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嵐熙
如果您是海德堡大學的新生,在入學申請學生宿舍時,在宿管科頁面上看到這樣一個“位于干草市場3號、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公寓”的選項,學法律的您不妨考慮選擇入住這幢三層小樓。目前來看,單間的月租為232歐元。小樓的配色一半為白色,一半使用了磚紅與鵝黃。磚紅色窗檐,白色窗欞方方正正。推開窗向下看,學生們夾著書本來來往往。您可能不會想到,一百多年前,青年教師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曾經(jīng)在此辛苦掙扎,陷入困境。
1878年11月21日,拉德布魯赫出生于呂貝克。父親是商人,對他影響頗深。他曾說:“這個家,字面含義就是‘父親’的家……我的本性主要不是源于母親,而是繼承或模仿父親?!崩虏剪敽赵趨呜惪说目ㄋ漳戎袑W上學。作為一名模范學生,他最初顯露出的是在藝術(shù)上的才能。一些詩作早在中學階段就已經(jīng)發(fā)表。1898年他以“甲等全優(yōu)”的成績完成學業(yè)。那時,拉德布魯赫從內(nèi)心反感學習法律,但學習法律卻符合父親的愿望。對這個愿望,他在自傳《心靈之路》中表示:“我毋庸置疑”要去面對,以便“去解決矛盾,主要還是因為我不能以絕對的說服力來表達我的另一些愿望和才能”。
拉德布魯赫想到大城市去學習,他的選擇是慕尼黑。這個充滿了南德風情的“壯美的都市”,尤其是慕尼黑的藝術(shù)及藝術(shù)家的生活深深吸引著他。進入慕尼黑大學后,他并沒有太認真對待大學第一學期的課程。
博士畢業(yè)之后,拉德布魯赫希望從事法學教育工作。然而他的教職申請論文寫得并不順利。當導師稱贊論文草稿不錯但稍嫌短時,拉德布魯赫幾乎陷入絕望。他寫信寄往老家,故此父親邀上他一道去了哈茨山的席爾克。在山中的旅館,他得以靜心寫作。相熟的客人每日都問他進展如何。拉德布魯赫寫道:“在那里旅館的游廊上,在旅館所有認識我們的客人的關(guān)心下,論文最后終于完成?!?/p>
憑借這篇主題論文,25歲的拉德布魯赫成為一名海德堡大學的編制外講師。然而,他不久就察覺到,他擔任講師的職位“簡直是太嫩”了。他回憶起在海德堡的歲月時寫道:“在思想和見識上完全沒有準備好,我就承擔了教書的任務。在性格上我還不夠成熟,在那些學院的權(quán)威面前我自己手足無措。此外,我總改不了膽怯的毛病,沒有什么比膽怯更經(jīng)常和更嚴重地被人誤解的了,而膽怯則以各式各樣的偽裝來極力隱藏自己?!?/p>
《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傳》作者阿圖爾·考夫曼這樣描述拉德布魯赫的教學活動:“他最初遇到點麻煩……坦率地說,那時他由于十分怯場而說話啰嗦,結(jié)果常常在結(jié)課前窮于應付自己的講稿。因此,他決心有一天不要講稿,甚至不要任何卡片摘要就登上講臺?!庇美虏剪敽兆约旱脑捳f:“對我而言,要將每一次授課都變成一次緊張的冒險,變成一次即興的發(fā)揮?!?/p>
這樣的教學效果并不怎么理想。如他自己的總結(jié):第一個海德堡十年“總體上是一個極其艱苦的,也許可以說是極其不幸的時期”。由于“固執(zhí)、不懂事、不成熟、漫不經(jīng)心”,他與許多人都搞不好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他渴望成為一名編制內(nèi)的教授而不得。拉德布魯赫在自傳中寫道:“誰要不是正教授……誰將寸步難行,也很少有權(quán)利,以至于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愁眉苦臉、極度敏感的典型特性,人們管這叫‘講師病’?!?/p>
為了爭取教職,拉德布魯赫四處奔走,但均不順利。1906年9月20日,他在一封信中細致入微地描繪自己前往柏林,經(jīng)自我推薦而希望在柏林文化部一位官員那里得到一份職務的經(jīng)歷。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之后,樞密大臣卻只給了他五分鐘的時間,問了問拉德布魯赫是否結(jié)婚,詢問了一下他的住址,就告知他,應該到什么地方去報銷此次前來的差旅費,隨后就將其打發(fā)出門。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拉德布魯赫應征入伍。起初,他作為紅十字會志愿護理人員在各野戰(zhàn)醫(yī)院服務。至1915年11月,他在海德堡開始接受軍事訓練,次年4月隨軍出征西部戰(zhàn)線,并被編入巴登第110后備連。他參加了一些不大激烈的局部陣地戰(zhàn)。戰(zhàn)爭后期他在利堡完成了軍官培訓,升為中尉。1918年11月,德軍接受停戰(zhàn)條件。12月,拉德布魯赫獲鐵十字勛章并復員。這一年,他已經(jīng)40歲了。
