絕他,況且300塊錢他還不還都不算什么大事,便一邊數(shù)300塊錢給他,一邊說:你呀,格局也太小了,特意開口向朋友借錢,就開大點(diǎn)口嘛,300塊錢,我都不好意思數(shù)給你。他接過錢說:我算過了,我一天一包煙15塊,摩托車燒油一天頂多5塊,一日三餐吃30塊錢只多不少,300塊錢足夠我撐一個禮拜。再說了,開口借人的錢容易,口開大了還起來就難了,若失了信,傳出去了,下次遇到了什么難關(guān),誰還會大大方方把錢借給我?
老麥說的這些話包括我借給他的300塊錢我都沒放在心上,過了幾天我就把這件事給忘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江堤上散步,老麥打電話來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江邊。他說你就在西門口碼頭等我,我馬上就到。大約十分鐘后,他果然來了,他披著一件藍(lán)色的呢子大衣,戴著一幅墨鏡,手里牽著一只拉布拉多犬。夕陽下,他那光滑的頭顱顯得特別錚亮。他站在我面前,對牽在他手上的狗喝道,阿麗,坐下!那狗還真聽他的話,乖乖地坐了下來。它一身金黃色的毛發(fā)在夕陽下與他的頭顱相互輝映,炫人眼目。
我打量了他一陣說,呵,老麥,今非昔比啊!他一笑就露出滿嘴黑黃的煙牙來。他說,我給一張照片你看看。說罷,他急忙從手機(jī)里翻出一張照片來,照片里那個人我似乎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卻記不起來,只覺得此時的老麥就是照片里那個人的翻版,略有不同的是,照片里的人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手里牽著的是一只金毛犬。
我問,這人是誰呢!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老麥說,他就是我市著名的畫家陳少昂?。∷漠嫭F(xiàn)在賣得很火,一平尺最少1000塊呢!見我并沒什么反響,又說,你瞧人家的派頭多足,光手上牽的那只狗就一萬多呢。
他的畫賣得好,難道跟他的狗有關(guān)系,或者說他是靠畫狗出名的?我問。那倒不是。老麥說,但這樣顯得他與眾不同啊,你現(xiàn)在學(xué)他,手上也牽著一只狗,不就與他相同了。既然與他相同,那就沒有你自己的風(fēng)格了。在別人看來,你大不了就是一個跟陳少昂牽狗的人。我挖苦道。
你這家伙說話也太刻薄了。老麥不高興地說,難道我就那么不屑嗎?又說,哦,差一點(diǎn)忘了,我上次借了你300塊錢,這次正好帶來了還給你。說完,他把錢塞到我手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就牽著他的狗走了。
這是我第二次傷害到老麥。為這件事我難受了很久,甚至讓我都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他。
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我。一天,一位高中生寫了一篇散文,家長是個企業(yè)老總,通過作協(xié)主席找到我,說是只要把他兒子這篇稿子發(fā)出來,他兒子高考時就可以加分,到時候,絕對不會虧待我。礙于作協(xié)主席的面子,我推又推不脫,想答應(yīng)下來,可這稿子又實(shí)在上不了臺面。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作協(xié)主席將我拉到一邊說,不就是一篇千字文,看在他人傻錢多的份上,你就是重寫一遍用他兒子的名字發(fā)出來也值呀。主席說到千字文,我猛然想到了老麥,老麥可是寫千字文的高手,況且他一向把錢財看得重,這件事交給他來辦應(yīng)該不成問題。就這樣,我把這件事給應(yīng)承了下來。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順利。我找了老麥快一個月,電話打了無數(shù)都沒打通,聯(lián)系了許多朋友都說不知其行蹤。我想這家伙好歹也是一大活人,怎么就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呢!若放在往日他消不消失都與我無關(guān),可我答應(yīng)了幫人家發(fā)文章的事卻久拖不得。關(guān)鍵是在我心里寫這文章的槍手,除了老麥再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人選。
當(dāng)然,這件事并非涉及人命關(guān)天,我也沒有必要挖地三尺把老麥找出來。只是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不好言而無信,便硬著頭皮找到報社的編輯,答應(yīng)給他一筆潤筆費(fèi),讓他在原稿上作了一些修改將它發(fā)出來。文章發(fā)出來了,我也松了一口氣,尋找老麥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也懶得去管他究竟躲到哪個深山名洞去修煉了。
直到快過去兩年,他在報紙上冒用我的名字發(fā)表他的畫評文章,老麥才像一條躍過了龍門的鯉魚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錯,他是來給我送畫的。這是他的優(yōu)點(diǎn),只要是他點(diǎn)頭許諾過的事,他一定會兌現(xiàn)的。他給我送來了整整十幅斗方,畫的都是蝦。這十幅蝦,一半是純水墨的,一幅是青花色(花青滲淡墨畫的),四幅是淡彩(蝦的主體是用淡墨加赭石畫的,水草是淺綠色的)。單純欣賞老麥畫的蝦,每一幅我都喜歡,但題款真難入目。那幾個歪爪劣棗的字丑不堪言且不說,題款內(nèi)容簡直俗氣熏天,什么“清溪”“蝦趣”“蝦戲圖”,顛來倒去就這么幾樣。我實(shí)在忍不住說,老麥,你是作家啊!老麥得意洋洋地回道,是呀!此刻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繼續(xù)說,你還真是作家呀?他說,誰說不是,只是沒你的作家當(dāng)?shù)么?。我只好點(diǎn)破他,你好歹也是個作家,看你題的是什么款,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直到這時,他還以為我說的是他那筆丑字,辯道,操,我又不是書法家。這時候我才明白,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我想表達(dá)的什么,對于一個不自知的人還能說什么呢?我想起國內(nèi)某位名家曾在一幅蝦圖上的題款:市場蝦賣四十元一斤,吾蝦無價,唯識趣者得之。我多么渴望老麥在送給我的畫上都有類似讓人欣喜的題款。現(xiàn)在我明白許多的東西是強(qiáng)求不得的。我只能沿著他的思路說,都說字畫一體,你既然能把蝦畫得出神入化,為什么就不能把字好好練練?他笑著說,也是啊。說完,他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來說,完了,我急著出來給你送畫,把阿麗忘在家里了。
我忘了他養(yǎng)了一只拉布拉多,問,你新交的女朋友?他說,你瞎扯什么,拉布拉多,阿麗,狗!說完,便急急匆匆地走了。
拉布拉多,阿麗,狗!我這才想起兩年前,在西門口碼頭他曾牽著一只毛色錚亮的拉布拉多來還我的錢。他娘的老麥,狗比朋友難道都重要!我真想罵他幾句,可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一個小時后,我與老麥又見面了。準(zhǔn)確地說,是老麥又來見我了。他覺得我倆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突然拋開我,有些不盡人情,便又回頭來找我。只是他身邊多了一只狗,名叫阿麗,拉布拉多犬。
那只狗看上去很富態(tài),毛發(fā)很長很柔順,它依在老麥身邊,用鼻子嗅著他的腳,尾巴輕輕地?fù)u動著,嘴里不時地發(fā)出嗯嗯的聲音。
老麥似乎是想在我面前炫耀這只狗被他訓(xùn)得有多乖,他在狗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又輕聲喝道,阿麗,坐下!它果真就坐下來了。他又脫下一只鞋,丟到一丈開外,指著仰翻在地上像一條臭魚干一樣的鞋喝道,阿麗,把它撿回來!阿麗縱起身,將那只仰翻在地上的鞋銜了回來。一人一狗在我面前興高采烈地表演著,從老麥笑咪咪地看著我的眼神中,我知道老麥想得到我的夸贊,我偏不如他所愿。我說,這算個屁,它要是能給你賣畫,幫你賺錢我便佩服你。
你懂個屁!老麥被我說急了,朝我吼道,誰說它不能幫我賺錢!我說,你吼什么吼?它是怎么幫你賺錢的,你說出個道道來不就是了。
它是只母狗。所以我叫它阿麗。老麥說。從老麥的話語中我聽不出什么端倪,我說,不管是公狗還是母狗,能幫你賺錢就是好狗!
