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宇
(北京電影學院 北京 100088)
伊日·門澤爾(1938—2020)是20 世紀60 年代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杰出代表,他擅長用喜劇的方式進行嚴肅的政治反思,辛辣尖銳的同時又充滿無限的悲憫和同情。伊日·門澤爾執(zhí)導的大部分電影作品都改編自赫拉巴爾的小說,他與赫拉巴爾首次合作的影片《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獲得了1968 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除此之外,門澤爾還改編過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以及《失翼靈雀》,是名副其實的“赫拉巴爾電影專業(yè)戶”。門澤爾曾說:“假設赫拉巴爾也從瓦夫拉教授那里學會制作電影,我會盡力按照他會采用的方式去制作電影。在改編電影時我一向帶著這份謙虛,只要我改編作品,我就盡我所能去了解作者,理解他表面下的本質。”①《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的原著小說以老年楊·迪特的視角展開敘事,以自傳體回憶的第一人稱敘事結構全文,依時間順序分為五個章節(jié)。在電影的敘事中,伊日·門澤爾以老年迪特出獄后在偏遠山區(qū)修路隱居作為電影的現(xiàn)在時空,并用蒙太奇的手法插入前面四個章節(jié)的敘述,形成一種回望和反思的視角,以此來揭示赫拉巴爾小說中蘊藏的哲理。
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伊日·門澤爾將嚴肅的存在主義反思同詩性品格巧妙結合起來,運用排比、反復,以及隱喻和象征的手法,揭示了青年迪特在金錢崇拜和權力崇拜的雙重控制下持續(xù)異化的人生處境。
首先,小個子迪特的侍者身份是一個十分具有存在主義意味的隱喻象征。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認為,“異化”即人把自己降低到被決定的物的地位,失去主動選擇的可能和自由。他通過咖啡館侍者的實例來說明人是如何進行“自我欺騙”的:咖啡館侍者殷切滿足顧客的一切要求,成為他人所希望他成為的侍者的時候,他就將自己異化為客體了。“他把他自己應用于拴住他的活動……他給予他自己以物的快速性和物的無情的急劇性”②,咖啡館侍者將自己異化成了“服務員”的存在,成為他人眼中的客體。影片中,青年迪特對自己的侍者身份深信不疑,他習慣并接受了這種異化的價值觀念和生存準則,最后逐漸迷失自我。迪特的終極目標雖然是開一家屬于自己的旅館,但其實質還是服務人的侍者。為了實現(xiàn)他所謂的夢想,迪特不惜出賣自己的道德靈魂。他靠小聰明搶走本屬于自己上司的榮譽,最后為了獲得自己想象中的身份地位,不惜背叛自己的國家,與德國納粹姑娘麗莎結婚。同時,來自他者的注視又加強了這種主客體之間的異化關系。迪特每天穿梭于精英權貴之間,時常被他們隨便對待,得不到基本尊重,在上流社會的人的世界觀里,他不過是一塊不起眼的邊角料。
金錢和女人是青年迪特確立自身存在和建立身份認同的兩個重要意象。做侍者的所見所聞使迪特領略了金錢的“美妙”之處。影片中不斷重復著一個視覺主題:迪特總是趁人不注意時灑下一把硬幣,于是,聽到硬幣落地聲的人們,就全然不顧禮節(jié)尊嚴,趴在地上哄搶零錢。從平民火車站到巴黎飯店,這一荒誕的場景在不同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了四次,無論平民百姓還是上流人士,都為這幾個零錢彎腰低頭。矮小的迪特仿佛在那一刻高大了起來,似乎擁有了掌控他人的權力。
其次是女人,影片中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關于迪特與女人性愛場景的描寫。青年迪特首次使用金錢和天堂艷樓的美麗妓女雅露什卡做愛,他還用花朵精心裝飾雅露什卡的胴體,讓雅露什卡也欣賞自己的美麗。通過這種物化女性的方式,迪特找到了另一種確認自身存在感的方式。第二次是和寧靜旅店的女服務生,第三次是和巴黎飯店的尤林卡,這兩次相似的場景刻畫起到了強調和推進的作用,表面上看是迪特的“百萬富翁夢”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實際上暗示了他自身不斷加深的異化處境。第四次是迪特和德國納粹女孩麗莎,之前迪特一直處于主動地位,這一次則十分被動。迪特與女人的身份發(fā)生了調換,他在追逐金錢和權勢的路上完全異化為兩者的奴隸,喪失了自我。
