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欣
周瑩是在面包店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
當晚她從27路公交車下車,車站和家有不到八百米的距離,名為my dear bakery的面包店就這八百米間。往日她在下車前便盤算好要買的品類——明日若是禮拜一,一定是北海道吐司,盡管要貴些,可那股牛油香和綿軟的口感能讓周瑩準點起。若是普通工作日,她也買袋裝方包,兩片夾一煎蛋,放進三明治機里烘到焦脆,心情好便抹點奶酪。禮拜六了,她要買上饞了一周的伯爵茶奶油卷,在家配自己磨的苦咖啡。
周瑩感到饑餓,從27路公交車上就開始了,大概是中午公司聚餐吃的牛肉火鍋,她無法吃得盡興。周瑩當然喜歡牛肉,十秒燙至七成熟,沾花生沙茶醬,滿嘴油脂香??沙燥垖λ允菢O私人的事,那些年紀大她一輪或兩輪的同事,那些愛笑愛插科打諢愛給領(lǐng)導燙胸口油的同事,周瑩只愿意和他們分個蘋果吃吃。六點二十八分(這是個夏天,日落都在七點后),她帶著這樣綿長的饑餓走進my dear bakery,店內(nèi)燈光如常暖黃,牛油混合焦糖的香氣。上班族挑中一袋能撐三個早晨的方包,吃完一袋工作日也快過去。家里有小孩的買肉松腸仔包,里頭擠成團成團的美乃滋??斓郊业膶W生來這解饞,買蛋撻,買老婆餅,買泡芙,當然只買一兩個,吃不下晚飯會被阿婆罵。阿瑩,吐司現(xiàn)在打八折哦,老板娘對她說。謝謝,我再看看哦,周瑩努力用和老板娘相近的親切語氣回答。
她開始逛第一圈。菠蘿包、蔓越莓麻薯、杏仁可頌、芝士蛋糕、餐肉三明治,熟悉的金燦燦、酥軟與吹彈可破。她又轉(zhuǎn)了一圈。南瓜吐司、奶油蛋糕、黃油法棍、可露麗。她像迷戀面包店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店里繞一圈又一圈,直到看清每個面包的紋路、價格和擺放方式,她才停下來。離開面包店時,她什么都沒挑中,以至于不好意思向老板娘道別。
回家后,周瑩對張曉陽講述方才面包店的經(jīng)過。開頭是“我和你講件重要的事”,結(jié)尾是“不知道怎么了,我逛完覺得好沒意思”。
“是不是糾結(jié)癥犯了?吃點別的吧。”張曉陽回答。
“不是。是一種——很餓可是看見吃的也沒有沖動的感覺?;蛘哒f,我對面包、蛋炒飯、四川火鍋、北京烤鴨和街檔的菠蘿蜜都沒有感覺了,可身體不停跟我說:你應(yīng)該吃東西?!?/p>
“要不然躺著休息一下,待會我來做飯好了。”張曉陽終于放下書看她。
張曉陽是周瑩交往時間最久的男友,和周瑩一樣戴眼鏡、畢業(yè)于中文系、愛吃各式面包、用不慣藍牙耳機、穿七十九元一件(打折時五十九元)的快時尚品牌T恤、一年四季都喝冰箱里的大麥茶。他們剛畢業(yè)那年進了同一家報社,干著差不多無聊的工作,周瑩寫些無比正確又故作俏皮的文章,張曉陽當夜班編輯泡在中年人的青橄欖和廉價香煙里。他們看過一場電影后,朋友沒由來地建議幾人一塊下班喝酒,周瑩覺得張曉陽喝了酒的樣子有些可愛,尤其真誠,她想談這樣的戀愛——可愛且真誠。于是他們再一起吃了好幾餐飯,飯后少不了幾杯酒,酒后就要散步、罵公司、笑路人和漫無目的地聊天。周瑩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公司給她過完生日,張曉陽打來電話跟她告白。周瑩下班后他們在公司附近吃拉面,張曉陽用店里的金色勺子舀了口湯給周瑩品嘗,并稱之為“日常生活的詩意”。他們接著逛連鎖超市,喝一升裝牛奶,沒好意思牽手。交往半年后,他們一起辭了職。離職前,周瑩毫無意外地連續(xù)吃了幾頓散伙飯,飯桌上分成兩種派別,一邊罵周瑩“被男人騙走了”,一邊祝倆人前程似錦,像是鴛鴦鍋。
