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高山,楊和枚
喬西亞·羅伊斯(Josiah Royce,1855—1916)是美國哲學“黃金時期”唯心主義的代表人物,也是美國早期實用主義的重要哲學家,賀麟稱其為“美國系統(tǒng)哲學成立的柱石”[1](1)。羅伊斯的“忠誠哲學”建立了一個獨特而完整的倫理思想體系,該理論的核心觀點是:忠誠作為一種美德,是人們真正道德的、有意義的生活的核心,而“忠于忠誠”(loyalty to loyalty)是忠誠的最高境界。“忠于忠誠”原則要求人們選擇忠誠的事業(yè)要基于增強共同體團結的目的,忠誠者依照“忠于忠誠”原則選擇自己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并為之“自愿地、實際地、徹底地”奉獻,才能擁有一種傾向于統(tǒng)一、穩(wěn)定的生活,才能成為一個道德完整的人,并最終發(fā)現(xiàn)人生的意義。
羅伊斯的忠誠哲學受荷蘭社會學家魯道夫·施泰因梅茨(Rudolf Steinmetz)的《戰(zhàn)爭哲學》(Die Philosophie des Krieges)一書的影響。施泰因梅茨在該書中指出,戰(zhàn)爭為忠誠提供了存在的機會,如果戰(zhàn)爭消失,忠誠也將隨之消逝[2](16)。但是,羅伊斯并不贊同將戰(zhàn)爭與真正的忠誠聯(lián)系起來,而是認為忠誠觀念的真正意義必須從特殊的社會習慣或者某些特殊情況下所規(guī)定的忠誠含義中脫離出來[2](10),他想要尋找的是忠誠的普遍意義,而非特殊情境下的忠誠。
羅伊斯在《忠誠哲學》(The Philosophy of Loyalty)中試圖澄清人們對忠誠的刻板印象,他明確指出忠誠并非必須與戰(zhàn)爭的善惡行為有關,為戰(zhàn)爭精神激勵的愛國者或日本武士道呈現(xiàn)的忠誠精神讓人們誤認為忠誠與戰(zhàn)爭的善惡行為存在必然聯(lián)系。他進一步指出,盡忠者的責任也并非一定由人們職務上既定的慣例規(guī)定,例如盡忠的船長在輪船沉沒時選擇與船共存亡體現(xiàn)的忠誠精神,讓人們誤以為忠誠是由職務規(guī)定的[2](49)。忠誠似乎與人類歷史上的特殊社會現(xiàn)象或傳統(tǒng)有著某種固定的聯(lián)系,羅伊斯認為這種聯(lián)系并不重要,他的目的在于使忠誠和這些固定的聯(lián)系相脫離,尋求忠誠真正意義之所在。羅伊斯提倡忠誠精神,并將忠誠提高至道德的中心地位,認為忠誠是道德生活的核心原則,是一切義務的中心義務,并認為人們可以將整個道德世界全部集中在忠誠的理性概念之上,譬如公正、仁慈、勤奮、智慧、靈性等倫理概念都可以用開明的忠誠來定義。因此,他認為,忠誠只有被正確定義才能看出其真正意義[2](17),才能從哲學高度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并完成確立整個道德法則的工作[3](128)。
“忠誠是指一個人對一項事業(yè)(cause)自愿地、實際地、徹底地奉獻?!保?](18)這是羅伊斯給出的一個初始的、暫時性的定義,但它揭示了羅伊斯倫理思想的重要基礎——意志論[4](45)。具體而言,羅伊斯的忠誠概念包含以下內容:(1)忠誠的對象必須是人們信奉的“事業(yè)”。(2)事業(yè)是忠誠的實踐主體個人意志的產物,忠誠者必須具備將自己獻給其事業(yè)的內在精神和主體能力。依據羅伊斯的意志論,忠誠者必定有其忠誠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是忠誠者個人意志的產物,是人們有意識地、有目的地、自愿地引導自己走向理想的狀態(tài)。因此,事業(yè)含有被忠誠者自主選擇的成分,如果說一個人不選擇忠誠,那么他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忠誠的人。換言之,一個人被外在強迫選擇某項事業(yè),也不可能是一個真正忠誠的人。非自愿的忠誠是不存在的。羅伊斯指出:“一切忠誠的高級形式,是包含自主選擇的,某一事業(yè)是不能強加于我的?!保?](55-56)忠誠的自愿使得忠誠者需要具有為這項事業(yè)盡忠的內在精神,既然事業(yè)是自我的選擇,必然可以激蕩自己的內心,使我充滿熱愛,發(fā)自肺腑為之盡忠。(3)忠誠不僅是一種意志,還包含忠誠的行為即有關忠誠的實踐,忠誠需要通過實踐活動來實現(xiàn)這種意愿[5](49-50)。僅僅通過自我意志選擇了忠誠的事業(yè)是不夠的,因為忠誠不僅僅是一種感覺或情愫,對一項事業(yè)的喜愛或者贊同并不構成忠誠,它還要求人們把內心這種美好的情感付諸實踐,通過實際行動去表達為事業(yè)奉獻的意愿。對此,羅伊斯認為:“崇拜和愛慕可能與忠誠相伴,但絕不能單獨構成忠誠。”[2](18)這表明忠誠的本質是實踐的,忠誠只有付諸實踐才能確定并實現(xiàn)。(4)忠誠的實踐活動是持續(xù)的、徹底的。這種持續(xù)性和徹底性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首先,當一個人真正忠于某項事業(yè),那么他就不會輕易地變更自己的事業(yè),對事業(yè)的奉獻永遠不會停止。其次,忠誠者相信事業(yè)有其自身的價值,一個人可以為自己信奉的事業(yè)奉獻全部,甚至包括生命。