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嬌
(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2)
周先檀,字蕘珊,湖南衡陽人。據(jù)其詩文可知,他出生于道光七年(1827 年),曾在京師充鑲白旗教習,并授五品銜的候補工部員外郎,任職都水司。同治十三年(1874 年)入金順府,隨軍西征,親歷了左宗棠收復新疆之戰(zhàn),擔任文牘工作。西征后仕途有望,左宗棠將其由候選員外郎保薦知府花翎,又賞加道員銜、記名總兵。周先檀在光緒四年(1878 年)因病卒于兵營,有詩文集《味道軒集》12卷存世,其中記錄收復新疆的是《西征草卷》3 卷。
關于周先檀投筆從戎,入伍西行的原因前人已有研究成果,大致可歸為三類。最早是李仲光1987 年于《新疆歷史研究》發(fā)表論文《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軒集〉》,依據(jù)周先檀《新城縣署與吳毅欽同年駿昌夜話》詩中自注“毅欽曾函催余赴西征幕府,余逡巡未果”[1]242,判斷他是在友人的規(guī)勸下選擇入幕西征的。隨后,錢伯泉1989 年于《文獻》上發(fā)表論文《晚清詩人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軒集〉》,其中提到周先檀西征的原因在于“進京應試落第,因為不甘沉滯于下僚,決心從軍西征,趁著年富力強,爭取建功立業(yè)”[2]96,該文將周先檀的西征視作考場失意后無可奈何下的出路。吳華峰于2019 年發(fā)表論文《周先檀事跡新證》載《新疆大學學報》,他注意到周先檀與達官顯宦的交際可能在入幕府時幫助他尋得一官半職。同治四年(1865 年)周先檀作《濡須訪彭雪琴宮保不遇》:“一別旌麾十五年,須眉今已畫凌煙”,彭玉麟字雪琴,與曾國藩共同創(chuàng)辦湘軍水師,和左宗棠、曾國藩等人名重一時,周先檀是彭玉麟的故舊,那么他很有可能通過彭玉麟努力結交其他官員。吳華峰總結了先前的研究成果和自己的發(fā)現(xiàn),認為并非單一因素導致周先檀做出西行的選擇,而是由以上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前人研究僅關注到周先檀西征的內(nèi)因,而忽略了周先檀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周先檀入金順府的時間是在攻克肅州后,湘軍大獲全勝、勢如破竹之際。《清實錄》同治十二年(1873 年)十月己亥(二十四日)“諭軍機大臣等,左宗棠、金順奏,克復肅州,首要各逆及土客悍賊殲滅凈盡”?!耙钥藦透拭C肅州城,總督左宗棠、將軍金順得旨嘉獎”[3]741-743。同年,日本襲臺,清政府無力保衛(wèi)臺灣,而塞防這邊卻在歷時一年的戰(zhàn)爭后終于傳來捷報,在這種時局下,攻克肅州的佳音無疑能夠振奮人心,讓類似周先檀這樣的下層文人看到了實現(xiàn)自身功名利祿心的機緣,克復肅州的現(xiàn)實意義是為清廷出兵新疆打通道路,憂心西北戰(zhàn)局的文人認為收復新疆勢在必行。周先檀的詩可以證實他在同治十三年(1874 年)隨軍西征的原因之一確實是因為西北戰(zhàn)局局勢逐漸明朗?!锻问サ略姟沸颉捌淠晡逶略颇系锥?,越九月,甘肅蕩平,積年逋寇,以次芟夷凈書至矣哉?!薄俺枷忍?,自知辭旨弇鄙,未足以測高深,謹攄管窺,作四言詩,以扢揚”。詩曰“中原方靖,邊患未紓。南詔西陲,伏莽紛如。”[1]257周先檀所作這首古色古香的紀功四言詩,“位卑未敢忘憂國”,體現(xiàn)出詩人對全國戰(zhàn)事尤其是西北地區(qū)局勢的密切關注。