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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宮前

2023-02-22 11:17:29蘇州大學張煜棪
青春 2023年1期
關鍵詞:方士合璧右耳

蘇州大學 張煜棪

小姑在黑堂屋里點蚊香的時候,合璧從陽臺上轉身來看,文竹長野了,滿地羅網(wǎng),照得幽旺,引來的火被一口吹滅,她的手背上才生出第一塊紅色的瘙癢。她聽著昆蟲翅膀撲簌簌墜入影里而后翕動的聲響,把自己撓腫了,皮肉上爬出一道道白屑子,蚊香的白煙也就攀上來了,在不遠處黑洞洞地興滅。

合璧忍著癢,捂住左耳,大地上的蟲翅升起,死氣殆去了,她用右耳回溯,聽到了蟲鳴滿室。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暗處有什么動人心魄的東西。合璧漸漸看到了花盆的一角,三兩片前朝青瓦浮在水中,疊出了一只小船,文竹就從黑水河似的地方探出來,洇開一攤潮綠。她突然想到高考第一天的早上,起了一點霧,太陽破開的時候,語文卷子剛發(fā)下來,白亮一片,看不清字,就聽到一對鳥兒飛來,互相啄頸,影子映在她的考卷上,逐頭銜尾,一陰一陽纏出兩條魚。

也就是那時候,合璧好像聽到哥哥不見了,那天是五月初五。大人們夜游行船,遙遙重重地囑咐小姑在岸上看好一群孩子。小姑自己也是孩子,卻有做長輩的架勢,立在滿樹大紅燈籠下,電影明星似的輕輕揮手點頭,身后龍威獅影,舞個不停,她一張東方面孔在香灰里淡淡拂動。直到班里傳聞成績平平的小姑上了北大,合璧才肯相信小姑真是美國人。顧香儂實為Shannon Koo,特意拼成這樣,因為廣東華僑聽上去正宗地道些。當年小姑的父親留洋回來,帶著與合璧一般大的顧香儂認祖歸宗,說她母親是血脈純正的白人女子,名字翻譯過來,中間是有一點的。合璧記不住是露西還是琳達,不過每回中央六套播譯制片,她就鮮嘎嘎地拉著人胡說,這是我小姑她媽媽,講話時舌頭會卷的??深櫹銉z生了一張中國人的臉。洋孩子不信水鬼,但被大人一講,心中也要毛毛的,于是隱入舞龍舞獅的人群里,心中“abandon abandon”(放棄)地來回念,仿佛護身神咒,邪不侵體。

哥哥要去河邊看龍舟,合璧怕鬧,天上的鑼鼓太吵了,夏蟲不停叫,便捂住耳朵躲到一棵老柳樹下,發(fā)現(xiàn)樹根圍出一汪水,紅燭花下黑亮,有兩條金魚在里頭游來游去,嬰孩腳掌大,肥幼駭人。她趴著看了好久,胳膊腿都是泥,呼呼哇哇地驚嘆,忽而想到哥哥說過的一個故事。他們的某位先祖是唐高宗的后妃,一位姓聶的娘娘,在正史上并無記載,卻被厚葬在一座叫水仙宮的宮觀之中。兩個盜墓賊不知怎么就發(fā)現(xiàn)了水仙宮,一打開古墓,就被一縷煙迷了眼,費了好大勁,總算是摸瞎升了棺,卻只見兩條金魚在手電筒的光束里游。故事到了這里,哥哥剎住,任憑她怎么纏鬧都不講了,畢竟故弄玄虛這種特權,在講故事以外的地方很少能用得上?,F(xiàn)在她用一雙泥花花的小手虛虛地攏住了這兩條金魚,相信了一切講不完的故事都是真的,魚尾巴拍起的水打在臉上,也不敢碰,怕化出一個血窟窿,有數(shù)不盡的盜墓賊舉著手電筒鉆出來,五官七竅金光亂撞。

小姑來喊她一起找人的時候,一條金魚忽然不動了,就這么淺淺一捧水,它竟無限地下沉,驚得合璧跳起來,撞落了柳枝上掛的紅紙,水潭被一口封住。小姑急道,不要玩了,你哥哥不見了,大家都在找。見合璧還在撈那張紅紙,一聲不吭,顧香儂揪住她的肩膀,狠狠掰過來,用兩只巴掌牢牢箍住她的臉,又說了一遍,你哥哥不見了。合璧被唬住了,看著小姑的紅嘴唇開合,中國人的嘴,洋人的唾沫,許久不喝水也會有一股苦腥氣嗎?直到小姑重復了三四遍,在她腦門上拍了一記,合璧才醒過來,哆嗦半天,哭著說她的右耳聽不見了。顧香儂也愣住了,但很快就一把放開她,不爭氣的東西,轉身朝河邊跑去。