在同事的不解和家人的惱怒中,他們辭職后各自休息了一個月,過上從前讀中文系的日子——醒來直接吃午餐,看長篇小說和歐洲悶片,寫優(yōu)柔寡斷的日記。也是在這樣的夏天的傍晚,張曉陽在周瑩家的方形茶幾上說,不如住一起吧,可以在更大的桌子上吃飯。當時他們吃著自己做的椰子雞,桌上只能放下湯鍋和大麥茶,飯碗要兩人用手端著。這餐他們吃得很飽,雞湯鮮極了。張曉陽洗碗時,周瑩開始在網(wǎng)上看房子,一眼相中距離my dear bakery不到五百米的小屋,老小區(qū),一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兩張書桌,剛好容得下二人的深藍色沙發(fā),三門大冰箱,重點是有一張寬敞的餐桌,即便是宜家暢銷款。
四年過去了,周瑩看著眼前擺滿一排馬克杯的微微泛黃的餐桌說:“我還是再下趟樓買早餐。”張曉陽說:“我陪你吧,順便下樓走走?!?/p>
這是張曉陽規(guī)定好的放松時間,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去哪里都好,就是別再看書和電腦,脫離一陣子“話語”“觀念”“脈絡(luò)”或“意涵”。離博士畢業(yè)還有一年,他發(fā)現(xiàn)拿到學位沒有那么難,要發(fā)文章,要和教授、師門吃飯,要坐穩(wěn)電腦椅,他習慣了這樣的節(jié)奏,值得感傷的事情并不那么多,只是生活缺少一種實感,比如以前和周瑩一起煲椰子雞湯時他負責把椰子劈開挖出椰肉的實感,那時候他還在考博。他們不怎么吵架了,以前在飯桌、在廚房、在床上都可以吵一兩小時。那些細膩的瑣碎的不值一提的矛盾,在他每天給自己放松的時候竟然引起懷念。
周瑩提著裝滿垃圾的塑膠袋在他前頭下樓梯,張曉陽發(fā)覺她好像瘦了,脖頸、肩膀、腰身、小腿,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好像也沒養(yǎng)成運動的習慣。工作太累嗎?周瑩在他考上博士不久后又重新找了工作,離家三個公交車站的距離,還是一些大她一輪或兩輪的同事,可她不用再寫冠冕堂皇的文章。我不要再用文字本身來賣命了,三年前她這么說。周瑩所在的行政辦公室氛圍相對輕松,因為年輕,她通常處理外勤和需要電腦完成的復雜些的任務(wù)。是跑外勤太累嗎?張曉陽想問,可又覺得自己問了也不能改變什么。以前就是這么吵起來的吧。
他們走進my dear bakery時天色已經(jīng)沉了下來。你們一起來啦,老板娘依舊充滿活力。不知道吃些什么,再來逛逛,張曉陽笑著說。他喜歡這家面包店幾年如一日做出樸實健康剛剛好的面包,這與他的工作有些相似。周瑩感覺自己更餓了,她也清楚聞見空氣中的熟悉味道,與其說聞見,她更像是在辨認。用在蛋撻里的檸檬皮的微苦,亞麻籽貝果的發(fā)酵味,瑪?shù)铝盏奶鹉?。想吃什么?她問在身邊的張曉陽。你喜歡吃的,我也喜歡,張曉陽總愛這么說。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句話像個陷阱,諸如“你喜歡的就好”“你做的我都愛吃”“你選好了我來付款”這樣的陷阱。周瑩餓得胸口發(fā)涼,可她現(xiàn)在沒有什么喜歡的。
是從哪個節(jié)點開始的?從走進面包店開始?從27路公交車下車的時候?還是那日中午吃完牛肉火鍋?周瑩想給自己的不對勁找個理由。
那日離開面包店后,張曉陽拆開一塊鹽可頌的包裝,周瑩知道這是張曉陽專門買給她的。即便感冒發(fā)燒,周瑩也要吃my dear bakery的鹽可頌,外表酥脆,內(nèi)里軟韌,周瑩往往抵抗不住牛油結(jié)合粗鹽的簡單味道。她信誓旦旦咬下第一口,然后是再平常不過的咀嚼,再一口,再一口,最后一口?!皾M足嗎?”張曉陽問她,一邊擦去她嘴邊沒舔干凈的粗鹽。“說出來你不要覺得奇怪,”她對張曉陽說,“我好像感受不到食物的幸福感了。”
