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強
(信陽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河南 信陽 464000)
唐王朝到了晚期已是滿目瘡痍、危機四伏,整個社會精神萎靡不振。面對日薄西山的國運和自己無法左右的“多舛命運”,眾多詩人產(chǎn)生了一種擺脫不掉的絕望情緒。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理想破滅、前途渺茫、迷茫痛惜的悲劇心態(tài)常使用一些與時代、社會、個體心理息息相關的意象,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夜意象。“夜”作為自然景觀和生活時空域,不僅本身蘊含著自然之美,而且浸潤著個體心理體驗和時代底色。明代詩評家胡應麟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盵1]97“當某一意象被詩人反復選取,它正體現(xiàn)了詩人的特定心態(tài)、特定的情感模式和審美模式”[2]2。詩歌意象與審美趣味密切相關,作家在構建詩歌意象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情感特質(zhì)和審美情趣。夜意象的營造成為晚唐詩人的共同趣向,如杜牧《齊安郡晚秋》:“雨暗殘燈棋散后,酒醒孤枕雁來初?!崩钌屉[《正月崇讓宅》:“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睖赝ン蕖逗屯跣悴艂杓А?“月缺花殘莫愴然,花須終發(fā)月終圓?!痹S渾《司韋少尹傷故衛(wèi)尉李少卿》:“香街寶馬嘶殘月,暖閣佳人哭曉風?!倍跑鼹Q《不第東歸別友人》:“芳草緣流水,殘花向夕陽?!边@些與夜意象密切相關的詩句透露出晚唐時期士人們內(nèi)心的悲涼與哀怨,充滿著濃郁的感傷情緒。
在晚唐詩人李商隱流傳下來的近600首詩歌中,關于“夜”的意象描寫非常豐富,且以“夜”為核心的詞匯很多,有550多條,主要有“夜、月、夢、燈燭、晚、更”等。據(jù)筆者統(tǒng)計①,李商隱詩中運用“夜”以及與“夜”相關的詞的分布情況大致如下。第一是“夜”一詞出現(xiàn)最多,共計用了139次(含題目中14次),有今夜、夜永、昨夜、中夜、此夜、夜闌、夜長、夜深、夜色、夜將闌等。第二是“月”一詞,出現(xiàn)103次(含題目7次),有明月、清月、霜月、涼月、雪月、孤月、皓月、皺月、落月、江月、宮月等。第三是“夢”一詞,出現(xiàn)80次(含題目2次),有初夢、曉夢、春夢、旅夢、夢幻、風流夢、還鄉(xiāng)夢、神女夢、高唐夢、云雨夢、襄王夢等。第四是“燈燭”一詞,出現(xiàn)59次(含題目2次),有明燭、花燭、華燈、金燈、寒燈、殘燈、孤燈、幽燭等。第五是黃昏及與黃昏有關的詞如“晚”“暮”等。“黃昏”一詞直接出現(xiàn)11次,與黃昏有關的“夕陽”等詞出現(xiàn)30余次,有夕陽、夕照、夕曛、落日、落輝、斜陽、斜輝、斜照、殘陽、日西、日薄、日落等;“晚”一詞,出現(xiàn)35次(含題目5次),有晚霞、晚日、晚落、晚晴、晚雨、晚醉、向晚、早晚等;“暮”一詞,出現(xiàn)34次(含題目1次),有暮霞、暮愁、暮雨、暮蟬、薄暮、日暮等。其他還有“星”出現(xiàn)26次,如星精、星漢、星斗、星光、星橋、星河、幽星等;“更”出現(xiàn)13次,如寒更、初更、三更、五更、殘更、更深、更闌等;“宵”出現(xiàn)了11次,如清宵、昨宵、良宵、殘宵、煙宵、三宵、侵宵、連宵等。統(tǒng)計表明,李商隱詩歌中與夜有關的描寫有550余處。說明李商隱詩歌不僅善于夜意象描寫,而且夜意象描寫非常豐富、密集。
學界關于李商隱詩歌意象的研究也較為豐富。歸納起來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幾類。一是春、柳、花、月、天、雨、雪、荷花、落花以及蝶、蟬、蜂、禽鳥等自然景物和動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月”意象研究有何津、胡遂、劉小兵等②。二是燈燭、簾幕、琴弦、蓬萊、仙山等景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燈燭”意象研究有冀秀美、趙丹萍、何世劍等③。三是夢、巫山云雨、香草美人、儒釋道、仙道、嫦娥、賈誼、謫仙等比喻象征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夢”意象研究有何光超、胡菁娜等④。此外一些學者還對愛情、時空、傷春、視覺、審美、人文、模糊等心靈感應物等方面的意象進行了討論。由此觀之,學界關于李商隱詩歌意象研究較為豐富多元,其中,對夜意象如黃昏、燈燭、月、夢等也做了一些有意義的探索??傮w來看,單向度的孤立的分析較多,缺乏總體的深度的關聯(lián)闡釋?;诖?本文將李商隱詩歌中關于夜意象的詞語進行全面統(tǒng)計與梳理,并結合時代背景、創(chuàng)作語境、個體心理活動等方面分析其詩歌夜意象描寫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和美學特質(zhì)。
意象由特定的語境生成,如果脫離了具體語境,“孤立的各物便不復成其為意象了”[3]12。意象可以表達離別相思之愁、懷鄉(xiāng)戀土之情、寂寞失意之悲、宇宙人生之思、超拔脫俗之志。李商隱詩歌的夜意象豐富且呈現(xiàn)出多面向。
在李商隱詩歌中直接使用“夜”一詞一共出現(xiàn)139次(含題目14次)。李商隱詩歌中的“夜”不僅具有自然特質(zhì),而且具有情感隱示,還蘊含著時代氣息。認真分析李商隱詩歌營造夜意象的技巧,不僅可以深入了解其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而且能夠深刻體味其深婉細膩的內(nèi)心情感,還可以欣賞其精湛的藝術表達技巧。李商隱詩歌中的夜意象具有時間、情感、社會等指向。
1.時間指向
“夜”是李商隱詩歌最常使用的一種時間意象?!耙埂北玖x是指從天黑到天亮這段時間,一般是人歸家、鳥歸巢,萬物安息的時候,它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黑暗。夜晚的景物與白天迥異,是另一種的多姿多彩;人的活動也與白天不同,是另一種的多種多樣。