在這首詩里,周先檀對左宗棠不吝贊美之詞,“咨汝宗棠,杖節(jié)西征”,“帝謂左伯,嘉爾精忠。鞠躬盡瘁,古大臣風。關隴耆定,惟乃之功。虛席久待,協(xié)揆是崇。爾惟坐鎮(zhèn),善后圖終?!保?]257-260又另作《賀左宮保以廓清甘肅功晉位協(xié)揆》專門記述左公功勛。自同治十三年(1874 年)起,海防和塞防均出現(xiàn)重大危機——日倭進攻臺灣且沙俄隱患新疆,但籌備軍餉時卻左支右絀,因而清廷內(nèi)部展開了保衛(wèi)東邊海疆還是保衛(wèi)西邊新疆的爭論,直到時任陜甘總督的左宗棠提出國防策略應當“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并重”[4],這是中國作為海陸復合型國家在國防道路上的必然選擇,結合當時的情況,日本入侵臺灣之事已大致了結,俄方卻正在侵占伊犁,大敵壓境于新疆,顯然更應當解決塞防的燃眉之急。清廷最終采納了左宗棠的建議,堅持傳統(tǒng)的塞防并注重海防,于光緒元年(1875 年)任命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周先檀投誠塞防一派的心思顯而易見。在光緒二年(1876 年),面對朋友勸周先檀轉效“海防派”時,周先檀作《答荊浦茂才》一信,書“我軍子西,不能又鶩夫東”,重申了自己支持左宗棠的立場,既表明他對塞防信心十足,也說明他要在西北開展事業(yè)、大展宏圖之決心。
首先討論周先檀的《西征草卷》被稱為“日記體”的原因。日記的根本要素是“日”與“記”,即時間意識與記錄意識,“日記體詩是借鑒了日記的時間性和記錄性特色的詩歌類型”[5]58-68。綜合現(xiàn)有研究,可以認定個人化、生活化、日?;?、真實性與逐日性是“日記體”詩作的特征。“日記體”詩歌可以溯源至南北朝詩人,陶淵明、謝靈運等人就有以某時某地某事命名的詩作,發(fā)展至宋代,“日記體詩”已十分繁盛、蔚為大觀,比如陸游的《入蜀記》、文天祥按日書寫國破家亡的一系列紀行詩等。周先檀的《西征草卷》有游記(《霍山書院別莊游莊游時為院長》《溫泉》)、有紀行(《出塞行》《苦寒行》)、有感嘆時間之作(《立秋時在平?jīng)觥贰冻Α贰段迨醵取罚?、有送別友人之作(《送茀恬歸里》《送子猷赴俄羅斯》),這些詩作都帶有“日記體”個人化、生活化、日?;?、真實性的基本特點。其中最關鍵的是《西征草卷》具備“日記體”詩歌之根本特色,即時間意識與記錄意識。
其次是“戰(zhàn)地”的命名由來?!段髡鞑菥怼啡鐚嵱涗浟酥芟忍从H歷的“收復新疆”之過程。從籌糧行軍等戰(zhàn)前準備工作,如《送恩雨三佐軍入關征糧》《喜俄羅斯時運糧至》《行幄酷熱》所記;到戰(zhàn)時實況,如《九月二十一日克復南城》《連旬攻圍南城未下眾心焦憤書此諭之》《聞湘軍連克達坂托克遜吐魯番三城》《和闐西四城一律克復》;而戰(zhàn)后勝利的部分,因其于軍營病故而殘缺?!段髡鞑菥怼饭灿性姼?21 首,與戰(zhàn)爭相關的有62 首,占比超過四分之一。命名為“戰(zhàn)地日記體”而非“戰(zhàn)爭日記體”的原因在于,周先檀更多著墨在戰(zhàn)場之上。他記錄的作戰(zhàn)區(qū)域有濟木薩(今吉木薩爾縣)、阜康、古牧地(今烏魯木齊米東區(qū))、昌吉、綏來(今瑪納斯縣)、景化城(今呼圖壁縣)、達坂、托克遜、吐魯番等。周先檀作為隨軍文人,除了文牘工作外,他還擔任了類似戰(zhàn)地記者的記錄工作,負責用文學的表達方式記敘戰(zhàn)地的位置、戰(zhàn)況、戰(zhàn)術及敵方情況等。如《二十八日下輯懷城》:“巖巖古牧地,四面山環(huán)抱。