這些日子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夏天一樣暴曬,云彩熱烈,周瑩也如期感到饑餓,似乎還比以前消化得更快些。人餓了,當然是投奔食物。她吃公司飯?zhí)玫那嘟烦吹啊⒔[雞、小炒肉,她吃自己拿手的清蒸鱸魚和糖醋排骨,她吃my dear bakery老板娘剛做好的脆皮蜂蜜軟心包,吃拜托張曉陽做的椰子雞湯,吃有機沙拉和西冷牛扒。她做了一個睡公主的夢,只不過吻醒她的不是張曉陽,是一團黑乎乎的食物,她快要放進嘴巴品嘗味道時,張曉陽把她叫醒了。
她請了三天年假回老家。這座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或許不再適合她,水土不服,周瑩想。躺回老家的單人床,她想起小時候飯桌上的白灼菜心、臘味蒸飯和喝不完的豬骨湯,便央求母親這幾日得空做些給她吃。母親說她胖了,要多運動。那晚飯桌快要擺不下,周瑩用勁咀嚼每一口,連嘌呤過高的老火湯也喝光。食物一點一點流進胃里,排隊等她消化,就像大廈電梯間的上班族們,一樓,三樓,十七樓,二十八樓,運輸完畢。餐臺上阿婆聊起鄰居女人結(jié)婚后被丈夫打傷,周瑩突然雙眼發(fā)紅,嘴里的米粒和菜肉末狼狽不堪。母親讓她回房間洗把臉,她躲進浴室打開花灑,一邊沖澡一邊抹去鼻涕眼淚。
周瑩臨走前,母親問她:“是不想結(jié)婚嗎?又像幾年前一樣和自己鬧別扭?!彼张f給父親母親、阿公阿婆各一個紅包,說自己還得處理工作,先回去了。
在放棄尋找命中注定般能喚醒味覺與幸福感的食物后,周瑩與食物的距離開始變得游移不定。她避開美食節(jié)目、美食博主、熱門餐廳、朋友聚餐,她上網(wǎng)自行學習辨別五味,卻發(fā)現(xiàn)嚼冰塊比吃大多食物來得爽快。她中午在公司偷偷熬辛苦求來的中藥,醫(yī)生說一定要下午兩點半喝,即便那時候部門總在開會。她看心理醫(yī)生,早晨醒來冥想十分鐘,不加班的夜晚去健身房。周瑩覺得很累,而她必須承認食物喪失了維持生命之外的意義。她逐漸依賴人畜無害的蔬菜湯,有淮山、香菇、西蘭花,加幾粒枸杞,出鍋前放鹽,別人看見都感嘆她這樣努力保持身材,而她確實嘗不出什么花樣。張曉陽總在她煮蔬菜湯的夜晚外出就餐,餐桌上就剩周瑩了,和她的一群馬克杯們?!拔夷芾斫猓悴挥弥?,想怎么樣都可以,但起碼要照顧身體?!睆垥躁栐谂阒墁摽赐晷睦磲t(yī)生后回家的出租車上曾這樣對她說??僧斨墁搰L試各種方法來找回所謂的滿足感時,她總覺得張曉陽躲在他的軀殼里,和他的厚眼鏡片、染滿茶漬的玻璃杯、充斥著論文PDF的電腦和阻礙他們搬家的一摞摞書一起盯著她。
一個雨天的禮拜六,張曉陽給周瑩分享網(wǎng)上流行的清斷食,勸她可以餓個一天再吃東西?!罢f不定能讓胃里的菌種活躍起來,先抑后揚。”她毫不猶豫地實施了張曉陽的建議。在頂過中午如期而至的饑餓感后,周瑩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可以。不碰食物,就無須感受麻木感,無須在店家面前假裝餐點尤其美味,無須依賴記憶和想象力去琢磨食物本該有的味道。周瑩向飯桌上在吃外帶燒臘飯的張曉陽表達這份猜想,張曉陽沒有說話,直到吃完最后一塊叉燒時對周瑩大聲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每天睡覺醒來也要感覺到所謂的幸福和滿足嗎?”周瑩拍拍他的背,她再沒有力氣辯駁。
“人要生活下去,要有某種……掌控感,不然就是懦弱。”
“或者我是懦弱。”
“你還吃得下飯,還會饑餓?!睆垥躁栍值拖骂^,吃完飯盒角落淋滿蜜汁的米飯。周瑩坐到他身旁,沉默一陣后幫忙將碗筷裝進塑料袋里,扎緊,放去房間角落。
“我不是發(fā)脾氣,我在解決問題。你是不想上班嗎,不想結(jié)婚,不想未來因為我而發(fā)生預料之外的變動?你可以說出來的。我總覺得你在和我們兩人的生活對抗。你是不是想跑去另一個地方,過另一種你向往又會后悔的人生?”