李商隱詩歌有較大的一部分內(nèi)容是對“夜”進行直接描寫的。如《夜出西溪》:“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云?!薄兑估洹?“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蘿?!鼻笆讓憚倓偵蠞q的春水在月光下多么清澄,欲散之微云里閃現(xiàn)出數(shù)點明星;后首描寫在月光照射下樹影參差,夜風中搖曳的蘿蔓阻隔了砧聲與笛聲。這兩首詩對“夜”的景物進行直接描摹。又如《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煙?!薄秾m中曲》:“云母濾宮月,夜夜白于水?!?《微雨》:“初隨林靄動,稍共夜涼分?!边@里的“此夜”“夜夜”“夜涼”等都是關于夜的生動描寫。另外還有與“夜”有關的物件,如《昭肅皇帝挽歌辭三首》:“門咽通神鼓,樓凝警夜鐘?!薄缎兄两鹋sA寄興元渤海尚書》:“六曲屏風江雨急,九枝燈檠夜珠圓?!薄厄渻涸姟?“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薄耙圭姟薄耙怪椤薄耙狗稹钡榷际菂⑴c了夜意象建構的具體物件。
李商隱詩歌還喜歡把“夜”當作寫景抒情的一個時間域和空間背景。如《春宵自遣》:“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薄洱埑亍?“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謝書》:“自蒙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月光映照著花兒;半夜時分才狂歡散席,強調(diào)宮中醉生夢死、爾虞我詐的生活現(xiàn)實;“半夜傳衣”主要是作者表達感激令狐楚的提攜之恩,此處“半夜”是一個虛化的時間詞。又如《月夕》:“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斷腸?!薄稇蝾}樞言草閣三十二韻》:“夜歸碣石館,朝上黃金臺?!薄洞鷳住?“昨夜雙溝敗,今朝百草輸?!边@里的“此夜”“夜歸”“昨夜”等表明了特定時間與場域,也是人物活動的背景。
2.情感指向
夜意象的自然特質(zhì)觸發(fā)人們的情感,具有隱喻性,夜的寂靜、幽遠、冷清極易引發(fā)詩人孤獨、凄涼、惆悵、落寞之感。如李商隱的《燕臺詩四首》:“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河內(nèi)詩二首》:“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艷秋河月。”《銀河吹笙》:“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薄稛o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边@幾首艷情詩,是李商隱早年與女冠的戀情回顧,人約黃昏后,約會一般在夜晚的月光下,但由于失戀,作者用“夜驚”“夜吟”等表達凄苦與失落。又如《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薄镀溜L》:“六曲連環(huán)接翠帷,高樓半夜酒醒時?!薄稖I》:“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夜深人靜客散酒醒后,秉燭獨賞凋落的殘花,隱隱流露出感傷落寞之情;高樓上半夜酒醒后,環(huán)顧室內(nèi)“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兩不知”,是對屏帷簾幕鎖閉中環(huán)境的印象與感受,意緒朦朧,似有所托。
李商隱詩歌還有一些描寫夜宿荒村野店、孤館獨居、長夜無眠的詩作,尤為感人。如《寒食行次冷泉驛》:“獨夜三更月,空庭一樹花?!痹诤彻?jié)一人住在冷泉驛,令作者“旅宿倍思家”,渲染了孤寂和靜謐的氛圍。又如《街西池館》:“白閣他年別,朱門此夜過?!薄栋鍢驎詣e》:“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薄俄f蟾》:“卻憶短亭回首處,夜來煙雨滿池塘?!睙o論是夜宿街西池館還是板橋曉別,或是短亭別離,都充滿著漂泊者的辛酸與苦楚。再如《魏侯第東北樓堂,郢叔言別,聊用書所見成篇》:“暗樓連夜閣,不擬為黃昏?!薄端蛷奈虖臇|川弘農(nóng)尚書幕》:“非關無燭夜,其奈落花朝?!薄稉u落》:“人閑始遙夜,地迥更清砧?!睙o論是在夜晚與親友離別,還是擔心良辰美景虛設而想秉燭夜游,或是人閑夜漫長的感嘆,都抒發(fā)了詩人人生失意的憤懣與感傷、漂泊他鄉(xiāng)的哀怨與悲涼。
3.社會指向
滿目瘡痍、危機四伏的唐王朝在詩人們的心靈中投下了層層的悲劇陰影。唐代詩歌發(fā)展到晚唐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那股自信與力量感,基調(diào)趨向低沉,意境趨于感傷,士人們迷離的心緒裹挾在沉沉的暮靄之中。在晚唐詩歌中“夜”的意象大量運用不僅是詩人悲涼心境的表達,而且是那個沒落時代氣息的流露?!捌毡樾缘臅r代影響與義山個人特殊的境遇、性格、氣質(zhì)的結合,使他成為晚唐抒情人生悲慨最具代表性的詩人”[4]56。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拱胲婋簛?屯兵萬五千?!睆摹耙归]門”到“夜半軍牒來”描寫了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情景。又如《東阿王》:“國事分明屬灌均,西陵魂斷夜來人?!薄耙箒砣恕奔仁菤v史慨嘆,又是以曹植隱喻現(xiàn)實黑暗使自己懷才不遇。
同時,李商隱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史詩,如《楚宮》《漢宮》《陳后宮》等,借古諷今,是現(xiàn)實社會的曲折反映。如《北齊二首》:“小蓮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薄洱R宮詞》:“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印中庭。”這兩首詩分別詠北齊后主高緯、南齊東昏侯荒淫亡國的故事,借古喻今。又如《華岳下題西王母廟》:“莫恨名姬中夜沒,君王猶自不長生?!薄蛾P關宿盤豆館對叢蘆有感》:“清聲不逐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睙o論是名姬的“中夜沒”,還是夜宿盤豆館只能聽見叢蘆颯颯和凄涼的砧聲,都是通過歷史神話傳說和現(xiàn)實破敗之景發(fā)出的社會無常、人生苦短的感慨。