對此,羅伊斯表示,一個人一旦忠于某項事業(yè),這項事業(yè)必定被“視為你之外的東西”,事業(yè)雖包括自己,但遠遠大于自己,事業(yè)的價值獨立于個體,不依個體的私利和個人的滿意而存在,即便個體消亡了,事業(yè)也有自己的價值。正因為忠誠者愛的是事業(yè)本身的價值,他聽從的是事業(yè)的指導,事業(yè)命令做何事便做何事,他愿意全部地、無所保留地,甚至不計生死為其忠誠的事業(yè)盡心[2](18-19)。此外,當這種徹底性意味著永恒,那么一個人和事業(yè)的關系必然以堅定性為特征。人有局限性,人的事業(yè)往往會被人的局限性限制,因此人們在忠于一項事業(yè)的時候,總是需要不斷提醒自己或者強迫自己始終致力于自己的事業(yè)。因此,忠誠的這種堅定性又非常艱難[6](187)。最后,忠誠的奉獻要實現(xiàn)永恒,那么它需要有創(chuàng)造性。一項事業(yè)引導一個人最終實現(xiàn)一個目標,需要一系列條件,因為無論一項事業(yè)的條件設置得多么明確,也無法避免會出現(xiàn)非常規(guī)的應用情況,因此有時滿足條件和遵循規(guī)定都需要創(chuàng)造力。同時,因為人的復雜性,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的復雜性構成了個人處境的特殊性,就意味著忠誠需要創(chuàng)造力來構成一個整體[6](187)。至此,我們對忠誠的定義有了初步的了解,但要完整地理解羅伊斯的忠誠概念以及整個忠誠哲學,還必須明確“事業(yè)”的本質。
《忠誠哲學》的首版中文譯本于1943 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譯者謝幼偉教授是哈佛大學哲學碩士。他在書中將“cause”一詞譯為“主義”,后續(xù)的研究者有的沿用謝氏譯法,但對此并無詳細說明?!癱ause”一詞譯為“主義”還是“事業(yè)”?哪個更妥?需要對“cause”進行詞源學的分析。
“cause”一詞最初的含義為“一項決定的原因或動機,行動的理由”,也可以直接指“動機”,來自古法語中的“cause”一詞。到12 世紀,它保留了“原因、理由”的含義,同時出現(xiàn)的另一含義——“訴訟、法律上的案件”,來自拉丁語“causa”;后指“一個原因,一個理由”“利益”“司法程序、訴訟”,其來源不明。約1300 年,該詞指“感興趣或關注的問題”“在爭論中采取的立場”。14 世紀中期,它指“成因”,另一含義為“來源、起源”。在14 世紀末,它指“為一項事業(yè)的運作提供機會、場合”,也指“某事發(fā)生的原因或某事如此的原因”“合理的解釋”。同時,它還指“適當或充分的理由,行動的理由”。17 世紀20年代,“cause”一詞出現(xiàn)了“共同事業(yè)”的含義,即“一個共同的目標或目的”。1763 年,該詞指“著名的法律案件”,來自法語“cause célèbre”[7]。在現(xiàn)代應用中,“cause”一詞可以作為動詞和名詞使用。作為名詞使用,其有以下幾種解釋:(1)“原因、起因”;(2)“理由、動機、緣故”;(3)“(支持或為之奮斗的)事業(yè)、目標、理想”;(4)〔法律〕“訴訟案”。作為動詞使用時,它被解釋為“使發(fā)生、造成、引起,導致”[8](322)。在羅伊斯的《忠誠哲學》一書中,“cause”作為名詞使用。通過對“cause”一詞的詞源學探究,羅伊斯使用的“cause”一詞表達的含義貼近“(支持或為之奮斗的)事業(yè)、理想、目標”這一解釋。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事業(yè)”①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事業(yè)”一詞有兩種解釋:一是“人所從事的,具有一定目標、規(guī)模和系統(tǒng)而對社會發(fā)展有影響的經常活動,比如‘革命事業(yè)、科學文化事業(yè)、共產主義事業(yè)’”;二是“特指沒有生產收入,由國家經費開支,不進行經濟核算的事業(yè)(對‘企業(yè)’而言),比如‘事業(yè)單位’”。本文選取前一種解釋。一詞指“人所從事的,具有一定目標、規(guī)模和系統(tǒng)而對社會發(fā)展有影響的經常活動,比如‘革命事業(yè)、科學文化事業(yè)、共產主義事業(yè)’”[9](1194)。通過比較,《忠誠哲學》中的“cause”譯為“事業(yè)”較為合適。
羅伊斯所指的“事業(yè)”主要包括三個方面:首先,事業(yè)必須是忠誠者認為值得追求的。因為,只有個人認為值得追求,這項事業(yè)才會被熱愛。其次,這項事業(yè)是“客觀”的。也就是說,一項事業(yè)有價值是因為其本身存在價值,而不是因為它能夠給忠誠者帶來某種快樂或利益[3](129-130)。最后,事業(yè)的客觀性,決定了事業(yè)具有“個人的”(personal)和“超個人的”(superpersonal)雙重屬性。對于第一個方面,人們很容易理解其意義,我們只需對后兩個方面進行分析。羅伊斯在“忠誠與洞察力”的演講中指出,事業(yè)是指“某種形式的團結,使許多人共同生活”[10](118)。他強調,一項事業(yè)成為忠誠的適宜對象必須具備以下特征:這項事業(yè)能夠把許多人變成一個生活統(tǒng)一體[2](51)。他認為忠誠的對象必定是事業(yè),這種事業(yè)概括了每一種忠誠的實例但最終指向一種結合?!