每每面對張曉陽演講式的雄辯做派,周瑩只能同樣以沉默回應(yīng)。她不知道該從哪里解釋,解釋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食物無感,解釋她用半個月的工資看了幾次心理醫(yī)生依舊無濟于事,解釋她睡醒的時候因為想到一日三餐而憂愁,解釋她其實沒有心力去思考那么多的人生。如果談?wù)撎颖?,她將無從談起,悲觀些的時候,周瑩會將生活與逃避畫上等號。
周瑩把張曉陽落在客廳,跑回房間熟練套上內(nèi)衣,在一溜黑色的上衣中挑中最簡單的那件,套上棉麻長褲和帆布鞋,包里帶好耳機、一瓶冰好的礦泉水,出客廳的時候不看張曉陽一眼,她拿上鑰匙出門了。幾年間周瑩和張曉陽在戀愛的真誠與可愛之外練習出某種吵架的模式。常常張曉陽一串聲調(diào)愈烈的摻雜逼問的陳述,常常周瑩在怯懦與語塞后換好衣服出門幾小時,張曉陽不會出門找她,也不打電話。周瑩到筋疲力盡的時候便回家,張曉陽在她出門的時間里把屋子打掃好后繼續(xù)看電腦。周瑩回到家走進房間脫掉被汗打濕的內(nèi)衣時,張曉陽會挽她的手,兩人開始講很長很長的話。他們很久沒有這樣吵架。
周瑩沒再繞著家附近轉(zhuǎn),面包店、水果攤、中學門口、總有人派傳單的購物商場、地鐵站、排長隊的食肆,她往往在路過一個又一個后開始想回家,想和張曉陽講很長很長的話(盡管總是張曉陽說得多一些)。她在報刊亭買了一包韓國香煙,四年前辭職后就再也沒抽過,價格漲了些。周瑩想起醫(yī)生說的戒煙酒、戒辛辣、多飲水,她把煙塞進包里,招手上了輛的士。
“我也卡殼了?!?/p>
“怎么?”
“做什么都沒意思。生活沒意思?!?/p>
“你也會這樣啊?!?/p>
周瑩有陣子沒見顧家雨了,還在報社的時候,顧家雨是那個吆喝大家出來喝酒的人。上班第一天,顧家雨就開始找公司附近能抽煙聊天的角落,午休后在茶水間大張旗鼓地沖咖啡,還好她不介意加班——只要給她留口氣抽煙就好。
她們挑了咖啡店的戶外位,下過雨的風吹到她們臉上涼絲絲的。把煙遞給顧家雨的時候,周瑩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瘦,臉頰顯出骨相,頭發(fā)也長過肩。在報社那群喝酒的人里,顧家雨是最坐不住的那個,可如今好像只有她留在那里,上回見面還和周瑩饒有興趣聊起帶教的新人。
“可能是上班上的?!鳖櫦矣臧褵熌頊鐣r說,她仍保持著把煙抽盡的習慣。
“熬一熬就過去了。我也是?!敝墁撓脒@好像是她這幾年的生活哲學。
在她們成為同事兼鄰居的那一年,周瑩教會顧家雨抽煙。她們在喝完酒的街道上,盯著醉醺醺或心懷叵測的男男女女,抽莫吉托味的韓國香煙大喊“明天他媽又要上班”。她們鐘愛干馬天尼,工資不夠花的時候買琴酒和橄欖回家調(diào)配,在藍牙音箱放旋律古怪的朋克樂,認為人生太長應(yīng)該放肆消費時間。她們周末例行外出喝咖啡,總是冰美式,偏愛果酸的輕盈口味,在炎熱的漫長午后,吹著冷氣聊最近抽時間看過的外國劇集和新舊電影,以及難得讀完的一本詩集。顧家雨偏愛黑塞,而周瑩喜歡卡爾維諾。
周瑩想不通顧家雨為什么愛讀黑塞——喝完酒就要蹦蹦跳跳的顧家雨沉浸在說教味濃厚的成長小說里。她也第一次聽見顧家雨說“生活沒意思”,畢竟周瑩才是那個找顧家雨聊“工作無趣、戀愛困擾、家人不理解我”的人。只要錢夠了就好——顧家雨不把工作當作人生意義。還是喜歡好看的人——顧家雨對那些迷戀她的成熟且溫文爾雅的男人不感興趣。她很少有無聊的時候。怎么會無聊呢,她以前這樣勸周瑩。她從圖書館借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讀到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痛罵俄國老頭趕緊從棺材里起來續(xù)寫。她在家一邊磨咖啡豆一邊準備加班,拿攢好的加班費下單大學時期買不起的富士相機。她能在生存和生活之間輕而易舉找到一種平衡。這樣的顧家雨第一次對周瑩說:“做什么都沒意思了。”