當仕途上的坎坷一次接著一次,當情感上的磨難一次連著一次,李商隱也就一次又一次地登上了樂游原這一能讓詩人消憂釋悶的地方,并為我們留下了一首千古絕唱的《登樂游原》:“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首詩具有典型的社會指向性,在“向晚意不適”里,包含了極為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那不適里有源于國運陵夷的憂心忡忡,有源于個人半生坎坷的憂思綿綿,有源于家國個人的前程,都飽含了黯淡的深深憂慮。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深情驚嘆里,表現(xiàn)了珍愛無盡、憾恨也無盡的復雜心態(tài),這同時是對唐王朝即將落下歷史大幕的詩意化預告。
在李商隱詩歌夜意象中最為典型的是黃昏意象、燈燭意象、月意象、夢意象等。黃昏是白天結束、黑夜將臨的時刻,是光明向黑暗轉變的時刻,是夜的開始,從廣義來講也屬于夜的范疇。在生活規(guī)律上,人們往往天黑歸家,點上燈燭,與家人朋友相聚一起,或飲酒,或賞歌,或閑聊。月亮在夜里出現(xiàn),它是漆黑的夜空里最清亮最醒目的物體,因此“月”往往被用來指代夜,成為夜的替代意象。在夜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覺,睡覺就會做夢,因此“夢”經(jīng)常成為指示“夜”的替代意象[5]?,F(xiàn)就李商隱詩歌中的黃昏、燈燭、月、夢幾個夜意象進行具體分析。
1.黃昏意象
黃昏一般指從日落以后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黃昏既是時間概念,也是一個自然概念。在這個時間段里自然事物被賦予獨特意涵,使人的內(nèi)在情感與黃昏本身的特點相契合,于是客觀事物就具有了情感色彩。從廣義上講,黃昏意象也屬于夜意象的一個組成部分,李商隱詩歌關于黃昏意象的描寫很多且意涵豐富。據(jù)統(tǒng)計,李商隱詩歌關于黃昏意象有近80處,主要有黃昏、夕陽、暮霞等,其中直接用“黃昏”的有11次;夕陽類的有30次,包括夕陽、日落、殘陽、斜照、霧夕等;“暮”類的有34次,包括暮霞、暮愁、暮雨等。
由于時代、家庭、個人等原因,“黃昏情結”伴隨著李商隱一生。在李商隱詩中首先出現(xiàn)“黃昏”意象的是作于開成二年冬(837年)的政治諷刺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時年25歲,“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黃昏”,從興元回西安途經(jīng)京郊所見所聞,悲嘆天旱人饑,盜賊四起,官府草菅人命,民不聊生。開成四年(839年)27歲的李商隱寫出了“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之句,表達了自己作為縣尉之職的卑微低賤,無聊郁悶,不堪忍受。大中二年(848年)36歲時,吟出“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楚吟》)之句,充滿古今變遷、歲月易逝的感慨。大中四年(850年)38歲時,作的“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廳印鎖黃昏愁”(《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詩句,反映出看守犯人、心中苦悶、倍感失意沉淪的處境。大中十一年(857年) 46歲的李商隱發(fā)出“何由問香炷,翠幕自黃昏”(《哀箏》)的感嘆,悲嘆自己愁苦的一生。由此可見,黃昏意象陪伴了李商隱的一生,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情感的真實流露。
李商隱黃昏意象具有明顯的政治屬性、心理屬性、生命意義屬性。比如,“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中鉤”(《代贈二首》);“猶憐未圓月,先出照黃昏”(《小桃園》);“幾時辭碧落,誰伴過黃昏”(《杏花》);“白道縈回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無題》);“夕陽歸路后,霜野物聲干”(《楚澤》)。既有自然的黃昏,又有人生的黃昏,還有時代的黃昏。黃昏意象作為情感載體,或者生發(fā)情感的對象或線索,或者作為詩人與描寫對象之間的情感介質(zhì)。真摯濃厚的人倫情味,孤獨寂寞的羈旅情懷,凝重深沉的人生滄桑感,構成了李商隱詩歌獨特的黃昏情結。
李商隱身處衰世、出身寒微、遭逢不偶,對國運之殘敗、仕途之坎坷、好景之不常的敏感與痛惜深沉而持久,屢屢行諸歌詠。“久而久之,這種縈繞于腦際,郁積于心中的感受遂形成一種蘊含豐富、形態(tài)混沌的‘黃昏情結’”[7]306。因此,這種黃昏情結所包孕的往往是一種愁緒多端的感傷情緒。
2.燈燭意象
燈燭意象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經(jīng)典意象之一,在古代燈燭是夜晚活動的必需品,燈光給人以溫暖,容易引發(fā)人的回憶,也容易激起人的愁緒。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李商隱詩歌中描寫燈燭意象一共58次(含詩歌標題2次),表達出如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
一是與親朋好友相聯(lián)系,燈燭代表著與朋友聚別與思念。燈燭的情感類型較多,既有表示歡快的明燭、花燭、華燈、金燈等,又有表示苦楚的寒燈、殘燈、孤燈、幽燭等。燈燭是時間流逝的重要承載物,燭光短暫而易逝。獨伴殘燈常能讓人陷入對過往的回憶,在昏黃的燈影中憶起故人、故鄉(xiāng)。比如,“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在深秋雨夜的燈光燭影里對遠方的親人或友人的思念,渴望團圓相聚,想象豐富,愁緒滿滿;“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正月崇讓宅》),此時獨對孤燈,物是人非,觸發(fā)詩人對亡妻無盡的思念;“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既有對韓冬郎少年才高的贊美之意,又引發(fā)了與親友離別的傷感之情。