說起養(yǎng)狗賺錢,公狗就不如母狗。老麥說,你瞧見它的肚子沒?多圓啊,它懷孕了!
哦,我明白了。我裝著十分認(rèn)真的樣子說,你讓它去勾引公狗?
你才勾引!老麥的嘴都被我給氣歪了,他大聲地說,你這家伙怎么滿肚子的壞水,你調(diào)侃兄弟也就罷了,怎么連畜牲也調(diào)侃起來?
你他媽的別跟老子上綱上線!我仍裝著認(rèn)真的樣子說,是你自己說的,你的狗,阿麗,母的,能幫你賺錢!你的阿麗能幫你煮飯不?能幫你裱畫賣畫不?你說沒說論賺錢公狗不如母狗?這些話都是你自己說的,你叫人怎么想?
老麥這才嘿嘿地說,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就急著瞎猜。我告訴你吧。去年整整一年我?guī)缀醵即粼诰暗骆?zhèn)與那邊的大師們學(xué)畫,我總不能帶著一只狗去跟人家大師們學(xué)藝吧,便將阿麗托付給我一個朋友暫養(yǎng),等我回來時,朋友告訴我,阿麗去年下了一窩狗崽子,十一只小拉布拉多,他賣了八千八百塊錢,還分了三千塊錢給我哩。你說它能賺錢不?又說,兩個月前,它又發(fā)情了,我叫我朋友牽去給它配種,我朋友說配上了到時要分一半狗崽子給他去賣錢。你說這是什么人,去年他在阿麗身上已賺了五千,今年還想來打主意,我讓他一邊涼快去,自己找過去幫阿麗配了種。你瞧它這肚子的架式,這回少不了又要生下十只八只狗崽子,到時候,我送一只小母狗給你養(yǎng),怎么樣?
為什么要送我母狗呢?我說。其時我的腦子里還在想著一些別的事,很模糊,一時理不清,似乎與老麥的阿麗有關(guān)。所以我的話聽起來像是喃喃自語。
老麥仍然很興奮地說,母狗可以下兒,下了兒你就可以賣錢。我說,若是靠養(yǎng)狗下兒賣錢,那我回鄉(xiāng)下去辦一家養(yǎng)狗場,就不用上班掙工資,也不用寫小說掙稿費(fèi)了。老麥明白我不屑于此,便說:誰還怕錢多?。?/p>
老麥的墮落雖然讓我吃驚,但似乎也在我意料之中。他這人一生都在往錢眼里鉆。當(dāng)年房地產(chǎn)還沒大漲之前,他就與人合伙用非常低的價格在郊區(qū)收購了一塊地皮,建了一棟三層的樓房,剛建起來便轉(zhuǎn)手賣了,賺了個小十萬。那時我們這邊的房價還不到1000一平。接著他用賺來的錢加上貸點(diǎn)款又在市里最好的望江天悅小區(qū)買了一棟180平米的復(fù)式樓和一個小三層的鋪面。將鋪面租給人家做生意,用租金的錢還按揭也差不多了。房子的問題解決后,他便一門心思寫千字文,那時報紙剛剛興起辦文藝副刊,千字文用稿量特別大,他操作起來也是如魚得水。他每個星期寫一篇千字文,每篇千字文打印50份,往全國各地的報紙寄,一般情況下有十幾家報紙能發(fā)出來,一個報社給他寄30塊錢的稿費(fèi),一個月平均下來最少也能賺一千五百塊錢的稿費(fèi),是他工資的兩倍以上。
按照老麥的說法,寫稿子只能保柴米油鹽的開銷,要想買房購車把日子過得更逍遙,寫腫了手都不行。后來市里那位叫陳少昂的畫家的畫賣火了,讓他有了頓悟,賣畫比賣文章賺錢來得更輕快。
少昂君我也略之一二。早年他就拜了江南一枝梅為師,一開始跟著師傅畫雞。畫了上千幅雞,師傅還是不滿意,說你畫的雞太像雞了。他不明白,問,畫得像不好嗎?師傅說畫得太像就不是畫家,只是個畫匠,一個油漆工。又說,我這么跟你說吧,同樣是一塊瓷土,制瓷師傅在轉(zhuǎn)盤上拉坯、手團(tuán)、挪捚,在爐里燒出來的不過是一個碗,或者一個瓶,這碗和瓶充其量只是一個器皿,這是有價的。而瓷土在陶瓷大師手中經(jīng)過反復(fù)揉捚,摔打,雕刻,使之變形,在爐里燒出來的那就是藝術(shù)品。畫畫亦然,手法既要夸張又要懂得收斂,物體在你筆下既要變形但又不能脫形。
雖然陳少昂在他師傅面前頻頻點(diǎn)頭,表現(xiàn)出一幅虛心受教的樣子,但他并沒有完全領(lǐng)會師傅對他的那番說教。師傅說,既然你聽明白了,就當(dāng)我的面再畫一幅我看看。被師傅趕上了架,他便只好在師傅面前硬著頭皮動起筆來,而此刻,他心里愈加迷糊,腦子里完全勾勒不出雞的輪廓。往常他畫雞都是用勾線筆從雞頭畫起,這次他拿起的卻是一支斗筆。并且已經(jīng)醮飽了墨。直到筆塵上掉下來一團(tuán)墨將鋪開在畫桌的宣紙洇濕了一團(tuán),他才知道自己還沒下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沿著宣紙上的那團(tuán)墨將斗筆斜鋪了下來,懸著腕往上拉,拉到一半時,腦海里現(xiàn)出“變形”二字來,又將筆一折,朝右上方抖出一個半彎來。這時他聽見師傅高喝一聲,好!他才知道他畫的是雞的尾羽。這一筆尾羽先是向上揚(yáng),揚(yáng)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折轉(zhuǎn)翻來,似乎是被一陣風(fēng)吹翻的。有了這一筆,他的心稍為安定了一些,第二筆雖然也走得很夸張,但在落筆的時候,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第一筆上半部交叉處向左邊斜插過去,墨色也比第一筆稍淡了些許,顯得靈動飄逸,接著他又在紙上搓了幾筆,將尾羽完成了。這時整個雞的輪廓在他心里也清晰了起來。他把雞眼睛畫得比平常大一倍,看起來圓中見方,方中見圓。最后畫雞冠,用少許騰黃加曙紅調(diào)色再在筆尖上調(diào)上些許胭脂,用側(cè)鋒用力橫搓三筆,便完成了一幅雄雞圖的創(chuàng)作。
陳少昂像做夢一樣畫完這幅畫,又夢遊似的回到家中。第二天,他想起昨天當(dāng)師傅的面畫了一幅雞,開始師傅叫了一聲好,后來并沒有聽到師傅對這幅畫有什么評價。甚至他還分明記得他離開師傅家時,師傅并不在畫室。
他給師傅打了個電話問師傅,師傅??!我昨天畫的那幅畫你還沒有個說法呢?師傅在電話那頭笑呵呵地說,你過來吧,我給你刻了兩枚印章,從今往后,你在你的畫上可以蓋章了。
他記得師傅曾對他說過,小子哎,你什么時候畫得我滿意了,你什么時候才可以在你的畫作上蓋章。他不知道的是,昨天他剛畫完第一筆,師傅叫了一聲好后,便獨(dú)自離開了畫室,親自找到當(dāng)?shù)刈檀髱?,人稱金石一刀的朱山道人給他刻了兩枚印章。一枚閑章,一枚名章。閑章曰:江南一雞。名章便是少昂之印。
陳少昂在畫界出名了。有人說他完全是江南一枝梅把他捧紅的,也有人說他畫的雞別具一格,無愧江南一雞的名號。不管人家怎么議論,陳少昂畫的雞十分搶手,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雞者,吉也。無論是誰都想圖個吉利。還有一種說法是,雞這生物五毒不侵,在家里掛幅大吉圖還能辟邪,有錢財?shù)娜俗约嘿I回去往家里掛,有權(quán)勢的人自然有人買回來往他家里送。托雞的福,陳少昂不想發(fā)財都難。
關(guān)于陳少昂的這些過往,大都是老麥告訴我的。早年老麥和陳少昂都是各自廠里的新聞報道員,每年都參加市報社主辦的新聞報道員培訓(xùn)班,兩人便混得很熟,特別是老麥靠寫千字文賺的稿費(fèi)比工資還多,這對陳少昂誘惑很大,幾次上門向老麥討教千字文寫作的門道。沒想到平日里在他面前那么低聲下氣的陳少昂,沒幾年功夫便修煉成江南一雞了,賺得盤滿缽滿。到頭來,老麥只好低三下四地跟著陳少昂混江湖了。
比如陳少昂畫雞,老麥也跟著學(xué)畫雞。陳少昂披了一件呢子大衣,老麥也披了一件。陳少昂養(yǎng)了一只金毛犬,老麥就養(yǎng)了只拉布拉多。后來,有人笑話老麥,老麥,你也想成為江南一雞呀!老麥說,成為江南一雞有什么不好,來錢快呀!那人就笑,說,人家已是江南一雞了,你若畫雞畫出名了,得改個名字,叫南江名雞比較好。看著那人笑得一臉的淫邪,老麥才明白那人不懷好意,笑話他是江南名妓,便悻然道,操!