煙一口一口撞進周瑩脆弱的身體里,抽完一根煙后,她感覺飽得很。在周瑩闡述完近日吃什么都毫無快感甚至泛起惡心的苦惱后,顧家雨對她說,要不和我一起出國吧,去英國吃西北風也值得啊。顧家雨還是似笑非笑,卻又有份難得的認真。
周瑩并非未曾思考過這一選項,四年前辭職的時候,三年前快要入職現(xiàn)在的公司前,以及和心理醫(yī)生聊到自己人生那些懸而未決的時刻時,她都想起自己也曾將出國作為人生中某種必要的出走——至于發(fā)生在何時,周瑩從未細想?;蛟S就像她的許多女朋友一樣,在某個沖動又恰到好處的節(jié)點,選一個向往的能夠讀幾年書的國家(一年亦尚可接受),在語言上吃些苦也好,去那里受些累也罷,總之是要出去的。好像出去了才能成為真正的女人。困在這里,她們熟悉不過的大城市里,一天天地了無生機。周瑩看社交平臺里越來越多的朋友把坐標改為遙遠又好聽的地名,阿姆斯特丹、愛丁堡、洛杉磯、柏林、尼斯、墨爾本……她們紛紛穿上吊帶,皮膚曬得黝黑,不化妝或點上雀斑和綠色眼影,在海岸邊的陽光下?lián)肀Я硪环N生活。顧家雨也要坐上十幾小時的飛機和她成為平日互相點贊、生日時發(fā)一段真切祝福的朋友嗎?或者說好朋友?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怎么這么突然?”顧家雨之前從未提及出國的想法,對大學讀的英文系更嗤之以鼻。
“也是會膩的啊?!敝墁撓肫痤櫦矣晡迥陙頉]換過的屋子,在人流最密集的地鐵站旁,要走一段不算窄的巷子。五樓的房間里沒有客廳,角落擺一張床、周瑩送她的茶幾和懶人沙發(fā)、笨重且能吵醒鄰居的大音響、插滿尤加利葉的空酒瓶、咖啡機和不同直徑的玻璃杯。已經(jīng)五年。
“你不是也一直想出國嗎?趁現(xiàn)在吧,再拖是不是要結(jié)婚了?”顧家雨把矛頭轉(zhuǎn)向周瑩。
周瑩又從盒子里抽出一根煙,她們以前一晚就能抽完整包,現(xiàn)在斷斷續(xù)續(xù),肺啊胃啊腦啊經(jīng)受不住。
到家的時候,張曉陽在床上躺著,毛絨被子蓋住臉,一動不動。周瑩扯下內(nèi)衣,換回棉質(zhì)睡裙,趴去張曉陽的胸前?!昂美?,又好餓?!彼咽州p輕放在張曉陽的側(cè)臉,溫熱的觸感,向下滑,到他的肩膀、胸膛、腰、肚臍眼。她究竟想要什么?日子這般流淌在公交車上、在面包店里、在Excel和Word交纏的電腦桌面、在西曬悶熱的廚房。周瑩留戀這樣的時候,真實的肉體,恰到好處的溫度,兩個人還算是真誠,她認為這是自己五年前渴望的東西。
“我去見顧家雨了。”周瑩在張曉陽的耳朵邊說。
“她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很不好?”
“沒有這回事。不過,她打算去英國?!?/p>
“去英國玩?”
“先讀語言,再修個研究生。不知道待多久。”
“你想去嗎?以前你老是說要出國,想去日本?”
“都是以前了?!?/p>
“對不起,好像是我拖著你的人生。如果沒有我……”
“別傻了?!?/p>
周瑩起身去廚房做了兩碗雞蛋面,上面淋著炒軟的尖椒、胡蘿卜、土豆碎,她給張曉陽的那碗加滿辣椒醬和麻油,自己的碗里淺淺浮著油鹽,她覺得這就夠了。
心理醫(yī)生第三次探詢周瑩對瘦、苗條、骨感的感受時,周瑩打算不再把每周跑外勤的獎金拿來和這個戴黑框窄邊眼鏡的女人聊天。離開醫(yī)院后,她進一家咖啡店買來冰美式,在店里靠窗的高腳椅上坐了一整個下午。店員送來一塊提拉米蘇,周瑩表示感謝,并慶幸自己能吃光,即便嘗到的大多是朗姆酒味和跳躍的飽腹感。回家路上周瑩進my dear bakery買了一袋方包,老板娘問她最近好嗎,她說還可以。