寧靜旅館是影片中體現(xiàn)“人被異化”這一主題的另一個重要意象。迪特認為“旅館本身就像一臺自動風琴,有人突然丟了一個銅板,一切就會自動開始演奏”。不論權貴人士何時到來,寧靜旅館中的侍者總能不知疲倦、事無巨細地提供各種享樂服務。侍者們如同寧靜旅館里精美的家居擺件一般被物化了,他們一切都聽從金錢指揮,失去了自由和選擇的權利。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另一個要討論的存在主義命題是如何直面人生的荒誕。荒誕是指世界的不合理性與人的靈魂深處竭力追求清晰合理之間的沖突,一個人一旦產生了荒誕意識,他就會覺得自己與生活格格不入,一切看似合理的東西都會對立起來,變得荒謬。影片通過迪特、將軍和首席服務生卡雷爾三個人物展現(xiàn)了不同人面對荒誕的態(tài)度。
首先是經歷人生大起大落之后選擇直面荒誕的迪特。迪特歷經千辛萬苦,靠不義之財買下了寧靜旅館,成了百萬富翁,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空虛感,“我的目標曾是當百萬富翁、買旅館,而我兩個都做到了……接著我不知道還可以怎么花錢”。隨后,迪特的飯店被沒收了,所有百萬富翁都被關進牢里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十分熱烈地希望自己也以百萬富翁的身份關進去。然而,即使在牢房里,那些上流人士仍然拒絕迪特和他們平起平坐。迪特終于認清這一荒誕的事實,他所生活的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被剝奪了幻覺和光明的宇宙”,其一生關于“百萬富翁等于尊嚴和幸?!钡男叛鲆搽S之崩塌。在這種情況下,迪特終于開始正視荒誕,他選擇做一個西西弗式的英雄。
迪特說:“努力修復一條無用的道路,我漸漸把修復道路,當成修復人生”。這與《西西弗的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西西弗被罰永生推巨石,但就在他即將把石頭推上山頂的時刻,石頭滾回山下,他又要開始新的勞動,循環(huán)往復,沒有盡頭。西西弗選擇和注定失敗的命運作斗爭,在面對荒誕時沒有逃避,而是勇敢與其共存,這樣他就獲得了自由,生命價值和尊嚴在與荒謬的抗爭中有了意義。加繆認為,西西弗接受這個懲罰不是不幸的,反而是幸福的,“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所以,西西弗是幸福的”③。同樣的,迪特說,“我的幸福往往來自我所遭遇的不幸”。迪特如西西弗一般擁有正視荒誕并與其共存的勇氣,他并不認為在偏遠山區(qū)修復一條無用的道路是不幸的。迪特在經歷虛假的繁華之后沉淀下來,嚴肅地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反思和叩問。他將修復道路比作修復人生,在看似不幸的當下卻擁有了清醒認識人生荒誕的自由,對沒有意義的生活的堅持就是對荒誕的反抗,反抗將生命的價值賦予人。
其次是選擇否定、逃避和自殺的卡雷爾和將軍。卡雷爾是巴黎飯店的首席服務生,用雜技一般優(yōu)雅的方式上菜是他的絕活。一次上菜表演中因失誤當眾出丑,使得他干脆自暴自棄,直接丟掉整個托盤,并且打砸飯店里的其他器具??ɡ谞柕氖陶咦饑朗幦粺o存,他與世界突然對立起來,此刻他雖感受到了荒誕的存在,但還是選擇以自暴自棄、自我毀滅的方式逃避荒誕。將軍也是如此,從前他依靠手中的權力可以在捷克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但是面對德國納粹的入侵及自身權勢和地位被剝奪,他選擇開槍自殺。正如加繆所說,選擇自殺的原因是感覺到生活沒有意義,人的存在沒有任何理由。
相較于高高在上的將軍、技藝精湛的首席服務生卡雷爾,反而是最底層的迪特有勇氣直面荒誕,正因如此,迪特才能真正擺脫金錢對他的物化,實現(xiàn)人生由不自由向自由的轉化。發(fā)現(xiàn)荒誕不是終點,重要的是如何面對荒誕,如果我們因為荒誕覺醒而選擇自殺,就是毫不掙扎地向荒誕認輸。對荒誕有所覺醒的人應該拿出勇氣正視荒誕。
