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穎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 福建 福州 350108)
三峽的開發(fā)構想最早體現(xiàn)于孫中山在1918年所著的《實業(yè)計劃》一文中。彼時,孫中山認為在三峽處修建閘壩,抬高水位,除去灘石,可改良長江上游河段的通航條件,使行船自漢口直達重慶,便宜兩地的交通。1924年8月,孫中山對三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指出,由宜昌到萬縣一帶的長江水力,可以發(fā)生三千余萬匹的電力[1]。此時,他的關注重點已經(jīng)從單純修建閘壩蓄水、改善長江上游通航條件逐漸轉移到對三峽蘊含著的豐富水能資源的開發(fā)。由此,三峽開發(fā)的功能性設想開始朝著發(fā)電、通航、防洪等多元化方向轉變。
以“繼承中山先生遺志”自詡的南京國民政府,一度對長江三峽計劃有所重視。然囿于戰(zhàn)爭及國內政治經(jīng)濟困境,直至抗日戰(zhàn)爭末期,南京國民政府在資源委員會(后文簡稱“資委會”)主政人錢昌照的籌謀下,邀請美國大壩權威薩凡奇訪華,與美國墾務局簽訂三峽工程合約,三峽開發(fā)工作開始進入實質階段。
近年來,學界對民國長江三峽的研究取得諸多成果,但多探討三峽首倡者孫中山、“薩凡奇計劃”的設計者薩凡奇等人對民國長江三峽開發(fā)的影響①。而對以國防設計委員會、資委會為依憑,在三峽開發(fā)工作中擔負領導職責的錢昌照,學界未多涉及,以歷史人物為承托的民國三峽開發(fā)研究亟待深入。
三峽工程由設想轉為現(xiàn)實所邁出的第一步,是組建成立長江三峽勘測隊。該勘測隊組建的背后,離不開時任國防設計委員會副秘書長錢昌照的支持。1932年夏,任職于建設委員會的惲震與其摯友錢昌照會面時,提到他有志于勘測長江三峽水能儲量,然建設委員會既無意于此,更不愿為他提供勘測所需的資金,他對此事甚為憂慮。此前,錢昌照與蔣介石商議中日關系時,認定中日必有一戰(zhàn),而后,他以“富國強兵、抵御外侮、鞏固統(tǒng)治”為名,向蔣介石提議籌建國防設計委員會,以實現(xiàn)“建設現(xiàn)代國防,為與強敵相持”的目的。經(jīng)蔣介石同意,國防設計委員會開始秘密籌建。
惲震提出有意勘測長江三峽水力資源之時,國防設計委員會已具雛形。該會委員長由蔣介石親任,實際主政人正是備受蔣器重的副秘書長錢昌照。得知惲震的困境,錢昌照笑答:“那真巧了,我們的國防設計委員會已經(jīng)有黃育賢等在做浙閩一帶河流的調查,因此可以幫助你做這一最偉大的三峽水力勘測。你需用的經(jīng)費可以按實際報銷?!盵2]錢氏之所以表示支持并主動允諾經(jīng)費,其一是因國防設計委員會有支持水力勘測的權力,其二在于該會特殊的經(jīng)費來源。國防設計委員會下設3處8組,對全國各種資源儲備有調查統(tǒng)計之權。其時,黃育賢等水利專家在閩浙等地勘測水力,水能資源豐富、開發(fā)潛力巨大的長江三峽無不被納入之由,國防設計委員會理應對三峽勘測計劃予以支持。直屬參謀本部的管轄之下國防設計委員會,其經(jīng)費來源與其他部門相比殊為迥異,所需經(jīng)費不必向審計部門報銷,直接從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特別費中調撥,每月10萬元。據(jù)錢昌照回憶,當時國防設計委員會經(jīng)常性開支僅為3萬元,這意味著該會每月皆有經(jīng)費結余[3]50。而三峽勘測項目所需款項不過數(shù)千余元,充足的經(jīng)費自然成為錢氏欣然允諾資助惲震勘測三峽的重要原因之一[4]。
國防設計委員會的設立,還有其更重要的原因。在《國防設計委員會組織條例草案》中,蔣介石提到,“國防機務,萬端待理,為集中人才,縝密設計起見,特設國防設計委員會”[5]。由此可知,除設計國防之外,該會設立的另一重要目的在于延攬人才。直轄于參謀本部,且蔣氏親任委員長,國防設計委員會延攬人才之用,昭然可見。無論該會的發(fā)起者、實際掌門人錢昌照是否與蔣氏有著相同的目的,其吸納各類人才于國防設計委員會就職的舉措始終如一。留學美國,在電工專業(yè)首屈一指的惲震,自然也成為錢昌照的吸納對象。錢氏全力扶持三峽勘測項目上馬也就不足為奇了。