第二天是周一,她給張曉陽做好煎蛋吐司配鮮牛奶的早餐后,坐三個站的公交車來到公司,例會開完后在工位上擬好和四年前在報社時大致相似的辭職報告,理由一欄寫著個人原因。交給原本看重她的上司后,再三婉拒讓她留多一段時間的客套請求后,她吃著油鹽越來越少的蔬菜湯上完最后一周班。同事們一致認為周瑩是要結(jié)婚了,旁敲側(cè)擊后紛紛責怪她太不懂為人處世。周瑩沒有解釋,回家后收齊最舒服的衣褲,塞進運動雙肩包,糾結(jié)了一會還是帶上筆記本電腦,獨自打車到機場飛去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陽,我在民宿給你寫這封信。我很安全,狀態(tài)也還可以。身體健康,沒有不吃東西。
你有看冰箱上的便條嗎?就像你說過的,沒有我的生活(或者說你一個人的生活)也可以很好。如果想吃我做的味道,你再去看就好了。
沒有跟你提前說我做的一切,不過你一定能理解,就像四年前我們沒有怎么糾結(jié)就決定一起辭職。雖然后來你真的做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你知道你喜歡的,且從不后悔),而我總在原地踏步。看到這里你肯定想安慰我說:人不可能原地踏步。我也知道,可是有時候生活就以這樣的面貌擺在眼前。我要拼命換個角度,換個座位,換種心情來看待,又覺得自欺欺人了。
說回這里的生活。我在陌生人面前總是格外有勇氣一些,和不少人說了我的怪病??伤麄兒孟裼X得有點無趣,可能是不夠怪,也可能是太小兒科了。(你是不是也這么覺得?)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和民宿新來的住客講述這份得不到滿足感的心情,總是有人能理解一點點的,百分之二十八,百分之三十九。更重要的是,我試圖讓自己換個角度、換張椅子看待它(就像前面說的那樣),或許是徒勞的,但不試一下怎么知道。
一日三餐(甚至四餐)之外,我打算做一些感興趣的事情,和大部分突然辭職的人一樣。民宿房東的女兒很可愛,房東邀請我給她當英語家教老師,報酬是免費蹭飯和免半個月的房費。我可以和他女兒一起學油畫,這里夜晚有些涼還可以烤火。我是連烤火也要學習的人。
晚安。
入住民宿兩周后,周瑩在一個能看見圓月的夜晚給張曉陽寫下這封信,準確來說,是電子郵件。她想寄信時間太長,希望下一秒張曉陽就能收到。她更害怕張曉陽看見民宿地址后像爛俗愛情片的男主角一樣趕夜機找來,盡管她知道概率很低。
一個人的房間里,周瑩總是拉上窗簾脫去T恤短褲,放音量適中的爵士樂,光著身子睡床上聽。給張曉陽發(fā)送郵件后,她選中一首加拿大人唱的法文歌,節(jié)拍有些怪異,口音分外可愛,周瑩喜歡這樣靜止又流動的狀態(tài)。她也不再記錄自己吃些什么,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看云、看山、看陽光和影子從房間這頭移去那頭。時間是可以放肆消費的,周瑩想,至少在沒有熟人的時候。
郵件發(fā)出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坐在電腦前吃房東給的炒仙人掌,吃到嘴里發(fā)酸也未等到張曉陽的回信。此時他應(yīng)該開始看文檔了,周瑩想。她合上電腦,把早餐碟子洗凈抹干,房東來沖咖啡時告訴她油畫老師在民宿院子里,可以去見見?!敖o你也沖一杯,好嗎?”房東說。他日復一日為周瑩做不加冰塊可依舊順滑好入口的手沖咖啡,用的是附近莊園的咖啡豆。周瑩很快答應(yīng),她穿過民宿大客廳,透過陽臺紗門看見房東七歲的女兒東東,還有東東提過太多次的油畫老師,是個劉海很厚、T恤衫蓋過屁股的女人。
“你是阿瑩?”她拉開紗門迎接周瑩。
“是房東跟你……”
“是,東東也提過你啊。”
“我剛來不久。”
“叫我Lisa就好?!盠isa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皮膚有些黑,不算開朗的類型,可不自覺讓人心安,包括周瑩,“聽阿霖說,你因為吃飯之類的事情很困擾嗎?”
