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柏田
這里要講述的,乃是中國最偉大女作家李清照的生平。誠然,一個人的傳記是傳主與他生前身后的時代發(fā)生的關(guān)系之總和,探究一個人,總要從他與時代的關(guān)系著手,厘清其籍貫、生年,繪出其與親人、師友的交游圖。但這項工作的難度在于,官方史書關(guān)于李清照的記述至為簡約,只有短短一行字,附錄在《宋史》中她父親李格非的傳記后面:“女清照,詩文尤有稱于時,嫁趙挺之之子明誠,自號易安居士?!?/p>
正史定讞的缺失,并不妨礙后世對李清照形象的建構(gòu)。這些想象和建構(gòu)的起點,不外是同時代人的私乘和筆記。宋朝人很雄辯,是很有一番建立整個世界知識譜系的雄心的,從北宋初年的古文運動到司馬光的歷史書寫,再到朱熹龐大的理論體系,都是包羅萬象的,是以促成了“記”這種文體的高度發(fā)達,宋朝文人青睞它,是因為它可以將文人們思考的許多方面都糅合起來,敘事狀物,寫人談鬼,皆粲然可觀,還可以用來討論一些更宏大、更根本性的問題。唯因地域廣大,資訊阻塞,眾聲喧嘩中,自也不免謬種流傳。因為很多時候,想象并建構(gòu)他人形象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自我認知的歷史。
安東尼·伯吉斯寫《莎士比亞傳》時,引述十八世紀研究伊麗莎白時代文學的英國學者喬治·斯蒂文斯的話,說除了知道莎士比亞確實是在埃文河上的斯特拉福鎮(zhèn)出生、結(jié)婚并生育子女,去倫敦演戲、寫戲、編劇,又在故鄉(xiāng)立遺囑、去世、安葬以外,“對他生活中所有細節(jié)的假設(shè)都是毫無根據(jù)的”。李清照同樣如此。許多個世紀以來,傳記作者們翻箱倒篋,從她的作品中尋找蛛絲馬跡,甚至不惜發(fā)揮最大的想象,力圖重構(gòu)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性作家的形象。然而,出于打造一個符合主流價值觀的才女標本的需要,后世之文不免有許多虛構(gòu)和涂飾。另外一方面,對詩本事、詞本事的無窮索解一旦墮入自傳式解讀的“傅科擺模式”,闡釋和過度闡釋又使得重構(gòu)其生平的努力淪為一種猜字謎式的游戲。
正因為種種懸案遲遲未結(jié),有關(guān)李清照生平及其著作的面目從來沒有清晰過。每出現(xiàn)一種聲音,總是被另一種質(zhì)疑之聲蓋過。這使得審慎的歷史寫作者不敢輕易下任何結(jié)論,他須得老吏斷獄一般,多方勘察,比照諸家,從中選取一個最合情理的。而作為中國最擅長運用歷史典故的女作家,李清照的敘事習慣是設(shè)置一個個連環(huán)式謎題讓讀者去解。你以為解開了一個謎面,但把所有的謎底擺在一起,卻又會因為鏈條上某個環(huán)節(jié)不得不推翻全局。盡管如此,講述她的故事我還是要遵守非虛構(gòu)寫作的敘事倫理,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句,只作推斷杜絕虛構(gòu)。在這幅次第展開的風塵畫卷中,我們將看到一個女性生命的成長史。她是她那個時代的美神,也是一個凡人。
李清照的生年,被她做進了《金石錄后序》這個大謎題里?!逗笮颉穼懙溃骸皢韬?!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這里她給出了幾個謎面:一是她與趙明誠結(jié)縭的年份,“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二是她寫作這篇文字時的年紀,“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她又說,從她知憂患之初的“少陸機作賦之二年”到執(zhí)筆寫后序那會兒,總共三十四年。由于各家解謎方式的不同,李清照的生年有著1081年和1084年兩種說法。
歷史地理學家黃盛璋的1084年說影響最廣,多為諸家采信。“建中辛巳”,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吧訇憴C作賦之二年”,據(jù)《晉書·陸機傳》,“陸機二十作賦”,可知她十八歲嫁人(中國傳統(tǒng)計年包括首尾在內(nèi)數(shù),不用足歲)?!痘茨献印ぴ烙枴酚涋捐?,“吾行年五十而知前四十九年非”,故后世稱五十歲為知非之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是說時年五十二歲?!逗笮颉纷詳肷庥?,始于建中辛巳(1101)歸趙之歲,迄于五十二歲作序之年,中間正好三十四年。黃盛璋在《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年譜》里說,由建中靖國元年(1101)上推十八年,當知李清照生于宋神宗元豐七年,即公元1084年。當時,她的父親李格非為山東鄆州教授。
1081年說的來源,是《金石錄后序》某個通行抄本上的落款時間,“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對應(yīng)時間為紹興二年壬子,八月初一甲寅時辰,換算成公歷為1132年9月6日。如果這一年確如李清照所說她五十二歲的話,那么她的出生年份就成了元豐四年辛酉,即公元1081年,而她與趙明誠結(jié)縭的年齡,也就成了二十一歲而不是十八歲。這一說只有落款時間這個出處,也就成了孤證,但有一點是很可取的,文中,李清照并沒有直接說自己從出嫁之年就開始經(jīng)歷憂患,《后序》敘述時間的起點,并不一定是她的出嫁之年。人生識字憂患始,她說的“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的起點,或許是更早的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那時她剛剛跟隨父親從山東章丘老家來到汴京,在“有竹堂”開始學習寫作,期待著有朝一日以不凡的文學才華名動京華。
如果說,北宋的士人們開啟的是一條充滿希望的新路,樂觀而生機勃發(fā),那么經(jīng)過戰(zhàn)亂和隨之帶來的分裂,南宋的文化氛圍則集體轉(zhuǎn)入懷舊、內(nèi)省,士人們變得溫和而審慎,甚至不無悲觀。李清照的一生正清晰地傳達出了這一時代風習嬗變的軌跡。
如果把宋朝中國比作一個身體,它有著“專制的頭腦、官僚的軀干和平民的四肢”,宋王朝運行所依仗的龐大的集權(quán)制行政機構(gòu),其主體成員為士大夫。文治局面的形成,使得宋代中國就像一棵老樹,爆發(fā)出了令人稱奇的生命力,其上是新枝嫩葉,底下則是古老的根須在伸展。但重文輕武帶來一個顯見的弊端,這個表面看來一派升平氣象的國家時常遭受北方馬背民族的威脅,所謂的和平是向好斗的北方鄰居購買來的。終于到了1226年,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盛世光景被馬蹄踐踏,新建立的南宋王朝,疆域面積不過原先的三分之二,雖百般努力也終未能收復(fù)北方全境。
這場外力之下的災(zāi)變促使了中國文化氣質(zhì)的整體內(nèi)轉(zhuǎn),也改變了李清照中年后的生活,使她從盛世優(yōu)裕的生活中拋離出來,成為一個驚惶失所的流寓者。當然這“盛世”,很大可能也是一個幻覺。和靖康年間所有的南逃者一樣,她所過的是一種“兩截人生”。國破家亡的悲憤也曾使她寫下激越的詩句,但韶華已逝,京洛舊事也只在夢中出現(xiàn)了,她這個孤獨的流寓者,也只有在回憶中咀嚼往事,并把人生的苦澀和憂傷編織進長短句中了。
敘述意味著第二重生命的展開。作為一個士人的后代,她自小接受的就是士人文化的熏陶,閱讀經(jīng)典,并在經(jīng)典的啟示下開始寫作。這不僅是她從父輩那里主動賡續(xù)來的生命方式,更是她經(jīng)歷了亂離之后余生的職志。不管經(jīng)歷了多大的磨難,她都要通過寫作獲得拯救。
眾星閃耀的北宋文化天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字文叔)并不是太顯眼的一位。這是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大師比肩而立的年代里,眾星璀璨,難免把他給比了下去。
這個來自京東西路濟南章丘的青年士子初登文壇時,并不以詩賦名世,盡管他也寫出過“小市早收燈,空山晚吹笛”這般清麗可喜的詩句,但他更以一個經(jīng)學家的名望為人所知。當時士林,流行以文學成就高下品評人物,科舉也大多圍繞文學出題,他獨留意經(jīng)學,可見其特立獨行。
青年時代的李格非是一個天賦很高、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清醒規(guī)劃的書生。1076年,李格非登進士第,調(diào)冀州司戶參軍,試學官,出任鄆州教授。教授是學官名,總領(lǐng)州郡學校,以經(jīng)術(shù)、儒術(shù)、行義訓導(dǎo)學生。雖然這是一個由中央直接任命的官職,但畢竟是一個州縣小官,資序較低。早年的李格非輾轉(zhuǎn)于各地,生活時時陷于困頓。
在底層官場磨煉了近十年后,李格非的仕途在元豐八年(1085)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那年,他奉調(diào)回到汴京,入補太學錄。三年后的元祐四年,升任太學正,旋遷太學博士。品位雖仍不算高,但身為國子監(jiān)學官,職掌清要,在崇文氣息濃郁的北宋,也算是個頗受世人尊崇的官職了。