沃衍為黃田,繡壤皆麥稻。輯懷峙其中,蟻屯萬夷獠。旁列眾小寨,星羅森障堡?!遍_篇介紹了輯懷城的地理位置優(yōu)越——四面環(huán)山、繡壤黃田,其次介紹敵人的排兵布陣——星羅小寨、頑固堡壘?!跋葘⒈娬?,沖鋒盬其腦。援賊忽麝集,獷猁俱著縞。血戰(zhàn)逐林坰,斬刈迅薤草。外援既芟除,孤城死相保。竭盡七日力,炮臺督營造。高矗瞰城國,雷轟雉堞倒。將士投袂興,填壕載萏稿。肉搏一齊登,戈鋌雜羽葆?!睉?zhàn)況激烈且膠著,反賊垂死掙扎派來援軍,清軍隨機應變調整戰(zhàn)術,依靠炮臺轟開城門,入城后又展開肉搏??嗾鲪簯?zhàn)最終取得該戰(zhàn)役的勝利,沉重打擊了敵方勢力?!皻夤埲瑲g聲騰鳧藻。兇悍悉聚殲,允足申天討。”
而且,同樣面對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性質不同,書寫“日記”的詩作內(nèi)容也不同,文天祥是肝腸寸斷的血淚,周先檀是隱藏在勝利背后的焦慮。這種焦心憂慮體現(xiàn)在《西征草卷》卷三的詩作里,此時已經(jīng)收復了北疆全部和南疆大部分,但伊犁的問題仍舊懸而未決,周先檀對此時有擔憂。比如《立秋》“西望益離(即伊犁)正烽火”,《戒行李》“邊事方靡盬,烏孫未納款”。舊友重逢討論的也還是這個話題,《共話》“西陲邊事棘,努力裕良謀”,再如《偶成》“龜茲烽火正連天,烏孫荊榛猶塞道”,以及《次漢皋四兄寄懷元韻奉畣》“但望烏孫早恢復,金甌缺后得重圓”,都說明周先檀面對戰(zhàn)爭局部的勝利并非盲目樂觀,他對未來事態(tài)發(fā)展的走向依然感到憂心。
日記體詩歌以年、月、日為記錄單位,展現(xiàn)了日復一日書寫的“逐日性”與年復一年書寫的“逐年性”兩種風貌,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間意識。
明人賀復徵闡釋日記的定義是“逐日所書,隨意命筆”[6],那么“日記體詩”是否應當具備“逐日性”呢?如何理解“逐日”呢?
“逐日性”的首要要素就是“逐”,這里“逐”是按照先后次序、連續(xù)連貫的意思,即在一段時間內(nèi)(一周、一旬、一月或周年)連續(xù)寫作,是完整完備、有頭有尾,具有整體性的接續(xù)敘事。日記體詩的重要特質是日期記錄準確,若非特意標清日期,如何稱得上詩人具有記錄時間的意識呢?《西征草卷》中日期最鄰近的一組詩題是《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進搗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輯懷城》《二十九日乘勝克復烏魯木齊鞏寧迪化兩城》,三首都是以日記的基本元素:“日期”+“地點”+“事件”的方式命名。從六月二十一(《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進搗古牧地》的前第五首詩題為《六月初二日自濟木薩隨都護拔隊西進》,《二十九日乘勝克復烏魯木齊鞏寧迪化兩城》后的第五首為《昌吉早發(fā)七月十三日由昌吉進剿綏來南城》,再結合古牧地之戰(zhàn)的史實,可以認定此三首詩作于六月。)到六月二十九日,短短八天,節(jié)節(jié)勝利,詩人收攝戰(zhàn)爭實情于筆端,當下連成三首詩歌,既有日記一樣私人化的敘述,又像新聞一樣具有時效性,更有補充歷史細節(jié)的史料性質。周先檀“戰(zhàn)地日記體”的“逐日性”與其他“日記體詩”的時間意識不同,它是與戰(zhàn)爭發(fā)展的時間與空間相聯(lián)系的。這是周先檀《西征草卷》在“逐日性”上的顯著特色,也是其被筆者稱為“戰(zhàn)地日記體”的主要原因。