“阿霖?是……”
“就是爸爸!”東東從Lisa背后跑來抱住周瑩的胳膊。
“這樣喔。算是吧,有些困擾。”
“你介意跟我說說嗎?因為你要上油畫課,我想你說出來的話,會有助于畫畫?!敝墁摬⒉焕斫庥彤嫼统燥堉g的關(guān)系,可她沒有一點懷疑,因為Lisa的眼睛這樣溫和地望著她。她更沒有下定決心上油畫班,周瑩是從小美術(shù)不及格的類型。當她想象出面前的Lisa坐在畫架前畫畫的模樣,她想她愿意嘗試。
周瑩再一次開始述說她從面包店開始的經(jīng)歷,這次還添加了牛肉火鍋和張曉陽的諸多細節(jié)。Lisa沒有插話,沒有在一些匪夷所思或含混不清的地方打斷詢問。她們喝著房東端來的咖啡坐在折疊椅上,周瑩斷斷續(xù)續(xù),Lisa時不時安撫想出去散步的東東,房東坐下來聽周瑩不曾說過的事。陽光太曬的時候,他們回到客廳,周瑩不知怎么的,又想掉眼淚,就像在老家的飯桌上一樣,可又絕對不一樣。
“來一起上課吧。”Lisa最后對她說。她們擁抱了一下,Lisa的頭發(fā)里有仙人掌的香氣,周瑩聞見了,仙人掌的香氣。
在Lisa的油畫課上,周瑩發(fā)覺自己對色彩的遲鈍度與味覺幾乎不相上下。班上只有七八個學生,她是年紀最大的那個,坐在角落,好不讓小孩嘲笑她的色彩是這樣怪異,畫面也不著調(diào)。她提前到教室,又最后離開。她喜歡教室里只有自己,或者和Lisa。她偷偷將燈光調(diào)成暖黃,就像在my dear bakery一樣。教室里有兩株仙人掌,一株在長桌中央,一株在角落,周瑩往往就在有一株仙人掌的角落畫畫。那里的窗沿被Lisa涂成墨綠色,墻上掛幾幅學生的油畫作品,這里的山,這里的火燒云,還有不知道誰眼中的Lisa。周瑩總?cè)滩蛔≡贚isa指導好的畫面上再多添一筆,顏料突兀,讓她想起許多個不對勁的傍晚,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沒買,什么都沒意思。沒有錯誤的畫面,Lisa說,她和面包店的老板娘一樣親切。
油畫之外,周瑩開始在房間里寫作,在看得見晚霞的窗臺前寫作。她察覺到生活不自覺形成一些規(guī)律,比如早晨醒來把被子鋪整齊,好讓陽光規(guī)則灑在床上(她已放棄冥想),比如去公共廚房和房東一同沖咖啡,和東東一起吃酸口米線當早餐,比如夜里回房間拉開窗簾,在電腦上點進命名為“第二次辭職”的文件夾。
“第二次辭職”里頭是一列標注好日期的文檔。
九月十三日,她寫了一首短詩,紀念那天和阿霖、東東一起看的火燒云。
九月二十日,她用一篇微小說描述這些日子里對my dear bakery的想念。
十月二日,星期六,她畫了幅尚可接受的油畫,由此寫下一篇初學油畫的隨筆,將創(chuàng)作形容為“嘗到了北海道吐司的奶香味”。
十月九日,她給Lisa、阿霖和東東做了一大桌住家菜。紅燒茄子、清蒸鱸魚、肉末豆腐和玉米排骨湯,都是這幾年張曉陽最愛吃的。他們吃得一點不剩,即便周瑩嘗不出好壞來。那晚她再次登錄郵箱,只看到購物網(wǎng)站和獵頭公司的郵件。郵箱提醒她這天是顧家雨的生日,果斷又溫柔的天秤座。
十月十九日,阿霖帶她去兩公里外的咖啡莊園當義工,報酬是無限量的新鮮咖啡以及樹上現(xiàn)摘的木瓜和檸檬。周瑩才知道房東叫陳又霖,是莊園的合伙人之一。也是這天起,周瑩的寫作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用十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來說,這是一種疲憊、規(guī)律又新奇的生活:去處理廠挑豆子、裝袋發(fā)酵,一早晨便過去,中午和其他年紀比她小的義工吃阿霖做的四菜一湯。當餐桌上其他人毫無意外地驚嘆食物的美味時,周瑩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地沉默。下午工作前,周瑩會和阿霖踩單車回民宿,他們在路上不怎么說話,阿霖哼一些周瑩熟悉的日本民謠?;氐椒块g,周瑩開始睡二十分鐘到半小時的午覺,通常她能睡得很沉,甚至做一個熟悉的夢。睡醒時,她偶爾發(fā)覺舌頭里有一些令人愉悅的味道,比如早晨咖啡里的荔枝味,比如午飯蔬菜的清香,通常轉(zhuǎn)瞬即逝,來得及的時候她便發(fā)消息告訴張曉陽:睡醒了,我好像又能感覺到了。
東東和其他孩子的暑假結(jié)束后,油畫班暫告一段落。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Lisa來民宿和周瑩、東東和阿霖一同吃晚餐。周瑩自告奮勇負責生火,Lisa在廚房做三文魚流心蛋沙拉、黑松露奶油意面和蘑菇蟹肉忌廉湯,阿霖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瓶冰好的白葡萄酒。酒喝完的時候,阿霖把快睡著的東東抱進房間。
“油畫班結(jié)束之后,你要做什么?”每當和Lisa獨處時,周瑩總是尤其放松。
“再回德國吧?!?/p>
“德國?你原本在那生活嗎?”就像顧家雨突然要去英國一樣,Lisa從未提及過這樣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在那邊也當油畫老師,有時候,給藝術(shù)機構(gòu)策展?!?/p>
“所以你會講德語?!?/p>
“會一些,可說得沒那么好?!?/p>
“可以說幾句嗎?”
