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馬相武
朱壽桐是有成就的文學文化研究者,這些年他同時浸淫于書法藝術,榮任海外暨中國港澳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書法作品為著名文學家金庸、王蒙、莫言、白先勇,著名佛學家星云大師等收藏,作品曾入選第三屆意大利中華詩書藝術聯(lián)合會作品展暨海外書畫名家邀請展(2016)、鄭州“丁酉黃帝故里拜祖大典‘一帶一路’星耀蘭亭書法精品邀請展”(2017)、首屆九華山國學文化節(jié)暨國際書法展(2018)等重要展事,同時被浙江王十朋紀念館、廣東“福文化”紀念園勒石刻碑。作為書法家,他曾在《中國藝術》雜志刊載與《北京商報》記者的對話①;2017年山東臨沂舉辦“第十七屆書圣文化節(jié)”,朱壽桐應邀擔任《首屆海內外華人書畫藝術論文集》編委會副主任,并為文集撰寫序言——《悄然形成的意象書學格局》。②由此可見他在書法界以及書法研究界已經取得了重要地位。
漢代的趙壹提出過“書法通神”的精妙書法思想,它對于我們理解領悟朱壽桐的書法藝術堂奧“如有神助”。朱壽桐的書法表面平易,外觀素樸,但內涵豐富,尤其是有深度,有韻味,有境界,舒服耐看,而最為難能可貴的就是超拔脫俗的獨特性。并不屬于或不能歸入當下任何流行的通俗書法類型,包括空心化、程序化等一切俗書類型,無論有關書法類型命名如何高大上或如何有接受的廣泛性。這大約就是我所認定的朱壽桐書法的獨特性。
朱壽桐的書法在我目及范圍,多屬行草書體,兼具個性和法度之擅,特別是高度自覺地、矢志不渝地進行了完全個人化的“尚意”又“尚姿”的書法藝術探索。觀之隨意率性使轉居多,字里行間,金石氣息,人書合一,落拓不羈,“溫婉”豪放,頗具江南才子習性,然而最根本的、難度最大的、最不容易被人理解接受的還是格調品位的超脫恣肆、高邁空靈、灑脫虛靜的書法境界。其書速時徐時疾,然總體書速激厲,而又落差不大,結體經常出現(xiàn)個性標志筆劃,如《江南吟》中“醉意朦朧強弄孫”的“孫”字,《中華周公吟》中“青山穆穆草輕芳”的“草”字,以不無夸張的筆法突出意“圖”,讀之令人難以忘懷。③他用筆以中鋒為主,結體總是縱向,似有立軸供圍繞貫通,上下顯著拉開,上下對齊,大小參差,左右橫向并不寬博,橫中寬窄字有交錯。書法之章法有大章法和小章法之分,朱壽桐的書法均有講究和有意無意的留意,包括字字之間、字行之間、字內之間的呼應照顧均有講究。這是他能夠駕馭通常千余字、四尺六連張書法長卷的重要原因。他書寫的《莫言贊詞》《金庸贊詞》等都屬于這樣的大作品。
朱壽桐書法章法中的點畫、細節(jié)和局部,在講究中服從總體觀感的淡雅素凈和峻拔之氣追求。章法疏密有致,節(jié)奏沉抑從容,布白舒朗,圖底呼應,布局結構,合乎規(guī)范,筆劃挪移也是左右小幅收窄,向下延展沉積,直線豎條常隨腕多折多頓,稍帶弧度下移帶出極具個性標志的鉤筆,比如斜鉤、斜提、直提、折鉤或飄鉤,以鉤代點,以點代鉤,而方形口形偏旁部件多呈弧度或圓形草書飛線,注力線條瘦勁,折筆多圓兼方,往往以弧代方,多出圓轉,筆劃如橫畫與豎畫之間多留空白。這樣的筆法,通過他的一系列書法小品能夠看得更加清晰,如《清風》《二月花》《白云珠?!返?,可被認為集中體現(xiàn)其筆致與韻味的作品。書法家還有意模糊直線、曲線和斜線的差異,在這些線條收筆點,經常出現(xiàn)十分獨特甚而另類的提鉤處理。這在他的新詩書法《視頻遇故人》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墨色濃淡相間,偶有宿墨渴墨,氣質剛柔相濟,柔表剛內,遒健高邁,蘊藉古韻,骨力四射,力透紙背,淡墨清水,若有似無。
