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兆言
格非曾經(jīng)寫信告訴我,說小時候得過一種怪病,那就是什么水碰到身上都燙,即使是涼水也如此。優(yōu)秀的醫(yī)生也許能說出所以然,不過大多數(shù)醫(yī)生對于這種怪病,恐怕只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樣,聽了目瞪口呆。不是什么病醫(yī)生都能看好的,有的病自然而然地就好了,說是說不清楚的。
格非寫信跟我談這些,是因為我也和過去的他一樣,正被一種很怪的毛病纏身,看了好多名醫(yī)生都不見效。舉例來說,我和朋友一起去洗桑拿浴,朋友熱得吃不消,一次次出去沖涼,可我自始至終舍不得出汗,結(jié)果所有的熱量似乎都到了頭發(fā)上,摸上去燙手,和我一起去的朋友贊嘆不已,連聲說我是異人。當然這種異,其實是怪嚇人的,格非寫信給我,目的就是以身說法,用他自己的事例安慰我。
在文壇這個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余華、格非、蘇童,還有我,常常被放在一起議論。其實這幾個人都比我小,也比我更有才華,尤其是格非,比我小了足足八歲,他成名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那一年他發(fā)表了中篇小說《迷舟》,這是一部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好作品。
我最后認識的也是格非,那是去山東領(lǐng)獎,心儀很久,一見面就好像成了老朋友。記得是在一家很不錯的賓館大廳里,格非孤零零坐在那兒,寂寞無比。見了我們,就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江蘇作家人多勢眾,出門領(lǐng)獎,很少孤家寡人,動輒一幫一伙,這次我之外,還有周梅森和范小青。格非見了我們,連聲說總算見到你們了,又說自己人雖在上海,卻是江蘇鎮(zhèn)江人,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蓱z格非坐著硬座,千里迢迢趕來的,到濟南已是半夜,不忍心讓東道主來接他,將就著在車站前的草地上躺了半夜。夜里涼,格非竟然沒有感冒。問他為什么不買臥鋪票,回答說是買不到。
在海南,《花城》的主編曾對我說過,你們這幾個先鋒派,沒想到會這么老實。他的話當然有所指,作為主編,他肯定不止一次接待過不那么老實的作家。這年頭,作家的活兒不一定寫得怎么樣,大擺作家臭架子的,卻大有人在。毫無疑問,格非的小說屬于第一流,但是他從來沒有架子,不僅沒架子,而且沒能耐,連張臥鋪票都搞不到。
在一次發(fā)言中,格非很誠懇地談到自己一年的總稿酬是多少,他覺得這個數(shù)目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已經(jīng)足夠,因此作家不應(yīng)該為了錢而放棄寫作的原則。會上和會后,大家都在議論,覺得格非太書呆子氣,他所說的那點兒稿酬根本就不算多。人們的普遍心態(tài),都是覺得房子永遠少一間,工資永遠差一級,說錢已經(jīng)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么?
格非有一塊很昂貴的歐米茄手表,是老丈人出國帶回來的禮物。我們曾在一家手表店做過比較,那種遠不及他那塊表的,也要賣好幾千塊錢。藍星筆會期間,在三亞一家挺像樣的賓館里,我和王干住一個房間,格非和余華住一個房間。有一天晚上,王干和余華為誰的圍棋段位高,大打出手難解難分,于是格非只能逃到我房間來。晚上臨睡覺時,我這人馬大哈,忘了將鎖已經(jīng)有些壞的門鎖上,結(jié)果天快亮?xí)r,三名小偷溜了進來。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睡意蒙眬中,還以為是格非起來上廁所,后來又以為是他在找安眠藥。安眠藥放在我的褲子口袋里,我轉(zhuǎn)過身,剛想和他說話,卻看見枕頭邊站著兩個陌生人,沒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站門口的另一位已向我撲了過來,手對著我瀟灑地一揮,一大團氣霧劈頭蓋臉,我只感到眼睛疼喉嚨痛,差一點兒窒息,看不見也說不出話。格非被我掙扎的聲音驚醒,尚未坐起來,便享受了和我同樣的待遇,立刻被掀翻在床上。
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我當時就明白是遭劫了,格非以為是有人在和他開玩笑,氣憤地說:“太野蠻了,怎么能這樣?”
這次遇險,我和格非一人損失了一塊手表。我的是塊舊電子表,扔了可惜,偷了不心疼,格非可就慘了。事后,警察趕了來,是位穿便衣的局長,溜之大吉的小偷當然抓不到,我們卻不得不老老實實像寫小說那樣,坐下來寫下事實經(jīng)過。很多人都跑來問我們,一邊問,一邊笑,不相信我和格非的遭遇會是真的,因為這件事太戲劇性了。在報上也見到過,真出在自己身上,甚至我們都有些懷疑它的真實性。那噴向我們的氣霧,可能是進口貨,供女子防身用的,也可能是“敵殺死”,反正那滋味不好受。
格非后來很緊張,說如果真知道是小偷,很可能出于本能,跳起來搏斗。余華曾對我說過,格非是個非常勇敢的人,他常常在街上為了打抱不平,會和別人動手打架。勇敢是一種本能,就像我的本能是懦弱一樣,格非不會像我那樣叫人搶了就搶了,他一定會奮起反擊,我們顯然不是那三個小偷的對手。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生有熱烈,藏與俗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