二是與情愛相關,燈燭具有比喻性和象征性。燈燭意象所蘊含的既有相思之苦,又有欲見夢中人的忐忑,還有悵然若失的無奈。比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無題》),“蠟炬成灰”暗喻著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 “月榭故香因雨發(fā),風簾殘燭隔霜清”(《銀河吹笙》),“殘燭”隱喻著睹物思人的落寞與惆悵;“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燭影深”象征著漫漫長夜中的無盡思念;“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燭光悠悠,燭影朦朧,是心事難圓的象征。李商隱筆下的這些若斷若續(xù)、若明若暗、若隱若現(xiàn)的燭光,不僅營造了縹緲朦朧的氛圍,而且折射出詩人感傷、無緒的心境?!熬拖袢紵南灎T一樣,義山美的理想火焰永遠在寂寞中燃燒。他把年華的不再和倚夢的成塵,融注到風簾殘燭的惝恍境界”[6]。
三是與人生憂患意識相聯(lián)系,燈燭珍貴易逝、燃而易盡。燈燭意象所寓含的既有對良辰美景的追憶,又有對人生短暫、生命易逝的慨嘆。比如,“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花下醉》),流年逝水,纏綿感傷;“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滯雨》),窗外雨聲、室內(nèi)殘燈,令仕途坎坷的詩人充滿失落與惆悵;“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春雨》),體現(xiàn)出李商隱對感官世界與心靈世界的高度敏感,“珠箔飄燈”給人以鮮明的光感與動感,燈光在雨夜中搖曳,時明時暗,好似難以相見之人,彼此懷著難以言說之情意,欲說還休。進而詩人聯(lián)想到踽踽獨行的人生困境,倍感凄涼無望、生命無常。
此外,李商隱還有一首專門描寫“燈”的詩,《燈》:“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r隨酒遠,雨后背窗休。冷暗黃茅驛,暄明紫桂樓。錦囊名畫掩,玉局敗棋收。何處無佳夢,誰人不隱憂。影隨簾押轉,光信簟文流??妥詣倥嗽?儂今定莫愁。固應留半焰,回照下幃羞。”該詩是他初罷桂幕時所作,罷幕后李商隱寄詩令狐陶,望其汲引?!梆嵔K無倦,煎熬亦自求”,寫出燭光皎潔無倦,受膏火煎熬亦是自求。以下分別寫不同場景中的燈燭:暢意時酒后夜游秉燭對花,凄涼時雨后背窗任燭燃盡,冷暗黃茅驛里殘燈微明,暄明紫桂樓上燈火輝煌。無論場景中人的心情愉快還是凄冷,燈光始終皎潔而無倦。面對黑暗的時局、無望的前途和蕪雜的人事,李商隱雖敢于表態(tài),卻又飽受煎熬。因此,罷幕之際所寫的《燈》就更具深意。
3.月意象
月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一個較為古老而又典型的意象。李商隱近600首詩歌中關于月意象的描寫就有100余處,且月意象豐富多彩,如明月、清月、霜月、涼月、雪月、孤月、皓月、皺月、落月、江月、宮月以及月色、月光、月輪、月樓等。從表意功能角度來看,在李商隱詩歌中的月意象包含感懷身世的凄涼落寞、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向往、親朋好友之間的真摯相思、閨中女子的傷春惜別、生命短暫的人生感嘆、悲天憫人的生存之思等多個方面的內(nèi)容。從修辭角度來看,有描述性、比喻性、象征性、暗示性意象等向度。
首先,象征性是李商隱詩歌月意象的主要特征。“月”成為詩人借物抒情的載體,用“月”象征愛情、團圓、離別、思念、失意、孤寂、永恒、理想等。比如,“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無題》),此處的月象征離別;“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煙”(《西亭》),此處的月象征思念;“云母濾宮月,夜夜白于水”(《宮中曲》),此處的月象征孤寂;“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春日寄懷》),此處的月象征失意。再如,“繞樹無依月正高,鄴城新淚濺云袍”(《壬申閏秋題贈烏鵲》);“歸去定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云”(《促漏》);“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榆夾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一片》)。這些意象要么是仕途坎坷的象征,要么是生活顛沛流離的象征,要么是情緒愁悶無聊的象征。
其次,李商隱關于月意象的描寫以白描手法為主。“月”作為時間詞客觀地描寫時間節(jié)點,以及作為自然界事物名物詞顯示空間場域,起到渲染氣氛、借物抒情的作用。比如,“獨夜三更月,空庭一樹花”(《寒食行次冷泉驛》);“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攆隘通衢”(《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溝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代應二首》);“嶺云春沮洳,江月夜晴明”(《思歸》);“月從平楚轉,泉自上方來”(《訪隱》)。無論是“三更月”“月色”“霜月”“江月”還是“月從平楚轉”,都是對月的樸素、簡潔的描繪,不僅顯示出了景物的時間、地點等,而且流露詩人內(nèi)心的喜悅與安寧。尤其是《春宵自遣》中的“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的描寫,在神秘的夜幕下,大自然萬籟俱靜卻不死寂,它有泉聲、風聲,亦有月光的流動,蘊含著無限的生機。
