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甫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人文與國際教育交流學院,安徽 合肥 230012)
宋代辭賦諸體皆備,形態(tài)各異,異彩紛呈,其中的書畫藝術賦頗有趣味。所謂藝術賦就是涉及書畫、樂舞、建筑、雜技等藝術的賦作。從留存下來的作品來看,藝術賦在宋代以駢體、文體為主,宋賦中的藝術賦又以書畫類為主。書法賦可以追溯到東漢蔡邕的《筆賦》,此后晉代有楊泉的《草書賦》,是賦史上第一篇正式的書法賦。畫賦則以晉代傅咸《畫像賦》為最早?!稄托↓S賦話》云:“題畫賦始于晉傅長虞(傅咸)賦《畫像》,梁則江文通(江淹)之賦《扇上彩畫》,自唐以下漸夥矣?!盵1](P382)兩宋書畫賦如蘇轍《墨竹賦》、黃庭堅《劉明仲墨竹賦》《蘇李畫枯木道士賦》《東坡居士墨戲賦》、孔武仲《東坡居士畫怪石賦》、米芾《馬賦》、釋惠洪《龍尾硯賦》、陳與義《覺心畫山水賦》、李流謙《龍居山人墨戲賦》、楊簡《心畫賦》、傅自得《秋花草蟲賦》、陳普《無逸圖賦》等。這些賦既能讓人們從文學角度欣賞宋代書畫藝術之美,也能體味其中的托寄之情,更能讓我們感受其所蘊含的精妙之理。
宋人喜畫竹與怪石。蘇轍的《墨竹賦》描繪文同(字與可)畫竹:“與可以墨為竹,視之良竹也。……研青松之煤,運脫兔之毫。睥睨墻堵,振灑繒綃。須臾而成,郁乎蕭騷。曲直橫斜,秾纖庳高。竊造物之潛思,賦生意于崇朝?!盵2](P2342)竹如真竹,作畫隨心所欲,盡情揮灑,頃刻即成,極為傳神,仿佛能讓人聽到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畫出的竹子曲折動人,粗細高低,形態(tài)各異。似乎是竊取了造物主的神妙構思,短暫之間賦予畫竹以蓬勃生機。而黃庭堅的《劉明仲墨竹賦》描繪畫中竹:
其一枝葉條達,惠風舉之。瘦地筍笴,夏篁解衣。三河少年,稟生勁剛,春服楚楚,俠游專場。王謝子弟,生長見聞,文獻不足,猶超人群。其一折干偃蹇,斫頭不屈,枝老葉硬,強項風雪。廉、藺之骨成塵,凜凜猶有生氣。雖汲黯之不學,挫淮南之鋒于千里之外。[2](P2344)
黃庭堅詩文都善于用典,此處亦是。賦中運用鮮明的對比法,將青、老二竹的風貌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叭由倌?,稟生勁剛,春服楚楚,俠游專場”是化用曹植《名都篇》里描寫京洛紈绔少年行為舉止之語,來說明這一枝竹正如少年般風度翩翩、矯健英俊。“王謝子弟,生長見聞,文獻不足,猶超人群”,王謝,六朝望族王氏、謝氏的并稱,借指竹的形態(tài)非凡,卓越高挑。另一枝竹雖然軀干不能堅挺,但氣質(zhì)不減,頗有戰(zhàn)國時趙國廉頗和藺相如的凜凜生氣,又有漢代直諫大臣汲黯守節(jié)剛正、懾敵于千里之外的高風氣骨。用描繪人的品行之語來繪竹的非常姿態(tài),可謂別具匠心。
畫石的以孔武仲《東坡居士畫怪石賦》為代表,述寫蘇軾畫怪石的情形:
尤得意于怪石之嶙峋?;蛄锜煻缕?,或絕渚而羅陳。端莊丑怪,不可以悉狀也。蒼蒼黮黮,碨碨礧礧,森森以鱗鱗,彼造物者何簡也!此賦形者何多也![2](P2350)
宋代喜畫竹與怪石的人很多,“北宋善畫石的畫家,據(jù)畫史記載,人數(shù)不少。著名畫家皆長于畫石,如董源、巨然、李成、范寬、趙昌、郭忠恕、文同、王侁、李公麟、郭熙、許道寧、趙佶等?!薄澳纤伍L于畫石的畫家,有廉布、陳常、趙伯駒、蕭照、馬遠、趙孟堅、湯正仲等人?!盵3](P248-250)蘇軾就是其中一位,對石十分癡迷,《書畫壁易石》云:“靈壁出石,然多一面。劉氏園中砌臺下,有一株獨巉,然反覆可觀,作麋鹿宛頸狀。東坡居士欲得之,乃畫臨華閣壁,作丑石風竹。主人喜,乃以遺予。居士載歸陽羨。元豐八年四月六日?!盵4](P2214)大有王羲之以書法換鵝的趣味。此賦既描繪出蘇軾所畫怪石的嶙峋多變之態(tài),亦道出作畫時不同尋常的意境,可謂聲色俱佳。
