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蕓華
(1.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2.忻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山西 忻州 034000)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①是一個不斷流動和生成的過程。民間文學的文化特性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緊密相連。“孟姜女哭長城”作為民間文學的代表,同時也是“講好中國故事”的經(jīng)典素材,為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養(yǎng)料。從上世紀20 年代開始,顧頡剛先生便從民俗學的角度研究孟姜女故事,并在《歌謠》周刊上開辟《孟姜女專號》。然而以往的研究中多從考據(jù)學、民俗學的角度展開分析,較少從長城意象的個案視角挖掘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因此,本文試圖從歷史變遷的邏輯觀照“孟姜女哭長城”的塑形過程,考察其主體形象以及家庭視角下的長城意象,在此基礎上探討“孟姜女哭長城”的哲學意蘊和文化內(nèi)涵,這對認識和筑牢歷史變遷基礎上建構(gòu)起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來說,意義重大。
孟姜女的原型源自《左傳》中的杞梁妻。②《左傳·襄公二十三年》中有這樣一則記載:“齊侯歸,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齊侯吊諸其室?!盵1](P936)齊侯派大將華周和杞梁攻打莒國,杞梁戰(zhàn)死了,齊侯班師回朝的時候在郊外遇到了杞梁的妻子,便在郊外進行吊唁。杞梁妻不接受這種吊唁方式,明確提出:如果杞梁有罪,就不用吊唁了;如果他沒有罪,那么他還有家,不能接受在郊外吊唁的方式。于是齊侯在杞梁家中進行了正式的追悼。從《左傳》的記載中可以看出,杞梁妻起初連名字都沒有,也看不出有任何悲傷的情緒,沒有故事的核心動力——哭,更別說哭崩長城。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知禮”的女子,她不僅沒有哭,還遵從禮法,“不受郊吊”,為自己的丈夫爭取到合理的待遇。在善于敘事、長于人物描寫的《左傳》中,這一故事有了簡略的概貌。這便是“孟姜女哭長城”的雛形。
戰(zhàn)國中期,“孟姜女哭長城”第一次擁有了情感基調(diào)——“哭之哀”。在《禮記·檀弓》的記載中,故事的主體沒有變化,只是比《左傳》多了一句“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2](P123)但是,這一句極為重要,它交代了杞梁妻到郊外的原因是為了迎接丈夫靈柩,并且哭得十分悲傷,自此“哭”開始在這個故事中生根發(fā)芽。相較于《左傳》中孟姜女恪守禮法的表現(xiàn),在這里,故事主體第一次生發(fā)出感情色彩,為“迎其柩”而“哭之哀”?!斑@是很重要的一變,古今中外無數(shù)孟姜女的故事都是在這‘哭之哀’的三個字轉(zhuǎn)出來的”。[3](P5)
在稍晚成書的《孟子》中,哭聲具有了“變國俗”的力量?!睹献印じ孀酉隆酚写居邝贞P于杞梁妻善哭而變齊俗的言論,“昔者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4](P242)杞梁妻見到了丈夫的靈柩,自然十分悲傷。而對于一個失去丈夫的婦人來說,以后的生活或許會更加凄慘,聯(lián)想到這些,杞梁妻哭得感天動地,齊國人被她的哭聲感染而流行這一哭調(diào)。這里,“哭之哀”演變?yōu)椤皣住薄h搅浩薏粌H哭得哀傷,她的“哭”聲還具有了改變齊國國俗的影響力,甚至把她的哭聲和當時善歌的王豹、綿駒相提并論。在《淮南子》《列子》中都可以找到關于齊國善唱“哭調(diào)”的記載,齊國流行哭調(diào)的風氣自然推動了“孟姜女哭長城”這一故事的流傳。