自后,老麥再也不畫雞了。他改畫蝦。他想通了,陳少昂師傅江南一枝梅畫梅,他為什么不跟著他師傅畫梅呢?即便陳少昂畫梅超過了他師傅,也是江南第二梅。現(xiàn)在陳少昂畫雞出了大名,他再跟著他畫雞,到頭來他最多也只能成為江南第二雞,沒多大意思。于是他決定改畫蝦。老麥也知道,論起畫蝦,放眼全國,齊白石乃第一人,問題是他老麥壓跟就沒有放眼全國的大想法,連放眼整個江南的想法都沒有,他只想放眼潯陽的市縣區(qū),成為潯陽市畫蝦第一人。潯陽市有470萬人口的市場,已經(jīng)夠他喝一壺了。
想通了,他便專心練習(xí)起他的蝦來。功夫還真不負(fù)有心人,在潯陽這個城市,論起畫雞那當(dāng)然非少昂莫屬,而論起畫蝦,就算繞過十八道彎,也繞不過他老麥。當(dāng)然還有畫荷的吳子明,畫牛的蔡華君,畫紫藤的鄭專芳。但怎么說,老麥也已在潯陽畫界爭得了他的一席之地。
但打擊還是來了。在老麥看來,這樣打擊對他而言不僅殘酷,而且極不公平。而歸根結(jié)底,這一切錯就錯在他不該選擇畫蝦。
畫展主辦方是市級單位。按照規(guī)則分別給予金銀銅等獎2000元、1500元、1000元的獎金(畫作退回作者),然后在獲獎作品中收藏十幅畫,掛到新單位辦公大樓走廊中去。凡被收藏的作品,每幅給予一萬元潤筆費(fèi)。老麥之所以對市級單位主辦的這次畫展活動投入了極大的熱情,說白了,他一點(diǎn)也不看重幾等獎,而是直奔那萬元收藏作品潤筆費(fèi)去的。結(jié)果呢,畫展辦完了,他的作品與陳少昂的作品也同時獲了金獎,可他的作品卻被退了回來。
他先找到陳少昂,問這是怎么一回事?陳少昂說:我只是美協(xié)的副主席,又是參加畫展的當(dāng)事人,具體情況你得去問領(lǐng)導(dǎo)。他又找到領(lǐng)導(dǎo),問政協(xié)為什么沒有收藏他的作品?領(lǐng)導(dǎo)告訴他:我只是這次活動評審組的組長,只負(fù)責(zé)評畫。老麥呀,一共就兩個金獎我給你評了一個,可沒有什么地方對不住你??!至于作品收藏嘛,這事歸主辦單位領(lǐng)導(dǎo)負(fù)責(zé),你得去問他呀!老麥說,我只知道這位領(lǐng)導(dǎo),可我從來沒跟他打過交道,怎么好去問他。那也是。主席想了想說,要不我?guī)湍銌枂査?。說罷,主席撥通了主辦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領(lǐng)導(dǎo),您忙嗎?領(lǐng)導(dǎo)說,還好。你有什么事嗎?主席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想問問您,老麥那幅畫不是也評了金獎嗎?怎么這次就沒收藏他的作品呢?呵呵,這事呀!領(lǐng)導(dǎo)說,這么跟你說吧,若論老麥畫的蝦,那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再好,那玩意兒我們也不能往辦公的大樓里掛呀!那是個什么說法呢?主席問。呵呵,呵呵,我跟你把話挑明了吧。領(lǐng)導(dǎo)笑道,蝦者,下也。你想想看,如今政界上的人,誰不忌諱一個下字呢!哦,哦,受教,受教。主席說,有空還請領(lǐng)導(dǎo)多來我們美協(xié)指導(dǎo)指導(dǎo),點(diǎn)撥點(diǎn)撥!
掛了電話,主席對老麥雙手一攤,一臉無奈地說,老麥呀,如此看來,當(dāng)好一個畫家光是把畫畫好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啊!還得精通人情世故呀,正所謂世事弄明皆學(xué)問吶!屁喲!老麥慍著一肚子火說,要是有人送一幅齊白石畫的蝦給他,我看他還說不說蝦者下也!