有時候書畫的意境難以形容,要借助不尋常的手法來表達。陳與義(1090-1138 年)《覺心畫山水賦》則是在觀賞禪師覺心的畫時將現(xiàn)實與夢境結(jié)合:“聊寄答于一笑,夜乃夢乎其間。重巖復嶺,虧蔽吐吞,紛應接其未了,萬云忽兮歸屯。亂晦明于俄頃,存十二之峰巒。有木偃蹇,樵斤所難,飽千霜與百霆,根不動而意安。澹山椒之落日,送萬古以無言,彼棲鳥其何知,方相急而破煙。……此其畫耶?則草木禽鳥,皆似相識;抑猶夢耶?則已見囿于筆墨之跡矣?!盵2](P2353)夢中進入的是山林間夕陽晚照的情景,崇山峻嶺,云霧繚繞,老木屹立,飛鳥歸宿,動靜結(jié)合,濃淡相宜,晦明變化間,令人應接不暇,仿佛是杜甫《望岳》中的景觀。不出一句贊嘆之語,卻是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劉學箕騷體《畫壁賦》是對壁畫的歌贊,先是用通俗筆法分別描述壁畫中松竹梅蘭石的老壽之態(tài)、清瘦之雅、偃蹇芳姿、滋芳之美、黝丑之容。接著是將壁畫寫活:
忽清風之來兮,儼芳馨之紛披。過日華之西兮,亂云影之參差。聊延佇以終晷兮,捻髯須而吟思。方其火云張空,袢暑金液,散發(fā)舒嘯,氣息吁吸。面之以揚清泠,挹之而傲泉石。及其遐想玄陸,霰雪交集,北風呼號,萬木凍立。吾不知松竹梅蘭之為畫耶?意其真是而相錯乎山之隙也?[2](P2357)
此處運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顯示出壁畫的流動美。
亦有書畫藝術中寄寓教化之理的。楊簡(1141-1226 年)《心畫賦》是頗為特別的賦作,賦中將字比作心畫,想象運筆為字的情形:
硯者,天池也。墨者,玄云也。筆者,龍也。乘龍者,不知其為何神也。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忽焉有感而動,乘龍飲天池之水,運磨玄云,須臾下膏澤以潤洽萬物。隨物為形,為圓為方,為正為旁?;蛑倍欤蚯鴱姟;騺砘蛲顼w如翔。如金如缶,如齊如莊。變化萬狀,眾善中藏。粹然之容,燁然之光。其不可窮盡之妙,豈鍾、王、歐、虞諸子所能夢而見、覺而望?[2](P2356)
筆法靈動不可形容,千變?nèi)f化,就是大書法家鍾繇、王羲之、歐陽詢、虞世南等也無法匹敵的。其中奧妙就在于“眾善中藏”,能教化世人。
一說到宋代的書畫藝術,不由得讓人想起文藝帝王宋徽宗,他的書畫藝術堪稱極品。傅自得《秋花草蟲賦》描繪的就是宋徽宗所畫的《秋花草蟲》圖,《隱居通議》卷四:“徽宗皇帝萬幾余暇,戲御毫素,間作花草蟲魚,以示天縱多能之意。李公甫侍郎,得而藏之,幼安為作《秋花草蟲賦》?!盵5](P32)賦云:
觀其墜翼爭枝,蟻策勛也。壤丸決去,螂息轉(zhuǎn)也。膩粉雙舞,蜨夢回也。細要孤飛,蜂衙罷也。經(jīng)緯錯陳,蛛能巧也。封疆角立,蝸方爭也。碎金委地,楚芳殘也。碧玉倚籬,甘蕉偃也。秋色慘淡,秋風蕭騷,翳此數(shù)物,猶能自保。彼陽春之載敷,宜群物之并育。何金行之凄凜,尚鮮鮮其未戮。[2](P2358)
一般來說,秋天是蕭颯的季節(jié),而此賦描繪的秋季畫面卻是充滿生機且生動可愛。畫面中這些尋常的小生物活靈活現(xiàn),足以見出作畫者對生物的習性經(jīng)營之久與觀察的細密。鄧椿《畫繼》稱贊徽宗藝極于神,多處記述徽宗作畫賞畫故事,其中一條云:“徽宗建龍德宮成,命待詔圖畫宮中屏壁,皆極一時之選。上來幸,一無所稱,獨顧壺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問畫者為誰,實少年新進,上喜,賜緋,褒錫甚寵,皆莫測其故。近侍嘗請于上,上曰:‘月季鮮有能畫者,蓋四時朝暮,花蕊葉皆不同。此作春時日中者,無毫發(fā)差,故厚賞之?!盵6](P75)還有孔雀升高,必先舉左足等細節(jié),可以看出徽宗在書畫藝術上是精湛的。