米蘭·昆德拉曾評價赫拉巴爾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20 世紀20 年代,捷克語譯本《道德經》在捷克首次出版,赫拉巴爾由此開始接觸老子哲學思想,其之后的作品創(chuàng)作也深受其影響。他在創(chuàng)作《過于喧囂的孤獨》時,不僅借主人公漢嘉之口表達老子“天地不仁”的哲理,還多次將老子和耶穌放置在一起,進行中西方兩種思想的對比。《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也蘊含著老子“禍福相依”的辯證思想和“無為”的思想,而門澤爾作為最能走進赫拉巴爾內心世界的導演,總能夠運用最恰當的影像表達出原著小說中所蘊含的老子哲學思想。
老年迪特在回顧自己的人生歷程時說:“我的幸福往往來自我所遭遇的不幸”,這體現(xiàn)了老子“禍福相依”的辯證哲學觀念。迪特從最低等級的旅館學徒一步步走到頂級飯店的領班,每當他小有成就之時,馬上就會遭受挫折與失敗,然而這些受挫的經歷又鑄成了他向上攀升的契機。正如他所說,“我的幸福往往來自我所遭遇的不幸”。門澤爾巧妙地運用雙線并行的敘事結構表現(xiàn)老子“禍福相依”的辯證思想,兩條敘事線松弛有致,蒙太奇的運用使得青年段落的明亮鮮艷和老年段落的低調沉著形成了強烈對比。其中一條線寫“禍”,表現(xiàn)青年迪特受金錢和權力所奴役的前半生;另一條線寫“?!?,表現(xiàn)出獄后的老年迪特歷經磨難,重拾做人的尊嚴和自由,終于看清了人生的真相,回歸自然,獲得了生命的平靜。
老子所主張的“無為”并非無所作為,而是強調節(jié)制,反對“有為”中對于名利的盲目追求和濫用。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門澤爾通過反諷的藝術手法對盲目追求金錢的價值觀進行了批判,用幽默包裹嚴肅的現(xiàn)實,使得影片增添了舉重若輕和積極樂觀的詩意。首先是影片中丑態(tài)盡出的奸商和政客,他們?yōu)E用金錢的力量滿足自己的欲望,或是投機取巧牟取暴利,或是揮金如土胡作非為。而迪特黑色幽默般的悲劇性人生,更是構成了對人生存境遇與命運的一種隱喻。正是由于青年迪特對名利的盲目追求和濫用,造成妻子意外身亡,兒子癡呆,而他自己最終也鋃鐺入獄。因此,在金錢萬能的邏輯下,金錢成為衡量世界的尺度和標準,人會淪為金錢拜物教的犧牲品,或是利用金錢奴役他人,或是因為金錢成為被人操控的奴隸,從而喪失作為人的主體性。
海德格爾曾經認為老子的思想非常精妙,還嘗試著翻譯過老子的《道德經》。不論是存在主義哲學家還是老子都對生命本體的存在狀態(tài)進行了反思。存在主義對“現(xiàn)代化”和“技術化”進行剖析,認為技術使人生存在非本真狀態(tài)中,成為物的奴隸。老子主張“無為而無不為”的生存方式,反對利欲觀念,追求自然無為的生存境界,與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存在相同之處。《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將存在主義和老子思想之間的哲學對話用影像表達出來。迪特前半生盲目追求名利不懂得適可而止,未曾獲得真正的尊重和自由。在意識到這是何等荒誕之后,迪特選擇歸隱山林,遠離人群,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中,詩意地棲居,終于收獲了做人的尊嚴和寧靜的生活。因此,面對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精神失落,人類首先要有勇氣直面荒謬和虛無的存在,同時選擇在“無為”中成為自己,從而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生存境界。
注釋:
①任義.靈雀與珍珠——“捷克新浪潮”與伊日·門澤爾的電影創(chuàng)作[J].電影藝術,2009,(02):142-149.
②徐崇溫.“西方馬克思主義”論叢[M].重慶出版社,1989.209.
③加繆.西西弗的神話——加繆荒謬與反抗論集[M].杜小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