再來看“逐年性”的部分,《西征草卷》中標注了時間的詩作除了上述準確記錄戰(zhàn)爭發(fā)生或結束的時間的一類,另一類詩作是記述重要節(jié)氣或節(jié)日,包括自己的生日,這一類詩歌由“逐日性”延伸到“逐年性”,這些重要的日子無法日復一日地書寫,但對氣候、四季、自我生命年復一年的感知本質上依然是時間意識的展現(xiàn)。這類詩歌有《立秋》《中秋黃耔云觀察慶章招飲即席口占述懷》《除夕》《中秋望月有懷》《立秋》《七夕》《中秋》《除夜》《五十自述》,每逢佳節(jié)詩人記錄的意識最為強烈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普遍現(xiàn)象,周先檀逐年的記錄使其與其他偶然的零碎的記錄意義不同,這種重復的日常節(jié)日記敘并非是瑣碎無聊的,比如同是中秋節(jié),周先檀創(chuàng)作的這三首中秋之作的感受存在差異,由此才體現(xiàn)了根本的時間觀照,而不是生活的流水賬。
本次入組的36例均來自南京醫(y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康復科和神經(jīng)內(nèi)科收治的患者,15名女性,21例男性,年齡在35歲到60歲之間,平均年齡52歲。將患者按入院順序依次編號,隨機分為A、B二組,每組18例。病程0.5~6.5個月,平均病程為2個月,其中腦出血病人16例,腦梗死病人20例?;颊吒黜棓?shù)據(jù)均無統(tǒng)計學意義。
第一首是《中秋黃耔云觀察慶章招飲即席口占述懷》:
自從飛鞚下庚陲,撲面車塵總未休。稔識征途原苦海,偶逢佳節(jié)在甘州,狂邀明月添詩料。醉數(shù)疏星當酒籌,喜晤枌鄉(xiāng)黃叔度。郇廚高敞話綢繆。波斯隨處便勾留,且作盧敖汗漫游。地到番禾初有雪,山無叢桂不成秋。家書綿邈期賓雁,客思蒼茫問斗牛。欲請長纓誰見許,一腔心事付吳鉤。(注:漢時張掖郡領縣十,曰觻得、昭武、刪丹、氐池、屋蘭、日勒、驪靬、番和、居延、顯美。)[1]292
周先檀剛剛踏上西行之途,已感到行軍之艱,“天下無若西軍苦”。在這首詩里使用了三個典故,分別是“黃叔度”“郇公廚”與“盧敖汗漫游”。“黃叔度”即東漢高士黃憲,時人將其比為顏回,周先檀托高士之名贊美黃耔云品行高尚。馮贄《云仙散錄》載錄《長安后記》“郇公廚”:“韋陟(唐韋陟字殷卿,善長文辭,性好奢靡,官至禮吏二部尚書,襲封郇國公)廚中飲食之香錯雜,人入于中,多飽飫而歸?!毕厦牢都央葏s勾不起二人認真品鑒的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席上之意不在席,而在“話綢繆”。在未雨綢繆些什么呢?當然是憂心即將打響的收復新疆之戰(zhàn),作者隱藏的焦慮浮出水面?!痘茨献印さ缿枴酚涊d了盧敖偶遇仙人之事,后借指游歷廣泛?!昂孤巍敝^世外之游,形容漫游之遠。詩人對遙遠的行軍路程有著豁達樂觀的心態(tài)。詩作的情感也由此逐漸昂揚起來,家書雖然綿邈,但不改“欲請長纓”投筆從戎的初心,“一腔心事付吳鉤”,遠離家鄉(xiāng)來到邊疆,那定要得勝回朝。
關于中秋主題的第二首詩作是《中秋望月有懷》:
上年中秋節(jié),一歲一遷移。壬申走江右,癸亥住京師。甲戌度隴來,甘州馬倭遲。荏苒越乙亥,渠犁贊戎帷。流光去若駛,瞬又桂花期。將軍從天下,弭節(jié)瑪納斯。(注:綏來一名瑪納斯)余亦墨磨盾,蹀躞載筆隨。今夕伊何夕,明月鑒虛帷。遙遙蒸湘遠,隔閡在天涯。一樣團圓月,分照萬里歧。游子久未返,萍飄幾別離。何日刀環(huán)遂,得以慰烏私。[1]339
