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義批評;普希金敘事;民族性;全人類性
摘 要:作為根基主義運動的精神領袖,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諸多經(jīng)典的俄國作家做出了極具有真知灼見的論述,其中以普希金批評最具有代表性。從根基主義民族文化審美意識出發(fā),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普希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描繪了俄羅斯民族個性中“最為迷人的和諧”,以及俄國精英知識分子突破西方思想迷霧,回歸人民真理(根基)的復雜心路歷程和巨大精神力量,另一方面又有力揭示了俄羅斯人區(qū)別于歐洲人的精神特殊性——全人類理想,即俄羅斯在實現(xiàn)“全人類兄弟般團結(jié)”上的道德優(yōu)勢。普希金因此是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的偉大“預言家”。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3)06-0041-10
Pushkin's Narration in Dostoevsky's Pochvennichestvo Criticism
JI Mingj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Key words:Dostoevsky;Pochvennichestvo criticism;Pushkin's narrative;national identity;all mankind nature
Abstract:As the spiritual leader of the Pochvennichestvo movement,Dostoyevsky has made a very insightful discussion on many classic Russian writers,among which his criticism on Pushkin i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ational cultural aesthetic consciousness,Dostoevsky argues Pushkin's literary creation depicts the "most fascinating harmony" of the Russian national character,as well as how the Russian elite intellectuals could break the western ideological fogs and achieve soul-returning to the truth of the people. At the same time Pushkin's literary creation reveals the particularity of Russians who are different from Europeans — the ideal of all mankind,that is,Russia's moral advantage in realizing the "fraternal unity of all mankind." Pushkin is therefore a great "prophet" of the Russian national cultural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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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針對俄國作家所展開的根基主義1批評中,普希金始終占據(jù)最核心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青少年時起就酷愛閱讀并能背誦普希金的作品,如詩篇《英明的奧列格之歌》(Песня о вещем Олеге)、小說《黑桃皇后》(Пиковая дама)等,其中最引起他關注的是普希金詩歌的哲學激情、文學中所描繪的人的道德狀態(tài)、人的理想和精神追求。從西伯利亞流放歸來兩年后的186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時間》(Время)月刊發(fā)表以《“波夫先生”與藝術問題》(Г-Н –бов и вопрос об искусстве)為代表的系列論文,明確提出文學界要認識“俄羅斯真理、精神、性格及其趨向”2,因為彼得改革只有在俄羅斯土壤上才能夠生根、發(fā)展。彼得改革近一個世紀之后,俄羅斯在學習和吸收歐洲文明成果方面已日趨成熟,詩人普希金的出現(xiàn)就是絕好例證。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問“波夫先生”:“您看,歐洲最偉大的詩人中有哪一位能像俄國詩歌的代表——普希金那樣對全人類做出如此親切、全面的反響?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或多或少稱普希金為最偉大的民族詩人,因此,我們才說普希金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俄羅斯精神的發(fā)展趨向、本能和要求。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整個俄國人民的典型,至少在歷史的和全人類的追求方面是如此?!?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繼19世紀上半葉斯拉夫主義運動之后,再次從文化民族主義角度闡釋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俄羅斯文化精神價值,從而與同時代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對普希金創(chuàng)作基于功利主義闡釋,以及“純藝術派”基于“為藝術而藝術”主張所宣稱的普希金代表俄國文學發(fā)展的“優(yōu)美寧靜方向”的唯美主義闡釋形成對照。本文擬在系統(tǒng)梳理陀思妥耶夫斯基關于普希金論述的基礎上,勾勒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義批評中的普希金敘事。