勘測三峽一事,錢昌照除資助款項外,還幫助惲震調配到輔助他的專業(yè)技術人員。國防設計委員會成立伊始,為避免各部門之間推諉職責,特定“平時與各專門機關之聯(lián)絡”一條,規(guī)定關于某項專題,其工作范圍牽涉兩部以上者,由國防設計委員會召集各關系部會商定共同進行及分工合作辦法[6]。顯然,錢昌照可憑借該條規(guī)定借調人員,助力惲震組建三峽勘測隊。惲震此前已對勘測三峽進行了構思,心中已擬定好勘測隊人選。錢氏“你先去約定你所要約請的工程師,然后由國防設計委員會正式函請建設委員會,借調你來主持這一特殊而有意義的任務,你所邀請的專家也由本會用公函去借調”[5]的承諾,無疑使得惲震勘測三峽一事再無后顧之憂。
得到應允的惲震于當年力邀山東建設廳技正曹瑞芝、交通部長江水道整治委員會技術處長宋希尚參與三峽勘測項目,宋希尚邀請長江水道整治委員會水道測量總工程師石篤培及技術員陳晉模加入勘測隊。至此,由錢昌照及南京國民政府國防設計委員會資助,惲震發(fā)起的長江三峽勘測隊正式成立。勘測隊1932年10月下旬在宜昌集結,在鄂豫皖三省駐軍沿途保護下,11月5日開始對長江三峽進行精確的查勘工作[7]。1933年春,惲震、曹瑞芝、宋希尚三人根據(jù)測量數(shù)據(jù),完成國內外首份三峽測量報告——《揚子江上游水力發(fā)電勘測報告》。該份報告正本被國防設計委員會收錄,建設委員會、交通部分別存有副本備案。此外,該報告亦被刊登在全國工程師學會的學報《工程》雜志中,得以流傳至今。
《揚子江上游水力發(fā)電勘測報告》的出爐并未引起當局較大的關注,不久即被束之高閣。事實上,南京國民政府缺乏修建水電站的經(jīng)驗,且國民黨高層志不在此,當時對長江三峽的開發(fā)根本不會予以考慮??梢哉f,國防設計委員會資助三峽勘測隊成立,全然出于錢昌照的個人意愿。而錢氏此時出手相助的最大緣由是惲震其人,長江三峽只能退居其次。對惲震而言,既引錢氏為知己,又得其助力,勢必對錢昌照感激涕零。1936年,對建設委員會高層“化公為私、各吃一口”深惡痛絕的惲震轉投國防設計委員會改組后的資委會門下,與錢昌照資助其勘測三峽一事不無干系。時隔數(shù)年,錢昌照終究得償所愿。
1943年夏,在美國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方坦那工地實習的張光斗得悉薩凡奇(Savage)將于次年赴印度擔任巴黑拉大壩的顧問工程師,并愿意到中國做中型水電站的顧問后,立即致信錢昌照,懇請錢氏從中斡旋,以政府名義邀請薩凡奇訪華[8]29。擺在錢昌照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應張光斗所請,辦理邀請手續(xù);二是拒絕邀請,另尋時機。是時,中國抗戰(zhàn)正處于焦灼之勢,薩凡奇此行安危不定,延期邀請其訪華,亦情有可原。但錢昌照不愿錯失此番良機,特令資委會駐美國華盛頓代表K.Y.YIN與薩凡奇取得聯(lián)系,確認薩凡奇有來華意愿[9]。隨后錢昌照立即聯(lián)系國民政府外交部,擬定邀請函遞交至美國國務院。經(jīng)美國政府同意,薩凡奇被中國政府聘為顧問工程師,聘期半年。錢氏之所以在戰(zhàn)時邀請薩凡奇,有以下兩點原因。
第一,薩凡奇其人。薩凡奇,威斯康星大學博士,世界著名的壩工專家,美國大型拱壩胡佛水壩、沙斯塔壩、大古力水壩皆由其設計。此外,波多黎各的伊莎貝拉壩,多米尼加的巴拉奧納壩和巴拿馬運河區(qū)的馬登壩亦是在薩凡奇的負責下完工。薩凡奇一生設計的大壩超過60座,總值約10億美元,被稱為“十億美元工程師”,又因其在壩工方面功高卓著,被譽為“世界大壩之父”[10]。在美國壩工界享有盛譽,且長期在美國內務部墾務局供職的薩凡奇對資委會而言,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為了給戰(zhàn)后建設預備人才,資委會于1942年年底開始,向美國大批量地輸出各類人才實習考察,其中包含壩工方面的人員,前文所述張光斗即為其中之一。