壬申、癸亥、甲戌、乙亥四個年份在開篇連綴而出,周先檀自覺地注意時間、關心時間,對生平的感嘆以時間化的方式表達出來。“弭節(jié)瑪納斯”,詩人隨金順之部駐扎在瑪納斯,此時已經(jīng)歷經(jīng)古牧地之戰(zhàn)和烏魯木齊之戰(zhàn),北疆除伊犁地區(qū)外幾乎全部克復,只要再取得瑪納斯之戰(zhàn)的勝利,天山北路就可以完全清剿。面對這樣可喜的形勢,周先檀的字里行間并不如上一首中秋之作那樣充滿雄心壯志。這場瑪納斯之戰(zhàn)發(fā)生在中秋這樣特殊的日子,再加上此時已離家兩年有余,他生發(fā)了“何日刀環(huán)遂,得以慰烏私”的感慨,明顯產(chǎn)生了對戰(zhàn)爭的疲憊感,兵戈擾攘,掛念父母,征人思歸。對時間的微妙感觸以生活記事的方式在這首詩歌里表現(xiàn)得很精巧。
最后一首即《中秋》:
去歲鏖兵地(注:去年是日,攻南城未下,陣亡頗多。),今宵話舊天。河山馀戰(zhàn)血,風省聳吟肩,夜永壺觴集。秋高鼓角喧塞垣,佳節(jié)度鄉(xiāng)思倍悠。[1]361
這一首關于中秋作品的詩貌與之前兩首截然不同,意象和風格都更加硬朗深沉,比如前兩首中都有“桂花”成秋的意象,在這首中沒有這種風花雪月,而是“鏖兵地”“鼓角喧”。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自注:“去年是日,攻南城未下,陣亡頗多”。注是詩人有關詩歌的進一步說明,在此處強化了歷史細節(jié)的實錄感。這里的“南城”即“鏖兵地”指的是瑪納斯南城?,敿{斯南城之戰(zhàn),是西征軍最艱難的戰(zhàn)爭之一且傷亡慘重,“唯瑪納斯南城賊黨恃其城小而堅。負隅死守。官軍會師圍攻,計兩月余,傷亡精銳甚多”[7]528。光緒二年(1876年)九月二日,周先檀所在的金順部隊向瑪納斯南城進剿,久攻未克,軍餉支絀,劉錦棠增派十一營赴瑪納斯之調,仍未得手,又著伊犁將軍榮全率部合攻,終于在十一月六日攻下瑪納斯南城取得了勝利。瑪納斯南城之戰(zhàn),歷時兩個月,三位將軍合力,傷亡眾多,只能說是慘勝。這一切又都發(fā)生在中秋佳節(jié),將士們的心情如何不沉重呢?“去年鏖兵地,今宵話舊天”的詩句流露出他克制的悲傷,即使是正義的戰(zhàn)爭,也必然存在流血犧牲,在應當團聚的日子里,卻是再也無法歸鄉(xiāng)的捐軀者的周年祭日,周先檀悼念慘重的犧牲,此時記錄節(jié)日的時間意識轉化為厚重的生命意識?!凹压?jié)度鄉(xiāng)思倍悠”,不再是一種懷戀,而是永久的遺憾。
這三首中秋之作對日常的生活記事是“日記體詩”的時間意識從“逐日性”到“逐年性”的延展。尤其是后兩首,在更豐富的時空關系里,體現(xiàn)了書寫主體對戰(zhàn)爭的反思,周先檀雖還未觸及戰(zhàn)爭書寫的倫理本質,但是已向這個方向邁進。
“詩史”有兩種概念:一是指前人詩作;二是指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詩作,比如杜甫的詩歌。“詩史”本來是宋人贈給杜甫的桂冠,包括四個方面的含義:以詩證史;史家筆法入詩;以詩補史;真摯深沉的愛國憂民的感情。這種說法牽扯到了“詩”與“史”二者的融合與滲透關系,明人堅定維護兩種文體的純潔性,猛烈批判詩史之觀念。但在錢謙益、吳偉業(yè)等人的重申下,“詩史說”重整旗鼓,“謂詩之不足以續(xù)史也,不亦誣乎”[8]800。到了清代,“詩史說”已然成為自覺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們秉持歷史意識,注重敘事,描寫現(xiàn)實,清代敘事詩的蓬勃發(fā)展與“詩史說”的自覺體認密切相關,清詩的這種敘事性被錢仲聯(lián)先生認為是清詩“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關鍵原因。