皭蹏邔业闹艺\”“當災難發(fā)生,船長因其職位職責隨時準備與船共沉的壯舉”都是忠誠的實例。以戀愛為例,“忠誠的戀人不僅作為獨立的個體彼此忠誠,而且忠于他們的愛情,忠于他們的結合”[2](19),他指出愛人之間的忠誠并不僅僅是他們作為獨立個體對彼此的忠誠,真正忠誠的對象是愛人之間的結合,即將愛人結合在一起的那個紐帶,忠誠的戀人通過這個紐帶實現(xiàn)對個體的忠誠,他認為這種戀人結合的忠誠比將戀人視為不同個體的忠誠更顯重要。也就是說,羅伊斯雖然承認對某單一對象的忠誠實際上就是對某項事業(yè)忠誠的一種實例,但他最終提倡的忠誠并不是指對某個單一對象的忠誠,也并非忠誠于某個狹隘的事業(yè),他提倡的忠誠的事業(yè)必須是通過以某一社會聯(lián)結,把自己與他人相結合。上述例子中,愛國者對國家的忠誠可以理解為愛國者的一項事業(yè),就是實現(xiàn)國家富強的光榮夢想,這項事業(yè),必定是結合許多具有同樣理想的人并共同致力于實現(xiàn)這一夢想的事業(yè)。船長對其職位的忠誠,可以理解為船長對成功航行事業(yè)的忠誠,而不僅僅是他作為個體有責任和義務去做這件事。也就是說,一項事業(yè)就是一種被選擇的理想,這種理想在個人層面意味著一個人用特定的忠誠來定義自己具體的生活,當它將不同的個體聯(lián)結在一起進入一種共同生活時,人們就可以獲得一種更高的自我[11](195)。事業(yè)的客觀性決定了它具有“超個人的”的屬性。羅伊斯說:“忠誠的人所獻身的事業(yè),在他看來既是個人的(因為它與自己和其他人都有關),又是非個人的,或者說,如果從純粹的人的角度來看,是超個人的,因為它把數個人類的自我,也許是大多數的自我,連接到某種更高的社會統(tǒng)一體中?!保?](31)忠誠的事業(yè)的人格特征體現(xiàn)在它與忠誠者自身有關的同時還與他人相關,因而忠誠并非完全只具有個人色彩,它還具有社會性——必然擁有共同的追隨者,涉及潛在的不確定數量的人,體現(xiàn)一種共同體精神。事業(yè)的超個人特征體現(xiàn)在忠誠所致力的事業(yè)將許多人聯(lián)合起來成為一個單一的生命體來共同效力于這項事業(yè),因而具有一種超越個人的品質,這樣的事業(yè),必然是個人的與超個人的結合。羅伊斯認為,一切固定的社會關系中都能夠產生這種忠誠的事業(yè),譬如:友誼將朋友結合在一種有愛的人際交往狀態(tài)之中,家庭使家庭成員統(tǒng)一、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國家通過愛國精神將公民團結在一起構成國家統(tǒng)一體。由此可見,羅伊斯所說的事業(yè)并非日常所稱的人類經營活動、個人職業(yè)之類的事業(yè),而是個人作為社會成員與他人共同結合而成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可以是少數人結合而成的友誼共同體或家庭共同體,可以是一群人結合而成的社會團體,如學校、宗教組織、企業(yè),可以是一個或多個民族結合而成的國家共同體,也可以是全人類結合而成的人類命運共同體[3](129-130)。
明確了“忠誠”和“事業(yè)”的意涵之后,我們可以對與之相關的另一個重要概念——“忠誠者”——進行簡要的界定。對于忠誠者而言,忠誠是有條件的,一個人之所以被稱為忠誠者離不開四個條件:首先,他必定有一項自己選擇的事業(yè),他對這項事業(yè)是忠誠的。這里涉及忠誠者為自己服務的意愿,這項事業(yè)是他自己的,因為他同意自己的意志,也就是說,他的忠誠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的,真正的忠誠含有自由選擇的成分[2](52-53)。其次,他真正熱愛自己的事業(yè),從而心甘情愿、徹底地奉獻于這項事業(yè)。這種奉獻精神是實際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有利于他的事業(yè)。再次,他必須以某種持續(xù)和實際的方式,通過穩(wěn)定的行動奉獻于其所忠誠的事業(yè)。這種穩(wěn)定的行動意味著忠誠不能僅僅是情感,因為情感不具有穩(wěn)定性,所以忠誠的奉獻必然包括一種對自然欲望的克制或服從,一種對自我的控制[3](129)。這就意味著他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沖動行事,他需要向自己的事業(yè)尋求指導。最后,由于這種奉獻是徹底的,他必定作出了根據這項事業(yè)的指示奮斗乃至自我犧牲的決定。只有滿足上述條件的人,才能被稱為真正的忠誠者。