當(dāng)老麥把他心中的這團(tuán)苦水向我訴倒完后,我也為老麥感到憋屈。我對老麥說,蝦者下也,屁話!你老兄給我記住,下次凡是有官方背景主辦的畫展,你就別參加了,千萬不要像這次,自取其辱。嗨,還不是錢給鬧的。老麥仍是一臉的失落。你這人哪,就是把錢看得太重了。我不屑地說,你想想,你好歹也得了個金獎,拿到了2000塊的獎金,還有許多人連名次都沒拿到,豈不要去找繩子上吊。老麥辨道,話不是這么說的,我畫的蝦完全夠格收藏,只是被那鳥領(lǐng)導(dǎo)的一句蝦者下也,讓我好生生的失去了一萬塊,你說氣惱不氣惱。說來說去,你還是為那一萬塊錢耿耿于懷呀!我說。誰說不是呢!老麥說,我家阿麗辛辛苦苦一年下一回兒,都賣不到一萬塊呢!你想想看,我要是一年多存一萬,十年就十萬??!十萬塊錢可買一輛車呢!老麥說這話時,我分明看見他的一雙眼珠子一直在散發(fā)著綠悠悠的光。
這人完全陷進(jìn)錢眼了。我想。人一旦陷進(jìn)了錢眼是一件可怕的事,也是一件可悲的事。錢眼多小啊,掉進(jìn)井眼里還可以觀天,掉進(jìn)錢眼里,還能看到什么呢?除了能看見自己,恐怕連親情、友情、愛情都看不到。這么一想,我突然明白,為什么老麥四十好幾快五十歲的人了,連老婆都沒娶上一個,這怕是與他一生都在錢眼里掙扎不無關(guān)系。
陷進(jìn)錢眼里的人,用再大的力氣都難將其拉出來。但出于朋友的道義,拉不出來我也得拉他一把。我說,老麥,我送你一幅對聯(lián)吧。老麥說,你那狗嘴里還能吐出象牙來?象牙我是吐不出來。我說,但也不會辱沒你。那你就說說看吧。老麥同意了。我說,上聯(lián):數(shù)年畫蝦不是瞎畫。老麥想了想說,嗯,上聯(lián)還說得過去,下聯(lián)呢?我說,下聯(lián):一生眼前只盯錢眼。老麥沒說下聯(lián)好與不好,只說,還工整。又問,有橫批沒?橫批么?我想了想說,就三個字吧:沒(麥)活(畫)好。
老麥走了。他沒有對我說任何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這就讓我無法看出他對我贈送給他的那幅對聯(lián)是接受還是不接受?他的內(nèi)心是憤怒、屈辱還是愉快、興奮?他這人向來是心里藏不住事,嘴里更藏不住話,喜怒都寫在臉上,整個人透明得像一塵不染的天空。而這一次是個例外,讓我無法窺透他的內(nèi)心。
他默默無聲地離去,對我形成了一種心理壓力,讓我感到心里的負(fù)擔(dān)愈來愈重。論及交朋結(jié)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在做減法,而許多人都跟我一樣,減到頭來剩下不了幾個知心好友??梢圆豢蜌獾刂v,由于老麥過于看重錢財,自我主義又嚴(yán)重,自然成為大多數(shù)人減法中的被減數(shù)。我也無數(shù)次動過減去他的念頭,可到如今還與他保持密切的關(guān)系?,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沒有將老麥從朋友清單中刪除,就因?yàn)樗@人太透明了,甚至有時覺得他透明得可愛。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說出來了,臉上就掛出來了,根本就不用人去猜揣他的心思,防范他的算計。想明白了,我心里便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自責(zé)起來,對于老麥這么一個透明得可愛的人,我是不是太尖刻了。我擔(dān)心我的這幅對聯(lián)又傷害到了他。
我想消除對老麥的傷害,主動修復(fù)我們的關(guān)系。老麥不是愛占點(diǎn)小便宜么?我就請他去老楊老母雞店喝雞湯去,對了,再帶兩斤好茶葉給他,讓他感知到我的誠意。電話打通了,老麥卻說他沒空。我說,麥兄,你是不是還在生我那幅對聯(lián)的氣喲!老麥說,你那幅對聯(lián)雖說刻薄,但對我是貶中有褒。再說了,我就是小器,就是愛財,一生就是盯著錢眼。我不像有些人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心里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錢財都裝進(jìn)自己的口袋,表面上還裝著一幅清廉高潔的樣子,還說什么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呢,愛財歸愛財,但都是靠自己的付出來賺取,活得比人家干凈。我說,那是,那是。又說,但有一點(diǎn)麥兄你要明白,錢財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用就行了,沒有必要為了幾個卵錢把自己活得那么累。你還是聽我勸吧,人生在世么,有事做,有書讀,有錢用就夠了。呵呵!老麥笑道,你老兄有單位養(yǎng)著,到月拿工資,退休有保障,當(dāng)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廠子改制后我下了崗,醫(yī)保社保沒著落,當(dāng)下年歲還不老,混個吃喝還不愁。將來一旦老了躺在病床上,身上若沒幾個卵錢,連人家的卵都不如。老麥的話聽得我心里一陣悲涼,這倒是我從來沒有為他想過的事,便半天開不了言。我得趁自己還不老,抓緊攢點(diǎn)錢,娶個老婆。嗯,對,娶個老婆。悠悠萬事,此事為大,此事為大。老麥這話像是對我說的,又好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你還知道要老婆???我這才又抓到了話題,我還以為你只知道賺錢,不知道要老婆呢!我現(xiàn)在想通了。老麥說,一個人混得再好,成就再大,沒有個家庭,人生就是殘缺的。既然你想通了,就得改。我說,你得總結(jié)一下自己,為什么你談了那么多女朋友,就沒有一個成為你老婆。他媽的,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人多現(xiàn)實(shí)。老麥抱怨起來,只要你舍得為她用錢,一分鐘她就可以當(dāng)你的老婆。我并不要求做我老婆的人有多么的冰清玉潔,溫存體貼??墒钦剳賽勐?,總得談一談吧,總不能一見面就吃你個稀里嘩啦,丟下碗筷就得陪她去買個天昏地暗吧?吃飯購物也不是問題,總不能吃完飯購?fù)晡锷贤甏簿透骰馗骷?,總得兩個人在一起談?wù)勁d趣呀、愛好呀,對未來的規(guī)劃呀什么的。不然,還叫哪門子的談戀愛喲!不談、不戀、不愛,只有吃飯、購物、上床的婚姻我要它干啥?老麥說著,我又聽見他在電話那頭喊,阿麗,不要亂跑。又聽見他對我說,我要帶阿麗去出遛遛了,下次再聊哦,老兄。
老麥掛電話了。我只能搖頭苦笑。
我沒有想到,一個俗到了黃泉的人,心中卻渴望著得到一份浪漫的愛情。此刻,我心里已經(jīng)明白,憑如今這世道,憑他愛錢如命,又怎么來經(jīng)營那份浪漫的愛情?老麥這一生怕是難以成個家了。
可這世上總會有一些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你目瞪口呆。就在我認(rèn)定老麥此生打定了光棍的時候,一個比老麥小二十歲的女子看上了他。
她叫陳小麥,是陳少昂的遠(yuǎn)房堂侄女。那一天陳小麥從余姚打工的廠里回家,在潯陽下火車后,本可以直接坐車回鄉(xiāng)下,可她忽然心血來潮,想來看看已經(jīng)成為名家在潯陽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叔叔,便一頭闖進(jìn)了陳少昂的畫室。碰巧老麥正在陳少昂的畫室作畫,陳少昂便向陳小麥介紹,這是老麥老師,在九江畫壇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本來陳少昂只是在侄女面前抬舉一下老麥,陳小麥偏偏就當(dāng)真了。又聽說他姓麥,而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個麥字,心里念道老麥、小麥,一下子就有了麥浪翻滾的對號入座的感覺,說起話來語調(diào)自然也更顯柔潤。小麥說,老麥老師,你這蝦畫得好好哦,像活的一樣,我好喜歡哦。老麥本來對小麥的到來并不十分在意,但小麥用水潤花香一般的聲音贊美起他的畫來,就不由得他不打量起小麥來。這一打量不要緊,就覺得日遲江山麗,春來草木香了。特別是小麥那瓷器一樣的皮膚,水波一樣的眼眸使得老麥頭腦即刻發(fā)漲,想都不想就說,你喜歡就送給你吧!小麥驚喜地說,真的嗎,老麥老師?真的,老麥說完又補(bǔ)了一句,這幅畫要拿到市場上去賣,最少值兩千呢!陳少昂在一邊聽不下去了,說,什么兩千三千,你到底舍不舍得送人家嘛。誰說不舍得。老麥說,送給美女我心甘情愿,何況又是你侄女兒。陳小麥說,那真的要好好謝謝老麥老師!又說:老麥老師,今天難得這么有緣遇見高人,我們加個微信吧。
男女之間互加微信本來就是一件平常的事,陳少昂也沒怎么在意。可這件事還沒過去一個月,就從老家傳來消息,說陳小麥和老麥談戀愛了。
陳少昂并不反對陳小麥談戀愛。她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在農(nóng)村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老姑娘,戀愛結(jié)婚對于陳小麥及其親屬而言都算得上是頭等大事。這姑娘長相漂亮但命卻苦,二十二歲那年與鄰村同在一處打工的小伙子正準(zhǔn)備結(jié)婚,可就在結(jié)婚的前一個禮拜,小伙子騎著摩托車到潯陽購買結(jié)婚物品,回去的路上硬是被大貨車給撞死了。死了未婚夫本來對于小麥來說就是一件痛徹心扉的事,可鄉(xiāng)下人卻傳言說因?yàn)樾←滈L得太漂亮了,命薄的男人承受不了,誰要娶她,她就克誰的命。弄得好幾年周邊都沒有一個小伙子敢同她談戀愛。直到現(xiàn)在,陳小麥還是孤家寡人。
小麥?zhǔn)窃摮蓚€家了,可與她成家的對象為什么是老麥呢?在陳少昂看來,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小麥也不應(yīng)該看上老麥呀。可小麥就偏偏看上了老麥。
陳少昂決定找陳小麥好好談?wù)劇?/p>
陳少昂:你看上老麥?zhǔn)裁戳耍?/p>
陳小麥:他跟你一樣,是個大畫家。
陳少昂:畫家多的是呢!