“日記體詩”以敘事為根本,一方面寫個人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以個人的經(jīng)歷記錄重大歷史事件,彼時日記經(jīng)歲月沉淀為此時歷史,“私史”成為構成“國史”的細胞,因而“日記體詩”又是一部心靈史、生活史,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詩史的組成部分。周裕鍇從闡釋學的角度討論了詩史說的泛化,認為可以從心靈史出發(fā)來理解“詩史”的內(nèi)涵,他詮釋了北宋胡宗愈將杜詩視為詩史的原因。“胡宗愈為什么把杜詩看作‘詩史’呢?是因為杜詩提供了可供讀者‘知人論世’的生活史和心靈史的豐富歷史信息。”[9]242杜甫在詩中的情感表達轉變?yōu)檫€原時代環(huán)境的一手材料,成為論世的資源,是對孟子“知人論世”說的反向理解。因此,詩史的概念能夠涵蓋心史的內(nèi)涵?!叭沼涹w詩”記載詩人個人情感世界,是詩人的心靈史,詩中的情感活動為理解過去的時代提供了素材,是知人論世說的反向循環(huán),心靈史轉而成為詩史的腳注。
張哲俊提出“日記化就是歷史化”,他追溯至詩言志的傳統(tǒng),認為詩言志決定了詩歌走向歷史化、日記化的命運,志是詩人的主體意識,包含詩人的政治理想,也應當包含其日常生活。他還認為日記化的當下性正是歷史的最終可靠性:“既然詩人是法事者和見證人,那么記述的事件必然是可靠的,其實這也是歷史的最終可靠性。如果否定了這一可靠性,那么很難找到更可靠的歷史文獻了。”[10]229這種歷史的最終可靠性決定了“日記體詩”天然的詩史性質。
周先檀的“戰(zhàn)地日記體”在“日記體詩”中有其獨特性。日記是日常生活的記錄,而戰(zhàn)爭是非日常的,周先檀對戰(zhàn)爭的敘事就是他日常生活化的體驗,這是很少見的一種情況。文學史上能夠體驗隨軍生活的文人寥寥無幾,因而“一人之詩”或許到不了“一代之史”的高度,但《西征草卷》在某種意義上帶有詩史性,多少染上了詩史的色彩。如錢謙益所說,“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詩與史相通,周先檀的詩歌是戰(zhàn)爭的記敘,也是歷史的記敘,以“詩心”抒情,以“史筆”敘事,這些詩作反映了左宗棠收復新疆這一史實的重要歷史意義,因而應當從“詩史”的角度來認識《西征草卷》的價值。
周先檀以史家筆法入詩,采取“以人紀史”的方式紀實。他就左宗棠西運糧行的籌糧工作寫下三首結合自身感觸的詩作:《聽錫子猷領軍綸與俄羅斯游歷官索諾福斯齊談邊事》《送子猷赴俄羅斯》《喜俄羅斯運糧至》。區(qū)別于其他兩條自北、自南的運糧路線,新疆以西即為俄國,西運糧行不單涉及軍糧籌備,還牽扯到與俄國的外交。周先檀用“以人存史”的方式,以好友錫綸為外交使節(jié)的出色表現(xiàn)串起了前兩首詩作,“方音迷茫,皆聽不曉,書此一笑”,自笑自己不通外語,在外交上無能為力,反襯錫綸才識過人。在第二首中,面對俄方的抵賴又是錫綸挺身而出,擔起談判的重任。當時西征軍的糧食供應問題已經(jīng)火燒眉毛,“目下山東等業(yè)經(jīng)搜羅殆盡,只得由敦煌采辦。現(xiàn)時敦煌糧價每石不過十兩上下,而每運百斤,必須腳價六兩,折內(nèi)已經(jīng)縷陳。則是每石直至二十八兩之間,兼以西征各軍絡繹西進,肆行采辦軍糧,裹帶口食,以至糧價日昂,直逾尋常數(shù)倍”①,清廷方面態(tài)度堅決,若是因軍糧不繼,延誤戰(zhàn)機,惟左宗棠是問。