元祐六年(1091)十月,宋哲宗巡幸太學,君臣唱和詩鐫刻于碑,李格非作《駕幸太學倡和》詩。雖不過是即景應(yīng)和之制,但也可見其身價已與宰執(zhí)侍臣同列。后來到了紹興三年(1133),李清照有詩上韓琦后人韓肖胄,詩末幾句“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誰比數(shù)。當年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正表明了她對父輩名望和出生于士族家庭的一種自豪感。
在李格非奉調(diào)回京的1085年三月,時年三十七歲的神宗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兒子哲宗以沖齡即位(暫未改元),英宗遺孀、神宗之母宣仁太后高氏垂簾聽政。太后把因反對變法而外放的官員們又從地方上召回來,把當年侍奉神宗的宦官全都趕走,換上自己的心腹,安插在年幼的哲宗身邊。久孚眾望的舊黨領(lǐng)袖、六十六歲的保守派政治家司馬光接替蔡確,重任宰執(zhí)。在御史臺官員們的交相彈劾下,一批變革派官員被逐出汴京。眾所周知,太皇太后一直嫌惡任何形式的改革,早在1074年她就曾哀求兒子放棄熙寧變法,擺脫王安石的影響。一片你方唱罷我登臺的鬧騰中,元祐元年(1086)四月,曾遭兩度罷相的改革派靈魂人物王安石去世了。之前數(shù)年,這個早年的“拗相公”有感于政治險惡,已與佛禪結(jié)緣,“身為泡沫亦如風,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間觀此理,維摩雖病有神通”,把進退榮辱置之度外了。
這年十月,一向令皇帝頭痛的文壇巨子蘇軾結(jié)束黃州貶謫生涯也回到了汴京。烏臺詩案后,所有人都以為他在黃州翻身無望了,但政局的翻覆還是給了他機會。元豐七年四月,由黃州量移汝州。八年十月,帝詔召還。十二月抵達京師,以七品級入侍延和殿賜銀緋。再次年三月,免試為中書舍人,九月,升為正二品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如此快速的升遷,令人目不暇接之余,也只有慨嘆皇恩浩蕩了。
這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林語堂語)一回到京城,即以翰林學士兼知制誥的身份主持學士院考試,很快就在他周圍以座師和門生的關(guān)系匯聚起了一大批聲譽鵲起的作家文人,圍繞著他掀起了一個個文化的小浪潮,核心者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張耒、陳師道、李廌六人,人稱“蘇門六君子”。盡管權(quán)力爭奪使元祐初年的汴京尚籠罩在黨派紛爭的陰影下,但藝文之光的重臨畢竟帶來了別樣的璀璨。蘇軾主持館試時的《武昌西山詩》,一時酬唱的士子三十多人,洵為北宋文壇之雅事。李格非成了蘇軾文化圈中重要一員,王偁《東都事略》稱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蘇軾”,應(yīng)該就在此時。世人以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并稱蘇門“四學士”,又把李格非與廖正一、李禧、董榮四人稱為蘇門“后四學士”。和李格非最要好的蘇門弟子是晁補之、張耒和日后被江西詩派尊為祖師之一的陳師道,他們曾一起到迎祥池蕩舟,觀賞難得一見的黃色蓮花。從張耒詩句“客子長安塵滿裘”來看,他們都是把自己視作京都名利場中的匆匆過客。他們的友誼自此延續(xù)了十余年。
一向行事佻達、不拘形跡的蘇學士,何以會賞識為人方正的經(jīng)學家李格非?蘇軾欣賞的,應(yīng)該是此子為人、為文的誠實態(tài)度。能夠名列蘇門后四學士,李格非的筆力自也不弱,史傳說他“苦心工于詞章,陵轢直前,無難易可否,筆力不少滯”,可見其文筆恣肆縱橫,氣勢恢宏。南宋詩人劉克莊說,“文叔詩文,高雅條鬯,有義味,在晁、張之上,與蘇門諸人尤厚”,美中不足是“詩稍不逮”。劉克莊把他排名在晁、張之上,或為過譽,比如朱熹就很不贊同,認為李格非的某些篇什雖“頗有可觀”,但如《戰(zhàn)國策序》這類文字,則恐“文健意弱”,用力太猛,反而傷了文章氣脈。但要知道朱熹論文,一向目高于頂,以他的文學標準,文章正統(tǒng)自唐至本朝,各不過兩三人,大多不能入其法眼,他對李格非的評價或許是過于嚴苛了。
其實,李格非在他的時代更以“善論文章”著稱,他是一個器識和眼光遠超同儕輩的文學批評家。他的文學評論的標準為“誠著”二字,所謂“誠著”,就是筆下要有真情實感,如同心肺里掏出來的一般,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字字如肺肝出”。“文不可以茍作,誠不著焉,則不能工”。他最推崇的古今文章,也就劉伶的《酒德頌》和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等寥寥幾篇,或許還可以加上諸葛亮的《出師表》和李密的《陳情表》。在他看來,后漢之末、兩晉之間這些作家的文字,都真切表達了人在時代中的真實思想,“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很好地驗證了他的文學標準,即: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在他看來,杜甫的詩被后世稱為“詩史”,原因也在于此,“其大過人在誠實耳”。
調(diào)任京官,官秩提升,薪俸也見漲,李格非不久開始在汴京營居。他在西城租住了一間小宅院,題名“有竹堂”。在這個陶淵明的擁躉者看來,竹出土有節(jié),凌云虛心,乃是精神高潔的一種象征。值得附記一筆的是,就在李格非營居“有竹堂”的這一年,蘇軾離開京城赴任杭州,元祐年間這個文藝沙龍的光芒不可避免地減弱了。
李格非出身寒族,經(jīng)十余年努力,在京師覓得了這塊小小的清幽之地,已是心滿意足,他曾這般向來訪的朋友們夸耀:“今夫王城之廣大,九途四達,三門十二百坊之棋置,上自王侯,至于百姓庶民,宮接而垣比,車馬之所騰藉,人氣之所蒸漬,囂塵百里,欲求尺寸之地以休佚而莫之致,而貧者置圊無所,況于其他哉。然則環(huán)堵不容丈,而有竹如吾堂者,不知能幾人也?則余所以揭之于棟而名之,書諸壁而記之,翛然而喜,諄諄然語客而以夸之,不亦可哉!”時任禮部郎中晁補之是“有竹堂”的???,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談經(jīng)、說文。晁補之的《有竹堂記》記下了一個潛心讀書的京官的簡樸生活:午間從太學回到家中,就坐堂中,掃地,置筆硯,大聲朗讀策論和文牘,埋頭作文。晁補之還說,李格非的寫作速度奇快,一天下來,連寫帶讀,可達數(shù)十篇。這般投入的寫作狀態(tài)和自由舒卷的文風,就好比繭中抽絲、泉出地流,又好比春至草木發(fā),他書架上的卷軸和文稿一天天地豐厚了起來。
“有竹堂”庭中有一老柏,霜雪天氣,北風烈烈,室內(nèi),主人置酒,樽中淥醽映著兩張被文學理想灼紅的臉。談至酣暢處,兩人大聲誦讀詩文,也不怕驚著了旁人,有道是,“文章萬古猶一魚,乙丙誰能辨腸尾”。他們也竭力想用自己的美學標準去影響對方,卻總是因為歧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對青年李格非來說,最快意的事莫過于置酒備菜,請晁補之這樣的摯友來作深夜傾談。
和蘇軾文化圈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李格非在11世紀90年代也身不由己被卷入黨爭,他的仕途并不顯赫。作為作家的李格非運氣也不太好,到南宋末期,他的作品已大多散佚了?!度卧姟份嬩浝罡穹窃娋攀?、殘句二,從據(jù)說是最出色的《絕句》來看,“步履江村霧雨寒,竹間門巷系黃團,猶嫌骯臟驚魚鳥,父老相呼擁道看”,在浩瀚的宋詩海洋中也不過平常一粟。但他的實誠還是感動了冥冥中的上蒼,他作于紹圣二年(1095)的一篇評說洛陽城十九個花園的《洛陽名園記》,卻讓他進入了文學史。
故都洛陽,號稱大宋王朝的“西京”,隋、唐以來就以華屋高敞、園林幽深著稱,此地依山傍水,環(huán)境宜居,離京城又近,本朝仁宗朝以來,這里一直是榮休的高官和官場失意客養(yǎng)老的首選之地、保守派的集聚中心。雄偉的歷史遺跡、幽深的林蔭道和眾多的私家園林使這座城市投射出文明的余暉。著名政治家、王安石的天敵司馬光,就是在對改革表示強烈反對后被神宗解職,提前退休回到洛陽的私家園林,在這里用十七年時間完成了一部為皇帝治理國家提供歷史經(jīng)驗和道德參照的里程碑式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他還幫助被貶謫的詩人朋友宋迪在洛陽城中購置了宅邸。這座城中同時還住著當世兩大名士,程顥程頤兄弟,北宋最杰出的兩位哲學家,他們構(gòu)建的“理”的哲學概念日后將成為新儒家運動的起點。
李格非評說的十九個園子的主人,大多是司馬光這樣的官居高位者,他們中有富弼、苗授、文彥博、呂蒙正。據(jù)說舊黨領(lǐng)袖文彥博的住地,占地達數(shù)百畝,有一半是郁郁蔥蔥的竹林,堪稱天然氧吧。李格非到洛陽時,文彥博年已九十,還時常在園中“杖履游之”。再如富弼的“富鄭公園”,園中被稱作“堂”的大廈就有三座,且所有的園亭花木都是主人自己設(shè)計的。這般的浮奢豪侈,以致坊間有人吐槽,淮南二十個州一年的賦稅,也不夠養(yǎng)洛陽這些“老大人”。
李格非樂此不疲地描寫了這些園林的盛景:高大的假山,壯麗的瀑布,直聳入云的塔樓,窮奢極麗的游樂園,還有那絢爛的萬千花樹之林。在文章的最后,他批評這些享樂主義者對豪奢生活的沉溺,而放棄了士人對國家應(yīng)負的更高的責任?!奥尻栔⑺ヒ?,天下治亂之候也”“園囿之興廢者,洛陽盛衰之候也”。公卿士大夫“高進于朝”,放任“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忽”,在這里退享優(yōu)游,“得乎?”——這合適嗎?
