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苜苜
愛爾蘭連續(xù)四十天的雨水,沒有令他的心情變壞,這位發(fā)燒友的熱情,像雨水一樣茂密而多情。他好奇的眼睛如海綿,他寬宥的心靈如內(nèi)陸。
抬起腳步,走進愛爾蘭的潮濕土地,等等,得先在葉芝墓前待上一會兒,是特意去的,不和那里的多嘴烏鴉說什么,也不和司機說什么。這是一個人的秘密,不許風知道。
多語的警察和多話的司機,是多雨的有趣的另類注解。
一個學齡前兒童在肉鋪里懸掛的肉上打秋千時,時間讓他們超越了貧窮,產(chǎn)生了情懷。于是,電影不能按時放映,表面上是要等所有的牧師到齊,實際上,是它們要給這樣輕松的場面更多的富裕時間?!皶r而有一輛貨車無精打采地搖晃而過,宛如去參加另一列貨車的葬禮”。
上帝給愛爾蘭濃密的雨水時,還給了他們輸出人口的防雨布,堅忍幽默平和的雨衣,文學的雨傘,濃密的教堂、牧師和鐘聲。
愛爾蘭向世界輸出最多的是牧師和情懷。
用上帝朋友的口吻,道出有趣的發(fā)現(xiàn),和不怎么有趣而被寫得很有趣的發(fā)現(xiàn)。
沒有人要求雨水重新回到天空中去。
我甚至愛遠方的愛爾蘭。因一本書和海因里?!げ疇柕木壒?。
因為,它像葉芝碑文寫到的那樣:“騎士,向生與死投去冷冷的一瞥”。
我有點被驚嚇的感覺。讀他,得從第二遍開始,從第二次被驚嚇開始。給自己一至兩天時間的緩沖。
他總是跳出來,醒著時,跳到正常思維之外,有時在樹后,有時在半空,有時和風一起“慢慢推著嬰兒車散步”。意象高聳如駝峰,眼睛在失眠的天花板上看世界倒轉(zhuǎn)。
詩人在夢中也醒著,醒著也在夢中?!靶?,是夢中往外跳傘。/擺脫令人窒息的漩渦/ 漫游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是他的名句。而我流連的是:“銷魂的林陰路”,其實也是回家的路;“貧困在你體內(nèi)” 和 “陰影在碼頭上格斗”;“他終于躺下,變成地平線”;“她自由嗎?一個金框緊咬住畫面”,他這樣描寫女人肖像。
我努力想象著詩歌和琴聲融合在一起,在天空飛旋,最后分離,變成他們自己。詩人就是他自己,從身體中分離出來,經(jīng)歷詩歌的漩渦和填充,他變得特別,獨立,可愛的老人,握手,致敬。
中風喪失了說話能力后的詩人,還在繼續(xù)寫詩,用左手彈鋼琴。全身心愛詩歌,詩歌也愛他,把他變成語言和意象的魔術(shù)師。
時間如流水。時間極有分寸感。盡管時間總是一個步調(diào),沒有喜樂哀愁,可在時間的長河里,仍然有孤獨這種化學物質(zhì)最后被分離出來。無論是跟隨吉卜賽人出走的何塞·阿爾卡蒂奧,還是熱愛戰(zhàn)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輝煌和無情回歸,年老的拉瑪蘭妲包裹紗布的手日夜不??椫膲垡?,看上去像是白天織,晚上拆,還是帶來不停發(fā)出咯啦咯啦聲音的父母骨殖的麗貝卡如火焰般燃燒并瞬間熄滅在愛情里……在這部書中,他們都有一顆孤獨的靈魂,靈魂早血肉一步升入天堂。
南美洲加勒比海地區(qū)布恩迪亞家族發(fā)現(xiàn)并建立馬孔多這個城市,在吉普賽人的預言中,家族日漸繁榮,城市日漸繁華。在幾代人經(jīng)歷發(fā)展伊始的混亂,經(jīng)歷失眠癥的入侵,昌盛時期的夸張無度,經(jīng)歷自由黨與保守黨之間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香蕉工人罷工事件后的無力衰落,在連續(xù)不停的“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過后,城市與家族共同走向毀滅。
所有人的命運都如草根,微不足道,所有的個體命運都是為了華麗如絲綢的質(zhì)感而做的準備,所有人的努力其實都是歷史的偏差,時間的確會糾正過往。
如果說,特朗斯特羅姆詩歌語言特色是跳遠、打秋千的話,托馬斯·薩拉蒙詩歌語言的特色則是跳崖、潛水等極限運動后帶來的全新生命體驗。
“他是個藝術(shù)幻想家,又是個語言實驗者”,他腦子里始終醞釀著語言風暴,詩歌是他反諷現(xiàn)實和內(nèi)心安定的發(fā)聲器,他用詞語煉丹,用意象診療,他在詩歌里活著,并將超越生存的時代,使“活得更像一個死了的人” 的痛苦,在文字里得到120 急救。