對華考察后的薩凡奇必然對中國水壩工程界有較為深厚的情感,這對日后中國壩工界人才赴美實習考察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第二,有利于中國水電事業(yè)的發(fā)展。民國水利工程師中,不乏李儀祉、汪胡楨等工程專家,然就整體而言,較之英美等國,專業(yè)形成較晚,發(fā)展水平略低,至于水電事業(yè),更是起步較晚。中國水電事業(yè)的發(fā)端,始于抗戰(zhàn)時期。1938年6月,資委會在四川長壽成立龍溪河水力發(fā)電工程處,黃育賢任處長,在龍溪河流域開展小水電設計。經(jīng)過黃育賢、張昌齡、張光斗、吳震寰等水利工程師和廣大水利技術人員的艱苦奮斗,截至1943年,該處修成獅子灘、上硐、回龍寨、下硐四座中小型水電站,成功推動中國水力發(fā)電事業(yè)的興起。
由于地理條件、地形地勢因素,中國西部地區(qū)始終未落入敵手,且戰(zhàn)時國民政府首都西遷,工業(yè)產(chǎn)業(yè)齊聚西南地區(qū),該地區(qū)豐富的水力資源成為支援抗戰(zhàn)、維系兵工廠等戰(zhàn)略企業(yè)用電的重要來源,這為中國水電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良好的契機。其時,資委會有創(chuàng)辦和管理電力事業(yè)之責,利用西部地區(qū)水力資源,發(fā)展大中小型水電站,自然是錢昌照開展工作的要事[11]。薩凡奇訪華,對查勘中國西部諸多河流的水力資源,介紹國際大壩最新研究進展,提高中國水工工程師的設計能力等大有裨益。得薩凡奇助力的中國水電事業(yè)發(fā)展將更上一層樓。
1944年5月20日,薩凡奇如約抵達戰(zhàn)時陪都重慶。與翁文灝、錢昌照會面后,薩凡奇在徐懷云和翻譯李鴻斌的陪同下,歷時一個月,對川西都江堰、大渡河、馬邊河、岷江灌縣、龍溪河等地進行了實地查勘。在他返回四川龍溪河發(fā)電工程總處后,資委會將長江三峽的水力形勢及我國對三峽的研究過程告知薩凡奇,并向其展示了潘綏(G·R·Paschal)所著述的《利用美貸籌建中國水力發(fā)電廠與清償貸款方法》一文。經(jīng)過多方了解,薩凡奇對長江三峽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并以“生死不計,定要前往”的態(tài)度拒絕中國政府因擔憂戰(zhàn)事對他的安全造成傷害的勸阻。
8月2日,錢昌照在得到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總長何應欽“查由渝至三斗坪可通輪船,且甚安全”的消息后,著手安排薩凡奇的勘測之行[12]。9月,在資委會黃育賢等技術人員的陪同下,薩凡奇乘坐“民康號”輪船去往宜昌上游的平善壩。同月下旬,他們在第六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兼長江上游江防軍總司令吳奇?zhèn)サ谋Wo下,從平善壩步行至石牌,視察了三峽的山川地形。因當時宜昌為日軍所占,薩凡奇等人未到峽口處勘察,只能以經(jīng)過校核的中國駐軍繳獲的日軍三峽航測地形圖為參考[13]。10月,薩凡奇安全返回四川長壽。他在龍溪河水力發(fā)電工程處,依據(jù)揚子江水利委員會、中央水利實驗處、四川省水利局、江漢工程局、稅務署各個海關、上海公用局、浚浦局、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中央氣象局等單位提供的各項資料,進行計算,認定“除南美洲亞馬孫河的某支流外,這段水勢湍急的長江,無疑是今日世界上最大的水力資源”[14]。而后,在龍溪河水力發(fā)電工程處技術人員協(xié)助下,薩凡奇完成《揚子江三峽計劃初步報告》的書寫,10月9日遞送至資委會。此份報告即為轟動一時的“薩凡奇計劃”。