他警告說,唐貞觀、開元之間,洛陽是東都,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此者,號稱有一千余邸?!凹捌鋪y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币欠湃胃】?、競奢之風蔓延,“唐之末路是矣”。
李格非作為一個歷史學者的批評鋒芒在這里如寶劍破匣,其中的興亡之感、諷諭之旨,正傳達出了那個時代與皇家共治天下的士人氣質(zhì)。他引述歷史往事,做一個喚醒眾人的吹哨人,或許來自稟賦中的“俊警”,也與11世紀后期歷史學家們掀起的一場史學評論的運動分不開。自從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使用“臣光曰”的方式解讀歷史,這種個人化的敘述方式便成為了許多歷史學家的榜樣和標準。他的朋友晁補之早就看出來了,“文叔有志史事”。
當李格非在1095年寫下這篇關(guān)于花園、洛陽和整個大宋國運的史評時,他和他的同僚都沒有預(yù)見到,存在了一百多年的王朝會在三十年后傾覆,屆時,金人入侵,洛陽名園付之一炬,整個國家將在恥辱中開始一次巨大的內(nèi)轉(zhuǎn)。
宋制,官員可攜眷上任,李格非剛做京官,經(jīng)濟尚不寬裕,無法帶著年幼的女兒在汴京生活,此時李清照大概還寄養(yǎng)在原籍。
關(guān)于李清照的原籍,前人曾籠統(tǒng)地稱為濟南。宋代濟南,轄禹城、臨邑、歷城、長清、章丘等縣,濟南郡城在歷山之陰,水泉清冷,凡三十余所,于是,后世有好事者想象李清照的故宅乃是在歷城柳絮泉這樣一個詩情畫意的所在,泉邊柳絮勝雪,沙禽自由往返。這一說法經(jīng)清代學者俞正燮的宣揚,愈加為人所知,“易安居士李清照,宋濟南人……居歷城城西南之柳絮泉上”。今濟南趵突泉公園“李清照紀念堂”有郭沫若題詞,“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后主遺風”,就是依從此說。
精熟唐宋文獻的王仲聞先生(他是著名歷史學家王國維的次子)對此最早提出質(zhì)疑。他說,清照幼時,當從父母居,其故宅應(yīng)云李格非故宅,不得云李清照故宅,婚后從趙氏,未居濟南;至晚年至濟南已為金統(tǒng)治,清照欲歸不得,濟南不得有李清照舊宅。而且歷代文獻如元于欽《齊乘》、明《崇禎歷城縣志》、清《康熙濟南府志》都沒有相關(guān)記載,他認為“柳絮泉”一說大抵是后人附會,未必是實錄。
自明萬歷《章丘縣志》起,便認定李清照是濟南章丘人。章丘本是漢時的陽丘,乃侯國的封地,隋時改為章丘縣,因縣南有章丘山而得名,縣域西南是著名的泰山,黃河在其北境東流入海,因此縣志稱“當山水盤踞之鄉(xiāng),負齊魯文學之譽”。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章丘縣明水鎮(zhèn)西南三里處的廉坡村,發(fā)現(xiàn)了李格非于1085年為著名隱士廉復(fù)撰寫的《廉先生序》碑石。《序》云∶“齊郡有廉先生者,隱君子也。隱于齊東,胡山山麓?!闭f的是廉復(fù)居于濟南東邊,胡山腳下(胡山在章丘縣城明水西南三公里處)。李格非在序文中又自稱與廉先生是同里,“唯吾為同里人”。兩人既是同鄉(xiāng),不言而喻,李格非也是章丘人。文末自署“元豐八年九月十三日繡江李格非文叔序”?!袄C江”,發(fā)源于章丘明水百脈泉,正是章丘明水的別稱。
碑文的背面,是《廉先生碑陰記序》。作者是李格非的侄子李迥,作于宣和癸卯(1123)正月?!缎颉吩弧谩板膽浳敉瘯r,從先伯父、先孝、先叔,西郊縱步三里,抵茂林修竹,溪深水靜,得先生之居,謁拜先生?!闭f的是李迥幼時跟伯父、父親、叔父從明水西郊向西步行三里,去廉先生的住宅拜訪那位“云巾鳧舄、羽服藜杖”的著名隱士的一段經(jīng)歷。這一地理標識與今廉坡村的位置完全一致,也與萬歷《章丘縣志》的記載吻合:“見廉處士墓碑云里人,去處士家才三四里許”。
因為記載的缺失,李清照人生初年的行跡,依然要從她父親的正式傳記中找見?!端问贰だ罡穹莻鳌氛f李“妻王氏,拱辰孫女,亦善文”,那么,李清照的生母,應(yīng)是仁宗天圣八年(1030)舉進士第一名、登庚午科狀元及第、歷任翰林學士、御史中丞的王拱辰的孫女。但與李清照生活于同一時代的作家莊綽卻持異議,在成書于紹興三年(1133)的《雞肋編》中他說李格非是岐國公王珪之父漢國公王準的“孫婿”。如此一來,李清照的生母似乎應(yīng)為王準的孫女。漢國公王準生有四子,至于這個“王氏”是四房中哪一房的女兒,暫且不表。
莊綽在《雞肋編》中繪出的這張家族譜系表是這樣的:“岐國公王珪,在元豐中為丞相,父準,祖摯,曾祖景圖,皆登進士第?!譂h國公準子四房,孫婿九人:余中、馬沼、李格非、閭丘吁、鄭居中、許光疑、張燾、高旦、鄧洵仁皆登科,鄧、鄭、許相代為翰林學士,曾孫婿秦檜、孟忠厚同時拜相開府,亦可謂衣冠盛族矣。”
莊綽告訴我們,王家祖孫“自太平興國以來,四世,凡十榜登科”,可謂簪纓世家。王珪在元豐年曾作詩,賀長子王仲修登第,“三朝遇主惟文翰,十榜傳家有姓名”,可以說一點沒有夸張。這張名單上還出現(xiàn)了南宋的權(quán)相秦檜。秦檜是王準的曾孫婿,李清照的一個親表姊妹嫁給了秦檜,李清照的生母是秦檜夫人的姑母,秦檜是李清照的表姊(妹)夫。這事也見于陸游的《老學庵筆記》:“秦太師娶王禹玉孫女,故諸王皆用事?!?/p>
《宋史》中的王珪、李格非和趙挺之三傳,多從王偁《東都事略》出,尤其趙挺之傳,幾乎大半引用王偁語句。王偁,字季平,四川眉州人,他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交誼很深的一位朋友,《金石錄》中曾兩度談及他,王偁還把罕見的漢碑數(shù)本贈給趙明誠。王偁的父親王賞,字望之,四川人,宋高宗紹興十二、十三年官寶錄院修撰,王偁承襲家學,致力史學,畢生收羅北宋九朝事略,撰成一百三十卷歷史巨著《東都事略》,洪邁修四朝國史時奏進其書,李燾撰《資治通鑒長編》也多引用其書。四庫提要總目曾說,“宋人私史,卓然可傳者,惟偁與李燾、李心傳之書而三,固宜為考宋史者所寶貴矣”,定讞在前,王偁提供的材料應(yīng)該不會有錯。但我們也要看到,元末脫脫等修撰的《宋史》因成書時間倉促不及審勘,是歷代正史中錯漏最多的,王偁的說法雖然不錯,但至少是不夠完整的,正可以拿莊綽的《雞肋編》這樣的私乘來??笔枵`之處。
莊綽字季裕,清源人,一生橫跨兩宋,歷仕神宗至高宗五朝,學有淵源,博物洽聞,建炎年間知鄂州時寫成《雞肋編》,我們不能因為他是個掌故作家,就否認他這部筆記的史學價值。宋史學者黃盛璋先生不敢妄下斷語,只說“兩說不同,未詳孰是”,王仲聞先生則辨析說,“莊綽與清照同時,且所云秦檜與孟忠厚為僚婿,與史實合,疑莊綽所言為是”。
王珪字禹玉,成都華陽人,父祖輩已徙家開封。王珪生于天禧三年(1019),父準,為太常博士,密閣校理,位至漢國公,四個兒子都以文章名世。王準去世得早,王珪是由季父王罕撫養(yǎng)成人,史傳說他幼時好學,日誦數(shù)千言,及長博通群書。慶歷二年舉進士,廷試第二,時考官為歐陽修。入仕之初先通判揚州,后召試學士院,遷太子中允、直集賢院,修起居注,接伴契丹使,為賀正旦使,后改右正言,知制誥。王珪的文章,氣象宏達,典麗有西漢之風,《四庫提要》說,“朝廷大典策皆出其手”。他的詩也寫得富麗而有館閣氣。王珪善逢迎,他是仁宗可以隨時召進宮去一同飲酒賦詩的大臣之一。嘉祐初(1056),為翰林學士,熙寧三年除參知政事,九年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豐二年(1079)拜銀青光祿大夫兼門下侍郎,五年拜相,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當嘉祐二年王珪入翰林時,他十五年前的考官歐陽修一同知禮部貢舉,歐陽修在《歸田錄》里曾記當時情形,視為圣朝勝景:
“嘉祐二年,余與端明韓子華,翰長王禹玉,侍讀范景仁,龍圖梅公儀,同知禮部貢舉。辟梅圣俞為小試官,凡鏁院五十日,六人者相與唱和,為古律歌詩一百七十余篇,集為三卷。禹玉余為校理時武成王廟所解進士也,至此新入翰林,與余同院,又同知貢舉,故禹玉贈余云,十五年前出門下,最榮今日預(yù)東堂。余答云,昔時叨入武成宮,曾看揮毫氣吐虹。夢寐閑思十年事,笑談今日一樽同。喜君新賜黃金帶,顧我宜為白發(fā)翁?!?/p>