一、普希金:“全人類最為迷人的和諧”的表達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俄羅斯精神的一個重要特征就在于高度的精神整合,即實現(xiàn)全人類“兄弟般團結(jié)”的生命天性。俄羅斯因“純潔”的基督教(東正教)信仰正日益顯現(xiàn)出自己的遠大理想——用全人類的愛將一切人(首先是歐洲人和俄羅斯人)聯(lián)接起來,從而實現(xiàn)普遍精神和解與和諧。俄羅斯精神個性的這一特點,即溫順虔誠、博愛和解、全人類性等精神要素的表達均來自普希金。普希金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完整回答和揭示了“什么是俄羅斯精神,它的一切力量將會奔向何處,以及俄羅斯人的道德理想是什么”。4在1867—1870年的創(chuàng)作札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誓“要按照普希金的寫作方式進行敘述(簡短不加解說,在心理描寫上的坦率和純樸)”。51871年,在給斯特拉霍夫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謙說與普希金相比,“迄今我還沒有完全學會運用我的資料。在我那里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都擠進一部作品里,以至于沒有了分寸與和諧。所有這些……多年來我為此深受折磨,因為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然而更糟糕的是我不去考慮自己的資料而為詩的激情所吸引,就著手表達力不從心的藝術思想……”6顯然,普希金的和諧與分寸感,以及普希金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能夠?qū)⒃姷募で榕c思想完美結(jié)合起來的天才藝術技巧讓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覺相形見絀。他認為自己在運用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方面遠遜色于普希金的地方是:詩的激情有時妨礙思想的深度拓展,也使自己的作品在藝術形式上顯得不夠和諧。這些無疑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學習普希金創(chuàng)作手法的個人“經(jīng)驗之談”,也顯示出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的思考和探索。
在1876—1877年《作家日記》(Дневник писателя)2月號中的《關于對人民的愛:必須同人民接觸》(О любви к народу. Необходимый контакт с народом)一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幾百年來,處在殘酷農(nóng)奴制壓迫下的俄羅斯人民雖然“在漫長歷史中受到各種各樣的折磨和誘惑,陷入愚昧、墮落甚至是放蕩之中,但卻依然保持著人的形象、人的美,保持著自己形象的美”,以及對“光明”即“美的理想”的熱烈渴望——“人民這些美的理想是強有力的、神圣的,正是它們在苦難的世紀里拯救了民眾;自古以來,這些美的理想同人民的心靈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永遠地賦予人民以淳樸和誠實的、真誠和寬廣的、向一切敞開的智慧,而這一切處在最為迷人的和諧之中”。而普希金捕捉到俄羅斯精神個性中的這一“最為迷人的和諧”,并且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復現(xiàn)了俄羅斯人民個性中從古至今傳承下來的“淳樸、純潔、溫順、智慧的寬闊等非凡的力量”。1陀思妥耶夫斯基驚嘆普希金作為一位貴族作家,那么早就開始轉(zhuǎn)向人民的生活,在“同人民的接觸”中懂得了什么是“迷人的和諧”。什么是“美的理想”,“其中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都是取自人民的,這從普希金創(chuàng)造出別爾金這一溫順、淳樸的典型起,就是這樣了”。2和根基主義先驅(qū)阿波羅·格里高里耶夫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予普希金晚年的《別爾金小說集》中那位在俄羅斯底層(民眾中間)游走的鄉(xiāng)村地主別爾金以極高評價,認為在別爾金身上“體現(xiàn)著俄國人民身上自古以來的和諧尺度”3。后來在《冬天記的夏天印象》(Зимние заметки о летних впечатлениях,1863)一文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概括了普希金晚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說普希金“這位貴族少爺幾乎把普加喬夫研究透了,洞察了普加喬夫的心靈……他這位少爺?shù)男睦镅b著別爾金。他以一個藝術家的魄力擺脫了自己那個歐化階層,并且從藝術人民性角度通過奧涅金對它進行嚴厲的審判,因為他是一位先知和預言家”。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昭示一個鮮明的時代文化命題:俄國知識分子應該像別爾金那樣,在二百年遠離人民根基,與人民之間中斷了幾乎一切連接和聯(lián)系之后,重新回到人民面前,從人民那里期待新的“思想和形象”。同時俄羅斯人民也應當坦然接受知識分子帶回民間的許多外來新事物和新觀念,并帶著寬容仁厚之心接納這些在西方“思想迷霧”中迷途多年的浪子。4這已是針對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典型根基主義闡釋。
另外,在1877年《作家日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針對文學界許多人認為普希金不過是過氣的拜倫主義者,“公民詩人”涅克拉索夫在文壇的地位甚至比普希金更高的觀點,指出不能將“拜倫主義”作為貶義詞:“拜倫主義”是歐洲生活中“偉大、神圣和必要的現(xiàn)象”,是對法國大革命后歐洲社會憂傷和絕望的合理表達,所以當時(19世紀初期)俄羅斯的強大智慧和寬容心靈都無法避開拜倫主義的影響。普希金卻憑借其俄羅斯人的和諧天性,一舉超越“拜倫主義”,為俄國找到了一條獨立自覺的道路,那就是“人民性,即崇拜俄羅斯人民的真理”。5俄羅斯人民在幾百年來的不自由狀態(tài)中沾染上許多惡習,甚至看上去非常粗魯和野蠻,但普希金能夠深刻洞察俄羅斯人的心靈,領悟到俄羅斯人民精神的實質(zhì),并將其納入自己的心靈理想之中?!捌障=鸬谝粋€宣稱俄羅斯人不是奴隸,從來都不是,盡管經(jīng)歷許多世紀的奴隸制度”。普希金“熱烈但溫柔地”熱愛俄羅斯鄉(xiāng)村、俄羅斯大自然,崇敬俄羅斯信仰。他不是以一位寬厚的上流社會老爺?shù)纳矸輵z憫“俄國農(nóng)夫”的苦難,而是憑借“俄羅斯方式”,即以俄羅斯天性來領會和感受俄羅斯人民的痛苦和命運。從歷史劇《鮑里斯·戈杜諾夫》中的編年史家皮敏的形象,到《別爾金小說集》中的俄羅斯大地上的漫游者——鄉(xiāng)村地主別爾金,再到《上尉的女兒》中的格列尼約夫上尉等“俄羅斯美的典型”身上,無不洋溢著“鮮活性格,體現(xiàn)著追求博愛、寬容與和解的俄羅斯精神”6 。這一普希金批評敘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義美學觀念在批評實踐中的精彩貫徹。