再次,在李商隱詩歌中關于月意象描寫還具有比喻性和暗示性的特征。比如,“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月》),暗喻人團圓相聚也未必有情,更顯惆悵;“自攜明月移燈疾,欲就行云散錦遙”(《利州江潭作》),意思是想當年龍女以夜明珠作燈在潭中輕盈飛行,要升到天宮去,詩人為武則天身后的寂寞感到悲傷不平,也寄寓了自己身世之感;“峽中尋覓長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題二首后重有戲贈任秀才》),用嫦娥、吳剛的故事暗喻任秀才的狼狽與自作多情;“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李夫人三首》),隱喻妻子已離開人世,她就像月亮一樣充滿光輝,星星又豈能代替。
4.夢意象
夢是在睡覺時所進行的一種無意識的活動,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然偶爾也會出現(xiàn)白日夢,總體來看,夢屬于夜意象的范疇。李商隱善于通過夢意象來傳達心靈深處豐富細膩而又委婉復雜的生命體驗。他的詩歌有近80處寫到夢或夢境。夢是人的潛意識活動的表現(xiàn),人的欲念在夢中可以獲得虛幻的滿足。
李商隱筆下常用神女夢、高唐夢、云雨夢、襄王夢等來寄托自己對理想的追求。比如,“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無題二首》);“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是襄王憶夢中”(《過楚宮》);“非關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有感》);“荊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片云”(《代元城吳令暗為答》);“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東還》)。夢是內(nèi)心世界的投影,夢在李商隱詩里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理想破滅,現(xiàn)實不堪,李商隱在夢中尋求釋放、解脫。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初夢龍宮寶焰然,瑞霞明麗滿晴天……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瘪T浩說李商隱“借夢境之變幻,喻身世之遭逢也”,“半生夢幻,一覺醒來,身世之感,沉淪之痛,盡在此‘獨被寒燈’之中”。又如,“春夢亂不記,春原登已重”(《樂游原》); “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到青冥”(《鈞天》);“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袍不得知”(《閨情》)。正如董乃斌所說,李商隱詩中所寫的夢境“是一種富于現(xiàn)實性的象征,是李商隱對于自己身世遭際的一種人為幻化,所表現(xiàn)的是他在政治生活中積郁的壓抑感”[8]264。
在李商隱的夢意象詩歌中,既有抒寫女冠凄涼孤寂生活的,又有表現(xiàn)男女戀愛艷情的,還有表現(xiàn)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它們大多寄寓著自己的人生感慨,傾訴生命的失意與無奈。比如,“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重過圣女祠》);“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牡丹》);“山驛荒涼白竹扉,殘燈向曉夢清暉”(《夢令狐學士》);“戰(zhàn)功高后數(shù)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豈能拋斷夢,聽鼓事朝珂”(《鏡檻》);“明朝驚破還鄉(xiāng)夢,定是陳倉碧野雞”(《西南行卻寄相送者》);“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端居》)。無論是“夢雨”“夢清暉”“夢蝴蝶”還是“斷夢”“還鄉(xiāng)夢”“歸夢”,寄寓深刻,意蘊豐富,充滿人生如夢的幻滅感。
李商隱無論是對自然界的月缺月圓、日暮黃昏意象的描寫,還是對昏暗燈燭下相思、夢中牽掛的抒發(fā),都構成其心靈流變的精神圖景。
康德在《批判力批判》中說:“審美意象,我所指的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xiàn)。在這種形象顯現(xiàn)里面,可以使人想起許多思想,然后又沒有任何明確的思想或概念與之完全適應?!盵9]32黃昏、燈燭、月、夢等訴諸各種感官之后,引起某種情緒,繼而發(fā)于詩歌,便成為意象。李商隱詩歌的夜意象所具有的自然特質(zhì)和情感暗示,與其所要表現(xiàn)和傳達的情感內(nèi)容是緊密聯(lián)系的。在李商隱的詩中,夜意象具有豐富的意涵,既擔負著感性的生命期待,又具有更深廣的審美意蘊。因此,李商隱感傷、敏感、纏綿的悲劇性格和心態(tài)與夜意象的自然融合構成了其詩歌個性鮮明的審美特質(zhì)。
李商隱詩歌夜意象所呈現(xiàn)的審美特征,既有凄寒孤寂之感,又有朦朧哀艷之美,還有詩人幽怨感傷之慨。
一是凄寒孤寂之感。李商隱出身在一個“內(nèi)無強近,外乏因依”的寒素之家,家世、身世可謂“淪賤艱虞”,正如他在《安平公詩》中云:“古人常嘆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少年喪父,為了生計,“傭書販舂”,可謂“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青年時期奔波求仕,過著“十年京師寒且餓”的生活,同時苦于牛李黨爭,郁郁不得志;中晚年時期又長期漂泊幕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大中十二年(858年)因病退職還鄉(xiāng),寂寞病逝。其實,他早在大和九年(835年)所做的《夕陽樓》中就發(fā)出了“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獨之慨。
