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照鏡,看見別人的表情。寫字,留下別人的筆畫。簽合同,蓋下別人的手指印。說話,過濾出別人的回聲。與人握手,指紋爬進別人的手掌心躲了起來;或者,別人的指紋潛伏進我手掌心舔著我的指甲。歌唱,舌頭游進別人的口腔里殷勤產(chǎn)卵。直立,內(nèi)部的駝背喊叫著直立起來,直立起來。行走,每一只腳印下都出現(xiàn)裂縫與深淵!
我是我嗎?還是另一個章德益?
一個詞在別人的舌頭下順水推舟。一個夢在他人的床上情真意切。一只腳在別人的鞋子里尋找斑馬線。一只頭腦在他人的獸籠里說著人話。一只筆在他人的鳥籠里練習飛翔。一滴口水藏在別人的餿飯菜里繁殖細菌。一串腳印逃出門檻與別人的高跟鞋姘居。一條影子狂奔出自己的軀殼與別人的影子私奔。一個人掉進他人的骨灰盒里等待投胎!
把一群人集體關(guān)在一個有限的封閉空間里。他們互不相識。但他們都為一個共同的故事而來。把所有的燈滅掉。光滅掉。把所有可能產(chǎn)生明亮的念頭的電筒、香煙頭、火柴與打火機滅掉。越黑越好。越黑越能產(chǎn)生逼真的效果與通向真實的場景。
于是,他們在世界的大銀幕上,看到了人類生活的影子與影子的生活??吹搅擞白拥南才贰⒈瘹g離合與生老病死。看到了影子的成長史、進化史、滄桑史、沉浮史與游戲史。
從身后放映孔里連貫射出的一束束乳白光柱,在眾生的頭上高懸一條供他們在黑暗里自由飛翔的夢幻隧道與時空隧道。光柱里眾生飛翔。而無數(shù)光的粒子與塵的粒子也在里面盡興地碰撞,啟示了所有隧道的誕生方式與結(jié)構(gòu)可能。
四周都是安全門。但不知其是否真正安全?偶有一個提早離席的人從眾生中如幽靈般立起。他躡手躡腳而行。以稀薄影子的方式躡手躡腳走出蒼生。他,或許是先知,或許是魔鬼?
電影散場。燈亮了。我們已經(jīng)歷了一生。
入夜。房子異動。
香煙盒啪地一聲自行打開。衣架上一具恍惚的肉體晃動。墻上視力表沙沙爬下尋找眼鏡。酒杯爬出酒柜尋找嘴唇。打火機窩著邪火。銀行卡尋找密碼。密碼與身份證號碼在抽屜里卿卿我我。一粒偉哥邂逅唇膏。一雙高跟鞋暗戀一對鐵啞鈴。醉酒的汽車鑰匙逃出主人口袋,夢見自己在天堂里飆車。汽油爆炸。滿天都是荷爾蒙的禮花。
為什么,為什么,它們在午夜還如此騷動不安?難道它們的欲望在白天還沒能得到充分紓解?