與錢昌照料想一致,薩凡奇來華確實對推動中美間的技術合作、派遣中國技術人員赴美學習具有重要作用。1944年9月14日,錢昌照與薩凡奇在資委會副主任委員辦公室會面,其間,薩凡奇主動提議訓練中國技術人員以滿足長江三峽設計施工之需求。薩凡奇認為長江三峽工程繁巨,僅憑中國無法克服諸多技術難題,需要與美國墾務局及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合作,共同設計施工。在長江三峽工程設計中、施工準備中、施工中,美方可訓練中國工程師150名、500名、10000名至15000名,以及地質、化學、物理人員若干[15]68-69。薩凡奇所請,實乃錢昌照所愿,這為日后中美合作設計三峽工程,資委會派遣大量技術人員赴美奠定了基礎。
1944年11月,薩凡奇聘期將至。在華期間,薩凡奇將大后方的水利工程逐一巡查,并提出諸多建議。在到訪大渡河時,薩凡奇提出該地可以發(fā)電200萬千瓦;到訪都江堰時,他提出此處工程應兼及灌溉與發(fā)電功能,并指出該地發(fā)電量可達20萬千瓦;在到訪麻溪時,他提到此地應建壩發(fā)電,發(fā)電量可能會超過50萬千瓦。上述意見雖與勘探實際有所差異,但他對西部地區(qū)水力的預估,喚醒了時人對西部地區(qū)水能資源的重視。此外,薩凡奇對黃河的治理頗為關注,他認為治理黃河不應只重下游,對黃河的源頭更應重視,正本清源,水土保持,方是根治黃河問題的關鍵。更難能可貴的是,除關注中國水利工程的建設外,薩凡奇對水工工程師亦有良言:“水利工程百分之七八十是土木工程,電機僅為一部分,我希望你們今后多注意土木工程”[10]。
11月14日,薩凡奇離渝至昆,在視察了螳螂川后即行返美[16]。薩凡奇第一次來華到此告一段落。與錢昌照的預期一致,薩凡奇的確為中國的水電事業(yè)帶來了強心劑,中國乃至亞洲最偉大的工程即將脫離紙上,付諸實際行動。而這,又將成為包括錢昌照、薩凡奇等在內的諸多人士的南柯一夢。
薩凡奇計劃的出爐在國內卷起一股三峽熱。《大公報》《中央日報(重慶)》《現(xiàn)代農(nóng)民》《東方雜志》等諸多期刊報紙紛紛報道,言稱國民政府將在三峽興建大型水利工程,并宣稱該工程將成為華中乃至中國戰(zhàn)后經(jīng)濟建設的關鍵:首先,三峽工程的修建擴大加強了工業(yè)經(jīng)濟的運輸系統(tǒng);其次,工程建成后可滿足工農(nóng)業(yè)需要的動力供給;最后,該工程的運行將為工農(nóng)業(yè)的共同改革與發(fā)展提供條件[15]。不止民間,國民政府上層官員亦對三峽存有諸多期許。翁文灝在為薩凡奇計劃作序時,稱“薩凡奇博士諸可貴報告,將為有關區(qū)域復興方案之核心無疑”[15]73,錢昌照認定三峽工程將是一個兼顧發(fā)電、航運、防洪、灌溉、都市供水、水產(chǎn)等諸多利益的多元工程[3]96。甚至蔣介石對三峽工程亦寄予厚望。1944年11月12日,國民政府經(jīng)濟部授予薩凡奇金色民生勛章,下午蔣介石親自在官邸設宴,與國民黨高層戴季陶、孫科、居正、何應欽、宋子文等共同招待薩凡奇[3]97。蔣介石在設宴送別納爾遜時,再次“大吹長江三峽大壩工程的意義”,并戲稱要將建成后的三峽大壩命名為“羅斯福大壩”[4]。兩次設宴,皆表明蔣介石支持修建三峽工程。
比之對惲震等人提議修建三峽工程的置之不理,此時的國民政府尤其是蔣介石在對待三峽的態(tài)度上發(fā)生逆轉。其中因由,不乏薩凡奇本人有著高于惲震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國內國際環(huán)境與1932年相比,發(fā)生諸多變化。1932年,蔣介石面臨國內國外的雙重壓力:在外,日軍侵略東三省,蔣介石寄希望于國際調停,周旋于歐美等國之間,妄圖依靠他們向日方施加壓力;在內,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紅軍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勢。不僅如此,1931年夏汛,長江發(fā)生特大洪災,中國最主要的經(jīng)濟區(qū)受損嚴重。在諸多壓力之下,蔣介石斷無耗費巨資動工修建三峽的意愿。1944到1945年,國內國際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1943年開始,國際反法西斯聯(lián)盟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抗日戰(zhàn)爭勝利在望;同年中美英三國元首召開開羅會議,中國國際地位顯著提升,國民政府的統(tǒng)治地位在國際上得到確認。為促使戰(zhàn)后經(jīng)濟建設較快發(fā)展,減少長江下游洪澇災害,蔣介石支持修建三峽工程。