開成三年(838年)所做的《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是他凄寒孤寂的人生寫照?!跋略匪晡纯勺?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今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臥遙帷。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詩人觸景生情,用為雨所敗的牡丹象征自己遭受摧抑、“先期零落”的悲劇命運,悲嘆自己“一年生意屬流塵”。清代學者姚培謙在《李義山詩集箋注》中云:“大抵世間遇合,不及春者,未必遂可悲,及春者,未必遂可喜。玉盤迸淚,點點傷心,花之遇雨也;錦瑟驚弦,聲聲破夢,雨之敗花也。從此萬里重陰,頓非舊圃,一年生意,總屬流塵。唯是前溪舞處,花片浮來,猶尚分其光澤耳。才人之不得志于時者,何以異此!”[10]可謂評論中肯,總結到位。
《夜冷》《端居》等詩也較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李商隱的凄寒孤寂之感。如《夜冷》:“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蘿。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睈燮尥龉?物是人非,深夜聞笛,悲涼之感、凄苦之情浸滿其間。用殘荷、枯荷、敗荷構成的詩歌意象便是詩人內(nèi)心孤寂、凄涼的寫照。再如,《端居》:“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痹谶@寂寥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書的失落之感變得如此強烈,為寂寞所咬嚙的靈魂便自然而然地想從“歸夢”中尋求慰藉。
二是朦朧哀艷之美。李商隱的詩歌“總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語,幽咽迷離,或彼或此,忽斷忽續(xù),所謂善于埋沒意緒者”[11]639,不直接吐露感情,有意埋沒意緒,從而形成朦朧美。如《正月崇讓宅》“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夜間燈光本來昏暗恍惚,背對著燈燭使環(huán)境更加黑暗,掩燈后“獨共余香語”,陪伴詩人的甚至不是一盞孤燈而只是一縷殘存的香氣。李商隱的詩歌主旨朦朧、情感朦朧、意境朦朧。李商隱詩歌中的幻境較多,表意豐富,雖虛幻朦朧,但這是現(xiàn)實生活境況的延伸和精神苦悶的象征。他筆下的幻境主要是仙境和夢境。仙境縹緲而華美,如《重過圣女祠》:“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眽艟趁噪x悵惘,如《燕臺詩四首》(春):“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p>
朦朧靜謐是李商隱詩歌的一個顯著特征。我們可以從李商隱關于“月”的描寫中略窺一斑。譬如,“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話吹斷月中香”(《昨夜》);“如何云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云”(《夜出西溪》);“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春宵自遣》)。月光有時像青紗帳,籠罩著沉睡的大地;有時恍如浮動的煙,飄在水面上;有時像迷蒙的霧,半明半暗,迷漫在樹木花叢中。李商隱所寫之月,色彩明暗交錯、空靈而迷惘,往往輕而淡、明且暗。尤其是李商隱的無題詩更是朦朧哀艷。如《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寫相思之苦。先從夢醒時分寫起,再將夢中與夢后、實境與幻境糅合在一起,著意渲染一種孤寂凄清的境況。在此處,“夢”“月斜”“五更鐘”“蠟照”“麝熏”等與夜有關的意象亦真亦幻、冷清隱約,營造出撲朔迷離的朦朧意境。
李商隱用“月”“燈燭”“黃昏”“夢”等夜意象在詩歌中建構出一個朦朧凄美的文學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他恣意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與意緒。如《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煙。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薄洞河辍?“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边@些詩都滲透著人生的迷惘幻滅之慨。
三是幽怨感傷之慨。家境貧寒,生計艱難,更加激起了李商隱求學進仕以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才華橫溢的李商隱雖然較早地受到令狐楚、白居易等前輩的賞識,但晚唐官場腐敗、科考黑暗,加之又陷入牛李黨爭的漩渦,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為了出路與生計,他依人作幕,寄人籬下,由此形成李商隱幽怨感傷性格。李商隱詩中枯荷落花、寒蟬孤鴻、夕陽黃昏、冷灰殘燭意象充滿著幽怨感傷之情。如“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回頭問殘照,殘照更空虛”等詩句,無不蘊含著深沉的遲暮凋零之感。
其中陷入牛李黨爭和漂泊幕府生活對李商隱人生產(chǎn)生巨大影響。李商隱出身寒門,才華橫溢,應舉登第,受知于牛黨的令狐楚、令狐绹父子,但后來他婚于李黨的王茂元之女,這場不乏真誠愛情的婚姻,卻給他帶來了一生坎坷不遇的命運。牛黨罵他“詭薄無行”“放利偷合”,李黨說他“輕薄無操”,終生處于被排擠、中傷、指責和污蔑的兩難境地,真可謂“殷鮮一相雜,啼笑兩難分”(《槿花二首》其一)。他命運蹇澀,長期處于依人作幕、寄人籬下的困境中,再加上相濡以沫的妻子又在盛年奄然去世,留下一雙未成年的兒女,致使他性格變得特別內(nèi)向、敏感。政治受挫、愛情失意、密友反目、愛妻早亡等,使他生出人生如夢的幻滅感。