合璧哭著在樹根下刨,哪有什么金魚,只剩一捧死水,紅紙上的字糊了,李×萍和吳××的姻緣也泡爛了。她的右耳里開始有了響動,滿天煙火,道士唱念,水里有人叫她的名字,金魚在黑亮的水里翻涌,顧香儂告訴她,你哥哥不見了。

那晚河面上漂了幾張粽葉,燈籠紙破了,龍舟濕漉漉散在岸上,船洞掛了些黑魆魆的藻,團團散散,像水鬼的腳印。她的左耳聽到大人們喊著哥哥的名字,大名小名,一直喊,一直喊,叫魂一樣,到后來,她的右耳也聽到了哥哥的名字,陌生得不知道是誰。

天快亮的時候,一家人趕去吳江,找那個老阿爹。老人家被敲門吵醒,不大痛快,聽了來事就開始犯難,但遭不住哀求,也只好請他們進來。

合璧聽不清,捂住右耳問,哥哥能找得回來嗎?

高考那天,合璧試卷上現(xiàn)出的魚影,讓她想到連同李×萍和吳××的姻緣一起消失的那兩條金魚,還有遠在天上又或深在地下的先祖。她放下筆,向先祖發(fā)愿,如果哥哥能回來,我考不上大學也可以。

她想聶娘娘已然聽到了她的心愿。

高考失利后,她右耳的癔癥嚴重了,只能聽到一個小時前的事,偶爾會聽到顧香儂在北方的湖邊“abandon abandon”地念,感到鬼氣纏身。家里人不曉得她的心事,要她好好休養(yǎng),再復讀備考。有時她覺得他們不是不懂,是不肯承認她的思念,讓它淪為一種衰敗演繹。一旦后代有了過于精密的自我,那種幽微的、陰燃的、包羅萬象的能量,使活人也有一股恐怖谷的味道。婆婆要帶她去找老阿爹看虛病,疫情過去不方便,電話打過去,是他女兒接的,連衣缽一同接了,這下才曉得,那天早上他們前腳剛走,老阿爹就坐在陰陽魚下沒了,手肘撐在開關上,那盞小燈就在暗屋中一直跳。

合璧背靠著陽臺的欄桿,有時希望它松動,人就會像金魚憑空沉入黑洞一樣墜落。她眼看著蚊香的白煙從文竹背后攀上來,籠住整間屋子,像要來抱住她,還有她的全部命運。

她忽然記起文竹的花盆是哥哥搭的,光腳翻去鄰居家偷青瓦,被拎了半天耳朵。他想種的其實是垂絲茉莉,春日里,太陽要上來的時候,簾幕留一點縫,青瓦船上就垂下星星點點的玉墜子,哥哥說這叫“滿船清夢壓星河”,而合璧高中快畢業(yè)了才知道,作者并不是唐朝一位叫溫如的女詩人??上М斈甑鹊酱悍?,兩人才發(fā)現(xiàn)落錯了種,那時顧香儂回國了,借住的老屋要完璧歸趙,兩人將錯就錯,也沒有重種。五月初五哥哥走后,顧香儂的父親難以面對他們,雖然顧香儂也是孩子,到底算是長輩,沒有把人看好。合璧的母親說,家里就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了,要讓合璧讀個好初中,房子雖老,卻是好學區(qū),你看,離高中也不大遠。顧香儂的父親心中明了,都是顧家人,房子仍借給他們住,直到合璧高中畢業(yè),只是香儂也要嫁妝的,一來二去,商量著把合璧的戶口遷過來。