頂著巨大壓力,左宗棠選定通俄語、有才識的錫綸赴俄外交,錫綸奉命于危難之間。“愿著祖生鞭,愿攜蘇武節(jié)。愿斷霽云指,愿掉酈生舌”,周先檀將錫綸比作祖逖、蘇武、南霽云與酈食其,列舉這些先賢一方面是對錫綸臨危受命迎難而上行為的表揚,另一方面說明其外交工作茲事體大,籌糧是否能成功大概率取決于錫綸的外交努力是否成功。最終糧食運抵,“從茲邊事蘇,士飽奮鼓勇。我亦喜欲狂,吟肩山字聳”,這里的喜悅不單是因為軍糧終于得以供應,還因為好友錫綸幸不辱命,順利完成南運糧行的任務。之所以稱《西征草卷》為“日記體”,是其有著生活化的記錄,如周先檀還寫下了和錫綸之間真摯的友情,使得錫綸的形象更豐富、更感人。這首《九日偕子猷并轡郊坰因至平岡一登》展示了二人的友誼,“平原渺無際,何處可登高。水硙春云急,晴絲胸樹牢。談天狂說劍,席地淺斟醪。逶邐平岡矚,徐行馬不勞?!币煌麩o際的平原,無一處可登高遠眺,但也不礙友人趁興出游,周先檀和錫綸騎馬漫步在春季的草場之上,清風徐來,水白樹青,濁酒一酌,談天說地,討論武事,遠遠望去,平坦山脊蜿蜒一路向西,那大概是錫綸此次外交之地。離別在即,周先檀的這首詩并不見離別的傷感,而著重記述兩人酣暢地交流、痛快地溝通。這首詩標明了日期、人物與事件,是標準的日記格式,內(nèi)容也真摯誠懇,不僅記述了周先檀與錫綸間的真誠友誼,而且使外交官錫綸的形象也更鮮活。
另外,《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進搗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輯懷城》《二十九日乘勝克復烏魯木齊鞏寧迪化兩城》三首詩的內(nèi)容也具有鮮明的以詩證史、以詩補史的特點。
《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進搗古牧地》寫道:“星月之中迅著鞭,前驅已抵黑溝驛?!鼻遘娕谴髟?,趁著夜色對阿古柏方發(fā)動進攻,“守賊驚醒睡眼開,突訝神兵從天來”,敵方被襲,措手不及?!昂跍细^天將曉,兩翼包抄黃田逸”,詳細記錄了左宗棠采取“兩翼包抄”的作戰(zhàn)策略?!氨瞥嵌鴫灸憵獾馈?,清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兵臨輯懷城下,并于七日后克復該城。
《二十八日下輯懷城》以時間與事件發(fā)展順序翔實記錄這場戰(zhàn)爭的全程。戰(zhàn)爭之端,“援賊忽麝集,獷猁俱著縞”。阿古柏方被突襲后,立刻增派了兵力,“外援既芟除,孤城死相?!?。清軍很快便殲滅了這些援賊,敵方已成潰敗之勢,畏縮于城中。“竭盡七日力,炮臺督營造”,僅用一周的時間,炮臺筑起,大炮轟開城門。周先檀細致、具體地描寫了攻破城門后的交兵場面,“將士投袂興,填壕載萏稿。肉搏一齊登,戈鋌雜羽葆。偽酋立駢誅,余黨如摧槁?!笔勘鴮㈩I群情激昂,投袂而起,以草填溝壕,入城進城后開始激烈的肉搏戰(zhàn)。剿滅余賊,如摧枯拉朽耳。
關于古牧地之戰(zhàn)在《清實錄》里的記錄較為簡略:“左宗棠督飭西寧道劉錦棠率各營會同烏魯木齊都統(tǒng)金順所部,于本年六月間由濟木薩西進,逆首白彥虎由紅廟子移踞古牧地,糾合該處回酋,并力迎敵,安集延亦遣頭目率黨助戰(zhàn)。官軍會襲黃田賊卡,分途進擊,陣斃悍賊甚多,踞賊敗竄,官軍緊躡追殺,直抵古牧地,各將領鼓勇齊進,遂奪其壘,立將南關攻破。六月二十七日,劉錦棠會商金順率所部急攻,開放大炮,轟坍城垛。二十八日,各軍踴躍登城,將城中悍賊五六千人殲除凈盡?!