《錦瑟》最能表達幽怨感傷的藝術審美個性。“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用凄怨的、蕭瑟的、美麗的錦瑟來自喻自傷逝去的“華年”,凄婉中有沉郁,搖曳中有頓挫。王蒙曾說:“……而內(nèi)心的世界,長期的情意之結,特別是敏感多情而又軟弱的詩人李商隱的情意之結,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如花如霧,似喜似悲,若有若無,亦近亦遠,且空且實,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依弗氏學說,說得太清楚,就沒有這塊壘潛氣,心病也就痊愈了,也沒有這一批詩了?!盵12]
因此,李商隱一生的遭際,如夢如幻,撲朔迷離。人生的迷惘失落幻滅之感,經(jīng)??M繞心頭,常借“燈燭”“夢”“黃昏”等夜意象詞來抒發(fā),如“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等等??梢哉f,李商隱悲劇的一生,既是時代的悲劇又是個人的悲劇。他的詩歌蘊藉著濃重的幽怨感傷的情調(diào),充滿著“才命相妨”的人生悲怨。
李商隱詩歌夜意象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政治、社會、文化思潮等時代原因,也有家庭環(huán)境、人生經(jīng)歷、藝術趣味等個人原因。
一是晚唐時代使然。李商隱生活的時代,恰是唐王朝遭遇安史之亂嚴重挫折后一度出現(xiàn)回光返照,但最終又加速崩潰的時代?;鹿賹唷⒎?zhèn)割據(jù)、朋黨之爭、科場黑暗,從國家到個人都處在窮途末世之中。面對國勢頹廢,時局維艱,唐王朝已無力自救,士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更是一片暗淡?!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集體無意識。
我們從李商隱寫下的大量政治諷喻詩中可以窺視晚唐時期的社會亂局,如較有代表性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就是一副唐王朝崩潰前夕的鳥瞰圖。該詩作于開成二年(837年)冬,詩人目睹長安西郊農(nóng)村的慘象,有感而發(fā)?!稗r(nóng)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又聞理與亂,在人不在天”。詩歌不但描繪了農(nóng)村的凋敝和農(nóng)民的苦難,更揭示了國家日益嚴重的危機。除了政治諷喻詩外,詩人寫下了大量的懷古詠史詩,如《隋師東》《漢宮》《瑤池》《北齊二首》等,它們是時運難挽的哀歌,是詩人一聲聲無可奈何的嘆息。再如,《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蓖ㄟ^漢代賈誼遭遇來諷喻晚唐統(tǒng)治者的昏庸與埋沒人才。社會的黑暗讓人看不到光明與希望,士子們?nèi)缤凶咴诿C5囊鼓恢小?/p>
同時,由于官場黑暗和科舉中賄賂請托之風盛行,晚唐士子科舉考試屢考不第現(xiàn)象十分普遍。落第不但意味著功名無望,還意味著窮苦終身,如許渾、鄭谷、劉得仁、杜荀鶴、韓偓、吳融等都參加科考20余年,屢考屢敗讓他們的情緒沮喪無比,慨嘆白日不照,天地逼仄,在感傷中難以自拔。正如劉得仁所云“衣上年年淚血痕,只將懷抱訴乾坤”。李商隱的科場失意、仕途坎坷、前程無望,引發(fā)“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慨嘆,這不僅是時代的寫照,更是個人悲涼情緒的流露?!包S昏”既是鳥歸巢又是人投宿的時刻,這個由“無限好”走向幻滅的過程,與歷史的發(fā)展太相像了。一種大勢已去的衰亡時代的悲劇氣氛籠罩著整個社會,滲透到士人們的精神中。感傷成為一股強大的、不可逆轉的情緒潮,經(jīng)由無意識浸透到了李商隱的骨髓中。
二是幕府生活使然。李商隱在近30年的仕宦游幕生涯中,佐幕11次,從大和三年(公元829年),17歲進入令狐楚幕府,到大中九年(公元855年),43歲離開的柳仲郢幕府,李商隱的人生起步于幕府,也終結于幕府,幕府生活貫穿了他的一生。幕府工作是寄人籬下、靠代人起草文書奏章為謀生手段的。既有奔波勞頓之辛,又有應酬熬夜之苦。這與他“欲回天地”的凌云之志相去甚遠。
首先是宦游勞頓之苦。古代交通不便,靠步行、驢馬車宦游各地,早出晚宿,羈旅苦楚。李商隱對夜熟知且敏感。如《西南行卻寄相送者》:“百里陰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明朝驚破還鄉(xiāng)夢,定是陳倉碧野雞?!边@首詩是李商隱幕府漂泊生活的真實寫照。其次是漂泊異地,游子思鄉(xiāng)之苦。如《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鄙钋镉暌?百無聊賴,愈發(fā)思念家鄉(xiāng)故人。再次是宦游羈旅之嘆。如《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詩人習慣于用秋風、夕陽、畫角、孤雁、蘆荻、沙禽、枯蟬、衰草、荒墳、古渡、霜月、遠水、寒煙等帶著衰敗零落色彩的意象,來營造充滿詩情畫意卻以凄涼傷感為基調(diào)的意境美。
同時,幕僚工作多在夜晚趕寫文書奏章、逢迎送往等。幕府夜間聚會,幕僚往往要投幕主所好,經(jīng)常奉幕主所命即席酬唱,如《太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席上作》《奉和太原公送前劉楊秀才戴兼招楊正字戎》《酬令狐郎中見寄》《飲席戲贈同舍》等。這種逢迎送往,身不由己,勞心勞力,悲酸凄楚無從訴說,只有夜深人靜回到寓所時,思鄉(xiāng)、思親、思友之情才油然而生,流于筆端,如《夜雨寄北》《夜冷》《端居》等。