宋代書畫藝術繁盛,上述幾篇書畫賦各有特色,都體現(xiàn)出所賦圖畫的精妙之處,也是令人嘆止的。宋人的情感也是細密的,在這些賦作中都寄托著微妙的情感。
細細品來,書畫賦中的藝術都蘊含著作者特殊的情感?!读合尽肪砹罢摃嫛睏l云:“書與畫,皆一技耳,前輩多能之,特游戲其間;后之好事者爭譽其工,而未知所以取書畫之法也。夫論書,當論氣節(jié);論畫,當論風味。凡其人持身之端方,立朝之剛正,下筆為書,得之者自應生敬,況其字畫之工哉?至于學問文章之余,寫出無聲之詩,玩其蕭然筆墨間,足以想見其人,此乃可寶。而流俗不問何人,見用筆稍佳者,則珍藏之,茍非其人,特一畫工所能,何足貴也?如崇寧大臣以書名者,后人往往唾去,而東坡所作枯木竹石,萬金爭售,顧非以其人而輕重哉?蓄書畫者,當以予言而求之?!盵7](P72)其言未免偏頗,而書畫所寄托的情感是確實的,說字畫是“無聲之詩”亦是極好的贊語。
畫面本身就有一種高潔美,幾篇墨竹圖注重的還是由竹喻人。蘇轍《墨竹賦》贊竹:“性剛潔而疏直”[2](P2343)托竹以為偶。黃庭堅《劉明仲墨竹賦》中的青老二竹皆骨鯁勁剛,有“一片清剛之氣”(《跋黃魯直墨竹賦》)[8](P382)?!短K李畫枯木道士賦》將蘇軾所畫枯木與其高雅姿態(tài)相連,形神合一,再現(xiàn)蘇軾淡泊名利、不與世爭、超然物外的豁達?!耳Q林玉露》丙編卷五“不忘山林”條云:“士豈能長守山林,長親蓑笠,但居市朝軒冕時,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為勝耳。陶淵明《赴鎮(zhèn)軍參軍》詩曰:‘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似此胸襟,豈為外榮所點染哉!荊公拜相之日,題詩壁間曰:‘霜松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粸樗娙じ?,故合則留,不合則拂袖便去,更無拘絆。山谷云:‘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東山。’亦此意。”[9](P322)李公麟所畫女蘿、道士:“乃作女蘿,施于木末,婆娑成陰,與世宴息。于其盤根,作黃冠師,納息于踵,若新沐而晞。促阮咸以赴節(jié),按萬籟之同歸。”[2](P2347)與枯木意境協(xié)調(diào)一致。并于此用精通音律的竹林七賢之一的“阮咸”樂器,同步萬籟,提升了畫中境,妙中趣。
北宋后期,蘇軾異軍突起,光彩奪目,但其人生遭際往往令人噓唏不已??孜渲佟稏|坡居士畫怪石賦》亦是歌贊蘇軾:
丹青之妙,憂以此娛情,歡以此寓笑。蓋將以賈誼、陸贄之文,顧愷之、王摩詰之筆,兼之乎一身。故其動之為風,散之為云,斂之為秋,舒之為春,是何其視聽食息與我略均,而多才與藝如此?此余之所以心醉乎斯人也。[2](P2351)
簡直就是蘇軾的忠實崇拜者。然作畫者本人似乎也有話要說:“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盵10](P12)枯木、怪石也寄寓蘇軾本人內(nèi)心的曲曲折折,體現(xiàn)了他在仕途中的坎坷不平。蘇軾評價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11](第14冊,P9395),將詩畫一體化,無怪乎與蘇軾過從甚密,以詩詞唱酬的孔武仲在賦中對他如此膜拜。