陳小麥:可他是單身。
陳少昂:他大你二十歲,你知道不?
陳小麥:大二十有什么要緊,不是說藝術(shù)家的心態(tài)都年輕么?
陳少昂:你不知道他有多小氣喲。
陳小麥:他對別人有多小氣我不管,只要他對我不小氣就行。
陳少昂:他,他,他不但小氣,還很俗氣。
陳小麥:什么是俗氣?鄉(xiāng)下人赤著膀子走東家竄西家俗不俗氣?一肩扛犁,一手牽牛,赤腳下田踩爛泥俗不俗氣?虧你還說人家俗氣,我看有的時候你滿手沾著墨汁顏料,不也抓起饅頭往嘴里塞,難道就不俗氣?俗氣的人還能畫出那么好的畫么?
陳少昂:不談了,你好自為之!
陳小麥笑嘻嘻地說,不談就莫談,反正談不談你都是我倆的大媒人。
陳小麥既然鐵了心要與老麥談戀愛,陳少昂就不再多說什么。況且陳小麥只是她堂妹,就是他的親妹要想與誰談戀愛他也阻止不了。
小麥不管不顧地愛上了老麥。她愛老麥的才情,能畫能寫;她愛老麥寸草不生的光頭,說光頭看起來強(qiáng)勢,能給人安全感;她還愛老麥的小氣,說這才是持家過日子的男人。反正在小麥看來,老麥沒有什么地方不好,就算老麥大她二十歲,那又算什么?老麥?zhǔn)浅抢锶?,是名畫家,房子車子什么都不缺。但小麥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老麥養(yǎng)的那只狗。老麥養(yǎng)什么動物小麥都不反對,養(yǎng)雞、養(yǎng)鴨,甚至養(yǎng)老鼠養(yǎng)蟒蛇都行,唯獨(dú)就是不能養(yǎng)狗。
陳小麥拿老麥不能養(yǎng)狗作為與她好的條件,說起來原因很簡單。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狗。她讀初三下學(xué)期的那一年,去三里外的鎮(zhèn)上中學(xué)讀書要經(jīng)過一個養(yǎng)漁場,養(yǎng)漁場里突然多了一只狗。那狗也怪,對誰都不叫不追不咬,就是見不得小麥,一看見小麥就狂叫著在她后面追她。前面好幾次都沒追上。有一次她落單了,那狗硬是不離不棄地猛追著她,嚇丟了她的三魂五魄,在轉(zhuǎn)過漁池邊角的時候,身子沒把穩(wěn),一頭栽進(jìn)了漁池。好在漁池里的水不深,她并沒有嗆著水,可初春的天氣硬是冷得她小便淋了一褲筒。自此后她再也沒去上學(xué)了。心一狠跟著遠(yuǎn)房姑姑跑到浙江學(xué)裁縫。再后來,她的有些同學(xué)考上了大學(xué),在人家公司里坐辦公室,涂脂抹粉撲香水做白領(lǐng),她就恨自己沒考大學(xué),歸根結(jié)蒂,恨來恨去最恨的還是狗。
在小麥與狗之間,老麥無路可走,只能選擇小麥。問題是就在老麥將要贏得愛情和婚姻的時候,他卻把一件難題交給了我。
不錯,老麥把狗交給了我。他跟以前幫他暫養(yǎng)狗的朋友為了要分他狗崽子的事早鬧翻了,人家再也不理他了,他只好來求我,要我?guī)兔凸氛乙粋€好主人。我并不樂意做這件事情,我說,既然你這么重視你的狗,這件事你就應(yīng)該自己去處理,你這才是對你的狗負(fù)責(zé)。我對狗不負(fù)責(zé),會把它交給你來處理嗎?老麥說,你知道為了把小麥早日娶到手,我要花多少心思么?現(xiàn)在我連畫畫和賣畫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哪還有時間來對付狗啊!你老兄難道就忍心看著我到手的老婆又飛了。作為兄弟,我不用你為我兩肋插刀,只要你幫我解決好狗的問題就行。
也是。我想,老麥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大半輩子都是孤家寡人,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個讓老麥動心動情的女人與他談婚論嫁,我不能因?yàn)檫@個忙沒幫上他而讓他打一輩子光棍。我把這件事給應(yīng)承了下來。
記得柴浪曾經(jīng)說過,他有個叔叔在鄱陽湖邊開發(fā)了一百多畝魚池。我想,說不定他叔叔需要一只好狗幫他看池子防偷盜。我便找到柴浪,叫他問一下他叔。結(jié)果一說他叔就肯。事情就這么順利地辦下來了。
阿麗是我親自送到柴浪他叔漁場的。我沒敢告訴柴浪,狗是老麥養(yǎng)的,我怕柴浪知道我?guī)屠消溵k事他會不高興。那次帶老麥去老楊老母雞店吃雞,老麥鬧出了許多笑話后的某一天,柴浪發(fā)短信對我說,老兄,你已是潯陽文化界的名人了,今后真要少和老麥混在一起,你帶著他混會給你丟分的。事情本來已過去了許多天,柴浪才給我發(fā)這條短信,我知道柴浪一定是覺得老麥在外地兩位美女詩人面前丟了他的分,所以到還在耿耿于懷?,F(xiàn)在,我若說這狗是老麥的,我是幫老麥辦事,他還能答應(yīng)么?
在我看來,老麥與小麥的進(jìn)展就像我把阿麗送出去一樣順利,為此我還暗自慶幸自己為老麥做了一回好事??删驮诠冯x開老麥一個月后的某一天,老麥找到我說:小麥催我與她結(jié)婚哩!好事呀兄弟,你終于要修成正果了。我笑著說。此刻我的內(nèi)心與我臉上的表情是一致的,我是真為老麥高興。好個屁喲!老麥陶出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起來說,我還以為她是個實(shí)在的女孩子,原來也愛虛榮。看著煙霧籠罩下老麥的那張冷嗖嗖的臉,我問,怎么個說法?她說要我買一輛十萬塊錢左右的車給她當(dāng)妝嫁。老麥把煙頭捺進(jìn)煙缸說。除了一輛車妝嫁外,她還提其它什么條件沒?我問,比如彩禮要多少,婚宴要擺幾十桌?你以為她是黃花閨女我是青頭郎啊,還要出彩禮擺流水席么!老麥急促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結(jié)個婚,不就擺幾桌酒,發(fā)點(diǎn)喜糖就完事。她家真沒開口找你要彩禮錢。我盯著他問。那倒沒有。老麥說,本來小麥也沒提買車子當(dāng)妝嫁的事,是她那農(nóng)民老爸死要面子,說是其它的條件都不提,但我必須買一輛車子給小麥當(dāng)妝嫁,說我與小麥年齡懸殊大,村里人都在說三道四。有了一輛當(dāng)妝嫁的車從她家開出來,在村里人面前也好看,也能堵堵人家的嘴。他媽的,一個農(nóng)民,還窮講究!你那么愛面子就自己買輛車給女兒當(dāng)嫁妝呀!我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我說,老麥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的人娶個媳婦要多少彩禮不?最少十八萬八呀!人家不要你一分錢的彩禮,只要求你買一輛十萬塊錢左右的車給他女兒當(dāng)妝嫁難道還過份?!況且這車子只是從她家里開到你家里來,說白了,到頭來這車子的方向盤還不是你自己手上?你在別的事情上把錢財看得重我就不說你了,你對待貌美如花又對你貼心貼肺的小麥都這么小氣,這就是你的人品有問題,說白了。是你極端的自私。如果我是小麥會立即與你分手,該離你多遠(yuǎn)就有多遠(yuǎn)!