一本托馬斯·薩拉蒙的全新詩集 《十億個流浪漢,或者虛無》,成為我的最愛??焖匍喿x一遍后,立即愛不釋手,仿佛心的沙漠中見到海市蜃樓。但我要像吃到海鮮大餐那樣,不天天吃,先放下,過一段時間,再看,再吃,先保留著回味,又看了一遍后,因為喜歡,手抄了整本書,留著以后慢慢細讀解饞。
一天,應該是幾個月后,我非常想念那本書,不是手抄本,那不同,去圖書館幾次沒找到,每次心都緊緊的,約會一樣,最終買來一本新詩集,成為心愛的枕邊書。
遙遠的東歐,我呼吸著詩人的呼吸,你的疼,你飛鳥的語言,安德拉斯,“堅定不移,恒久不變的癢”。
詞與詞之間有山峰,溝壑,也有草原和野花,當她被上帝選中,成為詞語世界的漫游者,深耕語言的園丁,她說,上帝打開一扇門的同時,關(guān)上了一扇窗戶?!办`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她神圣的多數(shù)——/再不介入——” 她選擇了詩歌這個靈魂伴侶,她的所有情感在詩歌里得到再現(xiàn)和升華。
她從親情、勞動和大自然中得到的歡愉,是那么珍貴,一株苜蓿就是一個草原,再加上蜜蜂,如果找不到蜂,有白日夢就夠了,她造就的草原和理想世界,因詩意而豐滿,因想象力而浪漫多姿。
內(nèi)心富足的狄金森,用她詩歌作品的光芒,照亮無數(shù)個我這樣的小人物的內(nèi)心灰暗時刻,物質(zhì)緊迫和情感坎坷并不足以使人自卑,使花朵凋零低頭,而是發(fā)現(xiàn)身邊隨處可見的被灰塵遮蓋的善意,針尖上的美,死亡刀口上的花朵,平日里的點滴花開,陽光,草莓,都是天使。她就是那個系著圍裙操持家務,摘掉圍裙走進房間采集珍珠的人。
“籬笆那邊有一棵草莓……草莓,真甜!上帝如果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會爬過去,如果,他能爬過!” 詩人歌頌贊美的,是草莓,也是生命純真的樣子。簡單,純真,值得任何人彎腰,趴在地上,孩子一樣爬著去接近和獲取。
有一日,我發(fā)現(xiàn)我掉進去了,掉進一些書里,變成小蟲子,在字跡里費力或愉快地爬,發(fā)出類似啃噬的聲音。有一些更新更清香的書,用我不懂的陌生目光注視著我,我有點醉,腿軟,敬畏和眼神迷離,仿佛一只蟲子遇見一大片鮮嫩草叢,深吸口氣后,調(diào)整心跳節(jié)奏,發(fā)出更大的啃噬聲……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后半生,原來我可以以蟲子的身份與書度過。
這不是卡夫卡在做夢,我沒這樣真心狂熱過。安靜久了,就迷上了書。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看書,在圖書館尋覓,像行走在幽靜深山,原始叢林,溪水山澗中,不驚動任何原有的植物,包括雜草、枯木、石塊、流水,只想從林陰中找到自己喜歡的樹木,也許是杏樹,也許是白楊,也有可能是花椒樹、栗樹、楸樹或是柿樹。甚至愛上一片虛無的樹林。
敵意消失,孤獨高懸,由旁觀者到同行者,只需要有時成為:“父親身邊的一個悲慘的標本”。
我看見她娓娓訴說的蒼生美麗而凌厲,猶如哈爾濱的冬天,我從她的文字里看到天使及其翅膀隱身在其后;我看見大海與巖石之間,一個孤獨、隱忍的靈魂,用冷靜的眼神注視著面前的地質(zhì)地貌,那種令人難于企及的獨特感受,于詩中令人著迷與迷惑;為愛情,她低到塵埃里,她甚至收集他吸過的煙蒂,這令人心疼的小女人,其實,骨子里就像照片上她高高揚起的臉,那是不會被歲月打敗的臉,時間不能,生和死也不能;我看見一片別墅,那里是理想國,植物散發(fā)浪漫氣息,小徑盡頭是湖水,可能是瓦爾登湖,也可能不是,園丁、修理工、保衛(wèi)人員都是作家,一些奇異的植物神秘而愉快地生長著。
她們是蕭紅、畢肖普、張愛玲……她們是我們的理想和安慰。當我放下手中的書后,有另一個“我” 會抬起手,一面撫摸封面上精致考究的圖案,一面用眼睛在字里行間尋找著“我” 觸摸過的人類共同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