顧香儂與顧合璧已經(jīng)很久不說話了,到了人人恨不得將元宇宙塞進口袋、脫口而出的年代,她們是兩團最遠的星云,避之不及,仿佛永遠留在五月初五那夜,各自隱入龍騰獅影背后,兩張東方面孔在飛塵、煙火、香灰的風眼里念念有詞,“abandon abandon”地念,又舍不得拋離,磐石一樣死死對著,直到古河水也改道。等到要處理中國籍身份名下的房產(chǎn)時,顧香儂裝作才想起合璧,南下了這一趟。疫情出境不便,六個月的期限一到,兩本護照的人就浮出了水面。法理上,顧香儂不過一縷幽魂,Shannon Koo 才是堂堂正正的活人。等過戶辦完,她又要北上回京,要對著國旗承認顧香儂這一身份的瓦解,于是她買過的票、看過的戲、吃過的飯、開過的路都成了野史與幻影。香儂當然舍不得自己消失,但她更舍不得外賓的便利。

下午合璧從方醫(yī)生那兒回來,取道三元坊,繞回書院巷,買了中學時兩人常吃的蛋餅,塌了許多甜醬,算作示好,結果先是未想到顧香儂要控糖,后又不曾料到醫(yī)院有人確診,合璧一下子變作密接,兩人齊齊隔離在這老屋里,硬是碰在一起,要挨過四十八小時。顧香儂一進門,就看見了這盆文竹,擺在老屋的天元,無人打理,卻長滿四野。她莫名其妙找話說,天時地利的景物,不合時宜地賣弄,她說文竹的花語是eternity,怕合璧聽不懂似的,又補了一句,就是永恒。Shannon Koo 已不再被困于abandon,開始想eternity,合璧心下笑了笑,竟有種獲勝的凄涼,上了北大就是不一樣,單詞終于從A 背到了E。

當時這盆文竹還沒有夜晚那股懾服人心的力量,顧香儂躲著碎枝丫走了兩圈,直跺腳,好不容易滿抽屜翻出一盤蚊香,外緣一圈幽碧的霉點,太陽下山時被映成一只翠玉鐲。她一邊掰一邊說,才三月,蚊子就多得嘞,叮得人手腳癢。一聽到她的鄉(xiāng)音,合璧又看到了那只夜光游水母。

合璧往陽臺走,不知道外面封得如何了,右耳邊始終有人講話,咳嗽的、掩飾咳嗽的、忍住咳嗽的,心跳乖乖起伏,捂住就消散了去,而左耳則聽見護城河兩岸的早櫻搖落,河面上浮了一層香膏膩脂,吞吐著北寺塔的金影。一片花瓣落在塔尖,天就暗了,燈罩下是清淡的霧,合璧忽感到自己就跟這北寺塔一樣,一半在高墻中立住,一半做了影子沉入水底。她回頭看到顧香儂蹲在文竹影里,點起了蚊香,她的控糖是有效果的,鵝黃色一條細彎彎的月亮,風動中隱現(xiàn),如經(jīng)幡掛在猛洞河上,在滿地昆蟲翅膀之間,不曉得是哪朝哪代的回魂夜。

合璧的心被黏住了,原來此生所有的念想、胡想、肖想、狂想、非分之想、應分之想、無稽之想、滑稽之想,不論在何時何地打開無窮盡的一扇扇門,都會像蚊香的白煙一樣,順著文竹的碧綠經(jīng)脈,又將一道道地回到這間老堂屋里廂來。

活人的一生就是鬼打墻。

顧香儂摸黑進去洗澡,也不開燈,浴室的水聲黑洞洞地砸,天羅地網(wǎng),合璧的右耳成夜地聽著這水聲亂彈,像金魚尾巴的水甩在臉上,滿身都是擦不掉的紅疹子。

春分后的第一天,天亮就早了一點,蚊香燒完了,合璧聞到了春天的悶青味,躺不住,就爬起來了。因為熬了整夜不敢翻身,腰背痛了好久,全身麻滋滋地癢。顧香儂還在睡,合璧昨夜好像聽見她在做夢,分不清是哪只耳朵聽到的,又或是她自己在做夢。她在床邊歪了會兒,手機推送了新聞,古城區(qū)早上新增一例陽性確診,胡某,男,25 歲。她還來不及心跳,堆了整夜沒看的微信又響了起來。

