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大學(xué) 倪若鴻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一輛車上,人斜著半條腿,一高一低地蹣跚著往前走,車上的男人想朝他按喇叭,被身旁的女人止住了。初冬的天氣早就泛起了寒意,而他穿得很單薄,一身藍(lán)色工裝,戴了頂橘黃色安全帽,藍(lán)黃對比的鮮明色塊構(gòu)成了他給人留下的全部印象。我被擺在擋風(fēng)玻璃下的臺面上,低一些,也離他近一些,我能看見他在安全帽下壓了頂黑棕格子的絨帽,露出一點起了毛的邊。身后的男女起了爭執(zhí),男人把車窗打開,冷空氣灌入,二人的聲音被凍住了一小會兒。我看見他沒塞緊的上衣被風(fēng)吹起,露出內(nèi)襯,天幕一般的淺灰,被水洗得發(fā)舊。響起的喇叭似乎讓他尷尬了一下,貼著身體加快了步速,搖搖擺擺地走遠(yuǎn)了。
“摁喇叭干什么?你沒見他腿腳不好嗎?”副駕駛上的女人把手交叉著抱在胸前,桑葚色的指甲明晃晃的,我認(rèn)出是這年的秋冬新品?!皝磉@兒辦事辦這么久,現(xiàn)在在這省時間?”她瞥了一眼男人,對方不作聲。從路線的行駛到出門前的領(lǐng)帶,再到家里滲水的墻面和女兒扎的馬尾辮,女人一連串地把話吐往駕駛位上的男人。男人似乎耐心地聽著,食指敲擊著方向盤,直至聽見女人提起我,終于沉不住氣,兩只大手往方向盤上一拍,汽車發(fā)出刺耳的笛鳴?!澳悄銇恚∧汩_!”
我不知道像這樣的爭吵在車內(nèi)發(fā)生過幾次,但我是第一次來這附近,窗外的景比車內(nèi)的人更吸引我的注意。男人轉(zhuǎn)方向盤駛出建筑工地的大門,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開了一陣,駛?cè)胍粭l東西向的路,車頭朝東,左側(cè)是一條長街,屋宇嶙峋成聲浪的形狀,時不時在縫隙里看見攢動的人頭,構(gòu)成標(biāo)尺上的刻度線。兩個、三個、五個……我算著樓與樓之間的距離,他早就不見人影了。身后的兩位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從車到房間再到垃圾桶,這不是二人的行動軌跡,是我的,我在他們的爭吵間成了女人的泄憤工具,她毫不留情地把我扔了進去。
第二次看見他的時候我仿佛置身于一個臭烘烘的井,垃圾邊沿堆成一個高而深的不規(guī)則井口,上面襯著蒼白的天。我被卡在兩片菜葉的縫隙里動彈不得。四周的黑往我身上壓,葉間的縫隙讓光線探頭探腦地擠進來,很勉強地打出一道光暈。他伏在那沿上,撥開上層垃圾,一只黑手朝我壓過來。我被塑膠手套的氣息包裹著,又進了他的布袋里一路顛簸。我不停被包里的東西碰撞,發(fā)現(xiàn)是幾顆帶著水波紋的卵石,摩擦間發(fā)出疙疙瘩瘩的聲響,旁邊擠著一瓶黃白相間的藥罐,貼著使用方法和時間,字寫得大而醒目。我的身下壓著一塊布,上方有一個夾層,冒出幾塊藍(lán)綠色的發(fā)皺尖角,我猜這是許久未見的現(xiàn)金。不知過了多久他把我取出來,洗凈我身上的污漬,擦干我身上的水痕,擰開我聞了聞,放在柜子上。