與蘇軾并稱“宋四家”的米芾,在《馬賦》中借畫中駿馬喻自己,但情感是沉郁的,因為駿馬未能被世所用,雖然佩戴華麗、食物精美,并非本愿。只能幻想著有朝一日得用:“一旦天子巡朔方,升喬岳,掃四夷之塵,校岐陽之獵,則飛黃腰褭,躡云追電?!盵2](P2831)《宋史》本傳說他:“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特妙于翰墨,沉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畫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臨移,至亂真不可辨。……冠服效唐人,風神蕭散,音吐清暢,所至人聚觀之。而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植荒芘c世俯仰,故從仕數(shù)困。”[12](P13123)卷四四四正可看出書畫家米芾的特殊性格,然宋人似乎多以仕途為念,藝術只是作為一種雅趣,《宋史》在評書畫家李公麟時引黃庭堅的話說:“風流不減古人,然因畫為累,故世但以藝傳云?!盵12](P13126)卷四四四周必大《題米芾馬賦》云:“元章詞筆俊拔,略無滯礙,使能約以法度,博以學問,則生當獨步翰墨之場,沒且登名文章之箓,其成就豈止此而已,惜夫!淳熙十年二月一日?!盵13](P307)《郁氏書畫題跋記》引張肯跋《米南宮大行楷書天馬賦》評之:“海岳能書又能詩,書品超邁入神,詩稱意格高遠,杰然自成一家。嘗寫詩投許沖元,自言不襲古人,生平未嘗錄一篇投豪貴,遇知己則不辭。元豐中,至金陵識王介甫,過黃州識蘇子瞻,皆不執(zhí)弟子禮,其高譽道如此。”[14](P715)都可以印證米芾在《馬賦》中的寄托之意。
藝術有流變,人心世態(tài)亦是如此。楊簡《心畫賦》由字畫變化來喻世道變遷,可謂別出心裁:
彼方且馳騖矜銜乎放蕩之晉世,以文飾奸,可恥可嘆之唐。后世又從而祖述之,不復知三代之王。古列圣人典章鐘鼎刻畫具在,睹之使人溫良恭敬,中正精粹之德生。今觀《蘭亭》遺稿,亦有油然感動于中者乎亡?吁吁嘻嘻!壞人心,敗風俗,使成人鮮德,小子無造,享國者不長,皆斯類有以共成其殃。而天下猶不知其故,反相與助其狂瀾,擷其余芳。[2](P2356)
楊簡是南宋心學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又是“甬上四先生”之一,師從僅比自己大兩歲的陸九淵?!端卧獙W案》卷七十六《廣平定川學案》之《端憲沈定川先生煥》有云:“(黃)宗羲案:楊簡、舒璘、袁燮、沈煥,所謂明州四先生也。慈湖(楊簡)每提‘心之精神謂之圣’一語,而絜齋(袁燮)之告君,亦曰:‘古者大有為之君所以根源治道者,一言以蔽之,此心之精神而已’,可以觀四先生學術之同矣?!盵15](P2553)四先生雖后來各成一派,但皆以本心為務。楊簡在《二陸(陸九齡、陸九淵)先生祠記》一文中呈孟子性善論強調(diào)人的本心先天之善,并希望恢復古代圣賢的禮樂制度:“道心大同,人自區(qū)別。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即神,人心即道,安睹乖殊?圣賢非有余,愚鄙非不足。何以證其然?人皆有惻隱之心,皆有羞惡之心,皆有恭敬之心,皆有是非之心。惻隱,仁;羞惡,義;恭敬,禮;是非,知。仁義禮知,愚夫愚婦咸有之,奚獨圣人有之?人人皆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同,人人皆與天地同?!盵16](P414)《宋史》本傳說他論治務最急者五,其次八,最急者“三曰罷科舉而行鄉(xiāng)舉里選”,其次“五曰擇賢士教之大學,教成,使分掌諸州之學,又使各擇井里之士聚而教之,教成,使各分掌其邑里之學;六曰取《周禮》及古書,會議熟講其可行于今者行之?!盵12](P12292)卷四〇七可見楊簡有濃厚的復古禮思想,這就與他《心畫賦》中所言要祖述三代之王,遵循使人溫良恭敬、中正精粹之德生的古列圣人典章相一致,后世壞人心、敗風俗之舉都是背離此道所致。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宋人詩畫造微入妙。作畫之技,品畫之語都十分精妙。最有意味的莫過于將畫與老莊之道結(jié)合。