保?]60而詩作里則增添了許多微小隱秘又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比如兵貴神速,“百二十里一宵行”;“堡寨林立縱火燎”,清軍在夜色掩蓋下出其不意,等敵方慌亂地手握火炬照亮堡壘時,清軍已長驅徑入;“肉搏一齊登,戈鋌雜羽葆”,描述我方將士入城后驍勇善戰(zhàn)的場景。周先檀的《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進搗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輯懷城》詳細程度不輸史料,并且將敘事提升到宏大的視角展現(xiàn)英雄的氣質。
劉錦棠在古牧地截獲重要情報,乘勝追擊,一日后就收復了兵力空虛的鞏寧、迪化兩城。周先檀為此作《二十九日乘勝克復烏魯木齊鞏寧迪化兩城》一首,先是沉痛悼念遇難的烏魯木齊都統(tǒng)忠壯公平瑞曝尸荒野,“野祭并無忠壯冢,酸心遺蛻委榛荒”,再是稱譽左宗棠、劉錦棠、金順等功勛的不朽功業(yè)。在左宗棠《官軍攻拔古牧地堅巢克復烏魯木齊等城大概情形折》后上諭內(nèi)閣曰:“剿辦甚為得手。左宗棠規(guī)劃調度,洞中機宜。金順、劉錦棠剿賊奮勇,均堪嘉尚”[11]459。只有寥寥幾句的贊揚,周先檀的詩作更具感情色彩與感染張力。“旌旗十萬程侯營,更喜朱虛并轡行”,劉、金兩部珠聯(lián)璧合,共同立下累累戰(zhàn)功。最后寫道:“夜奏甘泉書報捷,重恢疆域栽葡萄”,以栽葡萄(新疆重要的農(nóng)作物之一)展現(xiàn)新疆人民收復失地、恢復生產(chǎn)、安居樂業(yè)的美好藍圖。
周先檀本是一介失意文人,自主選擇西征之路,自1874 年開始至1878 年結束,目睹、親歷、感受、見證了清軍收復新疆的豐功偉績,并以即時的日記體方式敘述新疆“故土新歸”的進程,期間日常化的所思所想所感成就了獨屬于他自己的個人化寫作風格,“戰(zhàn)地日記體”《西征草卷》,兩卷詩歌成為描述左宗棠收復新疆的最佳的歷史記錄之一,個體人生與國家歷史相結合,是個人化寫作價值社會化的重要體現(xiàn)。周先檀執(zhí)筆寫下《西征草卷》為逝去的戰(zhàn)友而哀悼,為收復失地而欣喜,這些情感記錄比粗糙的史料更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以他個人視角記錄下來的清軍為收復新疆所做的一切努力與犧牲彰顯了重大的歷史意義,即新疆自古以來都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收復新疆之戰(zhàn)是周先檀重要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中國歷史的重大事件,所以“戰(zhàn)地日記體”《西征草卷》既是詩歌更是詩史,由敘個人之事上升到敘一代之史,超越單純的私人化記錄,獲得了長久的歷史價值,擁有了普遍意義。周先檀在清代詩壇并無文名,但其《西征草卷》以文學的形式忠實記錄左宗棠收復新疆之戰(zhàn)波瀾壯闊的歷史過程,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段髡鞑菥怼穼裉斓奈膶W創(chuàng)作也有借鑒意義——在創(chuàng)作時應當將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注 釋:
①哈密辦事大臣文麟《奏報哈密地糧價腳運各價數(shù)目事》,光緒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光緒朝》,檔號:03-6745-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