美國方面的支持是中國開展三峽設計工作的另一重要原因。薩凡奇計劃呈交資委會后,翁文灝、錢昌照等人將該計劃交由羅斯福私人代表納爾遜,委托他將報告轉遞至美國白宮,以尋求美國方面的支持。納爾遜閱覽報告后,立即給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發(fā)報呈文,“深信美國政府將會盡力協(xié)助”[18]。此外,他還向美國內政部副部長斯特勞斯(Straus)與墾務局局長巴蕭(Harry W.Bashora)建議對薩凡奇提供力所能及的必要幫助,以便他能夠完成最終報告[19]。白宮方面在收到納爾遜轉交的報告后對外公布,立刻引起美國媒體的爭相報道。薩凡奇計劃在美國同樣引起劇烈反響。出于對中國政府財政的擔憂,美國官員在是否協(xié)助中國開展三峽設計、建設方面舉棋不定。因美國在戰(zhàn)時急需科技人才,加之國際間運力有限,美方更傾向于暫緩與國民政府合作設計三峽工程。
國民政府立即采取果斷措施。外交部部長宋子文曾專程趕赴華盛頓,游說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及美國官員合作籌辦三峽工程,建議將援建三峽工程作為美國戰(zhàn)時援華和戰(zhàn)后援建計劃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20]。是時,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局已定,扶持中國經(jīng)濟、支持中國的戰(zhàn)后援建對國民政府持續(xù)親美大有裨益,這將對遏制蘇聯(lián)等社會主義國家在亞洲的發(fā)展發(fā)揮重要作用。羅斯福遂接受宋子文提議,同意美國援建三峽工程。宋子文的此番作為離不開蔣介石的授意,而其摯友錢昌照在其中亦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錢昌照與宋子文交情匪淺,兩人不僅是私交好友,更是政治盟友。二人情誼的加深,與派系相爭不無干系。1935年,錢昌照將《密勒氏評論》上揭發(fā)孔祥熙夫人宋靄齡趁幣制改革間隙大搞投機的消息告知蔣介石,孔祥熙、宋靄齡、宋美齡對錢昌照頗為抵觸,經(jīng)宋美齡挑撥,蔣介石對錢昌照亦不如往日親密[3]151。宋子文與孔祥熙素有間隙,錢昌照自然尋求既與孔祥熙有矛盾,又握有經(jīng)濟大權的宋子文的庇護。舉凡孔、宋之間發(fā)生分歧,錢昌照即站在宋子文一方。幣制改革中,資委會及錢昌照對宋子文多有助益,錢昌照與宋子文的關系愈發(fā)濃密??箲?zhàn)初期,每逢工作日,錢昌照定往怡園宋子文私邸處用早餐,共同商議工作要事。
1940年6月,宋子文以蔣介石私人代表赴美尋求援助后,錢昌照與他的關系并未疏遠,二人電報往來頻繁。錢氏將國內形勢、蔣介石的態(tài)度、重慶官場的異動等信息悉數(shù)告知,充當著宋子文在國內的眼線[19]。錢昌照需要宋子文支持時,宋子文亦全力幫助③。中美合作三峽設計工作,宋子文一如既往,對錢昌照及資委會頗為關照,不僅親自游說美國政府高層,而且在外交上給予資委會最大的談判權限。
中美兩國合作籌建三峽工程已成定勢,雙方只需協(xié)定項目條款,即可簽訂項目合作協(xié)議。緣此,錢昌照一方面敦促遠在美國的中方洽談代表王守競,要求他全力辦理與墾務局的合作協(xié)議,一方面在國內招募專家技術人員,并寫信催促訪美工程師回國[15]96。此前,任職于美國聯(lián)邦動力委員會的高級工程師柯登(J·S·Cotton)已與資委會簽訂聘任合同,錢昌照電令張光斗陪同柯登一同回國。得悉中國將啟動三峽工程,張光斗極力反對,致信錢昌照,說明現(xiàn)今并非修建三峽大壩的最好時機[8]31。錢昌照以為在日本、德國即將垮臺,中國抗戰(zhàn)勝利在望的時刻,正是修建三峽工程的大好時機,再次催促張光斗回國。其時,錢昌照并非未擔憂過三峽工程的前景,但他認為集宋子文及資委會全力,興辦三峽工程應不足為慮[3]103。