一個多鐘頭過去了,朋友們轉身回到各自的日常。她悄悄把新聞又翻出來看,胡某,男,25 歲,流調(diào)后,活動軌跡整理如下:……

方士醫(yī)生的周日下午被分成兩半,一點半到三點半是胡某的時間,三點半到五點半是合璧的時間。合璧從未見過胡某,卻與他隔空說過許多話。方醫(yī)生的號不好掛,托關系都排不上隊,但到了她這里,這段時間正好就空了出來。那位患者的故事不談,她的離奇康復一口氣成全了兩個奇跡,合璧的阿婆由衷感激。問診室里擺了一座盆景,精雕細琢的一株蓬萊松,就是人們講起工筆花鳥會最先想起的那種姿態(tài)。有次講著講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多了一道影子,幽弱青綠,是蓬萊松還未被剪去的新枝葉,映得方士寫著隱疾暗夢的檔案本如一面金褐色的屏風。原來一切竟是真的,只是出走的每一步都被精準地還原歸零。她再來的時候,驚覺自己的秘密被勘破了,影子已不在了。錢換時間的地方講求秩序,活物、死物、人物、器物、玩物、景物、文物都不許撒野。

第一次在方醫(yī)生對面坐下,合璧兜了好久的天氣晴朗,其余的講不出口,只好盯著那盆蓬萊松,直到想起沉默都是計費的,硬掏也要掏點什么出來講講。她想到遠方有戰(zhàn)事,卻不曉得打到什么地步了,好像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覺過去了,傾城之戀變得不合時宜,蝴蝶翅膀扇得再兇,日常生活也不得不發(fā)生。興許是講到了外國的事情,她想起了同學們剛知道顧香儂是Shannon Koo 的那陣子,真從一張漢人臉上看出點洋味兒來了。女生們默契地輪流找Shannon 上廁所、談心事,暗暗攀比。合璧覺得她們都病了,教語文的黃老師也病了。黃老師很清高,有儒雅的老做派,愛寫豎排繁體板書??墒侵挥泻翔涤浀?,開學第一天點名,一個同學名字生僻,他念了姓便讀不出來,就背著手“啊”了一聲,垂眼會心的模樣,說其實父母不該給孩子取太難讀的名字,有如此這般的不妙,轉而介紹自己怎么從《辭?!防锝o女兒翻出了“小茶”二字,起得太好了。黃老師從不批評人,然而心中有鐵律般的親疏,顧香儂人憑籍貴,自然被收編做了愛徒,得以登上每次考試的優(yōu)秀作文集錦,被他評點作序、廣為傳頌。同樣是寫,香儂們寫是現(xiàn)實主義,合璧們寫是毫無新意;香儂們寫是破而后立,合璧們寫是離經(jīng)叛道;香儂們寫的叫作詩一般的論文,合璧們寫的則是不懂學術規(guī)范。好事占盡的香儂們還打出了“緩慢寫作”的旗號,集錦要出得慢一些,可那本集錦哪有別的快慢擠得進去。那回平均分特別高,黃老師將其歸功于此,普通人與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變得無關。

講到這里,合璧突然滯住了,似乎想起什么,方醫(yī)生只當她意猶未盡又時間感太好,知道這回就到這兒了,但少女的身體端坐,鄭重地道,方醫(yī)生,我有個不情之請。這個詞一旦用上了,就到了必講無疑的地步,好像押上身家性命來考驗對方的體面。方士惶恐,仍請她放心說。她問,為了前一位病人的隱私,我能不能和他的時間對調(diào)。方士突然笑了,在椅子上動了動,又強坐定,反問她為什么。她說,我的右耳能聽到他在這里說過的話。方士翻開那本金屏風一樣的檔案本,只有幾頁對折成了兩半。她循著方士的食指,看到病人信息那一欄,“胡是,男,25 周歲”,下面是他本人簽字的一封極短的授權書,緊接著是大段大段默好的獨白,與合璧今日所言絲毫不差,最末寫著——

我的左耳能聽到你在這里要說的話。普通人與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怎么會無關呢?我們的一切基于一種共時性。

當晚合璧一沾枕頭就睡熟了,夢到自己睡在黑水下,有位仙人來到她身邊,看不清臉,白衣帶在她面上飄拂。

仙人推醒她,兩人一起循聲往上看,原來在水面之上,日夜下著端午這天的雨水。履舄交錯,把水花踩成五月初五的煙火。趿金齒屐踩過水塘的人,踏踏響,走在夏日青山間,又在腳底下畫了流云樣,用鎏金銅齒釘住離散的團云,屐頭也偷偷彩繪了鳳頭,屏住腳趾的時候看不見,但走起路來,翎羽凌風扶搖,人將要騰入云中去。只是盯住這雙大腳琢磨一陣,好奇怪,果然是個士人想學女子穿鳳頭鞋,庭中過把癮。走累了,人往絲瓜藤上搭一把手,看遠處的塔寺,如環(huán)形氣泡。穿赤舄的,在深宮看梅老去,烘手待煮茶。有喜延唐制的,白蕉衫下短靴一雙,臨窗切井水冰鎮(zhèn)過的熟瓜。至于那些皮的、布的、絲的金蓮們,在紗帳間消暑,人在氣泡外歡喜地融化,有一些聽聞而后悄悄化用的情結,取來妝鏡不看,想象擾擾綠云從摘下的釵釧里滑淌出來,如兩叢荔枝葉散落一般。