羅伊斯認為,即使忠誠在本質上對忠誠者是好的,但忠誠的多樣性和競爭性會導致忠誠與忠誠之間的沖突,進而使人們產生道德懷疑。雖然他在最初提出不管忠誠者盡忠的事業(yè)從客觀上來說是否值得盡忠,也不管盡忠的事業(yè)是好還是壞,只要忠誠者忠誠于某項事業(yè),這對忠誠者而言在精神上就是有益的,因此是一種崇高的善。然而,人們確實無法回避這樣的現(xiàn)實:世上的事業(yè)千千萬萬,一個人不可能也并無必要對所有的事業(yè)盡忠。雖然忠誠本身是善,但忠誠的事業(yè)好壞定義因人而異,對于一個人而言是好的事業(yè),對另一個人來說或許是有害的,而為其所反對。此外,當事業(yè)與事業(yè)之間相互反對,尤其是當偏執(zhí)和狂熱分子擁有這些事業(yè)時,忠誠沖突可能導致相互破壞的沖突,甚至可能會導致暴力事件甚至戰(zhàn)爭的發(fā)生[2](52)。因此,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感受到事業(yè)沖突帶來的壓力,會意識到任何事業(yè)都可能與其他事業(yè)發(fā)生沖突,而且并不是所有事業(yè)都是值得盡忠的,因為有一些通常會被人們視為不好的事業(yè)。羅伊斯指出,為了克服忠誠的這種局限性,需要確立一個原則,這個原則可以指導人們?yōu)樗闹艺\選擇一項正確的事業(yè),這就是“忠于忠誠”原則。“忠于忠誠”是忠誠的最高境界,其實質就是要忠于一個社會共同認可的事業(yè)(即“忠于忠誠”的事業(yè)),這種忠誠的目的在于增強共同體的團結。當人們面臨在相互矛盾的事業(yè)之間不得不作出選擇的困境時,“忠于忠誠”原則要求忠誠者上升到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立場來看問題,要從有利于該共同體的目的出發(fā)去選擇自己的事業(yè)。
在確立“忠于忠誠”原則之前,羅伊斯認為必須解決一個前提性的問題:“什么是人們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對此,他給出的答案是:“‘忠于忠誠’的事業(yè)”(the cause of loyalty to loyalty)就是人們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忠誠者而言至關重要,因為它能夠為事業(yè)的好壞提供一個可靠且充足的評判標準。
什么是“‘忠于忠誠’的事業(yè)”呢?羅伊斯指出:“一項好的事業(yè),不僅對我來說,而且對整個人類來說也是好的,這在根本上是一種‘忠于忠誠’的事業(yè)。也就是說,它可以幫助并促進我同伴的忠誠。某種程度上,一項惡的事業(yè),盡管它激起了我的忠誠,但它破壞了我同伴們的忠誠。我的事業(yè),事實上常常是包含了對忠誠的忠誠,因為如果我對任何事業(yè)忠誠的話,我即有追隨者,他們的忠誠是我所支持的。但如果我的事業(yè)是一個侵略性的事業(yè),它以推翻他人的忠誠而生存,這項事業(yè)就是一個邪惡的事業(yè),因為它包含了對忠誠事業(yè)的不忠誠?!保?](55)雖然羅伊斯承認忠誠是一種善,但如果忠誠與忠誠之間相互沖突甚至其中一方毀滅另一方,則被他視為一種惡。在他看來,這種惡體現(xiàn)在剝奪了盡忠者盡忠的機會,甚至剝奪了盡忠者盡忠的精神,使他人的忠誠不能實現(xiàn)。比如兩個國家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雙方參戰(zhàn)的戰(zhàn)士為自己國家而戰(zhàn),均體現(xiàn)了對各自所屬國家的忠誠。國家是戰(zhàn)爭雙方各自忠誠的對象,為國家而戰(zhàn)是體現(xiàn)忠誠的一種方式,忠于這項事業(yè)對戰(zhàn)爭雙方來說都是一種善,都包含了忠誠精神中誠懇真實的部分。然而,加入這場戰(zhàn)爭卻意味著戰(zhàn)爭雙方所服務的事業(yè)之間存在沖突,其中一人盡忠的事業(yè)必定會對另一方盡忠的事業(yè)及其盡忠的機會打壓、剝奪甚至毀滅,羅伊斯認為這種盡忠的事業(yè)就是最大的惡,是不“忠于忠誠”的。依照羅伊斯的觀點,一項事業(yè)只有不僅對于自身是好的,而且對于全人類而言是善的,才是一項“忠于忠誠”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可以幫助及促進同伴的忠誠。如果一項事業(yè)僅對我而言是好的,卻毀滅了我同伴所忠誠的事業(yè),那么這項事業(yè)就是惡的,是不“忠于忠誠”的事業(yè)。因此,羅伊斯所說的對事業(yè)的忠誠是有價值論基礎的[12](225),對惡的忠誠并非真正的忠誠,因為此類忠誠并非建立在對有價值的事業(yè)的正確理解之上,最終的目的并非促進和增強普遍的忠誠,而是對所忠誠事業(yè)本身的一種破壞。
我們發(fā)現(xiàn),“‘忠于忠誠’的事業(yè)”約束并限制了一個人可能選擇的事業(yè),它要求我們應該選擇能夠最大化(或至少不損害)他人忠誠承諾可能性的事業(yè):我們選擇的事業(yè)應該導致世界上有更多的忠誠,而不是更少的忠誠。依據這一要求,羅伊斯呼吁忠誠者要盡可能多地促進他人的忠誠,盡可能少地去侵害或打壓他人的忠誠。也就是說,一個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應當是滋養(yǎng)的而不是掠奪性的[13](52)。對于羅伊斯而言,這就是衡量一項事業(yè)好壞的標準。
項目式教學課程內容的安排要以項目為中心,突出對學生綜合技能、職業(yè)能力的訓練;理論知識的選取,要依據崗位實際工作任務所需要的知識,圍繞工作任務完成的目標來進行,并融合相關職業(yè)資格證書對基礎理論知識、職業(yè)技能的要求,精心選取項目式課程教學內容,確定課程的能力目標(技能性學習目標)、知識目標(認知性學習目標)和素質目標(體驗性學習目標)[1]。