到了西漢后期,劉向在《說苑》和《列女傳》中提到“哭夫崩城”的說法?!拔羧A舟杞梁戰(zhàn)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5](P272)這里的“哭”超越了意識層面,并對物質(zhì)世界產(chǎn)生影響。城是古代軍事防御的設施,是用來囤積糧草、戰(zhàn)斗的堡壘?!读信畟鳌分忻枋龅?,杞梁妻沒有父母、兄弟,杞梁是她唯一的親人,杞梁戰(zhàn)死之后,她抱著杞梁的尸首在城下哭了整整十天,最終“城為之崩”。劉向本人也對之加以描述,“杞梁戰(zhàn)死,其妻收喪。齊莊道吊,避不敢當。哭夫于城,城為之崩。自以無親,赴淄而薨。”[6](P173)可以看出,這些敘述與西周末年杞國頻遭戰(zhàn)亂,不斷遷都,百姓對戰(zhàn)爭產(chǎn)生厭倦情緒有關。至此,杞梁妻的“哭”經(jīng)歷了三次重要演變,分別是“哭之哀”“哭變國俗”“哭夫崩城”。但此時的杞梁妻依然沒有自己的姓名,與秦始皇的長城仍舊沒有產(chǎn)生關聯(lián)。
直到唐朝,“孟姜女哭長城”才有了質(zhì)的發(fā)展。唐末詩僧貫休在《杞梁妻》一詩中將杞梁描述為秦朝人,其因修長城而死,于是妻子“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梁骨出土”。顧頡剛認為“它是總結(jié)‘春秋時死于戰(zhàn)事的杞梁’的種種傳說,而另開‘秦時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種種傳說的。”[3](P16)唐代佚名的類書《琱玉集》中也記載了類似的故事,且女主人公第一次擁有了“孟仲姿”的名字。故事情節(jié)大致是秦始皇下令修筑長城,杞良因修長城太苦而逃跑,誤入孟超家的后花園,在樹上看到孟仲姿洗澡,遂二人成婚。新婚不久,杞良被抓走,孟仲姿尋夫哭倒長城,最后滴血認骨,帶著丈夫尸體回家安葬。雖然這個故事還缺少孟姜女報仇、自殺等情節(jié),但總體看來,和現(xiàn)在流傳的孟姜女故事已非常相似。至此,孟姜女的故事在唐朝基本成型。
隨著不斷的改寫、傳頌和演繹,“孟姜女哭長城”的細節(jié)越來越多,情節(jié)愈加完善。到明清時期,最終形成由秦始皇修長城、范喜良逃役、范喜良和孟姜女結(jié)婚、范喜良被抓、范喜良死在長城腳下、孟姜女千里尋夫、孟姜女哭崩長城、孟姜女復仇秦始皇、孟姜女殉情等情節(jié)構(gòu)成的完整故事鏈。近年來,隨著漢學家伊維德出版海外版《孟姜女哭倒長城:中國傳說的十種版本》,③“孟姜女哭長城”作為“講好中國故事”的經(jīng)典素材,愈加凸顯出中國民間文學的魅力,并在加快融入世界文學的進程中邁出重要一步。實際上,不同版本的“孟姜女哭長城”都具有上述故事母題,覆蓋有深層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盡管,“哭”的演變攜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然而這一民間傳說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官方意志與民間意識的對峙、沖突和交融。在流傳、演繹過程中,“孟姜女哭長城”既體現(xiàn)“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美原則,同時充分彰顯出民間文學的傳承性和穩(wěn)定性的特征。這些均為“孟姜女哭長城”鑄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堅實的基礎。
“孟姜女”作為中國古代典型的女性形象,她的“哭”與其形象密不可分。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2](P375)在先秦時期,諸侯混戰(zhàn),社會風氣較之前更為開放,女性雖可以大膽地追求愛情,表達自己的婚姻觀,但也要在禮法的范圍之內(nèi),“孟姜女哭長城”的主體形象在這一時期自然也是合乎禮法的。在《左傳》中,杞梁妻被描述為一個“知禮”的婦人,面對丈夫戰(zhàn)死回國的情形,她非但沒有展現(xiàn)脆弱悲傷的一面,反而能夠保持冷靜,“謹守禮法”,為丈夫爭取合理的待遇。杞梁妻知禮懂禮,這與當時統(tǒng)治者推崇禮法有很大關系。在這一時期,孟姜女形象尚未成型,卻成為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與象征。