為推進三峽勘測設計的開展,錢昌照積極籌備專門機構。自1945年國府批準三峽設計工作,至1946年春簽訂三峽設計合約,資委會相繼成立三峽水力發(fā)電計劃研究委員會、全國水利發(fā)電工程總處兩個重要機構。
1945年5月,資委會邀請水利委員會、揚子江水利委員會、中央水利實驗處、農(nóng)林部中央農(nóng)業(yè)試驗所、交通部航運司和中央地質調查所等單位,連同資委會下屬工礦電三處、經(jīng)濟研究所等共同組成三峽水力發(fā)電計劃研究委員會。錢昌照任主任委員,委員包括陳中熙、黃育賢、鮑國寶、包可永、吳兆洪、何墨林、須愷、孫輔安、鄭肇經(jīng)、沈宗瀚、李春昱、柯登等人。該會專責制定工作計劃,籌商各部分工,研究討論三峽工程的各項工作。同年6月12日,三峽水力發(fā)電計劃研究委員會在資委會辦公地召開第一次會議,錢昌照對中美協(xié)商合作之事做了通報,并敦促與會人員積極邀請各相關方面專家,積極推進籌備工作進程。會議還對柯登及須愷所呈三峽計劃報告要目,三峽計劃報告工作分配方法,工作所需人員經(jīng)費、時間及將來各相關單位的聯(lián)系辦法等諸多問題進行了商討,形成了諸多決議[15]89。此次會議對三峽設計工作順利開展具有重要意義。
1945年7月7日,全國水利發(fā)電工程(簡稱水電總處)總處在四川長壽成立,黃育賢任處長,柯登任總工程師,張光斗任副總工程師,薩凡奇被聘請為顧問工程師。該處的主要任務是進行長江三峽的勘測和規(guī)劃工作。另外,該處有搜集全國水利資料、開發(fā)全國水力的職責。翌年春,資委會與美國墾務局訂立合約后,水電總處隨即擔負起勘測三峽地質、收集長江流域水文資料、與墾務局合作設計三峽工程的工作。
國內專門機構逐步完善的同時,外匯資金的解決被提上議程。1945年8月,錢昌照隨宋子文在蘇聯(lián)簽訂條約后,動身前往華盛頓[20]210。經(jīng)中美雙方協(xié)商,美國向中方借款20億美元,款項分批付清,其中第一年撥款56000萬美元。隨后,錢昌照、宋子文一行人奔赴加拿大,雙方協(xié)定加拿大向中方借款2億美元,分批撥款,其中第一年撥款6000萬美元[3]119。美加借款的22億中,一半資金在原則上被調撥用于工業(yè)建設,中美合作三峽設計工作的外匯問題在原則上得到解決。
國內各項條件業(yè)已具備,資委會與美國墾務局的談判工作也大有進展。10月1日,資委會駐美國技術處主任王守競與美國墾務局簽訂《中美關于編制長江流域工程報告的合約》。根據(jù)合約,墾務局協(xié)助資委會編制長江流域包括長江及其5條主要支流的水電、灌溉、防洪、航運以及其他方面開發(fā)的綜合性最終報告技術扶持,中方技術人員在該項目中能夠得到墾務局的督導和技術培訓,資委會需向墾務局支付資金50萬美元作為報酬。1946年春,資委會同墾務局正式定約,合作三峽工程項目,設計工作由墾務局負責,薩凡奇主持設計,工程工作由資委會負責,黃育賢、孫世輔、須愷三位工程師主持[21]。
除派遣人員到墾務局參加設計外,水電總處承擔著收集三峽水文資料、勘測三峽地質情況的責任。作為此次合作項目的單位,水電總處迫切期望薩凡奇再度來華。據(jù)1946年4月8日資委會令水電總處電,資委會駐美代表與薩凡奇此前已簽訂合約,薩凡奇被聘為該會顧問工程師,負責編擬揚子江三峽及支流水電計劃總報告及其他本會指定之工作[15]94。緣此,資委會有權繞過外交部,直接邀請薩凡奇。1946年3月及1946年11月,薩凡奇在錢昌照的邀請下兩度來華。
1946年3月26日,薩凡奇在視察巴基斯坦水利工程后抵達重慶。4月上旬,在黃育賢等人陪同下,薩凡奇再度前往宜昌勘測三峽。因勘探地質需要,隨行四名人員旋即留宜工作,水電總處總工程師柯登成立的三峽勘測隊得到擴充。同月,薩凡奇訪晤馬立森公司(Morrison Knudsen Co.)總工程師鄧查理氏(Charles P·Dunn),與之商談該公司與水電總處合作鉆探三峽事宜[15]96?;谔綔y需要,水電總處大力扶持三峽勘測隊,先后派遣多名人員赴宜,積極籌備勘測處。經(jīng)多方準備,10月,揚子江三峽勘測處宣告成立,張昌齡任主任[22]??梢哉f,薩凡奇的此次訪華,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揚子江三峽勘測處的成立步伐。