羅伊斯在明確了“‘忠于忠誠’的事業(yè)”是真正有價值、值得人們盡忠的“事業(yè)”的基礎上,對“忠于忠誠”原則進行了全面的闡述,并指出這一原則的實踐性,它可以指導人們在相互矛盾的事業(yè)之間作出正確的選擇。這就是:“只要在你的能力之內,選擇你的事業(yè)并為之服務,因為你的選擇和你的服務,世界上的忠誠會增多而不是減少。事實上,選擇并服務于你的個人事業(yè),從而確保人們的忠誠度得到最大限度的提高。簡而言之,在選擇和服務于你忠誠的事業(yè)時,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忠于忠誠?!保?](56)具體而言,該原則包含以下內容:
首先,選擇一項事業(yè)必須在個人能力范圍之內,超出個人能力去選擇事業(yè)并為之盡忠,是不切實際的。為了避免“忠于忠誠”原則成為一種不切實際的規(guī)則,忠誠者必須在個人能力范圍之內選擇事業(yè),以確保“‘忠于忠誠’的事業(yè)可以成為一種人能夠實際地、有效地及永恒地為之服務的事業(yè)”[2](62)。羅伊斯并未明確“個人能力”的情境,但我們可以理解為一個人具備獨立思考、獨立選擇事業(yè)并可采取行動為之服務的能力。例如,成年人比幼兒更具備“個人能力”。這種能力還體現(xiàn)在忠誠者能夠付諸實際行動,健康的人比患重病的人更有能力去選擇事業(yè)并為之奉獻。忠誠者還需對自身能力有清醒的認知,選擇一項過于寬泛的事業(yè)也是不現(xiàn)實的。一個人想幫助全人類,卻忽略身邊最親近之人忠誠的需求,這不值得提倡。羅伊斯認為,一個人為普遍忠誠的事業(yè)服務,可以只限定在有限的能力之內,限定在某一個確切的個人范圍之內,限定在尋常熟知的品德活動范圍內[2](59)。
其次,忠誠的事業(yè)是自主選擇的結果,而不是外在力量強加的。羅伊斯指出,“自主選擇”是自然欲求、個人興趣以及自我有意的選擇三者相結合的產物。自然欲求表明這項事業(yè)對忠誠者來說必須具有最原始的吸引力,是被自我體內最原始的自然欲望所渴求的,因此它才能被選擇成為事業(yè)。這項事業(yè)還需與我的自然興趣相關聯(lián),即“我必須選擇合乎我本性的忠誠行為形式”[2](60),從人類本性上來說,只有當這項事業(yè)能激發(fā)我的興趣,才可能使我有意愿為之永恒持久地奮斗。當一項事業(yè)滿足上述兩個條件時,這項事業(yè)必然時時刻刻激勵我、占據我,使我心甘情愿為之盡忠。然而,這種盡心看似占據了我的全部內心,但如果缺少我自愿的合作去接受這種占據,在羅伊斯看來也是一種強迫,因此,只有自我有意地選擇接受這種全部的占據才能保證“自主選擇”的實現(xiàn)。
再次,忠誠者在選擇個人事業(yè)時要基于人類的最高之善,而不是基于個人最高之善。依照個人最高之善去選擇的事業(yè),只是個人純粹偶然的特殊事業(yè),無法避免事業(yè)與事業(yè)之間沖突的發(fā)生?;谌祟惖淖罡呱迫ミx擇自己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才能促進普遍的忠誠。人的各種事業(yè)必須構成一個系統(tǒng),必須構成一個單一的事業(yè)(即忠之生命),當事業(yè)與事業(yè)之間發(fā)生明顯沖突時,可以運用各種方法將這種沖突變?yōu)楹椭C[2](60)。我們可以看出,“忠于忠誠”實際是一種以增強共同體團結為目的的忠誠。簡而言之,當兩種或多種忠誠的事業(yè)發(fā)生沖突(如勞資雙方產生沖突),妥協(xié)調解并非最優(yōu)的解決辦法,“重要的是要求對立雙方上升到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立場來看問題,要雙方都做一些有利于而不是不利于這個更大的共同體的事情”[14](386)。
最后,忠誠作為一種善,它是可傳遞的。忠誠可以在為一項事業(yè)共同服務的特殊群體中進行傳遞,也可以在一切知道忠誠這種行為的人群中進行傳遞。這就意味著,作為忠誠者,實際上肩負著一種潛在的責任,這種責任就是通過自身忠誠于某項事業(yè)的行為而潛移默化地影響他人,使他人感動并自覺接受這種忠誠的精神,進而成為這項事業(yè)的擁躉。“忠于忠誠”的最高理想,就是使忠誠得到傳播,使所有人不產生矛盾和沖突,都過上忠誠的生活。
羅伊斯的“忠于忠誠”原則實際上表明了忠誠本身就是人們應該普遍忠誠的事業(yè),正如他所說,“在選擇和服務你忠誠的事業(yè)時,你忠誠的對象是忠誠本身”,通過“忠于忠誠”本身,人的能力、人的自然欲望、特定范圍內的社會服從、個人自主選擇權等有機統(tǒng)一起來。當人人遵循“忠于忠誠”原則,每個不同的自我就能夠在保持個性的條件下使各種不同的甚至對立的意志協(xié)調一致,人們就可以忠誠地生活在一定的事業(yè)中。在這項事業(yè)中,我們有評價對錯的標準,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義務是什么,并愿意奉獻全部自我以完成自己的義務[3](132)。
人們如何運用“忠于忠誠”原則來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道德懷疑事件呢?羅伊斯認為需要“果斷與忠誠”。例如,一位年輕女性,她面臨著工作和家庭帶來的兩種忠誠之間的沖突。一方面,她的職業(yè)可為她自身及其工作的社區(qū)帶來成功和普遍的好處,她熱愛并忠誠于自身的事業(yè);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位忠于家庭的人,家庭成員中有人身患疾病,需要她的照料。不論是工作還是家庭都需要她的奉獻,由于二者無法兼顧,排除了同時維持兩種忠誠的可能性。那么她該如何作出抉擇?羅伊斯建議先仔細觀察事情的整個情形,預測自己的行為對公眾可能造成的后果。如果經過一番考慮之后,仍然對決定性的事實無法了解,那么就要尋求自己的最高忠誠。羅伊斯認為,要堅定地看待普遍忠誠事業(yè)本身,人們要做的就是堅定而自由地作出自己的決定,并且全身心、無畏、忠實地為選擇的事業(yè)服務,直到問題解決。最后他強調,放棄某一項事業(yè)的唯一原因就是發(fā)現(xiàn)繼續(xù)為該事業(yè)服務會導致對普遍忠誠的不忠[2](82)。