戰(zhàn)國時期齊國流行“唱哭調(diào)”,“哭”成為齊國人心中的“禮”,杞梁妻自然被賦予新的形象。敘述者在這位“知禮”的女性身上,不僅增加了哭的動作,而且渲染了“哭”的魅力——“哭變國俗”。但此時,這一主體形象依然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轉(zhuǎn)化與集中表現(xiàn)。隨后數(shù)百年間,杞梁妻形象演變?yōu)椤翱薹虮莱恰?,這是故事成型的點睛之筆。然而,“哭夫崩城”的形象看起來卻與傳統(tǒng)的“禮”有所相悖,顧頡剛推斷是由“沒有受過禮法熏陶的‘齊東野人’”[3](P12)傳播所致。在筆者看來,“哭夫崩城”這一環(huán)節(jié)既是“孟姜女”形象成型的集中表現(xiàn),更代表了“孟姜女哭長城”的民間轉(zhuǎn)向。主體形象的下沉既是正義的凸顯,又代表著民間力量的崛起。戰(zhàn)爭勞民傷財,孟姜女代表了老百姓反對連年作戰(zhàn)的心聲,成為民眾視角下的女性形象。因而,民眾賦予其哭聲無窮的力量,使城為之傾倒。在某種意義上,“哭夫崩城”的浪漫書寫也成為民間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唐朝之后,杞梁妻和孟仲姿的故事得以融合發(fā)展,“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基本成型。在這以后,孟姜女形象便定格在“貞節(jié)烈婦”的表征中。為敬奉和發(fā)揚其人格,宋代全國各地興起了修建孟姜女廟、孟姜女祠堂的活動。明清時期,貞節(jié)形象被不斷地深化放大,使得孟姜女形象日漸固化,并籠罩上特有的悲劇色彩。
在《繪圖孟姜女萬里尋夫全傳》④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立體多樣的孟姜女。孟姜女被描述為一個聰明好學的女性,“學的是挑花刺繡件件強……滿腹經(jīng)綸,無所不知,無所不曉”,[7](P116)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古代才女形象。然而,她在自家池塘洗澡時被萬喜良看見,被辱清白之后主動帶著萬喜良找父母,說要與之結(jié)婚。孟家父母認為“女兒的一身白玉被他見,這個人就是女兒夫君男。自古道烈女不把二夫事,女兒身豈可再令旁人攀”,[7](P140)于是將孟姜女嫁給了萬喜良。結(jié)婚當晚,大擺宴席,結(jié)果當晚欽差便抓走了萬喜良。德才兼?zhèn)涞拿辖?,得知丈夫的兇兆之后,“眼中鮮血點點滴胸膛”。[7](P165)從此,孟姜女為了丈夫,千里奔走,風餐露宿,最后投水殉情。在這里,“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敘事既凸顯出夫妻間的忠貞之情,又是對中國人心中“禮”的追尋。正如施愛東所言,“故事著重宣揚的,就是孟姜女的‘貞節(jié)’思想”。[8](P101)所以,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孟姜女最終都會追隨丈夫而去,而孟姜女最終成為古代社會傳統(tǒng)女性的化身。
通過自我犧牲達到對儒家倫理觀念的維護,在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中,主體形象再次成為儒家貞節(jié)觀的代言人。從這一角度看,孟姜女的形象又帶有強烈的官方意志和印記?;厮菝辖蜗蟮乃苄芜^程,不難看出,“孟姜女哭長城”的主體形象經(jīng)歷了由統(tǒng)治階級意志向民間轉(zhuǎn)向的過渡,蘊含民間思想與官方意志的雙重敘事維度。主體形象在官方意志和民間意識的雙重敘事中來回搖擺,最終成為多元符號的表征和意指。
長城被稱為“世界中古七大奇跡之一”,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工程之一。與其物質(zhì)文化相比,長城的精神文化更值得我們關注。上世紀90 年代以來,“長城學”作為一門學科已被學者羅哲文等人提上日程,并在不同領域推出相關研究成果。最為突出的便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與中國長城學會聯(lián)合打造的《中國長城志》,⑤它是我國有史以來第一部全面解讀長城的通志。而“長城文學”作為長城文化的一門分支學科,同樣出現(xiàn)了代表性著作,如《中國長城志·文學藝術》,該文本從歷時和共時的角度對不同體裁的中國長城文學進行了全方位梳理。然而,長城文學的話語影響力以及共同體意識的建構(gòu)仍然有很大的實踐空間?!懊辖揲L城”作為探討長城意象的經(jīng)典個案,值得給予更多關注。