我是一瓶躺在香檳色綢緞里的高級香水,前調(diào)是丁香、肉桂、玫瑰、黑加侖,中調(diào)帶著檀香木與廣藿,夾著樹莓,后調(diào)是麝香、琥珀以及安息香脂,我在黑曜石色澤的玻璃柜臺上安然看著來來往往的額頭、眼睛、鼻子,看著它們經(jīng)過、駐足、欣賞,直到一個女人把我買下。我被女人從暖光燈那兒請下來,被導(dǎo)購員滔滔不絕地介紹層次與留香時間,我的味道從鋪陳的名詞變成了一個個跳躍的形容詞:辛辣、脂粉氣、動物般騷腥。又從一個個形容詞跳到另一個名詞——他聞了我很久,遲疑了半天在紙上寫:“有點像痱子粉。”
沒有任何一種文字能攜帶氣味,文字真正勾連起的是記憶,是共同的經(jīng)歷。我不知電光石火間是哪一株神經(jīng)纖維刺激到了他,讓他在深思熟慮后給出這樣一種答案,但從此我有了一個確切的味道,在昏暗的燈光下,在沙沙的紙筆間,我作為一瓶淡黃色的液態(tài)痱子粉,被定格在了紙上,也被定格在了這間屋子里。
我是一瓶香水,瓶是我的骨肉,水是我的血液,香則是我的靈魂。當(dāng)他把我擰開,往手上噴了一點的時候,我的靈魂就隨著空氣一起四散在這間屋子里。當(dāng)下這間房間是臥室兼書房,一桌,一床,一個矮矮的紅木柜子。桌子靠在朝南的窗戶上,頂著幾排架子,堆著些參差不齊的書報,縫隙里塞滿了路上的小廣告與腐爛或是被做成了標(biāo)本的樹葉。架子下面堆滿了紙,偶有看見幾支筆,一兩個光發(fā)黃的臺燈。枕頭旁是層疊起來的衣服,款式不一,但舊得類似,豆腐塊一樣壘著,每一塊都約有半米高。房門推開,我被氣流沖到走道里,看見走道上散落著不同顏色的酒瓶、被壓扁的塑料瓶與數(shù)不勝數(shù)的瓶蓋??蛷d里是一張被磨得有些凄慘的沙發(fā),幾個爛兮兮的枕頭,粘著些許沒處理干凈的動物毛發(fā)。南北方向的窗戶敞開著,我又在廚房間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幾百個方便面調(diào)料包,近百雙筷子,十幾個陶瓷杯與塑料碗。那一刻我意識到這間屋子的靈魂與我不是一個量級:我精巧,只有五十毫升,是上千元的貴價香水,這間屋子廉價,但靈魂滿溢出來,兜也兜不住。最后我回到他的房間里,回到那個有浮雕裝飾但油漆已經(jīng)斑落的架子上,被一只手拿下來。
第二天,他把我?guī)С鲩T,這天的他似乎不需要工作,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我發(fā)覺這是一條東西縱橫的街,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房檐,從高到低依次排列下去。他住在西邊的矮屋中,和其他屋交錯成密匝而有規(guī)律的魚鱗。東邊樓房直直躥入日出時的太陽,磚紅色的墻面把朝陽切割得四分五裂。每日,一輛垃圾車從東駛?cè)耄瑢⒗懤m(xù)送往西邊的垃圾填埋場。他和運送垃圾的人有幾分熟絡(luò),對方也就默許了他翻找的行為。他朝著從矮屋里出來的人打招呼,給坐在竹藤椅上的小女孩聞我,小姑娘揉著眼睛,湊近來嗅了嗅,很明顯被嗆到了,屋里的女人沖出來把她抱進去。他依舊旁若無人地繼續(xù)往前走。屋門都是朝南的,北邊各有一個窗戶,家家拿簾子遮住。街道不寬,勉強能容一輛車或四五人并排通過,路兩邊是花盆,下面墊著排水口,旁逸斜出的樹枝和繩子纏在一起,掛著滴滴答答淌水的衣服。我在這條街上受不到什么歡迎,每一個過來招呼他“老伯”的人都被邀請聞聞我,每個都嫌我熏人,他一步一步地把腳印按在路上,留下濕漉漉的水痕,又很快被太陽曬干,隱去了蹤跡。街旁不遠(yuǎn)處有個車道,因為是單向行駛,這條不算太短卻又不值錢的街也就跟著改了名:單向街。
“老伯,腿腳可還方便?”