三是個人身世與悲劇性格使然。李商隱3歲時,父親李嗣赴浙江任幕僚,攜家人輾轉謀生,李商隱10歲時父親客死他鄉(xiāng),只得隨母親扶父親靈柩回鄉(xiāng),三個姐姐也均早亡,孤兒寡母過著“淪賤艱虞”的生活。他的憂郁、多愁善感也許存在于他先天帶來的質(zhì)素之中,但童年情感經(jīng)驗的“基本選擇”固化了這種質(zhì)素,使他在心理建構中形成一種明顯內(nèi)向、遇事易生悲感的情感傾向和性格特征,而他一生的體驗都要經(jīng)過這個心理結構的過濾和折光,從而主導并規(guī)范了他整個生命活動的悲劇意向[13]。為了實現(xiàn)政治抱負、重振家族,他走上了一條古代讀書人孜孜以求的艱難曲折的科考之路,然而最終卷入牛李黨爭的旋渦中,受到中傷、指摘和污蔑,陷于困頓,使他深深感到“如何匡國分,不與鳳心期”的失望和痛苦。最后在度過長達20多年的漂泊的幕府生活之后寂寞死去。李商隱坎坷悲涼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其寂寞消沉的生活基調(diào)。同時,愛妻王氏早逝,對李商隱打擊巨大,如《房中曲》就是最好的寫照,“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同時,失去母親的孩子寄養(yǎng)他家,令李商隱無限擔憂與掛念,如《楊本勝說于長安見小男阿袞》:“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癡。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备鞣N因素的疊加形成了李商隱的悲劇性格。
另外,李商隱詩歌審美特征的形成與時代文學風尚和個人藝術趣味密切相關。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所說:“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盵14]331晚唐相對于盛唐和中唐詩風發(fā)生了巨變,無論是以姚合、許渾、劉得仁、杜荀鶴等為代表的苦寒詩,還是以杜牧、李商隱、溫庭筠、韓偓等為代表的綺艷詩,都流露收斂淡冷、濃艷靡麗、凄苦幽怨的晚唐詩歌審美趣向。這種普遍的時代影響與李商隱個人特殊的境遇、性格、氣質(zhì)的結合,形成了其既具普遍性又具個性化特征的藝術審美趣味。李商隱是在秋風中、夕陽下走上詩壇的,最后消失在漸近薄暮的晚唐落日中。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夜意象的描寫有深厚的淵源與傳統(tǒng)。自《詩經(jīng)》《楚辭》就有許多描寫夜意象的篇章,如《國風·鄭風》“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又如《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到了兩漢時期,漢大賦、古詩十九首中夜意象的描寫與抒情主體的情感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了,如王璨《登樓賦》“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又如《古詩十九首·其十五》“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再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夜意象呈現(xiàn)出心靈的覺醒與痛苦的生命意識,如三曹詩歌中充滿著“明月星稀,烏鵲南飛”(曹操《短歌行》),“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曹丕《雜詩》);又如“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陶淵明《飲酒·其四》)。
到了唐代關于夜意象的描寫可謂蔚為大觀,從初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到盛唐李白的《靜夜思》《夢游天姥吟留別》再到中堂李賀的《《龍夜吟》夜來樂》等,而又到晚唐李商隱的《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夜意》等,有自然之夜、時代之夜、文人心靈之夜,且達到了相融與統(tǒng)一。尤其是晚唐時期,經(jīng)過詩人的精心構造,“夜”便蘊含了詩人豐富的思想和情感。晚唐夜意象的描寫不僅表達出了當時文人的審美趣味,而且充分展示了晚唐時代特色和文化精神,也為宋詞夜意象的營造提供了范本。
豐富多彩的夜意象構成了李商隱詩歌獨特的風景線,如同日月星辰閃耀著皎潔、高遠、幽邃以及帶著幾分神秘的光輝。無論是作為生命個體,還是作為詩人,李商隱都充滿著魅力。他一生中有許多謎一樣的情感經(jīng)歷,悲劇性的生命意象,以及用靈魂深處最隱秘的符號進行象征、暗示的詩歌創(chuàng)作,千百年來使無數(shù)讀者流連忘返、沉迷其中。
注釋:
① 數(shù)據(jù)由筆者據(jù)鄭在瀛編著《李商隱詩全集》統(tǒng)計而來,崇文書局,2015年版。
② 關于李商隱“月”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何津《李商隱詩歌中的月意象》,《文化學刊》,2021年第1期,第100-102頁;胡遂、李媛《論李商隱詩歌中的月亮意象》,《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第36-39頁;劉小兵《待得孤月上,如與佳人來——李商隱詩歌的月亮意象》,《大連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第38-41頁。
③ 關于李商隱“燈燭”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冀秀美《李商隱詩歌燈燭意象解讀》,《名作欣賞》,2007年第2期,第22-26頁;趙丹萍《李商隱詩歌燈燭意象初探》,《現(xiàn)代語文》,2010年第2期,第19-20頁;何世劍《李商隱詩歌中燈燭意象的文化意蘊——兼論唐前燈燭意象的淵源流變》,《開封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第42-46頁。
④ 關于李商隱“夢”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何光超《愛的追問與間阻——李商隱詩中的夢意象解讀之一》,《名作欣賞》,2006年第2期,第10-16頁;何光超《生命的失意與幻滅中的追求—論李商隱詩中的夢意象》,《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第49-52頁;胡菁娜《論李商隱夢詩的意象與美學特征》,《學理論》2014年第32期,第114-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