“Muss es Sein ? Es muss Sein.”
“Muss es Sein ? Es muss Sein.”
“你有語言天賦的?!?/p>
“可惜沒有繪畫天賦?!彼齻兌夹α似饋?。
“阿霖怎么去這么久?”周瑩總想再喝一杯,喝到暈乎乎的,回房間脫去衣褲,放加拿大人唱的法文歌,如果有Lisa在就更好了,她可以選一首恰到好處的德國古典樂。
“在哄東東吧。或者是,不想打擾我們兩個。”
“東東又要開學了啊。”
“小姑娘越來越開朗了。我總以為她會長成內(nèi)斂安靜的樣子?!?/p>
“就像油畫女學生那樣?”
“畫油畫的脾氣可差了?!?/p>
“東東才四年級。我記得我小時候,四年級的語文會突然變難。”
“你語文一定很好?!?/p>
“嗯……我美術(shù)總是墊底的,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初一,高一,大學?!?/p>
“喜歡當學生嗎?”
“不怎么喜歡,日復一日的,循環(huán)的,逃離不了的?!?/p>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總是自由一點。”
“會越來越自由的。”
“可是不一定會過得好。我希望可以過得像你一樣好,去德國策展什么的?!?/p>
“你喜歡阿霖嗎?”Lisa突然問。
“不會吧。如果沒有張曉陽的話,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說不準?!?/p>
“你和以前的我很像呢?!闭f完Lisa拿起酒杯回到客廳。
院子里只剩下周瑩了,她點燃阿霖的香煙,大口大口吸,大口大口呼。月亮不見了,只有銀色的云,灰色的天,樹葉摩擦地面的聲響。
顧家雨要出發(fā)去英國的前一星期,周瑩從住了三個月的民宿趕回離my dear bakery不到八百米的小屋。到家的時候,她仍舊先回房間脫掉內(nèi)衣,好像她只不過出門散了會步。張曉陽在電腦椅上茫然地望著她,接著挽住她的手,盡管周瑩離開的三個月里他們沒吵過架。
我想回家了,周瑩在電話里告訴張曉陽的時候,他剛適應(yīng)一個人的房間。他在網(wǎng)上學會了煎流心蛋的技巧,學會沖一杯酸苦適中的冰咖啡,學會在傍晚六點去my dear bakery買打折面包,這樣的生活也未嘗不可,即便他總覺得缺少一點實感。電話里周瑩說想吃北海道吐司——民宿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北海道吐司。他看見周瑩發(fā)來的照片,她曬得黑些,人也精神些,和同樣年輕的面孔做著放肆消費時間的事情??伤趾孟褚稽c沒變,五年過去了,她躲進人群里雙手疊放在身后的樣子一點沒變。他想不起周瑩和顧家雨在大街上抽煙的樣子了,什么也不在意的樣子。他們戀愛后,張曉陽總問周瑩,你后悔嗎?不喜歡也不用做飯,不喜歡也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出國看看,不喜歡也可以再休息一陣,他總覺得周瑩承擔不起這份生活的代價,卻無法接受周瑩離開他。一塊辭職的那年,他一邊考英語一邊泡圖書館讀書,回到家時周瑩總是做好兩菜一湯,就擺在這張疊滿馬克杯的餐桌上。當初,周瑩正是為了餐桌租下這間房子。那年秋天,周瑩一篇組詩被雜志編輯看中了。那本雜志去哪了?好像,好像在周瑩老家的玻璃書柜上。后來呢?后來他考上博士,周瑩卻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對他說,我當不成詩人的,還是找份工作吧,你覺得呢?都可以,你喜歡就好,張曉陽這樣對她說。
“回家的時候,張曉陽給我沖了杯冰咖啡,和吐司一起放在餐桌上?!?/p>
“起碼你這三個月沒白走,賺來個咖啡師?!?/p>
“那邊很好,和網(wǎng)上說的一樣好,晚霞啊,咖啡豆啊,水果啊,也沒城市那么熱。”
“不用上班什么都好。”
“也不一定,等你去英國就知道了?!?/p>
“我英語好爛?!?/p>
“怎么會。而且你討人喜歡,英國人肯定喜歡你。”
“三個月里面有喜歡的對象嗎?”
“有就不回來了?!?/p>
“可以再回去啊?!?/p>
“我覺得夠了?!?/p>
“吃東西找回感覺啦?”
“好些吧,或者是習慣了?!?/p>
“習慣沒感覺?”
“沒感覺也沒關(guān)系,不是活不下去嘛。”
周瑩點著第三根煙時,面前盡是煙霧里的莫吉托薄荷味,她沒由來地想念my dear bakery的香氣,黃油、芝士、麥子、葡萄干,饑餓、惡心、痛苦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