王珪自參知政事至宰相,達十六年之久,卻無所建樹,是以時人有“三旨相公”(請圣旨、領(lǐng)圣旨、已得圣旨)之譏。元豐八年(1085)乙丑五月,王珪去世,黃庭堅曾有挽詞二首悼念之,可見王珪與蘇軾文化圈中人關(guān)系不錯。其一云:“先皇憑玉幾,末命寄元勛。賓日行黃道,攀髯上白云。四時成歲律,五色補天文。不謂堂堂去,今為馬鬣墳?!痹姷那皟删?,“先皇憑玉幾,末命寄元勛”說的是神宗病重時,尚書左仆射王珪請立皇太子事。王珪提議立延安郡王為太子,此議得到了神宗的許可,皇太后也首肯了。哲宗登基,王珪因擁立之功拔擢為金紫光祿大夫,晉岐國公。但沒多久他就因病去世了?!芭树咨习自啤本?,引用《漢書·郊祀志》:“黃帝鑄鼎于荊山下,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龍七十余人,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說的就是王珪也跟著神宗去了另一世界。這是李清照兩歲時發(fā)生的事,當時她尚無記憶。
王珪去世后,哲宗為示哀悼老臣,特休朝五日,追贈太師,賜給王家金帛五千,并壽昌甲第一座。同朝為官的李清臣所撰《王文恭公珪神道碑》詳細記載了其子嗣的情況:“丞相王公珪感疾,詔國醫(yī)診視……五月己酉薨于位……子,仲修,以學登進士第,今為秘書省著作佐郎;仲瑞,承宣郎、籍田令;仲嶷,承奉郎;仲岏、仲煜,承事郎。女,長適鄆州教授李格非,早卒;次適前權(quán)太常博士閭丘吁;次許嫁前進士鄭居中,并封蓬萊縣君;次尚幼。”依此碑文,再結(jié)合莊綽所言,我們現(xiàn)在可以知道,李格非的前妻,乃是漢國公王準孫女、岐國公王珪長女。王氏去世后,李格非又娶王拱辰的孫女為繼室??磥?,王偁和莊綽各說出了一半事實,拼接在一起,方得完整。
王珪不久被追奪封贈,直到紹圣四年夏四月,追貶萬安軍司戶參軍。此是后話不提。
但我們?nèi)匀徊恢?,李清照的生母到底來自哪個王家,是岐國公王珪長女還是王拱辰的孫女?也是元豐八年(1085),王拱辰病卒于彰德軍節(jié)度使任上,享年七十四歲,吊詭的是,同時代人安燾撰《王拱辰墓志銘》,卻對其孫女婿李格非只字未提,這不由讓人心生疑惑。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王拱辰生前(或去世后一段時間內(nèi))李格非尚未繼娶他的孫女。據(jù)此我們大致可以推定,李清照是李格非的原配夫人即王珪長女所生,李清照出生后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史傳上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其去世原因的記載,考慮到李格非是老來得女,李清照出生時他已年近四十,其妻王氏年齡也應(yīng)相仿,因此也有一種可能,王氏是難產(chǎn)而死。
李格非應(yīng)該是在元豐八年(1085)后,他來到汴京很長一段時間后續(xù)弦再娶的。因為前期俸祿微薄、生活不安定的緣故,他沒有像一般喪偶男子那樣馬上再娶。他的孤鰥生活起碼延續(xù)到元祐六年(1091)李清照八歲后。這年十月,哲宗幸太學君臣唱和后,他被前宰相王拱辰的第二位夫人薛氏一眼相中,把長孫女嫁給了他。繼娶兩年后,大約元祐八年(1093),李格非入為館職,任左奉議郎、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之職。李清照的弟弟“迒”,則有可能是這段時間李格非與繼室所生。從李清照日后寫給綦崇禮的信《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中的“嘗藥雖存弱弟,應(yīng)門唯有老兵”來看,她稱李迒為“弱弟”,估計這個弟弟比她小很多,而且打小身體也不太好。
綜上可知,出生后不久,李清照就被她父親送回了原籍,寄居在老家的祖父或伯父李辟非(字和叔)家。她年幼的時候,或許到過汴京。她的外祖父(王珪)雖在她兩歲那年已去世,但汴京畢竟還有她的五位舅舅、兩位姨媽和一大堆表哥表姐,所以每逢年節(jié)她是有可能跟隨父親去外家做禮節(jié)性拜訪的。但這樣的機會應(yīng)該不會太多。由于生母早逝,成年后的李清照和外家?guī)缀跣瓮奥罚恢钡剿砟暧诠驴嘀辛髟⒔?,也未與王氏家族和日后顯赫的秦檜家族有任何聯(lián)系。
當李格非初涉汴京官場的十一世紀末葉,開封,這座偉大的都城正迎來蒙元入侵前夜最后的繁華。
宋定都開封前,已有戰(zhàn)國時的魏和五代中的后梁、后晉、后漢、后周相繼建都于此,宋承襲后梁制度,稱開封、洛陽為東西兩京,故又稱之“東都”或“東京”。它更早的名字叫啟封,漢初景帝時,因避景帝劉啟之名諱,乃改“啟”為“開”。早在戰(zhàn)國時代,原在山西安邑建都的魏,為避強秦,將國都東遷,在這中原腹地興建大梁城,開鑿鴻溝以利漕運,傳國一百三十年,大梁城遂成天下紛爭之地,孟子、公孫鞅、惠施、蘇秦、張儀、信陵君、孟嘗君,多少英雄故事在這里上演。公元前225年,秦大將王賁圍大梁三月不下,最后決鴻溝之水灌城,一代名都遂化為墟煙,大史學家司馬遷踏勘實地,曾以“屠大梁”形容那次慘烈的秦魏之戰(zhàn),直到宋朝初年,詩人梅堯臣經(jīng)過故城一角,看到殘陽下的新桑麻地,還盡是黍離之悲:愁垣下多穴,所窟狐與蛇,漢兵墜銅鏃,青血為土花。
自此衰沉一千一百年后,朱溫廢唐哀帝,建立五代的第一個政權(quán)后梁,開封城才再度升格為國都。此后半個多世紀,五代有四個朝代皆建都于此。至公元960年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嫌棄此城暴露在黃河邊的一馬平川的河灘平原,無險可守,本是想定都洛陽或西安的,但出于財經(jīng)問題的考慮,還是沒有舍得放棄這個北方漕運中心,選擇了繼續(xù)定都于此。其后經(jīng)北宋九帝、一百六十余年的大力營建,開封終于成為當時寰宇之內(nèi)、也許還是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
汴京城的規(guī)劃者和營造師們最大的一項功績,是完成了城市中軸線的布局,并沖破了隋唐以來封閉式的里坊制度,改成開放式的街道。御街是南北中軸線上的一條通衢大道,為皇帝祭祖、舉行南郊大祀和出宮游幸的主要道路,又稱天街、御路或端禮街?!皟蛇吥擞龋f許市人買賣于其間,自政和間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立朱漆杈子兩行,中心街道,不得人馬行住,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杈子里有磚石甃砌御溝水兩道,宣和間盡植蓮荷,近岸植桃李梨杏,雜花相間,春夏之間,望之如繡?!背侵兄饕值溃瑒t是通向各個城門的大街,從宣德門至南熏門,從宣德門外向東至土市子,再折向北經(jīng)封丘門一直延伸到永泰門,從州橋向東經(jīng)麗景門至朝陽門,從州橋向西經(jīng)宜秋門至順天門。另外,宣德門前的東西街、東華門至景龍門的南北街也都是重要商業(yè)街道。這些街道寬窄不一,宣德門前的御街寬約二百步,即今三百米,實際上是一個宮廷前廣場。其他街道寬二十五步至五十步。
整個城由皇城、內(nèi)城、外城三城合圍,像一個迷人的中國套盒:皇城又稱宮城或大內(nèi),是京師的宮殿區(qū),周長二點五公里,有城門六;內(nèi)城又稱里城、舊城,系唐時汴州城的基礎(chǔ)上修建,略呈方形,城墻周長十一點五公里,有城門十、水門二;外城又稱新城、羅城,周長約三十公里,計有城門十四、水門七,乃軍事防御的第一道屏障。宋人筆記中有一冊岳珂的《桯史》,專記兩宋朝野故事,里面有一段關(guān)于修筑外城的記載:他說據(jù)故老耆舊的傳言,最初由趙普負責修治外城,內(nèi)外的規(guī)劃以方正為主,但宋太祖親自修改了設(shè)計圖紙,改成蜿曲的形狀,時人都不知其所以然,認為很不美觀。到神宗朝時,有意更改而后又作罷,只略為增建。到了徽宗朝,宰相蔡京以宦官負責新修工程,將曲折之處拉直,盡成方矩的規(guī)格,又將城墻藻飾得異常華麗。工程完工后還大加慶祝,大臣們題詩作文以為紀念。到后來金兵南下攻城,統(tǒng)帥粘罕、斡離不二人到城下觀察,認為這種城防很容易攻破,乃在城門四周立炮開火,因城墻都已拉直,一擊之下,即整段倒塌,汴京因此很快失陷,北宋也就亡國了。