上述分析表明,“忠于忠誠”原則在不同情境下的運用涉及忠誠者對所忠誠的事業(yè)的一個優(yōu)先性排序。第一種情況是忠誠者已經清楚什么是其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或者已“洞見”自己使用某一方法最有可能獲得成功,在這種“已知”的情況下,依據“忠于忠誠”原則去行動即可。第二種情況是當忠誠者處于“無知”狀態(tài),他并不能夠預測哪一種選擇能達到比較好的成功時,這也意味著“忠于忠誠”原則并不能告訴人們哪一種選擇是正確的,羅伊斯認為“忠于忠誠”原則依然可以成為一種指導,這一指導在當下情境下就轉換成“果斷”,即要有一項事業(yè),并選擇一項事業(yè)。如果這位年輕女子確實致力于“忠于忠誠”的事業(yè),那么她就會對這兩種忠誠中哪一種最能體現(xiàn)忠誠作出最佳判斷,然后“作出決定,不要害怕”。盡管她認識到,作出決定時可能不知道哪種選擇會更令人滿意地實現(xiàn)這一準則,但她還是需要堅定、無畏、自由地作出決定并忠誠于這項事業(yè)而不后悔,除非她發(fā)現(xiàn)這種忠誠會導致不忠誠。羅伊斯指出,“在關鍵時刻,我無法預測為忠誠事業(yè)服務的兩種模式中的哪一種會在這類服務中取得更大的成功,一般原則當然無法告訴我這兩種服務模式中的哪一種可以選擇”[2](80-81)。盡管如此,羅伊斯依然堅持認為,面對這種無知,忠誠是一種指引。在這種情況下,猶豫不決而不作出任何決定才是真正的不“忠于忠誠”。
羅伊斯忠誠哲學的目標是找到道德的核心原則并將其付諸實踐。他尋求建立一個道德的最高標準,可以作為最普遍的道德法則和處理所有生活關系的指南,一個結束人們的道德懷疑、賦予人類行為意義和穩(wěn)定性的標準,一個可以合理推斷并定義所有其他美德的概念[15](541)。據此,我們必須處理羅伊斯捍衛(wèi)的上述觀點衍生出來的問題:既然忠誠作為最高道德標準、作為生活實踐指南的標準,那么“忠于忠誠”原則作為其道德理論的核心,就不應當只是空洞的表達,而應當成為可以運用于實際情況且作為指導行為的普遍原則。
雖然羅伊斯認為“忠于忠誠”原則具有實際可操作性,但部分批評者仍堅持認為該原則過于理想化??藙诘蠆W·維亞爾(Claudio Viale)[10](117-120)、弗蘭克·梯利(Frank Thilly)[15](541-548)均認為“忠于忠誠”原則存在著過于理想主義的缺陷。凱勒·西蒙(Keller Simon)認為雖然羅伊斯的忠誠道德理論給予“忠誠”以中心地位,但它僅僅揭示了一種貌似合理的忠誠倫理應該是怎樣的[16](199)?;羧A德·瓦特(Howard B.White)認為該原則并不適用于政治領域,因為政治領域關注結果,而“忠于忠誠”原則只關注行為過程[17](99-103)。約翰·克萊寧(John Kleinig)的觀點對羅伊斯的質疑最具挑戰(zhàn)性,他認為忠誠并非羅伊斯聲稱的那樣[18](655-657),針對“忠于忠誠”原則,他指出,羅伊斯錯誤地認為忠誠總是從自主選擇開始。如果約翰·克萊寧的觀點是正確的,則意味著羅伊斯忠誠哲學的核心主張將被徹底否定。
約翰·克萊寧指出,許多最重要的忠誠并非一開始就是自主選擇的產物,盡管它們最終可能成為自主選擇的結果。據此,他拋出一系列問題:“這些忠誠是否因為這個原因而不那么忠誠?如果不是,那么讓它們成為自主選擇是否會被視為一種奢侈?應該為了統(tǒng)一和普遍的忠誠而放棄它們嗎?它們會不會當然地缺乏道德價值?”[19](207)約翰·克萊寧提出的問題,代表了反對羅伊斯“忠于忠誠”原則的一種普遍觀點。不可否認,諸多忠誠一開始可能并非出自人們的自我意志。譬如,作為“早期教育”的一部分,父母要求我們忠誠,這種忠誠體現(xiàn)在我們要誠實、孝順以及對家庭奉獻。步入社會,友誼要求朋友對彼此忠誠,這種忠誠部分體現(xiàn)在一方需要幫助時可以從另一方獲得。伴侶要求對愛情忠誠,這種忠誠體現(xiàn)在情感上對彼此專一。這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忠誠實例,確如約翰·克萊寧所稱,有些從一開始便是外在強加于我們的,而其中一些最終會成為我們的選擇。羅伊斯在界定個人事業(yè)時明確指出,“我的事業(yè),不能純然是強加于我的”[2](56),“真正的忠誠含有自由選擇的成分”[2](52)。在羅伊斯看來,忠誠的自主選擇體現(xiàn)了忠誠者個人的意志,只有忠誠者自愿地忠誠于事業(yè)才能激發(fā)他為這項事業(yè)奉獻的內在精神,可以說忠誠的自愿性是忠誠者愿意為其事業(yè)徹底盡忠的根本動力。我們有理由相信,忠誠的自主選擇是羅伊斯提倡的忠誠哲學的基礎,如無自主選擇便不可能存在“實際地、徹底地奉獻”,也意味著“忠于忠誠”原則作為忠誠的最高理想不可能實現(xiàn)。如果人們認同約翰·克萊寧的說法,是否意味著這類由外在強加的且最終成為人們自主選擇的忠誠會因此減少普遍事業(yè)的忠誠,從而使“忠于忠誠”不能實現(xiàn)呢?