二、普希金: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預言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堅信,在實現(xiàn)全人類救贖、實現(xiàn)全人類兄弟般團結(jié)的道德理想方面,虔敬、順從并時刻跟隨上帝腳步的俄羅斯人先天具有巨大精神優(yōu)勢,而普希金就是俄國文學中這樣一位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預言家。這一針對普希金及其創(chuàng)作的根基主義論說,在1880年6月8日在莫斯科普希金銅像揭幕典禮上的“普希金演說”中得到精彩的展示。同年的8月12日,《作家日記》(1880年唯一的一期)上全文刊登了轟動一時的“普希金演說”,并且附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演說相關問題所進行的解釋和說明,其中突出強調(diào)了普希金作為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先知和預言家”的四個重要意義:第一,普希金第一個用全部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指出了“我國知識分子病態(tài)的現(xiàn)象,即它歷史性地脫離了人民根基,與人民距離遙遠且高高在上”1。 俄羅斯疾病的癥候在于一個半世紀(自彼得改革起)以來知識分子因陷入西方思想的“迷霧”而呈現(xiàn)出彷徨狀態(tài)。所以治愈俄羅斯疾病,實現(xiàn)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復興的唯一藥方就是知識分子回歸人民根基(真理),實現(xiàn)與人民根基(真理)的有機結(jié)合。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啟示意義就在于此;第二,普希金第一個塑造出“俄羅斯美的藝術典型”,即“直接來自俄羅斯精神,從人民真理那里獲得的”民族文化精神典型。2 這種“美的藝術典型”,是對虔敬、順從并時刻跟隨上帝腳步的俄羅斯人民及其鮮活生命個性的最真實表達。從這一點看,普希金深刻洞察了“俄羅斯靈魂”的秘密及其內(nèi)在生命悸動,并以諸多藝術典型的形式予以言說,顯示出他的文學作品在藝術性(想象與虛構(gòu))和思想性(“良好傾向性”)上的高度統(tǒng)一;第三,普希金的藝術天才還體現(xiàn)為對歐洲乃至全世界事物的敏銳思想反應能力和文化整合能力?!吧衿娴臍W洲國度”及其藝術家“在我們這個永遠處于創(chuàng)建中的俄國喚起許多高尚的思想、愛、沖動、活的生命和珍貴的紀念……俄國人高舉這些名字,對他們無限崇拜,用來直接服務于自己的使命”,使之成為俄國自身的力量?!皼]有一個詩人像普希金那樣具有這種使全世界與之共鳴的能力,而問題還不僅在于這種能力,還在于這種共鳴令人吃驚的深度,在于把自己的精神體現(xiàn)在其他民族的意識中且體現(xiàn)得十全十美……無論在世界哪一個詩人身上,這種現(xiàn)象絕無僅有?!且环N聞所未聞的現(xiàn)象,用我們的話說是一種預言性的現(xiàn)象,……因為這里最大限度表現(xiàn)了俄羅斯民族的力量,表現(xiàn)了詩歌的民族性,其發(fā)展中的人民性……”3普希金獨一無二的才華是對莎士比亞、拜倫、司各特、喬治·桑、狄更斯、席勒等一切歐洲作家藝術才華的全身心吸納,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滲透著歐洲的靈魂;第四,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中處處彰顯著全人類友愛理念和兄弟般團結(jié)的意識,以及引導人類達到終極救贖與和諧統(tǒng)一的人道主義理想。普希金以藝術的形式揭示出追求全人類性就是俄羅斯人固有的精神特征,并且告訴我們:“俄羅斯人民性,它的精神力量是什么,難道不是對作為最終目標的全世界性和全人類性的追求嗎?普希金完全成為民族詩人之后,一旦接觸到人民的力量,立即就預感到這種力量未來的偉大使命。在這里,他成了一個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人,一個偉大的先知?!薄爸辽僭谒囆g中,在創(chuàng)作中他無可置辯地表現(xiàn)出俄羅斯精神所追求的全世界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里所強調(diào)的四個方面的重要意義是對他“普希金演說”的進一步闡釋和補充。
在“普希金演說”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開始就引用果戈里的話說“普希金是俄羅斯精神中的一個特別的,也許是唯一的現(xiàn)象”,并補充說還“是預言性現(xiàn)象”。因為“普希金正好出現(xiàn)在我國社會剛剛產(chǎn)生正確自覺的最初階段,這時候離開彼得改革已整整過去了一個世紀”,普希金的出現(xiàn)“猶如一道新的光芒照亮了我們黑暗中的道路。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就是一種預言和指示”。5 普希金在創(chuàng)作上所走過的道路,恰好是俄國知識分子在19世紀上半葉俄羅斯與西方兩種文化(文明)交流碰撞的背景下民族意識走向自覺的時代,是彼得改革所開辟的百年“西化運動”轉(zhuǎn)向本土化歷史拐點的顯著標志時期:到了需要認真梳理從西方汲取的文明成果,并在立足自身民族文化身份的基礎上進一步思考俄羅斯在世界大家庭中的地位、命運和前途的時候了。普希金自己所走過的文學道路正好是對處于民族自決“最初階段”的俄國知識分子從對西方文明的亦步亦趨,到因失去民族根基而陷入西方“思想迷霧”中的彷徨,再到皈依人民真理這一復雜心路歷程的真實描繪。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此將普希金的藝術創(chuàng)作劃分為“三個時期”,1即《葉甫蓋尼·奧涅金》開始寫作前的“第一個時期”,《葉甫蓋尼·奧涅金》完成后的“第二個時期”以及以《別爾金小說集》《上尉的女兒》等散文為標志的“第三個時期”。
在“第一個時期”,普希金“模仿歐洲詩人,如安德烈·謝尼埃等,尤其是拜倫”。這個時期“歐洲詩人對他的天才發(fā)展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這種影響在他一生都始終保持著”,不過那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模仿,“即使是普希金最早的長詩也不全是模仿,在其中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出他別具一格的獨立性”。如長詩《茨岡》(Цыган,1827)中的阿樂哥是被俄國上流社會放逐的“西化”貴族青年,典型的“拜倫主義式”主人公,不過在西方浪漫主義情節(jié)之下隱含著“強烈的、深刻的、完全屬于俄羅斯的思想,這種思想后來如此和諧地表現(xiàn)在《葉甫蓋尼·奧涅金》當中”。普希金在阿樂哥身上天才地描繪出“祖國土地上不幸的浪子,那種歷史上的俄國受難者,那種在我們這個脫離人民的社會中,在歷史上必然要出現(xiàn)的受難者”。