有四條河流穿過汴京,帶來氤氳的水汽,也催生了繁忙的水上運輸業(yè):南為蔡河、中為汴河、東北為五丈河、西北為金水河。城內(nèi)河網(wǎng)縱橫,溝渠深廣,這里也是犯罪的高發(fā)地帶,一個不法分子犯了事藏匿其中,簡直是躲進了“無憂洞”,即使是最有才干的官員也無法將京城里的這些黑暗角落掃除干凈。因人口激增,商業(yè)活動不再局限于東、西兩市,而且三鼓之前的夜市也已完全合法,再加商攤屢屢“侵街”,原先的坊市之外,又增設(shè)了大量夜市、瓦市和一些定時開設(shè)的貿(mào)易市場。城中的坊郭戶(常住居戶),當在十萬戶以上,人口超百萬,“京城資產(chǎn)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細民們在城中五方雜處,面街而居,日常營生打破了舊日坊街的約束,把商業(yè)的觸角伸到了全城各個角落。整個城內(nèi),街道縱橫,市肆繁華,建筑鱗次櫛比,說它“富麗甲天下”,當非虛言。
金滅北宋后南渡的孟元老,在紹興十七年(1147)撰成的《東京夢華錄》里回憶了當年汴京城的繁勝景象(由于他的敘述中對建筑、禮儀和宮廷生活無比熟稔,后世有人如清代藏書家常茂徠揣測,孟元老即為宋徽宗督造艮岳的孟揆,待考)。孟元老說,他自幼隨父宦游南北,宋徽宗崇寧癸未(1103)來到京師,一直居住在城西的金梁橋西夾道之南,故對自宋徽宗崇寧到宣和年間汴京盛景,舉凡街巷坊市、店鋪酒樓,朝廷朝會、郊祭大典乃至時令節(jié)日、歌舞百戲和民間娛樂業(yè)的情況,熟悉得就像自個兒的手指頭一樣。“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在那樣一個盛世里,“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每個時節(jié)都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每逢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今上與民同樂,往往于歲前冬至后,即在大內(nèi)前的御街上,搭起山棚,張燈結(jié)彩,一到元宵,“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此時此刻,“京師民有似云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鰲山下看燈”。
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來臨之際,租屋于“經(jīng)衢之西”的京官李格非,當也能感受到普天同慶的狂歡氣息。李家是寒族,素來“貧儉”,他又俸祿低微,這個以經(jīng)學為志業(yè)的人,他日常的生活軌跡,無外乎在“有竹堂”和供職的太學兩點一線,即便是節(jié)假日,也不稍怠。但臨近春節(jié),一年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他會回原籍探視尚在垂髫之年的女兒也在情理之中。1085年后,續(xù)弦后的他又有了一個兒子,小兒尚在襁褓需人照視,汴京與章丘相隔四五百里,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趁著春假或等待新任命的空閑時間來回奔波,所以待到這邊的家張羅舒齊,他就打算把寄養(yǎng)在原籍的女兒李清照接到身邊來。
李清照到底是哪一年來到汴京的呢?元祐四年,李格非由太學錄升任太學正,在京城營居“有竹堂”,在京城算是正式有了立足之地,此時李清照約在五到六歲間,按說她已有條件隨父居京,但那時候她還是在原籍。這從晁補之的詩文里也可以得到佐證,一直在士大夫圈子里稱道她的晁補之,從沒有提到過老友的這個女兒。
紹圣元年(1094),李清照十一歲那年,太學博士任職剛滿的李格非曾短暫離開汴京,通判廣信軍(今江西上饒)。事情的起因是前一年高太后去世,親政的哲宗皇帝以資政殿學士章惇為右相,復(fù)行新法,上臺后的章惇伙同蔡京開始翻案,要對元祐大臣展開清算。三月,蘇轍被罷。四月,蘇軾也被逐出朝廷,知英州。五月,“癸丑,詔中外學官,非制科、進士、上舍生入官者并罷,編類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字條”。這是一項類似于搜集元祐臣輔“黑材料”的活,把司馬光一派的奏疏言論和對新法的更改免除事實進行分類登記。新黨召李格非為檢討,要他負責這項工作。但無論是出于不同的政治立場還是與蘇軾等人的私誼,李格非都不會做落井下石的事。秉性耿直的他寧愿不要翰林院的清要之職,也不會與蔡京、張商英之流為伍。因為他的不合作態(tài)度,他就被外放廣信軍,屈居“通判”這樣的州府副職了。他的朋友晁補之也遭受了同樣的打擊,出守濟州(今山東濟寧),尋又通判亳州。
傳記上說,李格非到了廣信軍,某日出行,路遇一道士,這個道士常以謠言惑眾,說人禍福,一般無知鄉(xiāng)民都受其愚惑。此人也非常得意,出必乘車。李格非叱令左右拿下了這名道士,將之打了一頓驅(qū)逐出境。宋時崇道,不知李格非這“正義的火氣”從何而來。想來他待在廣信軍太過憋屈,借此發(fā)泄郁結(jié)的情緒也是可能的。好在李格非這次貶遣時間不算太久,紹圣二年(1095),他被召回京,為校書郎,旋遷著作佐郎。這是著作郎的副職,主要職掌國家日歷的編繪,記載每日發(fā)生的天象事件。不久任禮部郎,一個掌管朝廷禮儀、祭享、貢舉等事務(wù)的官職。但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大多都不在東京,而是在西京洛陽撰寫日后帶給他巨大聲譽的《洛陽名園記》。所以這兩年他不太可能把女兒接到京都來。
大約元符元年末(1098)或二年初,十五歲前后,李清照隨父來到京城,開始與弟李迒和繼母王氏一起生活。章丘在開封東北五百里,她和父親一起回京的路線,猜測是和黃河基本平行的一條路線,經(jīng)歷城、長清、平陰、梁山、鄆城、菏澤,最終來到東京。這一路經(jīng)行處,黃河下游的冬日風光雖然枯索,但在第一次出遠門的少女眼里總是新奇的。
抵京不久,她度過了平生第一個印象至為深刻的上元節(jié)。這一年是冷冬,掠過黃河的風雪來勢洶洶,城中取暖的石炭價格奇高,貴到尋常百姓家都買不起,雪一直下到年根,連北方遼國來的使者都有被風雪凍倒乃至迷路失散者。正月初一日,小皇帝本是要在主殿大慶殿接受朝賀的,也因為雪勢過大,不得不臨時改到東上閣門舉行(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〇四,元符二年正月甲辰,“御大慶殿,以雪罷,群臣及遼使東上閣門拜表賀。群臣又詣內(nèi)東門,賀如儀”)。好在這場雪一過,天氣日日升溫,春天的氣息也已露端倪,城中百姓翹首以待的上元節(jié)慶典,仍得以按時開張。
三五之夜,這個初來汴京的少女,也像城中的姑娘們一樣,頭戴鑲嵌著珠翠的帽子,插戴著金絲捻成的雪柳,欣欣然地出門加入了街上游樂的人群。
許多年后(約紹興二十年),她避難江南,已是一個風塵滿面的老嫗。這一年的上元節(jié)又至,傍晚的太陽像熔化的金水一般四泄開去,暮云升起,新生的柳葉如綠煙點染,傳來的笛曲分明還是舊冬的幽怨曲調(diào),不由讓她好一陣恍惚?!奥淙杖劢穑涸坪媳?,人在何處?”臨安城的一些命婦坐著名貴的馬車來邀她去參加詩酒盛會,她懨懨的,推托了,說對外面的熱鬧繁華提不起興致,懶得夜間出去了,“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隔簾笑語聲中,眼前卻分明是汴京繁華歲月里,她度過的第一個上元節(jié),還有那個戴著鋪翠冠兒、插著捻金雪柳和閨中女伴們一道出門游樂的少女。
元符元年(1098),就在李格非將攜女遷往汴京前夕,好友晁補之正在緡城(今山東金鄉(xiāng))守母喪。晁補之很有可能是在服除前,就近前往明水,探訪正好回鄉(xiāng)的李格非,并第一次見到了少女李清照。少女的一派天真爛漫給他留下了至深印象。
這一年,李清照已到“及笄”之年。像李格非這樣的《禮記》專家,自然會遵循“女子十五及笄”的古訓,對女兒的“上頭”一事格外上心,專程從汴京回來主持此事。按照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記載,宋代女子的“上頭”儀式,一般會在寒食節(jié)進行。結(jié)起披垂的頭發(fā),以笄貫之,也就意味著女子到了適合婚嫁的年齡了。