第二回她在蓬萊松邊一坐下,就有種放任墜落的輕快,想到幼時窗前那一大排天門冬,哥哥常躲在陰頭里講故事,燥了就掰一些天門冬,去了心煮水喝,兩個人一起呸呸呸地吐舌頭。方士依二人許可,將兩份檔案合二為一:胡是,男,25 周歲;顧合璧,女,19 周歲?;钕褚粔K墓碑。在胡是的半塊時間里,他聽還未到場的合璧說故事,方士一一寫下他的提問與回應,記在左邊,在合璧的半塊時間里,她又和早已離場的胡是談心,由方士盡數(shù)補在右半頁。方醫(yī)生說話的機會不多,分上下兩場才能聽完整本,專業(yè)意見倒顯得像朱批,浮在一邊,后來幾乎不表。

合璧問胡是,左耳能聽到未來是不是很“方便”?

胡是說,不聽生死,不聽賭彩。

胡是問合璧,右耳能聽到過去是什么感覺?

合璧說,聽得了生死,聽不成賭彩——又問他,你能聽到多遠的未來?

胡是說,海枯石爛。

她沒料到是這樣俗氣的答案。

但他又說,海真的會枯,石真的會爛,你能想象那種分貝并不是零的死寂嗎?一切分子或是原子之類的東西,都陷入無序逃離,到了我耳朵里,是已經(jīng)成為流亡史的被游歷過的未來。

合璧驚嘆,是經(jīng)常有人會這么問你嗎?你都排練好了這個回答。

胡是說,因為我比你更早聽到了你的心聲。

方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合璧靜默了一會兒,忽然悶悶地問,那是你先聽到了我,還是我先聽到了你呢?

胡是說,一旦思考這個問題,就糾纏不清了,你知道暗物質(zhì)嗎?我覺得那就是生物體思考時的能量,但當人去思考它的時候,它就被介入,成了不能思考的對象——人永遠無法思考外物;思考可以參與,但不能抽身事外。

合璧無奈,一聽就知道,我們說話仿佛兩種文體。

胡是笑笑,突然問,你能聽到多久的過去呢?

合璧說,我不知道這是我聽到的,還是“聽”到的——有一個雙引號,你知道嗎?

胡是說,我知道。

合璧說,小時候哥哥告訴我,我們有一位先祖姓聶,是唐高宗的才人,在正史上是沒有她的名字的,卻連武則天都很敬重她。因為她除了早上的幾個時辰醒著,其他時候一直在做夢。有時候,她告訴侍女,她夢中飛到外面做俠女,每天陽神出體,從大明宮里偷一塊磚,一直銜著飛回家鄉(xiāng),十幾年下來,她就造出了一座水仙宮。不知哪一年,天花病傳了進來,家家閉戶,得了天花病的人,都躲進了水仙宮,直到有人發(fā)現(xiàn)墻磚上竟有皇家標記,層層上報,事情才敗露,于是聶才人就說出了實情。古人在傳說中通常都很單純的,或者說接受度太高了,大家輕而易舉地全信了。聶才人說,事到如今,只有把我自己變成磚還給你們了,說罷就斷了氣。傳說李治和武則天都親眼見到聶才人咽了氣,衣服瞬間空癟了,從下擺滑出了兩條金魚,在地上干游了一會兒,就變成一塊磚,上面刻著一條陰陽魚。也是傳說,李治和武后都大為震撼,派人千里迢迢將這塊磚送回了聶才人的故鄉(xiāng),添進了水仙宮中,又興建地宮,為聶才人留了一座衣冠冢。

胡是問,那水仙宮現(xiàn)在何處?

合璧說,找不到了,我哥哥說,有兩個盜墓賊根據(jù)傳說的線索找到了水仙宮,撈了點金銀財寶去了南洋,后來好像輾轉又去舊金山淘金了。我怎么記得這么清?