如果仔細審查約翰·克萊寧的質疑,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導致這類問題產生的根源是:我們無法在最初就獲得一個關于內在意志的完整而清晰的認識,因而我們不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忠誠的事業(yè)是什么。為了更好地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簡單回顧羅伊斯“忠誠的需要”中有關自我和意志的思想。羅伊斯認為人是自然欲望和沖動的集合體,人的自然欲望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相互沖突的激情和醒悟的混亂狀態(tài),人的本性是趨樂避苦的,從人的自然欲望出發(fā)無法定義自己的意志。從外部尋求,經過適當訓練,可以初步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志。這種外部尋求和適當的訓練,就是通過向他人學習,通過模仿以學會恰當的行為模式,比如向身邊的人——父母、老師、同伴等——學習行為方式。社會的傳統(tǒng)、風俗習慣也影響著我們行為的方式,告訴我們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社會活動傾向于組織我們所有的本能,統(tǒng)一我們內在的激情和沖動,將我們自然混亂的欲望化為某種不完美秩序,使我們獲得一種較為固定的行為方式。于是,我們通過模仿他人的意愿來了解自己的意愿,開始學會如何擁有并實現(xiàn)自己的意志。但是,我們一旦擁有這種自我意志,就會發(fā)現(xiàn)自我的意志常與社會的意志相沖突,當發(fā)現(xiàn)外部權威給不了履行職責的真正理由時,我們便常常會想與社會相抗爭。此時,我轉向自我內部求助,當正確地認識到什么對我是有益的、什么是我最深切的愿望目標時,自我理性意志最終實現(xiàn)。羅伊斯認為這種外部尋求—獲得自我初步意志—轉而向內探尋的過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不斷經歷,它不斷以某種新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們成長的各個階段,循環(huán)往復。這也意味著,只要這個向外學習和向內探索自我的過程還在繼續(xù),那么社會意志和自我意志的沖突就不可避免。羅伊斯認為一個人只有找到忠誠的對象才能制訂一個明確的生活計劃,一個解決自我意志和順從沖突的計劃。
再回到約翰·克萊寧的質疑,“我們許多最重要的忠誠一開始并不是自主選擇的產物,盡管它們最終可能會成為自主選擇的產物”。這立刻會讓我們想到羅伊斯“自我意志”的思想,我們認為約翰·克萊寧說的這類非自我選擇的忠誠實際上就是我們在向外部社會尋求自我意志的過程中,外部社會以一種外部權威的方式強加于我們的職責。向外尋求自我意志這一過程無法避免,因為我們無法從混亂的自然欲望中獲得清晰的自我意志,這就意味著我們必然無法逃避在向外尋求自我意志這一過程中外在社會可能會強加給我們職責這一現(xiàn)實狀況。人類情感的復雜性,決定了這種外部權威所強加的職責與自我意志之間可能存在多種關系:一種情況是它們也許會相互沖突,如羅伊斯指出,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內心會深感不安,會排斥,只有再轉而詢問自己的內心,正確地認識到什么對我是有益的、什么是我最深切的愿望目標,在這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中去最終發(fā)現(xiàn)自我理性意志。另一種情況是,它們也許一開始便是相互融洽的(只是在它強加于我之前,我尚未獲得對它的認知),外部權威所強加的職責恰與我的自然欲求和個人興趣一致,那么我選擇它成為我的事業(yè)并為之徹底奉獻,這與羅伊斯“忠于忠誠”原則的內容“在你的能力范圍之內,選擇你的事業(yè),并為之服務”并不沖突。第三種情況是,也許這一忠誠的事業(yè)在最開始時與我內心意志相沖突,但隨著我對這項事業(yè)的了解程度不斷加深,發(fā)現(xiàn)它與我的心靈意志是可以相契合的,于是,我最終選擇它成為我的事業(yè),在這一刻,它實際上已擺脫了最初強迫的那一部分,成為自我意志的選擇。后兩種情況證明了約翰·克萊寧提到的“一開始以外在強加于我們的形式出現(xiàn),但最終有些會成為我們的自主選擇”的那部分事業(yè)與羅伊斯的“忠于忠誠”原則并不相違背,他們只是呈現(xiàn)了忠誠者獲得一個清晰完整的自我意志、明確什么是我想盡忠的事業(yè)的一個復雜過程。事實上,我們也注意到當約翰·克萊寧提到“我們所選擇的事業(yè),即使假設它們呈現(xiàn)出忠于忠誠,也不能保證它事實上會促進忠誠的事業(yè)”時,他給出的理由是“后來的經驗——無論是交往對象(選擇的事業(yè))的變化,還是對所追求的某一特定事業(yè)的影響獲得更好了解——都可能導致我們改變忠誠”[19](205-206)。如果他確信這一觀點,我們相信他也無法反對“后來的經驗”也有可能導致人們接受“一開始并非自主選擇的忠誠”最終成為我愿意盡忠的事業(yè)。他所忽略的是,“一開始并非自主選擇”與“最終成為我的選擇”兩者之間的轉變實際上是自我意志不斷清晰并在得到確證后再作出的選擇,也就是說,不論這項事業(yè)一開始是不是出自自我選擇,當接受它成為我的事業(yè)那一刻起,它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自我意志而并非純然是一種外在強迫。