4月17日,薩凡奇與錢昌照在南京會面,雙方討論的重點在于三峽勘測工作。二人一致認為,為配合墾務局設計起見,水電總處需實地鉆探壩址及水閘所在地點,弄清建筑物地基處的地質條件。對全部水庫,亦需航測繪制地形圖后,方可付諸設計。雙方在有關勘測的具體問題及我國工程師赴墾務局參加設計的辦法等方面均有所決定[23]。據(jù)薩凡奇所述,待中方人員到位,墾務局將于同年6月1日正式開展三峽工程的設計工作。
自1946年春三峽合約簽訂后,水電總處對派遣人員赴美國墾務局參加設計工作多有打算。綜合資金、技術等各項考量,水電總處暫定委派50人赴美,其中土木專業(yè)人員35人,電機專業(yè)人員15人。時資委會選派的留美實習人員有部分尚未歸國,黃育賢致函錢昌照,呈請將資委會派送的相關技術人員“就近在美羅致”,并于六個月后換派人員,“以收輪流訓練之效”。因電機技術人員分屬資委會電業(yè)處管轄,黃育賢亦將此函呈遞至電業(yè)處處長陳中熙處。隨后,錢昌照復電,同意黃育賢所請,并特別強調“參加墾務局工作不屬于該處之人員,不必由該處調用”,避免水電總處與電業(yè)處因職權不清出現(xiàn)糾紛[15]93。避免部門間權責之爭既是錢昌照久經(jīng)官場總結的經(jīng)驗,又是他為官能力的展現(xiàn)。
4月21日,薩凡奇回國。前夕,錢昌照與他論及黃河,言稱黃河水患為中國眾水系之最,災害原因并非因水流過量,而是缺乏科學治河方法。薩凡奇對黃河治理甚為關注,承諾將在下半年再度赴華,親自勘察黃河中上游及涇渭流域地形地勢,幫助中國制定治理黃河的策略[24]。由此,1946年11月,薩凡奇再度訪華。
11月14日,錢昌照與薩凡奇在上海會面,二人就三峽設計工作的開展交換了意見,對航空測量、壩基打鉆、經(jīng)濟調查等問題進行了富有成效的討論[25]。經(jīng)商談,錢昌照以為開發(fā)長江三峽一事,技術上毫無問題,三峽工程建成后,將在發(fā)電、航運、防洪等方面發(fā)揮巨大功效。會面結束后,薩凡奇抵京接見國民政府中央社記者,稱三峽工程的設計工作已完成百分之十,因勘測工作尚未結束,設計進程較預期稍緩,預計兩年內可完成全部設計工作,五十年內工程建設完工,耗費資金按時價約9.5億美元[26]。巨量資金的需求不但引起國內民眾對三峽工程能否完工的質疑,即便資委會內部,對三峽工程的前途命運亦有顧慮。
事實上,資金問題一直是籠罩在錢昌照心中的陰影。錢昌照隨同宋子文辦理的美加借款,因美國對華政策的轉變及國內戰(zhàn)爭的爆發(fā),并未全部到賬,美國和加拿大只分別調撥6000萬美元,資委會只得到其中小部[3]96。故而,三峽工程項目并未有足量的資金支持。依錢昌照設想,三峽工程分階段實施,此階段只需完成設計工作即可。即便將要求降低,三峽設計工作依舊面臨頹勢。實際上,三峽工程設計工作開始之初,資金問題即暴露無遺。據(jù)中央社通訊稱,截至1946年5月9日,資委會因三峽設計工作,已耗費資金50萬美元[21]。日余,水電總處下屬礦產(chǎn)勘測處電致錢昌照,請示是否可遴選有經(jīng)驗三人,赴美實習測量工程地質及航測工程地質的方法。錢昌照考慮再三,令其暫緩實施,理由是“外匯高漲,本會經(jīng)濟不?!盵15]95。三人赴美實習,所需資金實在渺小,錢昌照需反復思量,最終推拒請求,足見其時資委會資金確實出現(xiàn)短缺問題。