長城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征,一直保持著雄偉、壯觀的外在形象,這是中國歷代勞動人民勤勞勇敢、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的象征。在古代社會,長城在抵御外敵,守護國家安寧方面也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但是,修建長城的行為對普通百姓來說本身又具有破壞性。在歷朝歷代的修建過程中,存在橫征暴斂、拉兵征夫、草菅人命的現(xiàn)象,所以長城在老百姓眼中又代表著戰(zhàn)爭,同時也象征著老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生活狀態(tài)。如建安七子陳琳在《飲馬長城窟行》一詩中寫道:“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nèi)舍多寡婦?!薄吧猩髂e,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老百姓無能為力,只有“哭”才能釋放和發(fā)泄心中的怒火。在“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中,我們看到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對峙和沖突。從周朝以來,中國人的家庭觀念便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根深蒂固于人們心中。然而,修建萬里長城需要征用大量的壯年勞動力,拆散數(shù)以萬計的家庭,無數(shù)的妻兒被留在家里,被征調(diào)走的壯丁很少有人能回來。這些留在家中失去生活依靠的女人飽嘗修建長城帶來的痛苦,還要恪守一女不嫁二夫的禮法,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孟姜女只是這種家庭的一個縮影和代表,這也是孟姜女哭倒長城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一面。
家庭的觀念一直貫穿于孟姜女的故事之中。在《左傳》的敘述中,便可看出杞梁妻對于家庭的執(zhí)著和守護:“若免于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1](P936)既然他(杞梁)還有家在,我就不能接受在郊外吊唁?!读信畟鳌分需搅浩迣㈣搅合略岷笳f道:“父在則倚父,夫在則倚夫,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內(nèi)無所依……”[6](P173)正是在無依無靠、失去家之后,杞梁妻才大哭以至于哭崩莒城后選擇了“赴水而薨”,在這里城的崩塌代表了家庭的崩塌,說明她內(nèi)心對家的向往徹底化為泡影,這也是孟姜女哭泣的根源。在《孟姜女全傳》中,孟姜女的父親是一個富翁,孟姜女是上天恩賜來的掌上明珠,并且才貌過人。萬喜良是萬員外家的兒子,不僅家境好,“做出那文章真可高天下”。[7](P118)雙方都有著非常美好的家庭,這樣的兩個家庭,卻遭到修建長城的無情打擊。萬喜良最終應驗了趙高的預言:修長城得死一萬人。萬喜良一人可抵萬人,在萬喜良被抓去長城后,長城很快完工,萬喜良用一人之軀代替了萬人。孟姜女在尋夫過程中,用哭泣代表這萬人的冤屈,通過她的“哭”將百姓的悲痛心情發(fā)泄出來。這樣的悲劇故事透露出人們對家庭團圓的渴望。孟姜女與萬喜良的夫妻情、孟姜女與孟父的父女情等,這些都是家庭情誼的表征。
整體看,孟姜女哭長城中的長城意象是民間意志的集中顯現(xiàn),既代表了老百姓勤勞奮斗、自強不息的美好品德,又籠罩著濃厚的悲劇色彩,體現(xiàn)老百姓對家庭倫理的遵循以及對家庭和睦、美好生活的向往。民間自強不息的奮斗力量和大眾對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鑲嵌在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中,成為構(gòu)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鮮活血液和不竭動力。