經(jīng)我一頓猛烈的批評后,老麥沉默了。我還以為老麥被我說動心了,沒想到他抽完一支煙后,說了一句在我看來異常荒唐的話來。他說,我都快五十了,她才二十八。十年后,我的身體肯定不行了,她才三十八。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加上小麥人又長得漂亮,我擔(dān)心到時候她耐不住寂寞,或者經(jīng)不起別的男人勾引,會給我戴綠帽子呢。
我終于明白了老麥的心思。如果他不花什么錢把小麥娶回家,十年后,即使小麥給他戴上了一頂綠帽子,他也跟了小麥?zhǔn)?,也不算虧本。遇上了這樣的朋友,我覺得真是我的恥辱,我憤怒地吼道,你不配娶小麥,你只配跟你的狗過一輩子!
在我的怒吼下,我看見老麥身子一顫,臉頰跟著抽動了一下,他抬起頭來問我,對了,我忘了問你,你是怎么處理狗的?我沒好氣地說:你問柴浪!問柴浪?老麥迷糊了一陣,似乎是突然清醒過來一樣,你莫不是把阿麗送給柴浪養(yǎng)了吧!那又怎么樣?柴浪的人品還不比你高尚,還比你缺愛心!我仍氣呼呼地說。使不得,使不得!老麥緊張起來。你想想看,柴浪嘛,就是阿狼,阿麗就是一只狗,狼和狗在一起犯沖!人家是人,名字叫柴浪,礙你阿麗什么鳥事?我瞪著他說。浪與狼同音。老麥堅(jiān)持說,狼和狗在一起,狗還會有什么好日子過。
我以為老麥?zhǔn)菫榱伺c小麥的婚事,為了那輛當(dāng)妝嫁的車,把自己折騰得神魂顛倒,在我面前胡言亂語。而實(shí)際情況是老麥昨天晚上做了一夢,夢見阿麗被它的主人鎖在鐵籠子里,不給它吃喝,已瘦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了。他在夢中驚醒后,再也睡不著,一大早便跑過來找我,向我打聽阿麗的著落??伤鲩T的時候,小麥躺在床上朝他喊:老麥,那輛給我當(dāng)妝嫁的車你到底買不買喲,我爸還在等信呢!
小麥這一喊,老麥滿腦子里都是妝嫁車的事,反倒把阿麗那一檔子事給忘了。一進(jìn)門就像到豆子一樣,向我把妝嫁車的事給倒了出來。
既然老麥在大婚之際,還這么心心念念著他的阿麗,我決定帶他去柴浪他叔的漁場去看看它,好讓老麥放心,然后好讓他高高興興地帶小麥去買車,抓緊時間把婚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別去想什么綠帽子的事,把婚事給想黃了。
我們來到漁場時,老麥的眼神到處穿梭搜尋,我知道他在找阿麗。我說,老麥,沒見到鐵籠子啊,說明阿麗好著呢。老麥并沒有搭理我,卻扯起喉嚨急切地大喊一聲,阿麗!
老麥一聲“阿麗”,聲調(diào)極高,音色蒼茫,喊得山回水蕩,驚得在上層水面覓食的魚群炸了窩,唏啦嘩啦,魚群甩尾跳竄的水花在魚池中此起彼伏,競相炸開。整個魚池里的場面比鬼子進(jìn)村還要混亂。
外面混亂的響聲驚動了在板房中休息的柴浪叔叔,他把頭伸出門外問,誰呀?鬧出這么大的聲響!我趕忙上前與他打招呼。我說,我們來看看阿麗。柴浪叔叔的眼神呆滯了半天,才回味過來說,哦,你是說狗,你們來看狗是么?又?jǐn)?shù)落著說:虧著你們還叫它阿麗。阿麗是個母狗的名字,應(yīng)該溫順才是吧,可你們這個阿麗呀,又兇又惡,自來到我這里后,見不得生人,見人就咧嘴露齒地叫,就追著人要咬,不曉得讓我有多擔(dān)心。我笑著說,這就對了嘛,幫你看家護(hù)魚,多讓人省心!還省心呢!柴浪叔叔說,要是它真的把人咬了怎么辦?且不說狗咬一口,三石六斗,往后,還有誰敢到我的漁池來釣魚買魚。沒人來釣來買我的魚,我經(jīng)年累月的守在這湖邊喝風(fēng)喝水啊。
老麥自見到柴浪叔叔到現(xiàn)在,就一直在聽他抱怨阿麗,心里極不耐煩,板著一張苦瓜臉說,你別啰里吧嗦的,我家阿麗呢?柴浪叔叔說:我用鐵鏈子把它鎖在板房后面。你干嘛鎖它?老麥朝柴浪叔叔吼道。我還不是怕它咬人。他顯然被老麥吼得有些膽怯,輕聲道,要是人被它咬了,就是大事了。它怎么會咬人?你說,它怎么會咬人?老麥仍在兇他,你要是對它好,它就會聽你的話,它怎么會咬人,它難道咬過你?
老麥的不依不饒,甚至有些蠻橫兇霸,讓柴浪叔叔由開始的膽怯變得憤怒起來,他把頭一昂,也大聲地說,你這人真是好笑,我?guī)湍沭B(yǎng)狗,不說你來感謝我,反倒這么兇巴。憑什么呢!走走走,把你的狗給我牽回去,老子不伺候它了!
我趕緊打圓場,拍著柴浪叔叔的肩說,我這兄弟對你并沒有惡意,他只是對他的阿麗放心不下。
我在柴浪叔叔肩上一拍,就好像按住了暫停鍵一樣。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中除了幾朵云并沒有什么。他又望了一眼魚池,魚池里東一群西一團(tuán)的魚浮在水面上,它們張開的嘴冒著氣泡。柴浪叔說,我沒功夫跟你們扯狗的事,我要去投魚食了。原來他看天是估計到了什么時侯,再看魚池里的魚都浮上了水面,正張著嘴找他討吃食,便丟下我們?nèi)ニ排聂~了。
老麥去板房后面把阿麗牽了出來。老麥解阿麗脖子上的鐵鏈子時,阿麗坐在地上,低著頭嘴里發(fā)出嗚嗚的低鳴,看上去就像是受了一肚子委屈的童養(yǎng)媳,見到了自己的父母話都說不出口,只知道嗚嗚地抽泣。
老麥此刻的角色完全就是一位慈父,他在阿麗的頭頂上輕輕地拍了幾下,一邊喃喃道,別哭,別哭,我知道你受苦了。一邊幫阿麗解著它脖子上的鐵鏈子。突然,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抖抖索索地舉起從阿麗脖子上解下來的鐵鏈子朝柴浪叔叔的板房猛地砸過去。他又沖過去,撿起鐵鏈子咬著牙對我吼道,那老家伙躲到哪去了?我要勒死他!
面對老麥的失控,我不知道該怎么來收拾這可怕的局面。當(dāng)初是我找到柴浪將阿麗送到他叔叔這兒來寄養(yǎng)的,若是老麥現(xiàn)在真的要把他叔叔弄得怎么樣,讓我怎么向柴浪交待?
我不能因?yàn)橐恢还纷尣窭耸迨灞焕消溊账?。?dāng)然我也相信老麥不會真的會因?yàn)橐恢还范账啦窭耸迨?。問題是只要老麥將鎖在阿麗脖子上的鐵鏈子勒上了柴浪叔叔的脖子,我就會成為柴浪心中的千古罪人。絕不能由著老麥這樣放肆,我得像按下柴浪叔叔的暫停鍵一樣按下老麥的暫停鍵。我拍著老麥的肩說,兄弟,為了一只狗你值得要傷人么?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怎么說也是柴浪的親叔??!老麥大聲嚷道,你說什么屁話!狗命就不是命!狗命也是命??!他指著阿麗的脖子繼續(xù)嚷道,你看看,你看看,他脖子上的皮和肉被鏈子勒脫了一圈,都見著骨頭了!