由古迄今,無數(shù)書法家都在復制套搬經典書法家。朱壽桐則不然。細細觀之,他十分注重行草墨法墨色形態(tài)的無意識探索,時不時留下隱隱約約的水墨痕跡,墨貯水加水破墨,形成枯濕濃淡的墨象,總體從淡。而他的書態(tài),字形偏長,小品《養(yǎng)氣》《二月花》等頗當其例。看似以正為主,隨意偏正,且偏正相依,有時以偏為正,有時以正就偏,偏正相得益彰,相輔相成。《學思入詩》篇應該是這方面的代表作。總體上似乎縱向稍長居多,無論少字書作,還是數(shù)以千百字的鴻篇巨制,含蓄神斂之余,在在散發(fā)蕭散沖淡、飄逸純任而內蘊風骨神會之氣。
作為書法家,朱壽桐的書法是峻拔脫俗的,隱隱約約似有海內外禪書一派影響。他確實抄過《心經》,在首屆九華山國學文化節(jié)暨國際書法展上展出,書法禪意斐然,但又不同于夸張的禪書?!督凶髟姷脑娕c人》也有這樣的一種禪意。在我看來,禪書一派更多是一種曾經零零散散地散落于海內外尤其是東南亞的書法群體或思潮,它常常以禪像闡釋禪意。朱壽桐實際上并未高度自覺的研習或并非長期浸淫的于隱約間的無意識影響,比如禪學禪境禪意感悟,比如氛圍氣息上,飄逸沉雄,素凈靜氣,從章法、字法到筆法,涉及墨色線條結體,從宿墨、渴墨到枯澀、飛白及碑意金石之氣,既有起伏變化,又有對比韻律,尤其是墨色深淺的自然遷移,當然也是書者人品蘊含。很難說胸無塊壘,但定然是胸有丘壑。
在禪學禪書禪境禪意書學書法特性呈現(xiàn)中,我以為朱壽桐書法還是一種禪境禪意的相對呈現(xiàn)狀態(tài)而不是絕對實現(xiàn)狀態(tài)。事實上,絕對禪書難以實現(xiàn)。因為至少絕對性的放下,或放下的放下,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之人能夠達到的修為狀態(tài),還是一個有待考證的修成之果。書法書道書藝,要實現(xiàn)完全徹底放下,那不僅是“法”“道”“藝”,恐怕就連書者帶書法之“書”,都要完全徹底舍棄和放下。似乎深諳所謂書法布白審美之道和禪書蘊藉的,正是書法家本人。禪境禪意對于書法家,是自然天成,是減行原則,是舍得,是減法、超脫和放下,包括放棄刻意追求某種經典、典范、法書、法度和風格。在舍棄過多被視為藝術累贅的傳統(tǒng)技法和別人的經驗習性上,顯現(xiàn)出某種現(xiàn)代性。說白了,無論是傳統(tǒng)書法的古典性,還是現(xiàn)代派的現(xiàn)代性,凡是非天然原生態(tài)的累贅造作之物,甚至就連禪學和冥想,都全部舍棄。在這樣的意義上,朱壽桐的書法并不是以唯美酷肖為歸宿或目標的,當然也不必對照引征某本經典法書法帖,或某位書圣書宗,或古今某位書法書論大師,甚至可能不大適合引用某種主義。朱壽桐的書法追求具有某種禪書的相對性,直指內心和心性,切合人心,指向真心,舍棄累贅,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書為心痕,人我一如,心我一如,筆跡與心跡一如,心境與書境一如。這樣看來,朱壽桐書法作為某種禪書,可能就最符合禪書的相對性。