阿樂哥到異國他鄉(xiāng)茨岡人的營地,在野蠻而又獨特的大篷車生活中“尋找世界性的理想,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尋找安寧,以擺脫我們俄國知識界自相矛盾而又荒謬的生活”。這已經(jīng)不是拜倫筆下曼弗雷德式的絕望與漂泊,而是對生命真諦和全人類幸福的求索,因為“俄國浪子需要的正是全世界的幸福,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感到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像阿樂哥這樣的人“恰好在彼得改革剛過去百年后,生活在我們這個脫離人民力量的知識界”,當然還不善于正確表達自己的苦悶,只是朦朧感覺到真理不在那個令他厭惡的、聲色犬馬的彼得堡上流社會,“真理在他身外的地方,也許是在另一塊陌生的土地上”2。阿樂哥愛上茨岡女郎珍妃爾,并懷著輕率而熱烈的信賴投入她的懷抱,原本以為在茨岡人營地,在大自然懷抱中,在沒有文明和律法的人們身邊才可能找到幸福,可結(jié)果卻因自身“文明社會的嫉恨”而殺死珍妃爾,釀成流血慘禍。不過敦厚而不懂律法的茨岡人并沒有報復阿樂哥這位“驕傲的人”,而是把他趕走了事,從而寬宏大量地成全了他,使他能夠接下來為尋找真理和幸福而滿世界繼續(xù)漂泊。陀思妥耶夫斯基據(jù)此斷定《茨岡》這首長詩不可能是普希金“拜倫主義式”的模仿之作,而是預言性地揭示出按照“人民真理”解決問題的辦法:
真理不在身外,而在身中;在自身中發(fā)現(xiàn)自己,使自己服從自身,把握住自己,你就會看到真理。這個真理不在事物之中,不在你身外,不在大洋彼岸的某個地方,而首先在你自己的修為之中。戰(zhàn)勝自己,克服自己,你就會得到從未想象到的自由,于是你可以開始進行偉大的事業(yè),使別人得到自由,于是你將看到幸福,因為你自己的生活將得到充實,而你終將理解你的人民及其神圣的真理。世界的和諧不在茨岡人那里,也不在其他的地方。如果你本身首先不配得到它,兇狠而驕傲,不付出代價而要求生活無償?shù)亟o予你,甚至不認為有必要為它付出代價,那你就永遠領悟不到真理。3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演說”中認為,如何按照“人民真理”的內(nèi)在邏輯,實現(xiàn)“驕傲的人”(知識分子)回歸“人民真理”的途徑在普希金“第二個創(chuàng)作時期”完成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得到了更為清晰的表達。與普希金“第一個創(chuàng)作時期”里“拜倫式”幻想成分居多的《茨岡》等浪漫主義“南方組詩”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判定《葉甫蓋尼·奧涅金》“已經(jīng)不是幻想的,而是現(xiàn)實到處可以觸摸的:這首長詩以普希金空前絕后的創(chuàng)造力完美表現(xiàn)了真實的俄羅斯生活”。1 這一觀點似乎與別林斯基將《葉甫蓋尼·奧涅金》看作“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按照根基主義民族文化審美觀,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里所說的“真實俄羅斯生活”并不是別林斯基社會歷史批評所指的包羅萬象的社會生活,而是指知識分子在俄國大地上漂泊的“俄羅斯靈魂”及其內(nèi)在真實,即“最高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普希金真實刻畫了奧涅金這位“俄國浪子(以前和現(xiàn)在的漂泊者)的典型,頭一個以天才洞察力看透了他的命運,以及他在我們未來命運中的巨大意義”2。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奧涅金——“這還是同一個阿樂哥”:他一定來自“西化”的彼得堡,而非傳統(tǒng)的莫斯科,是彼得堡穿燕尾服的紈绔子弟和上流社會的人物,自少年時代起便出沒于沙龍、舞場和劇院,沉浸于聲色犬馬,但隨著青春的流逝,憂郁和失望那“高貴、隱秘的苦惱的魔鬼”頻繁地找上了門并使他坐臥不寧。3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紀事》中所說:“在京城彼得堡,青春會很快消失,希望會很快枯萎,健康會很快被破壞,整個的人會很快發(fā)生蛻變。”4于是奧涅金憤然離開彼得堡,先是來到“俄羅斯的心臟”——莫斯科,后又去了偏僻鄉(xiāng)村,但對他這樣一個已習慣西方“文明生活”的“俄羅斯的歐洲人”來說,“他不知道在這里該做什么,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做客”,只好靠與連斯基(奧涅金在鄉(xiāng)下度假的唯一好友)心不在焉地談論盧梭的“契約論”,或參加鄉(xiāng)村舞會,或與別人進行爭風吃醋的決斗等上流社會游戲來打發(fā)寂寞無聊的時光。奧涅金在決斗中殺死好友連斯基,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解,“不過是出于‘俄羅斯的憂郁癥,說不定他也許是為世界理想而患上這一憂郁癥的,這完全是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確實是這樣的”。奧涅金在決斗失手殺死連斯基以后,“懷著巨大的苦悶,手上沾著在愚蠢的怨恨中留下的鮮血,在祖國各地流浪”,甚至一個人“心懷對故土的思念到國外(歐洲)流浪,由于他是無可爭議的聰明人和真誠的人,他在異國他鄉(xiāng)就更加感覺到和自己格格不入了”,但這種四海漂泊的日子不會輕易停止,因為“誠然他熱愛祖國的土地,但并不信任它。不用說他聽到過不少有關祖國理想人物的事,但他不相信它。他只相信在祖國的土地上完全沒有可能從事隨便哪一種工作,而對于那些相信有這種可能的人……他只能報以苦笑”。5 在多年沒有結(jié)果的游蕩之后,奧涅金就像幽靈一樣,帶著一身疲憊重新回到了彼得堡,指望在“最后的愛情”中獲得心靈的平靜,但遭遇到的同樣是無望和失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里,奧涅金與其說是被俄國上流社會放逐出來(或自我放逐)的、無所事事的“多余人”,不如說是因失去與人民真理的生命聯(lián)系而陷入迷途,卻又不甘沉淪、苦苦尋覓全人類大同的真誠求索者,一個失去了腳下根基,只靠幻想而生活的俄國人——“一種具有奇特視力,能在一切事物中看到虛幻的東西”6的幻想家。某種意義上,奧涅金更像是那種俄羅斯民間故事里常常出現(xiàn)的,到處尋找自由樂土和世界幸福的“真理探索者”(правдоискатель),到頭來收獲的只不過是水月鏡花。在這一意義上,早年《茨岡》中的阿樂哥是奧涅金的精神先驅(qū)。奧涅金這個“游手好閑的人”“驕傲的人”“迷途的人”,在天性上仍然是阿樂哥那樣的浪子和思想彷徨者,差別僅僅是在不同的時代出現(xiàn)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與“歐化”、迷途的“俄國浪子”奧涅金相反,《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鄉(xiāng)村貴族少女達吉雅娜則是一個“堅定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的人,是普希金所創(chuàng)造的系列的“正面的、美的典型”中最為生動的一個。