“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一傳說在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隨著時代的變遷,演繹出很多版本。挖掘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我們發(fā)現(xiàn),天人感應的哲學思想與融合發(fā)展的宗教觀念是“孟姜女哭長城”文化內(nèi)涵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這個故事孕育共同體意識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一)天人感應的哲學思想 古代的先民對自然界的認識不足,往往將自己的感知和體驗附著在自然界。因此,“天人感應”的思想在遠古時期就已出現(xiàn),其代表了人對天地的敬畏,在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和處理中生根發(fā)芽、蓬勃發(fā)展。古代先民以萬物為參照,把握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安排自己的農(nóng)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關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回應和聯(lián)想,人與自然密切相連,孕育著萬物關聯(lián)的思維方式;又如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9](P16)將天地、萬物都與自己結(jié)合到一起,一種順應天命、順時而動的思想呼之欲出。在西漢董仲舒那里,正式構(gòu)建起一種以“天”為本體的天人感應學說。這一哲學思想不僅成為漢代的主導思想,而且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的藝術創(chuàng)作。近些年,學者逐漸認識到“天人感應”不只是古代社會的一種唯心思想,它還具有生態(tài)文明的價值。[10]
在孟姜女故事的演變中,“天人感應”的思想得到集中體現(xiàn)。從“哭之哀”到“哭夫崩城”便可見一斑。如果說“哭之哀”中杞梁妻的“哭”是一種本能的生理反應,是婦人對喪夫之痛的情緒表達;在“哭夫崩城”情節(jié)中,“哭”則具有了崩塌城墻的力量,這種夸張的浪漫手法的表達其實是古代“天人感應”思想的映射。上天被杞梁妻的哭聲所感染,其與上天相感應,終于“城為之崩”。在孟姜女尋夫的過程中,每一次哭都會得到相應神靈的幫助,充分體現(xiàn)了“天人感應”思想在民間文學中的影響。人與自然的彼此互動和感應,在這個故事中得到彰顯。這套被納入官方思想的天人感應學說,再次回到民間影響著人們的思想生活。從這個角度看,“孟姜女哭長城”隱含著深層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
在《孟姜女全傳》中,有這樣一個夢境:孟姜女在自家花園看到一株并蒂蓮,蓮柄下有一對鴛鴦交頸而眠。家人都認為此情此景是“家中招婿”的象征,然而不久,天降冰雹,并蒂蓮被砸爛、鴛鴦被打死,至死尚未交頸。夢境中通過天地異象隱喻孟姜女的結(jié)局,而孟姜女通過鴛鴦和天象的暗示,其意志愈發(fā)堅定起來,最終通過天的感應,樹立了至死不渝的志向。孟姜女在尋夫路上,每一次遇險都會通過哭聲與天地相連,得到上天的幫助后,孟姜女便擁有更大的信念。某種意義上說,孟姜女遭遇的諸多困境是對其意志的考驗,最終她的忠貞品格感應到上天。孟姜女出了滸墅關之后,向老媽媽問路,老媽媽給了她一把棗,從此不饑不渴,分外舒暢,一路被神明護送。這說明,孟姜女的貞節(jié)觀得到了自然和上天的認可。敘事者相信人的意志可以和天地自然相連接,道出敘事者對天地、自然、神靈的敬畏之心。不難看出,“孟姜女哭長城”不僅蘊含著天人感應的哲學思想,而且勾勒出人、神、自然之間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文明觀和倫理價值。
(二)融合發(fā)展的宗教觀念 宗教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是認識和解釋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宗教在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學中留有不可磨滅的痕跡。我國早期的神話、傳說常常是由土著神靈、佛教道教的各路神仙以及神化了的歷史人物所構(gòu)成,其構(gòu)成要素呈現(xiàn)多元融合的局面?!懊辖揲L城”中融合發(fā)展的宗教意識同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鮮明表征。