“畫之于人,各有本情,筆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類運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盡玄微,故目之曰妙格爾。”[17](P3)強調(diào)作畫技藝的純熟精微與得心應手。畫必蘊含精妙之理,方為純?nèi)钣茫骸叭藶槿f物之最靈者也,故合于畫。造乎理者能畫物之妙,昧乎理則失物之真。何哉?蓋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人神之用,機之發(fā),萬變生焉。惟畫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會神融,默契動靜于一毫,投乎萬象,則形質(zhì)動蕩、氣韻飄然矣。故昧于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汩于塵坌,擾于利役,徒為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18](P287)心要與畫達到默契神融,物之微妙融入畫中更要天然而成,不漏痕跡,畫隨心動,心隨畫生。
蘇轍《墨竹賦》在觀賞精湛的畫技后,便探討如何達到此境界。賦言文與可聽然而笑曰:“始也余見而悅之,今也悅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筆之在手,與紙之在前。勃然而興,而修竹森然?!边@就是蘇軾在《文與可畫篔筜谷偃竹記》和《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之一)中所說的成竹在胸、身與竹化法,這與《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牛之法妙合一理,在宋代也被廣泛認可,成為佳話?!赌褓x》末云:“庖丁,解牛者也,而養(yǎng)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萬物一理也,其所從為之者異爾。”[2](P2342)這是畫品與人品的結(jié)合,文同號笑笑居士,好老莊之道,賦中所言隱居觀竹之道,甚有《莊子·刻意》篇中所言的恬淡虛無之境和《齊物論》中融身與自然、物我互化的高妙之理。可以說是畫中有詩,畫中有理。而且竹在宋人心目中是高雅不俗的象征,蘇軾《于潛僧綠筠軒》是中就說食無肉可以,但不能居無竹,無肉人可能會消瘦,無竹就令人俗,人俗就難以救藥了。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直承蘇軾之意,在《劉明仲墨竹賦》中用了一大串語典、事典,還是強調(diào)順其天然、自然無跡,于胸中洞然萬物而述之筆端,方是藝術的妙理?!稏|坡居士墨戲賦》道出了以墨為戲的真諦,如何在筆墨間游刃有余,除了要下功夫做到胸有成竹之外,還要做到技巧與思想的統(tǒng)一,逍遙于物我筆墨之間,突破物我的界限。墨戲,基本形成于唐代而興盛于北宋后期,能表現(xiàn)超越與和諧,“中國的文人畫家,哪一個不是在對逍遙與解脫進行追求;哪一個不是以超脫離奇的行為方式,舒展個性而顯得翛然自在;哪一個不是從老莊的‘至人無己’和禪的‘見性成佛’中發(fā)現(xiàn)對人的生命之肯定。盡管他們的這種超越、解脫有消極的一面,但他們在表現(xiàn)我之為我的權利方面,卻是強烈的、積極的?!盵19](P175)又有人將它和佛教里的“游戲三昧”等相關聯(lián),釋惠洪《東坡畫應身彌勒贊(并序)》云:“唯老東坡,秀氣如春。游戲翰墨,撾雷翻云。偶寄逸想,幻此沙門。”[20](P112)卷十九都突出了書畫中的莊禪思想,且揮墨自由而痛快,不刻意求工而自然工妙,這也是宋代書畫中較為普遍的藝術美。