7“這些典型身上主要的美在于無可爭議和明顯的真實性,以至于已無法否定他們:他們像雕像那樣矗立著……”訴說著俄羅斯的精神力量和靈魂深處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普希金詩體歷史劇《鮑里斯·戈杜諾夫》中被伊萬雷帝處死的俄羅斯修士——編年史家皮敏是彼得改革之后俄國文學里出現(xiàn)的,迄今為數(shù)不多的“正面美好的典型”。皮敏在劇中代表莫斯科民眾“沉默的大多數(shù)”發(fā)聲,向沙皇曉諭古老的“俄羅斯真理”,其中處處都可以聽到“對俄羅斯性格的信念,對其精神力量的信念”,是普希金在俄國大地上找到的、莊嚴的俄羅斯悲劇形象,關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甚至“可以寫成整整一本書來,以為我們指出這個莊嚴的俄羅斯人形象的全部重要性和全部意義”1,但皮敏在劇本中并非主要角色,其典型的藝術性和真實性也沒有《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達吉雅娜高。達吉雅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中,毫無疑問是這首長詩的最主要主人公。還需要指出的是,達吉雅娜“是正面的、美的典型,是對俄羅斯婦女的謳歌……甚至可以說,俄羅斯婦女這種美的正面典型,之后在我們的文學中幾乎再沒有出現(xiàn)過,也許只有屠格涅夫《貴族之家》中的麗莎是個例外”。就天性而言,達吉雅娜是個從未喪失與人民之間精神聯(lián)系的貴族知識女性,“單憑自己高貴的天性就能夠預感到真理在哪里,它有些什么樣的內(nèi)涵”。2如同普希金后來在《別爾金小說集》中所創(chuàng)造的那位愛旅行的鄉(xiāng)村地主別爾金,達吉雅娜與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與俄羅斯土地、俄羅斯大自然、俄羅斯民間的事物緊密相連,按照普希金的原話說,“達吉雅娜(這靈魂上的俄羅斯人,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熱愛俄羅斯的冬景/熱愛它美妙的寒冷風光/熱愛凜冽的白晝太陽下的霜凍……”3這位在俄國偏僻外省莊園生活中長大的姑娘,是個天真無邪、樸實無華的優(yōu)雅貴族少女,生活得堅定而真實,沉默而憂郁。她以巨大勇氣沖破世俗偏見,大膽給奧涅金寫情書(這反映出她俄羅斯土地般的真實),表白她內(nèi)心熱烈的情感,并愿意把終身托付給他。但“歐化”的思想迷途者——“驕傲的人”奧涅金幾乎不了解她,把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勇敢行為當作是不成熟的“道德的幼芽”,“不能從這個可憐姑娘身上看出她的完美”。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在長詩里要是有誰算是道德上的幼芽,那么當然無可爭議的就是奧涅金本人。他確實是不了解她:難道他能理解人類的心靈?這完全是一個脫離現(xiàn)實(俄國現(xiàn)實)的人,這是個一輩子都不會安分的幻想家?!?
后來重回彼得堡的奧涅金在給達吉雅娜的信中表白說他一直在“用心靈來領略她的完美”時,他“還是沒有從這位貴婦人的形象中真正了解她”。奧涅金與達吉雅娜愛情悲劇的真正原因是:“在他的一生中,她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沒有為他所了解,也沒有得到他應有的正確評價?!毕喾矗_吉雅娜卻憑借在人民生活中培養(yǎng)出的“高貴天性”,領悟到奧涅金身上“奇特而費解”的謎之“謎底”,感知到奧涅金“等待和苦悶”的原因:這就是從她觀看奧涅金的書房時,“細細地看著他的書籍和用品,竭力根據(jù)這些物品猜度他的心思”,并露出旁人不解的笑容,嘴唇輕輕說出來的那句話——“他會不會是個拙劣的模仿者?”的確,就奧涅金身上“歐化”的彼得堡紈绔少年派頭,以及對個人主義、盧梭的“契約論”等西方“文明成果”的盲目迷戀或亦步亦趨而言,他是個思想上脫離了本土文化精神根基的“拙劣的模仿者”,一個終生“游手好閑”,不懂人民真理的“俄國浪子”——“當他們在彼得堡再次重逢時,她已完全了解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達吉雅娜最終拒絕奧涅金的愛情(雖然她依然還愛他)不是“像一般的俄國婦女那樣不敢邁出勇敢的一步,無力沖破束縛她的藩籬,或不肯犧牲名譽、財產(chǎn)、上流社會地位對她的誘惑和道德上的嚴格規(guī)范”。要知道“俄國婦女一向勇敢,甚至敢于為她的個人信仰而去赴湯蹈火”5,原因完全在于面臨愛情抉擇時的俄羅斯道德解決方式,即俄羅斯人民真理的內(nèi)在邏輯。達吉雅娜從鄉(xiāng)下來到彼得堡,成了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有人說上流社會的宮廷生活玷污了她的心靈,正是由于顯赫將軍夫人的地位和上流社會觀念部分地成了她拒絕奧涅金的原因”,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我們達吉雅娜在樸素情感上“仍舊是從前那個鄉(xiāng)下來的姑娘!她并沒有變壞,相反奢侈的彼得堡生活使她苦惱,讓她感到憂郁和痛苦,她憎恨自己顯赫的地位”。面對奧涅金的苦苦追求,她說出了斬釘截鐵的話:“但我已經(jīng)嫁給了別人 / 我會一輩子對他忠誠?!?她“是忠于那個當了將軍的老頭子嗎?她不可能愛他,因為她依然愛奧涅金,她答應嫁給那個將軍(當然他是正直的人,一個愛她并尊敬她,以她為驕傲的人),僅僅是因為‘母親眼淚汪汪,對她‘苦苦哀求,而在她屈辱、破碎的心中當時只剩下絕望”。但問題在于,“就算她帶著絕望心情嫁給他,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她的變心會使他蒙受恥辱,置他于精神絕境。難道一個人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痛苦的基礎上?幸福不僅在于享受愛情的歡樂,還在于精神上的高度和諧。如果背后存在不忠的、殘忍的、沒有人性的行為,那精神上還能夠得到什么安慰?她能夠僅僅為了尋求自己的幸福而私奔嗎?如果幸福是建筑在讓別人痛苦的基礎上,那還有什么幸??裳浴保客铀纪滓蛩够J為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達吉雅娜“有著崇高的心靈,懷著痛楚萬分的心,她能夠做出另外抉擇嗎?不能,這個純潔俄羅斯女性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讓我一個人失去幸福,讓我的不幸比這個老頭子的不幸更深重吧,最后,但愿任何人,包括了這個老頭,永遠都不知曉我所做出的犧牲,我不愿犧牲別人去獲得自己的幸福!這是悲劇,但它的確發(fā)生了,要超越這條界限幾乎是不可能的?!蓖铀纪滓蛩够踔翍岩桑骸熬退氵_吉雅娜無牽無掛,就算她丈夫已經(jīng)故世,她成了寡婦,那時她還是不會跟奧涅金走。”1因為她已經(jīng)徹底地看透奧涅金這個“驕傲的人”,這個“拙劣的模仿者”和一事無成的幻想家!奧涅金在給達吉雅娜的信中哀告:“這是我的救星,這是我擺脫煩惱的唯一出路,是我從前錯過了它,而‘幸福本來是可以得到的,它就這么近!”