布白的自然高妙,最能展現(xiàn)超拔脫俗的審美境界。書法家十分偏愛書法澀筆或平面破澀感,兼具墨色變化。因為普遍出現(xiàn)在其大量書作之中,既是破擦效果,也是速度感留遺,妙在快慢之間產生無窮澀感。而這種破擦枯澀感,其實最容易形成枯澀枯苦的禪境禪意,常常是圓筆或多頓直線或斜線相對或交錯所致,生成一種圓潤素凈和枯白空間效果。從行草審美價值來看,我們可以視為飛白和結體所構筑的空白之美,有結體間或字里行間的空白之美,也有硬線與弧線構成的空白之美,也有三邊、四邊(往往三邊)空白和章法造型的空白之美。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恰恰就是在枯澀破擦和淡墨疾筆之間而自然產生的這些空白之美。這方面他的小品之書《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神韻最豐。那些有意為之的空白我卻不僅僅將其審視為空白之美,而更多地愿意定性為禪意墨趣,雖然二者堪為合一,這大約便是傳說中的虛實相生和復合禪境吧。
我認為朱壽桐的書法最可貴的特質就是峻拔脫俗。淡墨素凈其實也是在象征和呈現(xiàn)舍棄累贅,甚至絕決地放下“放下”。只是超拔脫俗并非全部因為書法家的主體性。主體性的超拔是一方面,但是外在評價可能至少同樣重要。朱壽桐書法的超拔脫俗,首先是其書法的表現(xiàn)性以及手法的高妙使然,以見出書法家的自我、古雅和真性情。朱壽桐的飛白筆法與淡墨枯筆融為一體,都是超拔脫俗的來源。一般書法家的飛白是黑白分明對比,而朱壽桐的淡墨飛白的視覺效果則是枯白與純白構成圖底視覺對應。除了飛白生成的空白效果,還有禪意枯趣的書法追求和技藝能力,同時證明朱壽桐書道的自我表現(xiàn)意識和客觀評價。枯筆飛白,不宜過多,最宜點綴,點到為止,恰到好處,看似絲絲點點痕跡,卻最能顯出似乎知性的情趣和力度,以巧勝多,以少勝多,蒼勁渾樸。對應筆劃,有時回鋒,有時露鋒,多有長直硬線回鉤立鉤斜鉤直鉤,或撇捺甩鉤,蘊藉個性力度,注重線條節(jié)奏,豐富了書作的視覺效果。這些書藝意趣,其實也是一部分“士大夫”文化學者或禪學苦研者的酷愛。他們往往本能地忌諱俗書俗氣,唯恐避之不及,因為誰都知道俗不可醫(yī)。而朱壽桐的超拔脫俗淡墨飛白,則是具有真實人格品位的豐富內涵的。
峻拔脫俗,作為書法審美范疇,不是只有一種單一的書法形態(tài)。朱壽桐書法的超拔脫俗,首先是以書卷氣、文人氣和金石氣合而為一體現(xiàn)出來的。比如其中書卷氣蘊藉著朱壽桐書法的品味、風格和氣韻。反過來也一樣,朱壽桐書法的品味、風格和氣韻蘊藉著書卷氣。而書法的書卷氣,其中書卷氣的書和書卷,包括書法、書寫和書本。他的《右軍頌》《玫瑰詠》和《遙拜黃帝》都是書卷氣撲鼻的作品。我們研讀朱壽桐書法,首先就被書法家的那種三氣合一的強烈的主體性所吸引,而他的主體性,又是極為真實而獨特的。
朱壽桐在書法領域,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轉承多師,精研妙悟,獨辟蹊徑,辛勤耕耘,揮灑自如,形成了自成一家的書法風格。朱壽桐的書法風格,很難簡單地被劃歸某種經典法書大家,或某種職業(yè)書法家,也不能歸結為他曾經所借鑒的某位大師的影響,或他曾經研習浸潤的某種經典法書法帖的影響。其實書法史上最為耳熟能詳?shù)拇髱煟屑毧疾?,都可以在其書作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書跡或印痕。這其中,尤其包括晉唐大師和宋法書大家,也包括明清至近現(xiàn)代甚至當代書法大師,特別是真行草隸(包括章草)各體,又尤其力攻行草書體。以我之見,他似乎有意避開專攻一家,不想讓自己特別酷肖某位大家或復制某種法帖。這樣,我們便看到了朱壽桐書法作品風貌的多面性,有時清雅,有時淡雅,有時閑雅,有時古雅,有時溫潤,有時飄逸,有時雄放,有時高古,有時冷峻,有時枯苦,有時素凈,有時瘦勁,有時挺拔,有時飛妍。