我上前去扒開阿麗脖子上厚厚的一層毛,果真如老麥所言。但我不能火上澆油,我說,老麥,也許這怪不得柴浪他叔叔,只怪阿麗身上的毛又長又厚,這鐵鏈子陷在毛里,不留心注意,還真難發(fā)現(xiàn)阿麗傷得這么重呢!算了算了,萬一你要討說法,我們回去找柴浪。
柴浪柴浪!就是一匹豺狼!狼族里還有什么好人?老麥說這話時再也沒有大聲嚷了,他說,幸好我來得及時,要是遲來幾天,阿麗脖子上的傷口發(fā)炎,豈不成了柴浪他們家餐桌上的狗肉?
是呀!我說,既然你幫阿麗撿回了一條命,還計較別的干什么?你應(yīng)該為阿麗命不該絕而感到慶幸??!
慶幸個屁!老麥又不耐煩起來,我把阿麗帶回去,又怎么向小麥交待呢?
這還真是個大問題。我想,小麥怎么容得了老麥把阿麗又領(lǐng)回家呢!當(dāng)初若是小麥能容得下阿麗,阿麗也不至于到柴浪叔叔的漁場來受這份苦?。r且,如今老麥和小麥之間正為一輛妝嫁車的事打拉鋸戰(zhàn)呢,阿麗再往中間一摻合,不就成了一團(tuán)糨糊,老麥成家的大事豈不懸之又懸?
我說,老麥,要不我再找柴浪叔叔好好談?wù)?,叫他從今往后好好善待阿麗?/p>
別扯那些沒用的。老麥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像是經(jīng)過雕塑一般的凝重。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給阿麗治傷。他這話似乎并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自言自語的。我又能說什么呢。又聽見他說,阿麗,我們回去!
我心里明白,老麥把阿麗帶回家,按下來,將要影響的是他和小麥的婚事。但我沒有理由阻止他。
正如我判斷的那樣,老麥將阿麗領(lǐng)回去的第四天,小麥找我來了。小麥說,我想跟你說說老麥。我知道她來找我的目的,不外乎是車與狗的事。我說,小麥呀,我知道是老麥的不對,不就是一輛妝嫁車么?我勸過他了,我若能遇上小麥這么好的女孩,為她買十輛當(dāng)嫁妝的車都愿意。說完,我又覺得很不妥,小麥再好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便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啊,小麥,我只是覺得讓他為你買一輛嫁妝車,這個要求不過份。我心里明白。小麥說,但今天我來找你不是說車的事。她理了理思路又說,你是知道的,我愛的是老麥這個人,車不車的也不是我提出來的,是我爸硬要個老面子,老麥就算不給我爸這個老面子,我也不會去太計較的。新車舊車都是車,況且老麥還有一輛舊車,能代個步就行。我也不主張把日子過得太奢華?,F(xiàn)在我與他之間的問題并不是車,而是阿麗,那只狗!
阿麗只是一只狗,又不是什么美女,不應(yīng)該成為你們之間的問題呀。我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小麥的眼圈泛起了潮紅,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來,就像孟姜女要開始哭長城一樣,而我就好似那個無惡不作的讓她飽受摧殘的秦始皇手下的監(jiān)工。我說,小麥呀,你莫哭,有話好好說嘛。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匹狗。小麥說,老麥把那狗帶回來后,為了給那狗治傷,在寵物醫(yī)院里每天要花一千多,就這幾天,花了五千多,要想治好那狗身上的傷,我看沒有一萬是打不住的。你幫我想想啊,老麥在阿麗身上都舍得花上萬,就不能為我花十萬買一輛車當(dāng)嫁妝。你說說看,老麥他是愛我還是更愛他的阿麗呢?
小麥這個問題提得很尖銳,切中要害。但又是一個悖論,這狗不治就得死,而車子不買絕對不會死人。再說了,治這狗的傷最多也就花萬把塊錢,而讓老麥一口氣掏出十萬塊錢來買車,這可是割他身上的肉??!當(dāng)然,這只是我站在老麥的立場上想的。換上是我,遇上了小麥這么好的姑娘,就是讓我把月亮上的桂花樹砍下來給她做嫁妝,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滿足她的愿望。
我說,小麥啊,一開始,因?yàn)槟闩鹿?,老麥就把狗送走了?,F(xiàn)在又因?yàn)楣肥軅?,老麥只好把狗又領(lǐng)回來幫狗治傷,這只受傷的狗又成了你們之間的障礙,對吧。我還沒說完,小麥打斷我說,不對。不完全是這樣。我并不反對老麥給狗治傷,也不心疼他花多少錢幫狗治傷。我的意思是他在狗身上舍得花錢,就應(yīng)該舍得花錢給我買一輛當(dāng)嫁妝的車。這么說來,你們之間的障礙就是一輛車了。我說。也不是。小麥說,問題還是出在狗身上。
小麥把我繞糊涂了。我說,你們之間的問題到底是車還是狗?小麥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小麥走了。我并沒有搞清楚小麥來找我的目的。她是來找我訴說委屈還是來找我?guī)退鉀Q問題呢?現(xiàn)在,我覺得小麥來找我的目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麥與小麥的婚事到底該怎么辦?
就在我為老麥的婚事感到前途灰暗的時候,柴浪的電話來了。柴浪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怒意,老麥?zhǔn)莻€什么東西,我叔好心好意幫他養(yǎng)狗,他竟然跑到我叔的漁場去兇我叔。媽的,都是你這狗日的辦的好事。我早就叫你不要與他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給你丟臉不說,還讓我叔受委屈!我只好在電話里陪著小心說,柴浪兄息怒??!老麥?zhǔn)遣粚Γ烧l叫我們都戴了一頂文化人的帽子呢?和尚不親帽子親哪。他最近不是為了婚姻大事弄得焦頭爛額么,加上你叔把那狗的脖子弄得破皮見骨慘不忍睹的,他便忍不住兇了你叔幾句,現(xiàn)在他把狗領(lǐng)回來了,花了差不多上萬塊錢給狗治傷,氣得他女朋友跟他鬧分手呢!