李格非長年居官在外,李清照的早年教育,是由他的父兄代為完成的。李格非的父親是歷仕仕宗、英宗、神宗三朝的政治家韓琦的門生,家富藏書。他有兩位兄長,長兄李辟非(字和叔)中進士較晚,此時還在章丘明水老家作著考試前的準備。是他們代替李格非承擔了教養(yǎng)李清照的責任。這使得李格非終生對長兄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時常跟人說起和叔的德行,和叔去世后,他還撰寫墓志,想為兄長私立一個謚號,為此他還特意致函好友張耒,咨詢此事是否可行。
讓李格非吃驚并且深感欣慰的是,他不在家的這些年里,女兒已經(jīng)通過自由、率性的閱讀完成了人生初年的自我教育。小小年紀的她表現(xiàn)出了對歷史和文學的濃厚興趣。她幾乎讀遍了《周易》《禮記》《尚書》《論語》這些儒家典籍,并且對《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里的故事如數(shù)家珍。另外,像《柳毅傳》《酉陽雜俎》等子籍小說、《景德傳燈錄》等道藏經(jīng)典,也會出現(xiàn)在父女倆的談話中。早慧的女兒或許讓他想起了東漢時大學者蔡邕的女兒蔡琰(字文姬),并想起了韓愈那句著名的詩,“中郎有女能傳業(yè)”。
但從他經(jīng)學家的角度看去,成長中的女兒還是讓他感到些許不安。關(guān)于婦女的教育問題,一直在他的關(guān)注范圍內(nèi),《禮記說》里也記載了他對這一問題的思考。他認為婦人是應(yīng)該“從人”的,少時從父,長大從夫,女性的地位就是從這一順從里獲得的。“夫弱于外,婦強于內(nèi),下上其心,而莫之制,何所弗及哉”,那都是婦道不彰,輕則變亂風俗,重則王道不存。但女兒卻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他要求讀的《內(nèi)則》《曲禮》這類女子禮儀書籍,她絲毫不感興趣。只要一給她講《禮記》,她都會借故跑開。有時硬把她留住,把他在《禮記說》里闡發(fā)得最得意的一些話,諸如“婦人于夫家,不可不使之盡禮也”之類硬灌輸給她,她也全當作耳旁風。
此時的李清照,正站在由閱讀打開的文學奇境的入口。那個世界里吹拂著的自由的風,比她父親念叨不休的那些道德訓誡,自然要有趣得多,也真實得多。祖父和伯父書房里的書,只要她想讀,她隨時可以打開哪一本,他們從來不會來規(guī)定她什么可以讀什么不能讀。她是女孩,大可把那些考試用書撇在一邊,由著心性只讀她愛讀的。閱讀催生了靈思慧想,文學在她的身體里著床了。它們在萌芽,也在裂變、組合并再生。父親每次回家,講述汴京故事,她最感興趣的是那些同時代文人和詩人的故事,通過一次次的閱讀,她對他們已毫不陌生:大文豪蘇軾,父親的同鄉(xiāng)好友晁補之先生,被黃庭堅打趣為“六月火云蒸肉山”的胖子張耒,還有善填小詞的秦少游先生。
她自幼喪母,記憶中幾乎沒有留下母親的印象,父親又長年不在身邊,這樣的童年自會留有許多缺憾。但在旁人的眼里,很少看到父母不在場帶給她的失落感,日后也很少看到留下什么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這當然離不開她的祖父、伯父、伯母和眾多的堂姐妹給予的關(guān)愛,更有著大自然的一份涵育之功。在中國傳統(tǒng)中,自然界的一切變化都系連著天道,它庶幾可以填補人倫的殘缺。大自然撫慰了她。她可以和堂姐妹們一起出游,順著家鄉(xiāng)的繡江,一直到很遠的地方。春天賞梅,夏天去看藕花盛開,湖上秋風起,結(jié)了蓮子,還有殘荷看,這樣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四季的更迭給了她一顆靈明的心,美的事物總在她心里激起異樣而細膩的感受,她在山水之間完成了自我的情感教育。
宋代的女子教育,以“婉娩聽從”為第一美德,要她們孝恭勤儉,要她們知書達禮而不自顯,教習的內(nèi)容,一是普遍的為女、為婦、為母之道的學習,學女紅,主中饋,習婦德,相夫教子;二是在粗通文墨后學習禮儀,接受初淺的音律、書畫和文學訓練。宋承襲唐的開放性,從皇宮到尋常坊間,輿論也支持女性識字讀書,官宦之家或經(jīng)濟富裕的家庭也會延請塾師,讓女子和族中男子一同接受教育,以便更好地“教化”。按照本朝政治家司馬光在《居家雜儀》中的設(shè)計,不論男女,六歲就要開始第一階段的學習,“男子始習書字,女始習女工之小者。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始誦《孝經(jīng)》《論語》,雖女子亦宜誦之?!北戎倥畷r代的李清照能讀閑書、能到城外遠足,同時代的官宦小姐一般不會有這樣的自由。與李清照同時代的作家袁采就這般記載過司馬光的嚴厲“家風”:“司馬溫公(光)居家雜儀,令仆子非有緊急修葺,不得入門中。婦女婢妾不得出中門,只令鈴下小童通傳內(nèi)外?!币岳钋逭账男愿?,聽到宰輔大人家還有這樣那樣的臭規(guī)矩,她或許會笑出聲來:我就是生長在山野的一個丫頭,去他的官宦小姐,去他的戒律!
在汴京的新家,她和繼母、弟弟一起生活,就不能不稍稍收斂心性。從明水章丘來到汴京,她最大的擔憂或許正是這一份自由的喪失。如果繼母王氏用《女誡》之類的東西去約束她,說不定還會爆發(fā)家庭沖突。但這樣的不愉快并沒有發(fā)生,這不能不說是這個少女的幸運。她的繼母王氏出身宰相門第,《宋史》說她“善文”,北宋的一份《名媛錄》又說她“工詞翰”,應(yīng)該是一個文化素養(yǎng)極高的女子,王氏接納了這個明水來的少女,包括不用“懿范”去壓服她。如果我們的猜測成立,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學做詩詞的興趣,或許有一部分還來自于這個婦人。
依照生活慣常的軌道,剛剛結(jié)束天真爛漫兒童期的李清照應(yīng)該安心在家學習女紅“組繡”,和長輩一起準備嫁妝,等待著命運之手把一個陌生男子推到她面前。為即將到來的婚姻做好準備,這也是父親把她從數(shù)百里外接來汴京的目的。京都很大,有著她在明水未曾見識過的繁華,京都卻也很小,河流、村舍、青綠的山水,都被阻隔在巍峨的城墻外。初到京都的新奇過后,她不可抑制地思念起了家鄉(xiāng)的河流、飛鳥,還有一起玩耍的姐妹們,她生命中的一些溫暖時刻,總是跟她們在一起。
“嘗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嘗記”——啊,曾經(jīng)記得——那滿池荷中最為風姿綽約的一朵。
時間應(yīng)該是盛夏,湖上的荷花全都開了,她和堂姐妹們一起乘船到湖上游玩。她們把蔬果飯菜放在船頭(或許還有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酒),看著蓮花灼灼,鷗鷺翻飛,這一天她們都玩嗨了,一個個臉色緋紅,歡歌笑語,整日不絕。小船不知不覺在湖中越行越深了。直到夕陽西沉,不知誰提起,她們才想到該歸家了,急忙掉轉(zhuǎn)船頭,卻早已迷失了方向。那天上飛著的鷗鷺,這時也偏來湊個熱鬧,姐妹們愈是急切地劃船,它們就愈是要飛到頭上來。
另一次在湖上,是暮秋了,“紅稀香少”,那心情卻依然是歡欣的。只因為一起游湖的,都是喜歡的人,連帶著那水光山色,俱類親人。記憶中的畫面,似乎依然有鷗鷺,它們竟然早早地闔上眼,不來看人,好像是在埋怨她們太早離場了:“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她來到汴京,最高興的應(yīng)該是小弟“迒”,七八歲的男孩兒,她走到哪都要跟著她。繼母接納了她,按照待字閨中的女孩閨房的規(guī)制來布置,唯恐她不中意。院后的秋千已架好,綴著流蘇的櫻紅色斗帳早就搭好,鴨形熏爐里燃起了瑞腦名香,辟寒犀也放在了枕畔,盡管還是梅花初落,寒意未消,春天畢竟是春天,可是為什么,當她從夢中醒來,用辟寒金(唐宋時一種名貴的宮中飾物)做的金釵都覺得太小,梳好的發(fā)髻一會兒工夫就松了?!叭鹉X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比q寒食節(jié)“上頭”的一幕,分明還在眼前,是因為手法生疏未慣梳髻嗎?唉,這無邊無際的寂寞呀!