從魏晉南北朝以來,中國的宗教便呈現(xiàn)出儒釋道三教匯合的文化形態(tài)。而民間對于儒釋道三教的區(qū)分也不明顯,在孟姜女故事的演繹中凸顯出來。只要為大家熟知、能夠增加故事傳奇色彩,不管是哪一教派的神仙,都會拿來使用。在《孟姜女全傳》中,有著來自不同宗教的人物與神靈。如許飛瓊和麻姑兩位道教神明帶孟姜女來到清涼寺,孟姜女在清涼寺拜完佛教觀音之后,又去拜見道教的王母娘娘,在菩薩的安排下被韋馱護送去長城,夢醒哭泣時得到“華周妻”和“杞梁妻”的安慰。在這個故事版本中,敘事者沒有區(qū)分儒釋道,通過主人公的“哭”實現(xiàn)人與神的統(tǒng)一,最終詮釋了美好品德會有回報的宗教倫理觀。
儒釋道三教中均有因果報應的思想,在儒家五經(jīng)《尚書·湯誥》中有“天道福善禍淫”[11](P386)的說法,道教文本《太平經(jīng)》中有“承負”⑥說,而佛教本來就是因果報應思想的發(fā)源地。孟姜女的故事與宗教中因果報應的思想緊密相連。在《孟姜女全傳》中,孟姜女通過夢境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在尋夫路上面對強盜、小偷、惡霸始終沒有退縮,她說“哪怕吹簫乞食,她也要一步一步走到長城去”。[7](P187)在路途上頻頻行善,看到韓信一家處于困頓中,便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錢財分給韓信母子。她種下善的種子,最終得到神靈的幫助,實現(xiàn)了復仇的理想,這些均是因果報應思想在這一故事中的滲透。此外,故事中有道德缺陷的人最后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如孟興隱瞞萬喜良身亡的真相、用主家的錢嫖娼、企圖占有孟姜女等一系列惡行,其結(jié)局安排是:扔下山崖,摔死;“包偷光”為自己的盜竊行為付出生命代價;白猿假扮菩薩騙錢被韋馱一棍打死等等。這種善惡皆有報的宗教觀念在孟姜女的故事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民間文學中廣為流傳。
“孟姜女哭長城”經(jīng)歷三次重要歷史演變,這一演變映射出主體形象“孟姜女”在型塑其共同體意識中同樣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中。對“長城”意象的挖掘,同樣是這一民間故事走向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契機。天人感應的哲學思想和多元發(fā)展的宗教觀念作為構(gòu)筑“孟姜女哭長城”共同體意識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值得我們反復深思。
注釋:
①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 年新疆工作座談會上首次提出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觀點,十九大以來將這一觀點寫進黨章。隨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諸多學科共同關注的焦點,其在概念梳理、理論內(nèi)涵以及實踐路徑等多重維度展開了系統(tǒng)探索和研究。
②1924年顧頡剛在《孟姜女故事的轉(zhuǎn)變》一書中提出這一觀點,并得到學術界的認同。
③伊維德搜集到10 個版本,5 個版本來自清末民初的城市印刷本,另5 個版本來自近幾十年來在農(nóng)村收集的口頭表演寫作的文本,它們代表了不同的體裁、地域風格、年代和內(nèi)容,體現(xiàn)了民間傳說的地方性特色。參見:蘇文雅,胡安江.伊維德及其對中國文學的譯介[J].外國語文研究,2021(02):79-86.
④這里所選用的孟姜女故事版本是1917 年上海文益書局編印的《繪圖孟姜女萬里尋夫全傳》,以下簡稱《孟姜女全傳》,是20世紀一個比較完整的版本,收在路工《孟姜女萬里尋夫集》,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
⑤全志約2500 萬字,分為《總述·大事記》《圖志》《環(huán)境·經(jīng)濟·民族》《軍事》《建筑》《邊鎮(zhèn)·堡寨·關隘》《遺址遺存》《文學藝術》《文獻》《人物》10 卷。這部通志的出版,為建立“長城學”勾畫了完整的學科分類,梳理了“長城學”研究客體的清晰脈絡,提供了長城學研究的基礎性文本,建立了相對獨立的學科體系。
⑥“承負”說,其宣揚善惡報應會承負在自身,并會流及后世,且自己也會承負先人善惡帶來的報應。具體參見楊寄林譯注.太平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