合璧感到外物層層剝落,脆生生地塌陷,重重疊疊聽不到盡頭,她等著,可她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哥哥,她應當鋪張地講講五月初五的夜晚,講那晚被鑼鼓淹沒的呼救,講柳樹下沉入水底消失的一條金魚,講她如何從中理解到自己的破碎,還有她不能自成一塊合璧。她要告訴胡是,哥哥被帶走了。于是胡是就應當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床徽椅??她就會等在那個節(jié)點,告訴他,所有人都在想他,每一天都在想他,而她還從未體會過被人思念的感覺,該輪到她了吧,她已受足了懲罰。

可胡是沒有再問下去。

方士從蓬萊松后遞來一張紙巾,合璧抬頭,從未見過這種神態(tài),好像丹爐上纏了三尺白綾,方士解釋,他是照胡是說的,掐準時間這樣做的,她那一點可憐的眼淚就咽了回去。

合璧與胡是約好,下周要見一面,胡是想聽她說水仙宮的故事,盜墓賊在墓里看到了什么,結果一個到早了,一個留晚了,仿佛化作彼此弦動的殘余。胡是不聽小我生死,沒有躲過自己的疾病,卻成全了她。合璧的右耳是無盡悼亡,每日忙著面對消亡,對真正的廢墟視而不見,她不要聽什么宇宙中的星塵聚散,世俗肉身才是濃艷壯烈的,世上沒有比同一個基站、同一種疾病、同一份文件更鐵證如山的親密了,總要有什么一碰天就要塌下來的東西,才能圓滿他們的秘密,昭告他們是天生一塊合璧。

老堂屋的蚊香散盡了,她癢到心肺里去,找出一盤新的來,學著顧香儂掰去一圈霉點,看它們散在地上,在日光下顫巍巍地泛翠。點上的時候,煙香迷了眼,火光亂搖,讓合璧記起好多年前,哥哥愛看武俠小說,成天琢磨掌中虛氣,她悄悄吹滅蠟燭,讓他誤以為自己真的得了,哥哥還給她傳授經(jīng)驗,你成不了是因為你總想讓火滅了,要想象周圍那看不見的無所不在的東西,覆蓋了它,不是它滅了,它一直在,只是人看不見了。她就笑著鼓掌。

她吹滅火星子,想著這一點罪過也能被一并原諒吧。

不多時,白煙又把老堂屋籠住了,只有一縷煙始終不散,昏昏繞繞地被勾入顧香儂的臥室,仿佛晚清繡像插畫中的仙宮。合璧循著煙路摸進去,房內(nèi)不見太陽,白煙逃進來,才有了一些光,像月色收斂,覆成雪霜,清亮無形,如遠山笛鼓。在煙霧中,合璧看到顧香儂嬰兒般蜷著身子,在暗紅的褥子里熟睡,呼吸起落都成了房子的節(jié)律,宛若一顆跳動的黑暗之心,迷信著夜晚歌謠的力量。她趴在床前,端詳這張東方面孔的酣眠,已整整一天一夜了,似乎房子里就是這么古怪,分好陰陽,有人睡不著,就有人睡不醒,分不清是die down(消亡)和駘蕩。合璧攏住左耳,好像有人說話,是顧香儂說了整夜的夢話,說著在媽媽子宮里一片柔紅色的光。

媽媽要告訴你什么叫史詩,你的祖先來自古老而遙遠的東方,在來到舊金山之前,他們是一對夫妻,也是探險家,爬過昆侖建木,見過秦嶺妖瘴,最險的一回,你可能想不到,是誤入了一座唐朝娘娘的墓穴,兩人九死一生逃了出來,結果掉進了河里,變成了兩條金魚,一直游,一直游,游到了南洋,又花了好多年,才變回了人。

顧香儂忽然翻了個身,驚得合璧放下了捂耳朵的手,一下就聽到了她要醒的嗡噥。白煙覆住了顧香儂的夢,合璧知道她真要醒了,不知哪里藏身,情急之下爬進了床底,像沉入黑水河。她聽到顧香儂坐了起來,趿上鞋,推了一條門縫,白煙和綠影也就流入了床下。她左右探看,發(fā)現(xiàn)眼前的墻皮破了,露出一塊磚,磚身畫著一條陰陽魚,逐頭銜尾,她忍不住摸了摸,兩條金魚就落入了合璧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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