她或許還會想起小時候,每年的寒食節(jié),家人團團圍在灶臺前,做“子推燕”[1]子推燕,北方寒食節(jié)習俗。用面粉和棗泥捏成燕子的模樣,用楊柳條串起來,插在門上,又稱面燕。面的開心場景。據(jù)說這種吃食是為了紀念古代的一位賢人介子推。大人們用面粉和棗泥做成飛燕狀的面餅,用新折的柳條串起,她和女伴們跑進跑出,把一只只面燕插在門扣上晾曬?!昂Q辔磥砣硕凡?,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江梅雖凋,柳色又新,去歲寒食一起踏青出游、斗草比試、插子推燕的女伴們都去哪兒了?春夢初回,斜欹山枕,對著香爐里的縷縷殘煙出神,只有一架空掛的秋千在黃昏的細雨里蕩來蕩去——“黃昏疏雨濕秋千”。
不知不覺,京都春已深,“有竹堂”的重簾后,閨中光線越發(fā)昏暗,“重簾未卷影沉沉”,這寂寞又深一層,唯有彈琴可以排遣。薄暮時分的琴聲,穿過微風吹拂下的細雨,遠山的云,眼前的梨花,好像都在說,春天總是短暫的。
有多少歡喜就有多少愁,它們就像一枚銀幣的兩面。少女斜靠在寶鴨香爐上托腮凝思的動作,或許暴露了心底里的一絲秘密:“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就像父親一生鐘情于竹,她獨愛梅。都說梅到北方就會變成杏,她在章丘明水長到十五歲還沒見過梅呢。原來京都的富人府邸還是有這等稀罕物事的。對美的事物的敏銳捕捉,使她靜心屏息走近它。清瘦的梅枝,著了雪變得豐腴,瓊枝橫斜,真像一個“玉人”啊。它是她最好的朋友,或者就是她自己的化身。它現(xiàn)在還是含苞欲放,“香臉半開”,卻已傲然于群芳之上。此刻,梅進到她眼里,她在京都,京都在這盛世的中心。一切都是天意,都是造化所鐘,那一刻,她或許想起了前輩詩家林逋的《梅花》詩,“天與清香似有私”,想起了他說過的看梅時不須音樂與美酒的告誡,[2]林逋另有《山園小梅》,尾聯(lián)“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與金尊”,在《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被反義隱括為,“共賞金尊沈綠蟻”。現(xiàn)在輪到她在歡暢的心情中為它寫下第一首詩了,也是一首寫給自己的詩,“造化可能偏有意”,這一切是多么的好啊。林詩人,一起來喝一杯吧?!把├镆阎盒胖?,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李家有女初長成。這個春天起,她的心里,已生成一種連她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情愫。她享受著寂寞,想象著愛情,她時常憂傷,但更多的是一個少女的自信和歡暢。
可以想象她父親讀到這些記述溪亭之游、淡蕩之春、庭中落梅的小詞時的驚喜,李格非身為禮學名家,雖學識淵博,卻也不擅此道。他故意隱去名字,把這些小詞攜至禮部同僚中間傳閱。正在太學就讀的侄兒李迥,也可能帶了幾首詞到太學里。
“琥珀濃”“瑞腦香”“辟寒金”“燭花紅”這些色澤秾麗的意象的密集出現(xiàn),使這些公堂上的男性讀者認定,這些小詞的作者是一個深閨貴婦,她愁思百結(jié),心曲未解,把無限春情生發(fā)為一片片小詞。但也有人懷疑是“男子作閨音”,要知道唐和五代以來,男性作者常在詞作中體會和形容女性的敏感和多情,這套文學技巧經(jīng)常騙過許多不明就里的讀者。比如記述溪亭之游的《如夢令》,格調(diào)豪邁,自帶“仙氣”,就有人猜測很可能是當朝大佬蘇軾所作,而《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細考其文字風情,作者不是歐陽修,便是周邦彥。
如果不是某一位才學出眾的太學生,熟稔蘇軾等書法大家的筆跡,認為詞稿筆觸雖具遒勁之勢,到底不脫女子的雋秀之氣,這些小詞的真正作者可能一直會隱藏下去。當李清照的名字第一次被文士們口口相傳,多少人在為這些清新可喜的句子擊節(jié)贊嘆,驚嘆天才出世。其中諭揚最力者,當數(shù)父執(zhí)輩的晁補之。元符三年(1100)前后,晁補之在信州(今江西上饒)鹽酒稅任上遇赦,回朝任著作佐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年前在章丘明水見過的那個剛及笄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已成為一個名動京師的詞女,公卿輩間談起文壇動態(tài)文學新進,他就對這些小詞贊不絕口,尤其當他讀到李清照的幾首短詩,更是嘖嘖稱奇。他驚訝的是一個小女子竟能寫下“抉出詩人神髓”的這等文字。
晁補之對李清照的這些贊譽之詞,朱熹的叔祖朱弁在《風月堂詩話》里記錄了下來。“趙明誠妻,李格非女也。善屬文,于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如‘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憐人,更待來年試春草’之句,頗膾炙之口。格非,山東人,元祐間作館職?!?/p>
這朱弁也是一個異人,他和李清照差不多是同年齡人,做太學生時就以詩才得到前輩晁說之的賞識,妻以兄女。南宋建炎初年,高宗計議遣使金國,問候被羈金國的徽、欽二帝,朱弁奮身自獻為通問副使,和正使王倫一起赴金,被拘十余年,一直到紹興十三年(1143)宋金和議成,才被放歸。高宗嘉其忠義,官宣教郎,直秘閣??嗪氐臍夂驌p害了他的健康,回到臨安第二年他就去世了?!讹L月堂詩話》約成書于紹興十年留金時,所記皆建炎以前事,所記錄的李清照的這幾句殘詩,當是她寫于紹圣末或元符初年。
盡管只是殘句,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她熟練化用歷史典故的能力。確定一個史實,以之跟當下情狀建立某種聯(lián)系,并把這種關(guān)系用雅馴的文字表達出來,這是唐宋詩歌里常用的方法。而這需要作家有著廣博的閱讀視野和機智的聯(lián)想能力?!霸娗椤倍洌涤貌懿佟抖谈栊小罚骸霸旅餍窍?,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笔前言娗楸纫郭o,寫其縈繞心間,久久不能安妥?!吧倭辍倍?,系用杜甫故事,杜甫常自稱“少陵野老”,他少時不順,二十四年貢舉落第。“試春草”,見杜甫《瘦馬行》。
那時候李清照已經(jīng)在學著寫詩了。一般而言,詞起于唐和五代教坊曲牌,長于言情,拙于敘事,士大夫?qū)A槲?,兼寫詩歌,詞只是偶爾為之。詩言志,莊重、典雅,方堪登大雅之堂?;蛟S在李格非看來,女兒的那幾首《浣溪沙》詞雖然令時人矚目,畢竟是小語致巧,真要寫得有氣象、有風骨,切合士流審美觀,還是詩。他樂于做女兒的詩歌導(dǎo)師。
當然對學詩者來說,最好的導(dǎo)師仍然是閱讀。在對歷代詩歌典籍乃至本朝的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諸多詩家的一一參詳中,她有效地克制住了兒女情意式的抒情,喜歡上了自由縱意、議論風生的暢意表達。詩歌很好地傳達、張揚了她天性中剛勁、爽利的一面。
元符三年(1100)六月,李格非的好友張耒罷官齊安(黃州),沿江西上,過湖北鄂城西北的樊口,李格非親棹小舸相送。從張耒的紀游詩及詩后附記來看,[1]張耒《自廬山回過富池隔江遙禱甘公祠求便風至黃瀝》詩后附記:“元符庚辰,耒同男秬率潘仲達同游匡山。六月望日,齊安罷官,步登客舟,過樊口,李文叔棹小舸相送。遂下巴河,上靈巖寺,……寺有法堂,頗華敞,因與潘、李飲酒賦詩其中?!薄稄堄沂肺募肪戆?。他們曾在當年孫權(quán)刑馬祀天的靈巖寺盤桓一日,飲酒賦詩。其時,朝中棋局又變,蘇軾已貶謫儋耳[1]儋耳,古地名,在今海南境內(nèi)。,京中那個以風雅相尚的交游圈中人也多系于黨籍。這次會面后不久,回到汴京的李格非收到了張耒寄來的一首詩。
張耒的這首詩題名《題中興頌碑后》。詩中說到這塊碑,碑文內(nèi)容是晚唐詩人元結(jié)的《大唐中興頌》,采秦刻石的體制,三句一韻,立于元結(jié)曾經(jīng)生活過的永州浯溪。這浯溪,乃在古永州(今湖南祁陽)城北,去水路一百余里,水石奇絕,唐容觀經(jīng)略使元結(jié)曾在此結(jié)廬,后柳宗元貶永州,也曾在此居住,又名愚溪。在張耒到訪之前,黃庭堅也曾有詩,記其風光之美。
唐人元結(jié)的這首詩,說的是安史之亂、玄宗幸蜀,肅宗即位靈武,不久收復(fù)兩京,上皇還京師事。序頌共326字,由人稱顏魯公的大書法家顏真卿書丹于浯溪崖壁,字皆撐格,真力彌漫,隱然有金戈鐵馬之聲,歐陽修《集古錄》里提到過這幅刻字,并給予極高評價:“書字尤奇?zhèn)?,而文辭古雅?!?/p>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陷洛陽。明年,陷長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靈武。明年,皇帝移軍鳳翔。其年復(fù)兩京,上皇還京師。于戲!前代帝王有盛德大業(yè)者,必見于歌頌。若今歌頌大業(yè),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學,其誰宜為!頌曰:噫嘻前朝,孽臣奸驕,為昏為妖。邊將騁兵,毒亂國經(jīng),群生失寧。大駕南巡,百僚竄身,奉賊稱臣。天將昌唐,繄睨我皇,匹馬北方。獨立一呼,千麾萬旟,戎卒前驅(qū)。我?guī)熎鋿|,儲皇撫戎,蕩攘群兇。復(fù)服指期,曾不逾時,有國無之。事有至難,宗廟再安,二圣重歡。地辟天開,蠲除妖災(zāi),瑞慶大來。兇徒逆儔,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勞位尊,忠烈名存,澤流子孫。盛德之興,山高日升,萬福是膺。能令大君,聲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東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齊??赡タ社潱隧炑?,何千萬年!”
