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曦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這是詩仙李白的名作。傲氣如他,豪氣如他,竟不吝溢美之詞,不禁使人好奇這位“孟夫子”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李白仰慕的孟夫子是唐代著名山水田園派詩人孟浩然,他是亞圣孟子的第三十三代孫,生當(dāng)盛唐,早年亦有入仕之志,奈何仕途困頓,遂修道歸隱以終。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是孟浩然的“成名作”,我卻不太喜歡?!鞍嗽潞?,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起得何其自然、何其瀟灑、何其壯美、何其霸氣,好好的登樓遠(yuǎn)眺,怎么忽然就想到“欲濟(jì)無舟楫,端居恥圣明”了?這大好河山、湖岳盛景,跟“圣明”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還“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真是掃興!看過注解,我才明白這是一首“干謁”之作。所謂“干謁”,就是用詩當(dāng)敲門磚拜見權(quán)貴,以求賞識。我不想在家賦閑虛度光陰,羨慕你們這些能為國效力之人。我現(xiàn)在就是沒有門路,大人您若看好我就請?zhí)釘y提攜吧!當(dāng)時許多有志青年都做過“干謁”的事,杜甫、白居易、李白都不是靠學(xué)識而是靠才氣步入仕途的。所以,我們也不該指責(zé)孟浩然的人品。況且他拜見的這位“張丞相”張九齡學(xué)富五車、十分惜才,是玄宗朝的一代賢相。
可惜孟浩然有命無運(yùn),張九齡也幫不了他。四十歲的孟浩然自信滿滿地步出鹿門、步入塵寰,卻一舉落第,從此再無科舉之心,而且還性情大變,錯過了好幾次平步青云的機(jī)會。
孟浩然負(fù)有盛名,結(jié)交了一群好朋友,其中一個是在朝為官的采訪使韓朝宗。韓聽聞孟落第,便邀他一同赴京,打算向皇帝舉薦。碰巧約定啟程的那天,孟浩然在家宴客,酒過三巡,有人提醒他還有正事,少喝點(diǎn)吧。他呢,非但不領(lǐng)情,還把人家訓(xùn)了一頓,說:“已經(jīng)喝了酒,哪有時間管老韓的事?”韓朝宗聞訊大怒,但還是親自來孟家好言相勸。誰知孟浩然依然只顧飲酒,不聽他勸,把韓朝宗給氣走了??磥恚虾迫坏摹白碓骂l中圣,迷花不事君”與李白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還不在一個檔次,可憐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監(jiān)的韓朝宗!
雖然韓朝宗傷了心,孟浩然還有張九齡、王維的眷顧,他們倆帶孟浩然混跡都中名流圈,帶他到官方最高學(xué)府太學(xué)賦詩。孟浩然技驚四座,自此名聲大噪。
他的詩名也傳到了玄宗耳朵里,不過這倆人的碰面實(shí)在尷尬。王維私自邀請孟浩然去自己的內(nèi)署,不料玄宗閑得沒事來逛逛。王維是個實(shí)在人,玄宗是個文藝主,大唐是個開明朝,所以王維直接請罪稟報了實(shí)情。玄宗還挺高興,說早就聽聞這人有才,正好見見。孟浩然就從躲著的床底下爬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圣。玄宗當(dāng)然問他最近做了什么好詩,他大概嚇壞了,居然吟了首“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歲暮歸南山》)。估計旁邊的王維一身冷汗,大哥你那么多詩,咋偏偏念了個大發(fā)牢騷的,還指名道姓數(shù)落皇帝。果然給皇帝惹毛了,斥責(zé)他道,你從沒向我求過官,我都沒見過你,談何拋棄你?。空f完拂袖而去。完了,這下孟浩然是徹底斷了官路。玄宗是挺冤,不過我覺得王維他們更冤,“多病故人疏”,難道這些為他仕途搭人情鋪人脈的朋友都是透明的?!
不管怎么說,孟浩然自己把大好前程毀掉了,只好卷鋪蓋回家。這回,他真的心如止水,也寫下了許多純凈靈動的作品,繼陶淵明、謝靈運(yùn)、謝朓之后,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之先聲。我喜歡的孟夫子,是寫《春曉》的孟夫子,也是寫《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和《宿建德江》的孟夫子。這三首詩的境況有所差異,但情真意切,有赤子之心和大唐氣魄。《春曉》蘊(yùn)含著優(yōu)美中的柔情,《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體現(xiàn)了壯美中的友情,《宿建德江》生發(fā)出落魄中的詩情。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沒什么可解釋,也無一字不尋常,連在一起,卻有清新妙趣,即便錚錚鐵漢,都能被撥弄起心底柔情?!靶挠忻突ⅲ?xì)嗅薔薇”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吧!海棠春睡,鳥鳴山幽。春雨如油,潤物無聲。所關(guān)切者,微雨落花而已。無絲竹亂耳,無案牘勞形。這是理想的“壺中天地”、世外桃源,也是虛靜的有情世界、物我相融。人與天地萬物的對話,惜花是一個角度,愛花是一種方式,葬花也是一種體現(xiàn)。“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保ā额}義公禪房》)心靜了,就能聽到自然的聲音,也能感受萬物的呼吸?!霸噯柧砗熑耍瑓s道海棠依舊”“愛惜飛蛾紗照燈”“蠟燭有心還惜別”皆是如此。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山色蒼茫,暮色四合,猿鳴三聲,愁心即得。江水滔滔,如雷隱隱。此身如寄,其誰可憫?吾最喜“風(fēng)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颯颯秋風(fēng)動江天,樹語婆娑亂如煙。小舟一葉江邊系,斜月半籠赤心單。風(fēng)鳴有聲,葉動如繪,兼及猿啼,再觀逝水,何其壯闊、何其雄渾、何其動蕩、何其飛揚(yáng)!忽然月出東山,舟泊江岸,清輝瀉地,風(fēng)平浪靜,如定格一般,“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動靜之間驟然轉(zhuǎn)換,由強(qiáng)而定,柔情漸起。有淚、有愿,有不甘、有思念,“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宿建德江》也是羈旅之作,乃漫游吳越所得。日暮泊舟,炊煙裊裊,鄉(xiāng)情愈烈,是再常規(guī)不過的套路。而“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卻是“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寫照。有些肉麻,有些自作多情,卻令人心頭一暖,覺得天地還是挺仁慈的,至少這曠野、樹木、清江、明月皆親人、慰人、愛人、伴人,是我之旅伴。
開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齡來到襄陽探訪孟浩然。孟的癰疽尚未痊愈,醫(yī)囑不可食魚鮮。有朋自遠(yuǎn)方來,孟浩然用襄陽名菜漢江查頭鳊款待好友,把酒言歡,食魚對詩,好不痛快。不過這一時之快卻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剛過幾天,王昌齡還沒離開襄陽,孟浩然就病發(fā)身亡了。
所謂“性情中人”,可以“相逢意氣為君飲”,可以“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也可以豁出性命“今朝有酒今朝醉”。孟夫子食魚而亡,李白捉月溺水,大唐真是一個怪人迭出的時代!我羨慕那個時代、羨慕那群異人、羨慕那種文化。雖然孟浩然并不是李白筆下那樣完全沒有功利心的世外高人,我仍喜愛他的執(zhí)拗與耿介、細(xì)膩與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