還有這樣的事?柴浪說,他那么小氣的一個人,舍得花上萬塊錢給狗治傷?我說,是呀,我哄你我就是狗。老麥說狗命也是命啊。這個老麥,還真看不出呢!柴浪說,他女朋友不會真因?yàn)檫@件事與他分手吧?誰知道呢?我說,我正為他擔(dān)心呢。操!為他擔(dān)心頂個屁用。柴浪說。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找一下他女朋友,勸勸她,怎么說老麥也是個善人,分什么手。你不是一直勸我遠(yuǎn)離老麥么,怎么又把自己給攪進(jìn)來了?我笑問??丛诶消溎蔷涔访彩敲姆萆稀2窭苏f完就掛了電話。
老麥與小麥之間不僅僅只是隔著狗命也是命的問題。這其間還隔著小麥她爸的一張老臉和老麥捂得比卵子還緊的錢袋呢!我想。老麥與小麥婚姻的成敗是他們的命數(shù)。命里有來終歸有,命里無來莫強(qiáng)求。況且我與柴浪都是局外人,我們好心摻合進(jìn)來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或許還會弄巧成拙。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yàn)樾←溡衙靼椎馗嬖V我,現(xiàn)在,她與老麥之間的問題,既不是狗的問題,也不是車的問題。
這么一想,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突然意識到,小麥與老麥的婚姻已經(jīng)不可救藥了!我為老麥感到無比悲哀。我悲哀的是小麥就是那朵開在老麥婚姻圣殿上的曇花,在他眼前即將凋謝。
小麥離開后的幾天,我一直在思考小麥一旦拋棄了老麥我該怎么勸慰他。這一天傍晚,老麥突然打來電話。老麥在電話里顯得慌亂無措。他說小麥懷孕了。又說她跑了。我被他前言不搭后語的表述弄暈了頭。我說,小麥到底是懷孕了還是跑了?老麥反倒對我不耐煩起來,他朝我吼道,你是豬腦哇!小麥她懷孕了!現(xiàn)在她又離我而去了!明白不?我被老麥給吼火了。我想小麥懷孕了與我有毛關(guān)系,她跑了那也是被你老麥給氣的,你朝我吼叫什么?我便強(qiáng)壓著怒火說,我又不是你爹你媽,哪有閑功夫管你們那些雞零狗碎的事。老麥再也沒跟我說什么,他掛了電話。
事后我才知道,小麥從我這里回去后,本來是要向老麥攤牌的。可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月事推遲了好幾天,便跑到醫(yī)院去檢查,檢查結(jié)果說她懷孕了。捏著孕檢單她不禁長嘆一聲,她決定認(rèn)命。認(rèn)命歸認(rèn)命,但在狗與車的問題上她不能放過老麥,況且現(xiàn)在她手上還捏了一張底牌,她懷了老麥的孩子。
她把孕檢單往老麥跟前一丟,說,你說怎么辦?老麥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說,既然你都懷上了,那我們就趕緊結(jié)婚吧!說完,他似乎很得意,繼續(xù)說,這下好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看你那死要面子的老爹還怎么來敲我竹杠?老麥的話不加思索地從他那張滿是黃牙的嘴里蹦出來,讓小麥感到異常不舒服,以前她并沒有感到老麥滿嘴的黃牙與他說出什么難聽的話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這一回她堅(jiān)持認(rèn)為老麥說出來的話不但不中聽,還傷及她的尊嚴(yán),全然是他那滿嘴的黃牙在作怪。但她摸了摸小腹還是忍住了。她說,老麥,我爹并沒有敲你竹杠。我爹要是想敲你竹杠,他就不會只要求你買輛車給我當(dāng)妝嫁,就會按我們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來,你得拿出十八萬八的彩禮才讓你娶我過門!老麥并沒聽進(jìn)小麥的話。他說,你都懷了我的孩子,怎么還向著你爹說話!小麥仍耐著性子說,我不是向著我爹說話,我是向著我自己說話。老麥,你想想看,你大我二十歲,都可以當(dāng)我爹了,我為什么還愿意嫁給你?不就圖你像個爹一樣疼我寵我?可你呢,情愿在狗身上花一萬,也不情愿以幫我以妝嫁的名義買輛車!況且你并不是拿不出這筆錢來。你說說看,換上你是我,你寒心不?老麥并沒有照著小麥話里的意思去想,他一心只照著自己的想法去說,你現(xiàn)在都懷上了我的孩子,還扯什么狗哇車呀的事!我們得趕緊把婚給結(jié)了!小麥沒有想到,此時老麥的心里除了結(jié)婚的事外,其他什么都裝不進(jìn)去!她再也不忍了,她已忍到了極致,她知道自己再不爆發(fā)可能就會被老麥給活活氣死了。她從老麥?zhǔn)掷镆话褤屵^孕檢單撕了個粉碎,她邊撕邊歇斯底里地喊道,誰說我懷了你的孩子就該跟你結(jié)婚?誰說的?難道天底下就只有你一個男人?難道除了你老麥我就不能去睡別的男人!
發(fā)起怒來的小麥就像長江決了堤,嚇得老麥呆若木雞。在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小麥已摔門而去!
阿麗跑過來,用頭蹭了蹭老麥,嘴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叫,似乎在提醒老麥,小麥跑了。老麥整個人這才清醒過來,便火急火燎地給我打了個電話,然后帶著阿麗朝江邊奔去。
老麥住在望江天悅小區(qū),出門穿過一條馬路就是長江大堤。每天這個時分,不知是哪來許多人像放風(fēng)似的都涌到江堤上,或相攜相扶看落日,或倚在江堤的欄桿上吹江風(fēng),偶爾也能看到那么幾對或牽手呢喃或相擁互啃的男女。老麥也曾帶著阿麗上過幾回江堤,有一次他看見那夕陽像喝撐了豬血一樣,將一桶殷紅的血水嘔瀉在江面,看得他心里疹得慌。有一次那江風(fēng)像吹針一樣,將他的臉掃得又麻又痛。還有一次讓他遇見了一個跳江的女人被人從江里掏上來,又被救護(hù)車給拉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總之,老麥并不喜歡江堤,他甚至覺得喜歡往江堤上奔的人要么是閑得蛋痛,要么就是得了抑郁癥想不開想來跳江。但又想,世上哪有那么多閑人和精神???想不通他就懶得去想,他也沒那么多閑功夫去想那些不值得他去想的事。
后來小麥和他談上了,某一天傍晚,小麥也曾提出他們到江堤上去散散步,他敷衍道,很晚了,下次吧。下次小麥又提出來讓他陪她去江堤上走走。他繼續(xù)敷衍,今天我想畫畫。小麥說那你畫畫吧,反正我們家就住在江邊,什么時候你陪我上江堤都不遲。見老麥沒什么反應(yīng),又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老麥,將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去跳江,反正從家里去江邊也方便。本來老麥并不真想畫畫,見小麥說得半真半假,便鋪開宣紙,畫了一幅又一幅,畫到快半夜,還沒有一幅讓他覺得滿意。那天晚上,小麥沒有主動要他,他覺得他應(yīng)該主動要小麥。一要就把小麥要瘋了。小麥說,老麥,我知道你會對我好的,我們結(jié)婚吧!但是,就在他與小麥開始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小麥她爹提出了買車的事,接著阿麗受傷的事又在他們中間橫插一杠,把老麥給折弄得頭昏腦漲?,F(xiàn)在小麥又懷孕了,更要老麥的命的是懷了孕的小麥被他給氣跑了!
老麥先是憑感覺帶著阿麗直奔江堤。可江堤上的人比螞蟻還多,他根本分辨不出哪只螞蟻堆里藏著小麥。這時,阿麗沿著江堤的臺階朝江邊奔去,老麥想是不是阿麗嗅到了小麥的氣息。對,狗的嗅覺多么靈敏。此時,他只能把尋找小麥的希望寄托給阿麗,只能聽命于阿麗了。
迷糊中的老麥隨著阿麗的牽引正朝江堤下走去。才走到一半,那洶涌的江水拍打著堤岸的聲音在他聽來,幾乎是振聾發(fā)聵。他這才意識到,只要小麥跳進(jìn)了江,不說很快會被江水嗆死,那洶涌的浪頭也會把她在江堤上給活活拍死。就在他惶恐無措的時候,又一個大浪頭像滾雪一樣拍上了江堤,那些帶著死亡腥味的水珠濺了他一臉。他心里一驚,目光呆滯地望著江水,眼前一片殷紅讓他心中一慌,便一屁股坐在江堤下望著西下的夕陽扯起嗓子大聲呼喊起來。
老麥的呼喊被江浪拍擊堤岸的轟鳴聲吞噬得一干二凈??伤淖烊噪S著江浪拍擊堤岸的節(jié)奏一張一合,在江堤上散步的人只聽見嘩啦啦的巨浪拍擊堤岸的聲響。只有老麥自己聽見那強(qiáng)烈的拍擊聲是他在呼喊:小麥——!小麥——!
此刻,被淹沒在人群中的小麥抬頭看了看天邊。天邊布滿了晚霞。她想起了一句民諺:早看東南,夜看西北。明天又是一個晴天!這么一想,她疲乏的身軀又添了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