——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
張耒作詩,自然清新,務(wù)為平淡,有著較重的白樂天的影子,蘇軾曾比照秦觀、張耒二人之詩,說“秦得吾工,張得吾易”。李格非應(yīng)該知道,一直在吐槽“我生久已甘困滯”的好友寫這首詩,乃出于對朝中那些玩弄權(quán)術(shù)者的憤怒,他們“為昏為妖”“毒亂國經(jīng)”,已經(jīng)使天下失去了安寧。靈巖寺縱酒的那一日,他們肯定談到過永州摩崖碑刻上元結(jié)的這首《大唐中興頌》,并對詩中斥責奸佞誤國的某些段落贊賞不已。顧念當今之世,政令煩奇,風俗險薄,章惇為相后,迫害元祐眾臣,以奇技淫巧蕩天子之心,以倡優(yōu)女色敗天子之德,其情勢與天寶年間相比,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會有昔年殺賊平亂、收復(fù)二京的“凜凜英雄才”郭子儀再世嗎?
張耒不過是借浯溪之景由勝美到荒涼,寄寓百年廢興之嘆,卻也觸動了許多和他一樣境遇的士大夫。當時秦觀從雷州赦還,讀了這首《題中興頌碑后》,把此詩書石,也立在浯溪邊上。據(jù)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里說,他在紹興年間親眼見過這塊詩碑。
“玉環(huán)妖血無人掃,漁陽馬厭長安草。潼關(guān)戰(zhàn)骨高于山,萬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鐵馬從西來,郭公凜凜英雄才。舉旗為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元功高名誰與紀,風雅不繼騷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龍蛇字。天遣二子傳將來,高山十丈磨蒼崖。誰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見昏眸開。百年興廢增感慨,當時數(shù)子今安在?君不見,荒涼浯水棄不收,時有游人打碑賣。”
——張耒《題中興頌碑后》
一個偶然的機會,十七歲的李清照讀到了父親好友的這首詩。安史之亂、玄宗幸蜀事,對于熟讀歷朝故事的她來說當不陌生。這世間哪有什么“中興之世”,還堂而皇之刻石歌頌,要是真有功德大如天的堯舜這樣的帝王,即使沒有文字記載,德澤也自在人心,她忽然覺得了元結(jié)、張耒的淺陋可笑。她還很看不得張耒這首詩一開頭就重彈紅顏禍水的老調(diào),“玉環(huán)妖血無人掃”,把楊氏血濺馬嵬看作活該倒霉。她忽然很想跟元結(jié)、張耒這些男人們叫叫板,跟歷史叫叫板,寫下了兩首和詩。說是“和”,其實跟元、張詩里的意思全是反著的:
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zhàn)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qū)區(qū)紀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君不見,驚人廢興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ㄉt晒挠穹巾?,春風不敢生塵埃。姓名誰復(fù)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萬里尚能反,南內(nèi)一閉何時開。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專,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
——李清照《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
第一首,開頭敘述的是玄宗在位近五十年,開元時尚能勤政愛民,及天寶初,楊貴妃得寵,朝夕游樂,每日與楊氏姐妹宴飲,與梨園子弟歌舞,與五坊小兒馳鷹犬,斗雞,打毬,及孟冬時節(jié),又偕貴妃幸驪山華清宮,終日不理朝政。詩中“胡兵”,指的是安祿山,因安祿山系營州柳城胡人,天寶十四年冬,以討楊國忠為名,起兵范陽作亂。天寶十五年六月,潼關(guān)破,遂有玄宗棄京師幸蜀事。胡人鐵騎,踏破長安,一些來不及隨帝駕出逃的皇室兒女,只得流落街頭,隱姓埋名,或向人行乞為生,杜甫《哀王孫》里的一幕,竟像是提前作了靖康年間事的預(yù)演:“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qū)。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jīng)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p>
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說,開元、天寶五十年的“黃金年代”為什么終結(jié)?還不是一個窮奢極欲的時代使得道德滑坡,人心變亂!“酒肉堆中不知老”“傳置荔枝多馬死”,這才會有竄入長安的“胡兵”之禍??!郭子儀李光弼能夠平叛成功,靠的也是將帥和睦,互不猜忌,要是人人猜忌來猜忌去,難保不落入人家的算計里去——“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此處用典,采的是唐朝張說和姚崇故事,說的是,姚崇、張說同為宰輔,素來不睦,姚崇彌留之際,對兒子們說:“我與張丞相嫌隙甚深,此人自少奢侈,性喜名貴服玩,我死后,他必以同僚之禮來吊祭,到時,你們將我平生積累的珍寶都羅列出來,若其一眼也不看,你們盡快籌謀家事吧,恐怕舉族將滅亡無遺,若其多看上幾眼,你們就安全了,趕快揀擇貴重服玩獻上,并請他作神道碑文。拿到碑文后,立刻呈請皇上御覽,刻于石碑。數(shù)日后張丞相必當后悔,以修改為由向你們索要碑文,你們便引其使者去看已經(jīng)刻好的石碑,并告訴他碑文已經(jīng)得到皇上許可。”姚崇死后,張說來姚家吊祭,一切情形果如姚崇生前所料,使者回去復(fù)命,張說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嘆道:“死姚崇猶能算計生張說,吾今日方知才能不及姚公遠矣!”
李清照或許是從記述玄宗一朝遺事的《明皇雜錄》里讀到過這個故事,也可能,她是從《新唐書》或剛成書不久的《資治通鑒》里知道了姚、張恩怨。不管是從何渠道得知,都顯示出她廣闊的閱讀視野和驚人的記憶力。對子籍小說和道藏經(jīng)典自由率性的閱讀,串起了她在事物間廣泛的聯(lián)想,并在書寫中傳達出微妙的歷史信息。
和詩第二首末句,“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用的是宦官高力士的一段野史閑話。玄宗時,高力士權(quán)力極大,四方奏事都要過他的手,肅宗做太子時,曾以兄禮事之,外將內(nèi)相也都與他沆瀣一氣。安史之亂時,他扈從玄宗入川,又隨駕回到長安,后來玄宗失勢,李輔國用事,與肅宗皇后張皇后勾結(jié)專權(quán),他被流放到遙遠的巫州,在那里他看到園落中生長的薺菜,當?shù)厝瞬恢艹裕焐硎乐畤@,口吟道: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等他遇赦回到長安時,玄宗、肅宗父子已相繼去世,這個七十九歲的老家奴也痛哭而卒。高力士的春薺之嘆,說的乃是朝中權(quán)力之爭的殘酷。
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典故,如同光投射在物像上留下的陰影,是事物之后的另一重事物,發(fā)現(xiàn)這兩重事物的聯(lián)系,這是詩歌寫作的秘密之一。春薺本是尋常物,但因為詩人的發(fā)現(xiàn),它返過來照亮了全詩。
張耒對自己的《題中興頌碑后》自視甚高,詩成后廣泛寄發(fā)同僚,黃庭堅、潘大臨等也都寫了和詩,但李清照這兩首詩一出,卻讓元、張二詩和許多和詩都黯然失色了。與李清照大致生活于同一時代的王灼在日后問世的藝評集《碧雞漫志》中說,“易安居士……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蓖踝平o“前輩”留了幾分臉面,說是“逼近”,實際上這兩首詩不說超越,也與張耒、黃庭堅這些文壇中堅并肩了。少女的天才光芒也刺激到了朱熹,以致他老人家這般發(fā)問:“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這兩首詩最早著錄在南宋藏書家周煇的《清波雜志》里。生于靖康元年的周煇晚年住在錢塘清波門,以寫作自娛。他說,自唐至今,浯溪的《中興頌碑》題詠的詩歌數(shù)不勝數(shù),李清照的這兩首和詩,是唯一的女性作家寫的,“以婦人而廁眾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他還披露了李清照后來在金陵踏雪尋詩的往事,說是李清照的族人告訴他的:“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p>
寫作進入了她,將會帶同她發(fā)現(xiàn)更多的秘密。這秘密來自生命本身的觸發(fā),也來自靈明的深處和歷史的深處。許多年后,建炎二年(1128)春天,她回顧從十六歲開始的寫作史,說:“學詩三十年,緘口不求知。誰遣好奇士,相逢說項斯?!蔽覍W作詩已經(jīng)快有三十年了,我總是沉默不說話,也不求他人欣賞,誰能讓我遇上喜歡奇才的楊敬士呢,他到處逢人夸項斯的詩寫得好。
其實不需要任何人來“說項”,她的名字已經(jīng)在東京的朝堂、巷閭間傳誦。少女時代即將結(jié)束,她的父親將退隱到幕后。不久的將來,她將要離開經(jīng)衢之西的“有竹堂”,去到一個陌生的人家過活。她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會是另一個陌生的男子,這個人叫趙明誠。隨著時日推移,這個人模糊的面容將漸漸變得清晰。
一個天才女性的文學時代開始了。寫作對她而言,將意味著第二重生命的展開。更遠處,還有長長的磨難等著她。但不管經(jīng)歷多大的磨難,她都要通過寫作獲得拯救。
以后的歲月里,經(jīng)歷了離亂、改嫁、訟離和江南二十余年的流寓,她的生命猶如一朵嬌嫩的花,花瓣被隨意地折去玩弄,晾曬成干枯的形狀,變成世人眼中所謂的才女標本,那些生命的花汁在烈日下騰空而去,只有她自己還記得生命原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