這種技法可以說彌漫了宋代。李流謙《龍居山人墨戲賦》所言作畫技藝:“宛然胸中者,皆彼成象;流出筆端者,乃其全體。運生機于目前,發(fā)妙意于象外?!^之我心,一塵不翳。炯八窗之內(nèi)徹,紛萬象之我備。獨操其鑰,乾辟坤閉。其動而愈出,如繭吐緒;酌而不竭,如海出水。吾何為哉?應之而已。方是時也,終日捉筆,我不自知,觀者何議?”與蘇轍《墨竹賦》、黃庭堅《劉明仲墨竹賦》《東坡居士墨戲賦》意思大同小異。賦末有云:“觀解牛者得養(yǎng)生,見行水者知用智。事固有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我之妙,造化之妙也。復奚辨于彼此,子其然乎?不然,倘曰天下皆疑,吾獨得不疑,則俟帝鴻氏起而問之?!盵2](P2355)與前面的書畫賦所論之道可謂殊途同歸。劉學箕《畫壁賦》意境亦是如此。
再有陳與義《覺心畫山水賦》賞禪師覺心之畫,氣韻高遠?!懂嬂^》云:“覺心,字虛靜,……陳澗上稱之曰:‘虛靜師所造者,道也,放乎詩,游戲乎畫,如煙云水月,出沒太虛。所謂風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6](P38)賦中化實為虛,不著痕跡:“第從說山答笑,從笑入夢,夢入畫,畫復入笑,笑者是禪,則夢者非矣。只此首尾,已是衡決。持畫疾去,客主兩失之?!盵21](P572)似斷非斷,似連非連,正是亦幻亦真的沖和之境。
將莊禪思想融入畫境,是北宋中后期盛行的,這也與當時的政治形勢大有關聯(lián)。北宋中后期,隨著政治改革的失敗,反而激起了權力之爭與門戶之斗,社會政治危機四伏,仕途風浪迭起,文人在堅持儒家濟世思想的同時,不得不關注自己的身心處境,莊佛思想在士人中流行開來。北宋前期的書畫藝術賦很少,如晏殊的《飛白書賦》《御飛白書扇賦》等用駢體寫成,以藝術贊藝術,又有對宋德的吹捧。而在元祐二年,出現(xiàn)了書畫史上的一件盛事,史稱“西園雅集”,當時名士十六人參加了聚會,有蘇軾、王詵、蔡肇、李之儀、蘇轍、黃庭堅、李公麟、晁補之、張耒、鄭靖老、秦觀、道士陳碧虛、米芾、王欽臣、圓通大師、劉涇。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較為詳細地記錄了這次盛會和十六人名次。《西園雅集圖記》云:“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22](P76)大有蘭亭集會的味道。自然環(huán)境的舒適優(yōu)雅,襯托出人物虛靜高潔的心靈和淡泊雅逸的人格。宋代的書畫藝術詩文賦等也由此而興盛起來。鄧椿《畫繼·雜說·論遠》云:“畫者,文之極也,故古今之人,頗多著意。張彥遠所次歷代畫人,冠裳太半。唐則少陵題詠,曲盡形容;昌黎作記,不遺毫發(fā)。本朝文忠歐公、三蘇父子、兩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巖(程紹開),以至漫仕(米芾)、龍眠(李公麟),或評品精高,或揮染超拔,然則畫者,豈獨藝之云乎?難者以為自古文人,何止數(shù)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將應之曰:‘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盵6](P69)可以看出宋代書畫藝術已超越前代。
綜上所述,書畫藝術賦是別有風味的,書畫本身就有清新、神逸、不俗等美的意蘊。將書畫藝術與精妙之理融合在一起,既給人以美的享受,也令人在享受之余,多了些思索與感悟。從中我們能看出宋人善于將自己的世界轉(zhuǎn)向內(nèi)省,轉(zhuǎn)向?qū)徝烙^照,在寧靜淡泊的詩情畫意中尋求精神寄托。其中亦不乏理趣理味,含蘊著哲理機趣,寄寓著人生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