不過,好事終于漸漸降臨。戰(zhàn)場歸來后,拉德布魯赫決定回歸講臺。1919年,他應聘去了基爾大學。先從刑法副教授做起,不久又成了刑法、刑事訴訟法和法哲學的正教授。學而優(yōu)則仕,1920年6月6日,他被推舉進入德國議會議員的候選人名單。對此,拉德布魯赫還有些猶豫不決。他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讓我當國會議員候選人太勉為其難,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拿定了主意。”但最終,他還是決定參選,他寫道:“候選人資格對我來講,可能是保持生命活力與獲得創(chuàng)作收獲之間的抉擇。”
當選之后,拉德布魯赫奔赴柏林。在那里,他雖熱情地投入到議會的工作之中,但多少還是感到有些沮喪。他于1920年8月3日給后來海德堡法學院的同事耶律內(nèi)克的信中這樣抱怨道:“整天徒勞地吵吵鬧鬧,沒有一句實質(zhì)性的話?!辈贿^,他也并非毫無知音。當時的共和國總統(tǒng)弗里德里?!ぐ貙λ中蕾p。他也對友人說,自己曾與共和國總統(tǒng)度過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下午”。
這位任職期短暫的共和國總統(tǒng)十分欽佩拉德布魯赫的才華,而拉德布魯赫則將總統(tǒng)視為無可匹敵的領(lǐng)導人。當拉德布魯赫給他寄去一篇文章后,艾伯特寫信給拉德布魯赫:“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在我整個當政期間,我一直尋求在這樣的意義上來發(fā)揮作用?!?921年10月,艾伯特更是“以他那非常有勸說力的,使人感到不可推托的方式”,要求拉德布魯赫出任司法部長之職。拉德布魯赫的仕途達到了頂峰。他描述自己為“懂業(yè)務的專業(yè)部長”,第一次“感到作為法律職業(yè)人的驕傲”。有趣的是,這位擔任了司法部長的前法學教授,甚至還開始輕視原來擔任教職的自己。1923年11月,拉德布魯赫在給妻子的信中,將原來的教授生涯形容為“沉思默想、多么可怕、無事可干?!?/p>
考夫曼評論說:“大家想一想,拉德布魯赫當共和國司法部長幾乎不足15個月,那我們一定感到驚嘆:他做了多少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任職期間,他面對種種難題,如赦免、共和制保衛(wèi)立法、卡普暴動的審判、戰(zhàn)犯審判、勞動法庭、刑法修正等。在他任內(nèi)通過了《少年法院法》,以及《婦女任司法官特準法》。關(guān)于后者,拉德布魯赫曾這樣感慨:通過婦女對立法的共同影響,法律語言不再純粹是男人的語言,婦女對司法的參與,也將完全動搖“男人才有法律感”這樣的說辭。
現(xiàn)在來看,在這位刑法學教授擔任司法部長任內(nèi),最重要的貢獻可能是刑法修訂。他組織對《1919年刑法草案》進行實質(zhì)性修改,形成了“拉德布魯赫草案”,其特色是死刑和名譽刑的廢除、以罰金為基本刑、對短期自由刑的遏制,以及對信仰犯的特別處遇等。這部草案1922年6月大體完成??上В?1月22日拉德布魯赫所參與的內(nèi)閣被解散,草案被擱置,改革建議落空,直至1975年才被部分納入德國刑法典——當然,此時拉德布魯赫已去世多年。
內(nèi)閣解散后,以專業(yè)立身的拉德布魯赫部長并未“失勢”。相反,1923年8月13日,人民黨新內(nèi)閣組建后,他再度被任命為司法部長。但11月,拉德布魯赫決定辭去部長職務,返回基爾任教。1926年10月,拉德布魯赫接受海德堡大學聘請,接替亞歷山大·多納成為正教授。兩年后,再度組閣的內(nèi)閣向他發(fā)來邀請。然而此番,拉德布魯赫回絕了第三次司法部長的任命。他說,此時的自己已經(jīng)明白,自己“更多地具有沉思默想的本性,而不是積極活動的本性”,因此“完全有意識地從把政治作為主務”再度轉(zhuǎn)向“精細學問作為志業(yè)”。這是一個“兩種使命之間的抉擇”。此時的德國,正夾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動蕩飄搖的政壇少了一位頗具專業(yè)能力的司法部長。而內(nèi)卡河畔的海德堡大學法學院,卻多了一位曾在此坐冷板凳十年,“終于熬出頭”的法學教授。此后,他便在那里度過余生,學術(shù)也漸漸名揚天下。當然,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