。但實際上,“他只愛自己的幻想,而不是愛她這個依然像從前一樣溫順的達吉雅娜!……他把她當作別的東西,而不是把她當作她本人,他愛上的甚至不是她。也許他誰也不愛,甚至從來不會愛上別人,盡管他精神上是那么痛苦!他愛的是幻想,因為他自己就是幻想。即便她今天真的跟他走,那么到明天他就會感到失望,并且認為自己很可笑”。與深深植根于俄羅斯人民精神土壤的達吉雅娜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斷定奧涅金“沒有任何扎根的地方,這不過是俄羅斯大地上隨風飄蕩的繡球草”,而達吉雅娜“即使感到自己的一生已走向毀滅,但她還是懷著堅不可摧的感情,這是她的精神支柱。這是她對童年和故鄉(xiāng),對開始溫順純潔的一生的偏僻鄉(xiāng)村的回憶——這就是‘她那可憐的乳母墳塋上的十字架和樹枝的陰影。這些回憶和從前的形象對她來說比任何東西都寶貴……這些形象拯救了她的靈魂,使她不至于徹底走向絕望?!@里有一種堅不可摧的東西。這里有同故鄉(xiāng),同故鄉(xiāng)人民,以及其他一切神圣事物的聯(lián)系”。達吉雅娜之所以會拒絕奧涅金,是因為她實際上代表著在俄羅斯故土上,“有這么一些深沉而剛強的靈魂,他們不會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圣物送去受辱,即便是出于無限的憐憫”2。她的選擇提醒像奧涅金這樣喪失自己文化根基的知識分子,無論如何不要輕視俄羅斯精神傳統(tǒng)——那才是俄羅斯人真正的家園和靈魂歸宿。
這樣,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普希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一不朽長詩中表現(xiàn)出他是一位前所未有的偉大人民作家,他“一下子最準確、最深刻地指出了我們(知識分子)的本質(zhì),我們高居于人民之上的上流社會的核心問題”及其“俄羅斯式”的道德解決途徑,那就是:對于因陷入西方思想“迷霧”而走進死胡同的俄國知識分子來說,實現(xiàn)自身精神和道德完善的唯一出路就在于重新回歸人民根基,在順從、謙恭的交往中實現(xiàn)與人民生活的有機結(jié)合,進而重新接續(xù)長期與人民真理中斷了的有機聯(lián)系。普希金在他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中一方面“刻畫出一個俄羅斯浪子(以前和現(xiàn)在的漂泊者)的典型,頭一個以天才的洞察力看透了他,看透了他的歷史命運以及他在我們未來命運中的巨大意義”;另一方面“還同時刻畫了俄羅斯婦女的正面的、無可置疑的美的典型”。特別是達吉雅娜這個俄國文學中的優(yōu)美民族文化典型,“是普希金在俄國土地上發(fā)現(xiàn)的,為他所描繪,為他所塑造,并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以其永遠不可爭辯的、謙和而莊重的精神美擺在了我們面前。它證明了俄羅斯人民生活中強大的精神因素,正是這種強大的精神因素產(chǎn)生了這種無可置辯的真理的形象。……這是人民精神,它是人民所創(chuàng)造的,這種精神生命力是存在的,它是強大的、無邊的。如果說這是信念,那么也可以說是一種希望,一種為俄國人而存在的偉大希望”。因此,普希金憑借“某種能夠和人民親近的因素”成為一個真正俄羅斯人民作家,“是俄國作家中第一個在人民中發(fā)現(xiàn),并在同一個創(chuàng)作時期的其他作品中為我們帶來一系列正面、美好的俄羅斯人典型的作家”。1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演說”的后半部分中將“普希金藝術活動的第三個時期”界定為“確立我們對俄國的獨立性的信念,確立我們對人民力量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自覺的希望,確立我們對于未來在歐洲各民族大家庭中富有獨立使命的信念”,即俄羅斯履行其彌賽亞主義使命,承擔起實現(xiàn)“全人類兄弟般團結(jié)”的最后階段,并且極力渲染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全人類意義。這個階段的作品(主要是中晚期,部分是在普希金去世后才問世)中“主要是一些閃耀著世界思想光輝,反映其他民族富有詩意的形象”,如贊頌浮士德的抒情短詩《浮士德一景》(Сцена из Фауста,1828)、描寫西班牙貴族騎士的小悲劇《吝嗇的騎士》(Скупой рыцарь,1831)、表現(xiàn)英國貴族生活的小悲劇《石客》(Каменный гость,1830)、《瘟疫流行時期的盛宴》(Пир во время чумы,1830)、講述莫扎特音樂生活的《莫扎特與沙萊里》(Моцарт и Сальери,1830)、描述埃及艷后的《埃及之夜》(Египетские ночи,1832)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嘆歐洲出現(xiàn)過無數(shù)的藝術天才——“莎士比亞們、塞萬提斯們、席勒們”,但沒有一個歐洲藝術天才“像普希金那樣具有使全世界與之共鳴的能力……這種共鳴的令人吃驚的深度,在于把自己的精神體現(xiàn)在其他民族的精神中,幾乎體現(xiàn)得十全十美”,而且“他正是同我們的民族一起具有這種能力,我們民族的這種最主要的能力……而成為一名人民詩人”。歐洲最偉大的詩人從來不能夠像普希金所表現(xiàn)的那樣,“以這種異邦的、可能是和他們相鄰的民族的天才力量體現(xiàn)出那個民族的精神,這一精神的整個深度及其對所肩負使命的全部憂慮……只有普希金一個人具有把異族的民族性完整體現(xiàn)出來的特性……只有普希金身上才有這種現(xiàn)象,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現(xiàn)象,用我們的話說是一種帶有預言性的現(xiàn)象,因為……這里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了他的民族力量,表現(xiàn)了他的詩歌的民族性”,即“全世界性和全人類性的追求”。2普希金天才的創(chuàng)作昭示了這樣的一個事實:俄國人民天生就具有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和追求全人類和諧共處的良善愿望,“我們不是敵視,而是友好地,滿懷心中的愛接受其他民族的天才……寬容和調(diào)和各種分歧,這就表現(xiàn)出我們剛剛對自己宣告和表示的、對于同偉大的雅利安人所有民族的全人類聯(lián)合的意愿和傾向。……俄羅斯人的使命無可置辯地就是歐洲和全人類的使命。要成為真正的俄羅斯人,成為完全的俄羅斯人也就意味著成為所有人的兄弟”。從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審美高度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俄國目前“所有這種斯拉夫主義和西歐主義之爭不過是一種很大的誤解”,不過是行將走向精神和解的暫時現(xiàn)象。將來“所有俄國人都會無一例外地明白,要成為真正的俄國人就意味著徹底把和解帶進歐洲,以全人類共有的、聯(lián)合一切的心靈,為歐洲的苦悶指明出路,懷著博愛之心把我們的兄弟情分裝進他們的心靈。最后,也許會按照基督福音的教義說出偉大的普遍和諧和各民族實現(xiàn)兄弟般的徹底統(tǒng)一的那句話”。3 在各個流派之間思想紛爭不斷、虛無主義盛行的19世紀行將結(jié)束、新的世紀即將開始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俄國文藝界隆重紀念普希金的意義正在于此:
如果說我們的想法只是幻想,那么對普希金來說,這種幻想至少是建立在這種想法(俄羅斯性即全人類性)的基礎上的。如果普希金能夠活得更長久些,那么他很可能會顯示出為我們的歐洲兄弟所理解的俄羅斯精神偉大而不朽的形象……也會來得及把我們所追求的全部真理向他們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誤會和爭執(zhí)也許就會比現(xiàn)在看到的要少些?!障=鹉旮涣姷臅r候與世長辭,毫無疑問,他把某些偉大秘密帶進了墳墓。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在他已不在人世的情況下去探索這些偉大的秘密。4
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希金演說”,革命民主主義陣營的批評家們率先指出,這種借助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所想象出來的未來和諧世界圖景,脫離了俄國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認為作家所熱烈鼓吹的“全人類兄弟般團結(jié)”帶有抽象特點,1其追求自我完善和道德救贖的立場掩蓋了俄國知識分子四海漂泊的社會和政治原因。就連19世紀末“白銀時代”具有強烈斯拉夫主義傾向的宗教哲學家K.列昂季耶夫也隨即發(fā)表文章,指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演說中宣揚“高傲而無望地追求塵世的溫順和虔誠”,從而忽視了人類“個人精神的絕對權(quán)力”,從而給在歐洲正走向衰落的基督教染上了“過分的玫瑰色色彩”。2鑒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發(fā)表了“普希金演說”后8個月就去世,“普希金演說”無疑成了他的“天鵝絕唱”,同時也是對延續(xù)達二十年的根基主義運動的總結(jié)。
不過,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普希金文學創(chuàng)作的所有評述都無可挑剔。1877年,在《作家日記》中的名為《自封的預言家們和繼續(xù)在豌豆大街上制作月亮的瘸腿箍桶匠們:一個不知名的俄羅斯偉人》(Самозванные пророки и хромые бочары,продолжающие делать луну в Гороховой. Один из неизвестнейших русских великих людей)的4篇系列文章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社會政論家的面孔,借助對巴爾干問題的評論,揭露“文明”歐洲的偽善,肯定普希金在系列組詩《西斯拉夫人之歌》(Песни западных славян,1834)中所體現(xiàn)的泛斯拉夫主義思想,為俄羅斯大國沙文主義唱贊歌。1876—1877年,巴爾干半島爆發(fā)塞土戰(zhàn)爭,實際上是俄國與奧斯曼帝國為爭奪巴爾干的勢力范圍而進行的一場非正義戰(zhàn)爭。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將這場戰(zhàn)爭美化為俄羅斯作為全體斯拉夫人的兄長為“拯救”塞爾維亞兄弟免于土耳其人壓迫而進行的一場維護斯拉夫兄弟團結(jié)的“解放戰(zhàn)爭”。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稱,知識界要本著普希金當年的教導,勇敢去維護東正教文明與法則,譴責土耳其人在塞爾維亞的惡劣暴行,呼吁俄國絕不能對東方“異教徒”的侵略袖手旁觀。3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借助普希金個別詩歌論及“俄土戰(zhàn)爭”或“東方問題”的文章,顯然充斥著民族沙文主義意識,在當時批評界,特別是在《現(xiàn)代人》革命民主主義陣營內(nèi)一度引起激烈的反駁,被后者認為是“替官方擴張政策大唱贊歌”4。
三、結(jié) 語
概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評中的普希金敘事,顯示出獨特的根基主義民族文化審美視角和深刻的哲學批評深度。他的普希金敘事確立了普希金作為俄羅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預言家”和“先知”的穩(wěn)固歷史地位,將俄國文藝界早在19世紀30年代(普希金尚未去世)就已開始的針對普希金延續(xù)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造神運動”推向了歷史的頂點。特別是在19世紀后半葉普希金遭受革命民主主義派的貶低,或“純藝術派”誤導而影響衰落的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希金批評無疑進一步強化了俄羅斯人對普希金的熱愛,提振了俄羅斯人以普希金為榮的民族自豪感,以及相信自己在人類陷入物質(zhì)性庸俗、利益紛爭和精神敵對的關鍵時刻,肩負著拯救全人類,解救世界于倒懸的彌賽亞主義使命。按照批評家格羅斯曼的話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極其深刻和強有力地表達了他全部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個最為珍密的思想:對全世界人類大聯(lián)合的熱烈向往,按照他的看法,負有實現(xiàn)這種大聯(lián)合使命的首先是俄國。正因為如此,他才如此重視普希金那些‘閃耀著具有世界意義的思想的文學作品,正因為如此,他才十分推崇普希金對全世界人民所抱持的有求必應的深刻同情態(tài)度——‘我們民族的這一最主要特征”。當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評中的普希金敘事就其整體的歷史影響而言,“不是學術報告,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演說或批評文章,而是充滿著激情的、語言深刻的、真正的散文詩。……它猶如一篇雄渾有力、格調(diào)明快的酒神頌歌,這篇酒神頌歌頓時光焰奪目地照亮了普希金那張不朽的優(yōu)美面孔”。5
責任編輯:錢果長
*收稿日期:2023-02-12;修回日期:2023-04-1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白銀時代的俄羅斯宗教美學研究”(22BZX27)
作者簡介:季明舉(1966-),男,山東臨沂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藝理論、俄羅斯小說詩學。