雖然來源的蛛絲馬跡不可能全部消除,但既然如此,我們倒也不如將朱壽桐書法中的古人指紋痕跡暫且隱去。我以為,最難能可貴的,這是一種經過長期研習深鉆后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和靈韻構建,一種很難達致而殊為不俗的氣息或化界,一種闊大超脫的書藝書道境界,一種高蹈超邁的藝術審美主體性和當代文化現(xiàn)代性。其中集聚了書法家在世紀風云變幻或滄海桑田中形成的高度自然而獨具個性的審美觀、哲學觀和世界觀。然而,在書作間,一切都是那么風輕云淡。超凡脫俗在書法家中只能是極少數(shù)人的書法現(xiàn)象,雖然超凡脫俗的標準或俗書標準并不統(tǒng)一。在時間和歷史的考驗中,流芳百世的機遇還會碰到許多偶然性。而廣受大眾青睞的書法也是有俗書風險的。朱壽桐書法的高妙在于富有微妙的神韻意趣并且寓于形神佳構之中。從技法看,其字法、筆法、章法和墨法的探索比較全面獨特;從書道看,其氣韻、學養(yǎng)、禪境禪意和情緒表現(xiàn),則更加高蹈超邁。
本文以書圣文化節(jié)論文集朱壽桐作序事開頭,也可以以這個文化節(jié)交流展中的朱壽桐參展作品作結。與幾乎所有參展的書法家不同,朱壽桐參展的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作?!白宰髟姟睘槠哐越^句:“袒腹居然雅東床,修葺更添蘭亭香。弄字可慚會稽山,尊貴還屬瑯琊王?!毕驴钜埠苡幸馑迹骸皶y追右軍,詩難摹古風。詩書二拙寫敬意?!笨芍^幽默詼諧,妙語解頤,同時又不失雅致,聊備古代文人之風采。古人的風采,詩書無不表現(xiàn)自我,詩起自胸中塊壘,書傳達心中詩意,書法應該是自我表現(xiàn)的利器。朱壽桐很少抄錄現(xiàn)成的古詩今詞,大部分作品都是自己創(chuàng)作詩篇的書學呈現(xiàn),這是他的書法難以為一般書家所企及的優(yōu)勢。他以自己詩、書創(chuàng)作的努力和成就,去體驗、去模擬并領悟古人風采,這是很多書法家所渴慕的境界。
近些年,朱壽桐發(fā)表的書法理論文章增多,大有從文學轉向書學的意味。他論述吳任書法,論述蘭亭書法傳統(tǒng),論述草書的意象意義,在在都體現(xiàn)出非常深刻的理論內涵。他主張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因為它與中國文化的基礎文明——漢字文明有直接關系。然而,中國書法更是中國藝術的獨特體現(xiàn),因為它反映著中國文化意象承載的審美傳統(tǒng)。這里涉及中國書法乃至文字書法的功能認知。中國書法乃至于世界各國文字書法在不同的語境下和不同人的理解中,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功能,但應該說,意象承載或者說意象表現(xiàn)的認知最接近本質的認知。由此,圍繞著書法特別是草書書藝的各種美學問題都可以從意象功能說得到揭示與解釋。在這樣的意義上,他正在努力推進獨特的“書藝學”以代替一般的“書法理論”。他在書藝方面的理論探索值得期待。
①《朱壽桐:文字之美,美無止境》,《中國藝術》2017年第9期。
②載周華、吳任主編:《首屆海內外華人書畫藝術論文集》,第十七屆臨沂書圣文化節(jié)組委會編印2017年,第1到9頁。
③鄭寧人編:《為了春天的紀念——朱壽桐詩書集(庚子編)》,香港銀河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