隨著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資委會資金短缺愈發(fā)嚴重,直至1947年年初,情勢更是急轉直下。2月18日,黃育賢感知到經(jīng)費出現(xiàn)嚴重問題,向錢昌照發(fā)出簽呈,意欲召回水電總處赴美設計人員,暫停三峽設計,僅維持三峽勘測工作,如此尚需國幣22.778億元,水電總處或可勉力維持[15]104。黃育賢所慮不無道理,據(jù)3月27日水電總處主任工程師覃修典致三峽勘測處主任張昌齡電,水電總處“二月份僅領一億,三月份至今尚未見分文”,三峽設計工作面臨巨額資金缺口,“各方告急文電如雪片飛來”[15]101。見此境況,錢昌照上呈行政院,要求撥款,至于三峽勘測工作,“會中及處方均決心維持”,但因經(jīng)費問題,可能要“縮小范圍續(xù)作”。4月8日,覃修典再電張昌齡,不僅資金問題仍未解決,美鉆探公司及駐美技術處皆索要資金,三峽設計工作已至崩潰邊緣[15]101。是時,錢昌照因內閣改組,被免去資委會主任一職,此項工作更是陷入前途未卜的境地。錢氏去職,三峽設計工作欲停工的傳聞在各方蔓延,身處墾務局參加設計工作的徐懷云曾特地致函張光斗,詢問三峽設計工作是否繼續(xù)。
錢昌照于三峽設計工作而言,是絕對的核心人物。資委會從邀約薩凡奇,到籌措資金、建立專門機構、簽訂合約,再到與因內戰(zhàn)意欲下馬該項目的高層領導人相抗衡,皆是在錢昌照的領導下進行的。錢昌照離職,資委會再無與上層抗衡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三峽設計工作瞬間崩塌,頹勢已定。5月10日,國民政府下令停止三峽設計[3]97。15日,資委會依國民政府令,中止所有有關三峽工程的工作[27]。翌日,翁文灝致函薩凡奇及墾務局局長,宣告中止三峽設計工作,并召回赴美設計人員。民國時期三峽設計工作就此落幕。
三峽設計工作得到實施,歸根結底,是國民政府為掌握國家經(jīng)濟命脈、鞏固自身強權政治的重要計劃,錢昌照在其中僅充當著具體實施的角色。故而,三峽工程的開發(fā)與中止,決定權并不在錢昌照手中,錢氏離職并非三峽設計工作中止的唯一緣由,他的在任,不過是延緩了三峽設計工作中止的時間。設計工作停工的根本原因,并非國民黨中央社所謂“經(jīng)濟緊急”“非短期內見效之工作”皆需關停,而是在于國民政府難以為繼國家統(tǒng)治[28]。可以說,三峽工程項目從始至終只是國民政府鞏固統(tǒng)治而采取的一種手段。
盡管如此,民國時期長江三峽設計工作并非一文不值。1947年5月國民政府諭令中止三峽設計工作后,資料搜集工作仍在繼續(xù),至1948年項目全面落下帷幕,資委會已初步完成各種攔河壩、電廠、船閘及各配套工程的比較設計,主要設計圖樣、施工規(guī)范、洪水量、水庫容量、航道深度、壩頂高度等設計定型工作亦有成效[29]。這些設計為日后三峽工程的設計工作提供了諸多參考,是此后設計工作的重要資料來源。此外,中美合作設計三峽工程中派出和參加設計的技術人員,為新中國成立后設計三峽提供了人才儲備,其中多數(shù)人成為三峽工程建設施工的主力人員。
民國時期三峽開發(fā)的受挫是必然的。在政治經(jīng)濟極度不穩(wěn)定、國內水工力量羸弱的境況下,國民政府悍然啟動大型水利工程項目,并將工程的設計施工全部寄予國際援助,其結果自然不言而喻[31]。公共工程建設是國家治理能力與國家治理政策的集中體現(xiàn),長江三峽開發(fā)項目即反映出國民政府獨裁專行、萬事親美的執(zhí)政理念。由此,國民政府所發(fā)起的各項公共工程,自然免不了無疾而終。
注釋:
① 相關成果主要有郭濤:《孫中山與三峽工程》,《中國三峽》2016年第3期;張開森:《薩凡奇三峽計劃始末》,《中國檔案》2013年第4期;張維縝:《薩凡奇與中美合作開發(fā)三峽——以薩凡奇與資源委員會的交往為中心》,《貴州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鐘山:《世紀夢想終成真——三峽工程的由來》,《黨史縱橫》2000年第1期;彬風:《孫中山、薩凡奇與三峽工程》,《陜西水利》1992年第5期;黃山佐:《薩凡奇與長江三峽水力開發(fā)》,《中國水利》1985年第4期。
② 蔣介石因與黃郛的私交,對錢昌照甚為器重,時常與錢談論軍國大事。宋子文赴美后,蔣介石對錢昌照開始疏遠,只與其談論資源委員會分內之事,其他事項則閉口不談。參見錢昌照:《錢昌照回憶錄》第151頁。
③ 據(jù)錢昌照回憶,孔祥熙幾次三番停撥資源委員會資金,宋子文抽調中國銀行、交通銀行錢款救急,資源委員會遂轉危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