1 根基主義(Почвенничество,中文通常譯成“根基派”或“土壤派”)是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思想本土化運動中一個醒目的,集政論、哲學、宗教、美學、歷史學、文化學于一身的民族主義理論派別。作為一股宣稱超越西方主義、斯拉夫主義,以及唯物主義(革命民主主義)的“迷霧”,回歸俄羅斯人民“根基”(почва)的民族文化審美思潮,根基主義運動以1860年《時間》(Время)月刊創(chuàng)建(“發(fā)刊詞”的公布)為其派別正式誕生的標志,以1881年其靈魂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為休止符,先后存續(xù)二十余年,主要思想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格里高里耶夫和斯特拉霍夫三人。根基主義呼吁俄國知識分子回歸人民“根基”(真理),實現(xiàn)在人民“根基”(真理)面前的和解,鼓吹超越西方主義和斯拉夫主義,實現(xiàn)本土民族文化精神復興,其理論貢獻是在文藝界崇尚功利主義或唯美主義的年代大力弘揚民族傳統(tǒng)價值,進而將審美意識牢牢地植根于俄羅斯完整生命意識和文化根基觀念之中。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41. Л.Наука.1972-1990.
3 馮春編著:《岡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羅連科文學論文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53頁。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C.69.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ая А. Г. Вспоминания. М.Издат.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1.C.115.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X. C.208.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X-2. C. 43-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I. C. 43.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I. C.49. Л.Наука.1972-1990.
4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馮增義、徐振亞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頁。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14.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15-116.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29.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0.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0-131.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1.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6-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 34.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 33. Л.Наука.1972-1990.
7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Пушкин А. С. C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 Том 4.М.:ГИХЛ.1959-1962. C.95.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141.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Пушкин А. С..C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 Том 4.М.:ГИХЛ.1959-1962. C.176.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1-142.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1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5-146.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7-148.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8. Л.Наука.1972-1990.
1 [俄]格羅斯曼著,王健夫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傳》,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56頁。
2 Леонтьев К. Н.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 и грядущие судьбы России. М.Издат. Институт русск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2010.C.744.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 C. 40. Л.Наука.1972-1990.
4 Фридлендер Г.М..Летопись жизни и творчества Ф.М.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 в 3-х томах. Том 3. СПб.,1993-1995. C.130.
5 [俄]格羅斯曼著,王健夫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第7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