不必驚慌。只要天亮,太陽一出現(xiàn),它們就又都會迅速縮小,縮小,回歸原狀,回歸原位,回歸常態(tài)。
宛如我的面具。
整夜,一頭惡狗在屋外狂叫。睡不著,起來,在紙上恨恨地寫了個“狗” 字,咒了一聲。再睡。就覺不對。屋子里突然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詭異……驚恐。開燈一看。呀,我剛剛寫在紙上的 “狗” 字已不見。那“狗” 已咬碎了“狗” 字,咬碎了紙,咬爛了桌面,從我的一筆一畫里竄出去,布滿四周。滿天的紛亂紙屑。滿地的紛亂紙屑。而此刻,房子里到處都是狗的影子,狗的綠眼,狗的呼吸?;谢秀便薄C悦噪x離。影影綽綽。我趕緊從床底抄起一根打狗棒,找狗。不見狗,并無具體的狗。正東張西望,突然就感到四面八方的狗影子飄忽著聚攏,隆起,擴大,濃黑成一團龐大的無法抗拒的狗影,向我移來,突襲。我連閃躲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就直覺到一個渾然一體的混沌物沖進我體內(nèi),狂吠一聲,蜷伏了下來。我知道,我體內(nèi)已經(jīng)藏下了一條狗!我驚惶不已,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終于鎮(zhèn)靜了下來,勸自己,反復勸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摸索,小心翼翼地回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迅速起床,垂下頭,啊,我的影子像一條人類的狗尾巴長長地拖了出來。
樓梯吞吃我的腳。一層一層地吞。每一層樓梯都咽下我的一次趔趄與掙扎。
我知道樓梯是嗜食腳與鞋子的。它原本就是一頭擅長攀爬的食肉動物。
它一層層爬,極有耐心地爬。一路吃光我的腳印,鞋聲,影子與腳的顫抖。
爬樓者的佝僂與膝蓋默默供養(yǎng)著這樓梯的秩序與層次。
我一個踉蹌?wù)痉€(wěn)。在頂樓。真不容易。
俯看,腳下那頭野獸靜靜趴著。裝死。
其實,它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消化著我爬樓過程里消耗流失的鈣,鐵,碳水化合物與喘息。甚至骨骼深處殘存的細胞。
77 歲,77 層,不知往上爬,還是向下走的臺階。
生命的瘋?cè)嗽号c內(nèi)心的古剎只隔著薄薄一層紙板墻。
如果一不小心捅破紙板墻,一群瘋子就鉆進古剎里立地成佛,一群老和尚就沖進瘋?cè)嗽簹⑷朔呕?。后果都無法設(shè)想。
一生就處于瘋?cè)嗽号c古剎的臨界點。中間地帶。局部的困境。
常常隔著紙板墻偷窺瘋?cè)嗽豪锏募t眼瘋子,也常常隔著紙板墻偷窺古剎里騷動不寧的老和尚。深深感到一種深刻的歉意。
生活在這個世界里是多么不易啊。
而世界正在這種詭異的平衡里渾水摸魚。
寫作就像窮人的揮霍。
你身居陋室,生活簡單,卻依然在揮霍。
你揮霍字,詞,句,就像揮霍兩袖清風里的露水、綠葉與鳥聲。你揮霍明喻與隱喻,就像揮霍老式衣柜里的長衫,馬褂,可疑的繡花鞋與不相配的西裝。你揮霍逗號,句號,問號與感嘆號,就像揮霍黑夜里的露珠,遠樹上的綠葉與遠方長途里的路燈。你揮霍激情,就像揮霍海邊的貝殼,海螺,潮水下的珊瑚礁與被海嘯偶然沖到沙灘的千年前的沉船。
你把所有的珠寶店都看作是自己的詞典,盡管翻開來,你就失蹤在里面。你常常去當鋪向一千年前的老板抵押一千年后的思想。
揮霍,揮霍,無度地揮霍,構(gòu)成了一個表面奢侈的本質(zhì)的窮人。
生命只是一張空白欠條。有人欠下一生的空白。有人誘惑你向太陽賒賬。有人強迫你留下流星的簽名。有人盜用天堂的信用蓋下地獄的指紋。
寫作,是窮人向時間的唯美透支。
牙科醫(yī)生下班后,空蕩蕩的牙科診所里寂靜而荒涼。
只有牙齒,牙齒,牙齒……磨損的牙齒,折斷的牙齒,饑餓的牙齒,兇猛的牙齒,咆哮的牙齒,躍躍欲試的牙齒……埋伏在各個角落,隱蔽著自我的欲望。
帶血絲的斷牙依然虎視眈眈。裹在棉花球里的斷牙依然血絲淋漓。扔進垃圾桶的病牙依然兇猛地發(fā)育著食肉的牙齦。
一個小小牙科診所,依然是一個小小的叢林世界。弱肉強食的世界。以牙齒為依據(jù)的饕餮者的盛宴,充滿不確定的殺機與可能。
幸好,牙科醫(yī)生的白大褂還高掛在墻上,像一個監(jiān)視者,俯視著一切牙齒的異動。
幸好,兇猛的拔牙鉗與牙科治療床還在,靜靜趴著,如兩頭嗜血的劍齒虎,無言而自威。
幸好,那股強烈的乙醚味還在以甜膩膩的氣息迷醉著所有不安分的欲望與隱忍的騷動。
我隔著一層窗玻璃靜靜望著這化石般凝止的牙科診所。宛若歷經(jīng)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