我們必須承認,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和人的局限性,很難有一種統(tǒng)一的、普遍的道德原則去處理我們所面臨的全部忠誠沖突的問題,羅伊斯理論的最大缺陷在于過高地估計了理性在人類道德生活中的作用[3](145),其忠誠哲學帶有明顯的調和論色彩[20](107-108)。當然,我們也應當看到,當忠誠沖突顯現(xiàn)時,“忠于忠誠”原則要求我們,無論選擇哪一種忠誠,都要對自己所面臨的具體情形進行剖析并深入了解自我意志,最終在能力范圍之內選擇合乎本性、符合良心且不會損害他者忠誠的事業(yè)。通過這一原則,原本看似不協(xié)調的沖突可能得到化解。因此,遵循“忠于忠誠”原則可以驅使人們盡可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性意志,以及在復雜的人生中如何最好地忠實于這種意志。這一原則對于如何協(xié)商相互沖突的忠誠具有指導意義,就像我們已經發(fā)現(xiàn)的那樣,它并不只是空洞的表達,而是可以成為道德生活的有用指南。
“忠于忠誠”原則作為喬西亞·羅伊斯忠誠哲學的核心,在其倫理學體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羅伊斯從忠誠的概念出發(fā),其目的是尋求忠誠的真正意義,他提倡忠誠精神,并將忠誠提高至道德的中心地位,認為忠誠是人們真正道德、有意義的生活的核心,并主張一切人類文明所承認的品德都可以用忠誠來定義。對于忠誠者而言,他必定有自己忠誠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是忠誠者個人意志的產物,是忠誠者認為值得追求的事業(yè),因此真正的忠誠含有自由選擇的成分。正是這種自愿性使得忠誠者具有為這項事業(yè)盡忠的內在精神和主體能力。而忠誠也并非僅為一種意志,它的本質是實踐的,因此忠誠者必須將對事業(yè)的忠誠付諸實踐,如此忠誠才能確定并實現(xiàn)。由于真正熱愛自己的事業(yè),忠誠者會心甘情愿地、持續(xù)地、徹底地為其奉獻。通過對事業(yè)的忠誠,忠誠者便能夠擁有一種傾向于統(tǒng)一、穩(wěn)定的生活,成為一個道德完整的人,并最終發(fā)現(xiàn)人生的意義。
雖然忠誠在本質上對忠誠者是好的,但忠誠的多樣性和競爭性使人們不可避免地面臨忠誠事業(yè)的沖突。為了克服忠誠的局限性,羅伊斯提出“忠于忠誠”原則,并指出這個原則可以指導人們?yōu)樗闹艺\選擇一項正確的事業(yè)。通過探討“什么是人們真正值得盡忠的事業(yè)”,羅伊斯全面闡釋了“忠于忠誠”原則,這一原則表明“忠于忠誠”是忠誠的最高境界,其實質是人們要忠誠于一個社會所共同認可的事業(yè)(“忠于忠誠”的事業(yè)),這種忠誠的目的在于增強共同體的團結。當人們面臨在相互沖突的事業(yè)之間不得不作出選擇的困境時,“忠于忠誠”原則要求忠誠者上升到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立場來看問題,要從有利于該共同體的目的出發(fā)去選擇自己的事業(yè),從而促進世間更多的而不是更少的忠誠。我們發(fā)現(xiàn)“忠于忠誠”原則約束并限制了一個人可能選擇的事業(yè),并對人們所能忠誠的事業(yè)建立一個優(yōu)先性排序,為忠誠沖突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
雖然羅伊斯對“忠于忠誠”原則的實踐性充滿信心,但約翰·克萊寧對于該原則的普遍適用性依舊存疑。針對克萊寧的質疑,我們指出他忽略了羅伊斯忠誠哲學中有關“自我和意志”的思想,即人們無法在最初就獲得一個關于內在意志的完整而清晰的認識,只有不斷經歷一個向外學習再向內探索自我的過程,我們才能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理性意志。
“忠于忠誠”的普遍適用性要求我們注重忠誠美德的培養(yǎng),這種培養(yǎng)是基于全人類忠誠最大化的結果論的考慮。即便“忠于忠誠”原則存在局限性,即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和人的局限性,很難有一種統(tǒng)一的、普遍的道德原則去處理我們所面臨的全部忠誠沖突的問題,但其基本精神對人類社會發(fā)展仍具有普遍的積極作用,它有助于我們在多元化及現(xiàn)實的世界中應對忠誠帶來的矛盾和沖突,并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自我的理性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