“哎,哎?!?/p>
“這又是你撿來的?”有些手指彎著指向我。
“嗯——”他拖長了尾調(diào)。
這是我聽到最多的對話。
人靠衣裝。這天的他脫去了藍(lán)色工裝服與橘黃色安全帽,穿上黑色的棉質(zhì)外套,戴上那頂熟悉的呢絨帽子,遮住有些禿的頭頂和灰白的頭發(fā)。他捋平衣角,揩干凈袖口,手里提著那個熟悉的布袋子,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拖著往前。街上住著幾個商販,看見他就迎了上去,他跟著拐進去挑挑揀揀,留下我一部分的氣味散落在店外。屋外有只狗察覺到我的氣息,大聲吠了起來,他走過來安撫它的情緒。
“嚯,這個味?!毙∝溞α似饋?,“老伯,用這么香的香水?。俊?/p>
他不顧旁人的評價,堅持把我留了下來。這東西沒用,他們這么說,認(rèn)為我會在某類人的袖口、衣領(lǐng)與脖頸間出現(xiàn),而他們身上屬于下水管道口與抽油煙機。他的布袋里很快又多了一些玻璃彈珠、畫片,全是些不值錢的玩意,一路走,一路看,多少買點,有時還會去垃圾堆里翻,我逐漸明白他那滿溢出來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了。我不對他這種生活方式做評價,因為我知道人總是容易對特定的事物留有情感,比如買下我的那個女人,她對我的執(zhí)著不僅來源于我的氣味,很大程度上還來源于我的名字,用中文翻譯過來是:貴婦肖像。
人的心底似乎總有一塊缺口,無底洞一樣,要用各種各樣的東西填滿,那個女人買下我,期待著能起到作用。但事實證明并非如此,因為她把我扔了出去。將我扔出去用的不是力量,而是情緒,而這情緒勢必會撕出一個更大的缺口,往后的她只會買來更多貴得令她肉痛的、類似的“我”來填補空缺。我是一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南闼?,人會有的情感、危機感、道德感我都沒有。因而無論是女人將我扔進垃圾桶,還是他家養(yǎng)的一只狗過來想把我叼出去扔掉時,我只有瓶身里的液體微微晃動。他呵斥它,似乎是第一次,狗的眼睛委屈而溫順地垂了下來,他又蹲下去摸摸它??赡苁俏页煞掷锏幕ㄏ阄杜c水果味刺激到了狗,它第一次在自己主人身上嗅到了陌生的味道,一人一狗過了一周才又熟絡(luò)起來。我是這個家的異類,狗討厭我,西邊街上的人受不了我,周圍的瓶瓶罐罐也和我格格不入——他再也無法在垃圾堆里翻到,或在小攤上買到第二瓶類似的我。后來他舉著我端詳了很久,在紙上寫下:“我給它取名為‘妲己’。”
妲己,一個比貴婦肖像更為應(yīng)景的名字,在這條毫不起眼的街道上,一個老得半只腳踏進墳?zāi)估锏娜耍ε疟娮h地將毫無用途的我留了下來,并給我取了新名字。他總是喜歡給身邊的東西起名字,然后記在紙上。他時常翻看他那本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咀?,上面散落著生活的各種痕跡:當(dāng)天買了什么,撿到了什么,干了什么,取了什么名字,夾雜記錄一些敘事性的片段與心情。他揣著那本本子,以為拿這種方式占有了我們,而我知道,在這同時我們也占有了他,人與物總是相互占有的。
現(xiàn)在想來,那本寫滿了支離破碎話語的本子,那幾瓶布袋與抽屜里的藥,那裝滿了東西的屋子,本就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前兆。
第三次看見他,是在狗的旁邊。
狗很討厭我,遇見我的時候總要齜牙咧嘴,有時俯下身朝我嘶吼、朝我叫,我們相遇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它和我沒有一處是一樣的:它是一條毫不起眼,但活生生的中華田園犬,黑色的皮毛時常臟兮兮地糾在一起,腿部黃雜的毛野草一般生長,耳朵耷拉著,但很精神,細(xì)長的身體有相當(dāng)精瘦的肌肉。它的脖子間不戴銘牌,無拘無束,在泥坑里滾久了就跳進水潭里,隨后抖抖毛,身上釋放出泥土、青草、糞便、蒲公英等混雜在一塊,野蠻而原始的龐雜張力。我在沒進行清洗前,標(biāo)牌上是黑底紅字的法文,清洗后也是一塊冷冰冰、易碎、沒有生命的玻璃,不打開蓋子只有細(xì)若游絲的痕跡,打開后氣味馥郁得有些糜爛。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說我像痱子粉是否是在形容我的尾調(diào),因為我的主調(diào)有著更濃郁的玫瑰香,我更不知道他聞不出來是因為沒聞過玫瑰,還是因為他聞過,但他忘了。
他忘了很多事,當(dāng)他把東西一點一點往里撿的時候,他的記憶竟在一點一點往外跑。有時他會對著昨天撿回來的東西發(fā)半天呆,有時會帶著剛買過的一樣的東西回來,有時甚至忘了吃藥。狗依舊生著我的氣,覺得無論是因為那天一見到我,主人就換了一副樣子,還是因為后面甚至兇了它,不顧一切地把我留下來,都是我給這個家?guī)砹艘黄幌榈臑踉?。它是一條很細(xì)膩的狗,它知道主人喜歡我的味道,知道主人唯有在寫東西的時候,會拿出來聞一聞我。但隨著他的記性越來越差,寫東西、翻本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脾氣也跟著屋里堆起的雜物一樣龐大、無規(guī)律起來。有一次,狗被他踢了一腳,它嗚咽一聲,噠噠噠噠小跑躲進枕頭里,蜷縮著,直至一只手顫抖著撫摸上去。
“黑黃色的狗,我養(yǎng)的,它很好,很乖,勿踢?!蔽铱匆娝@樣在本子上寫。
有好一陣,他清醒過來,牽著狗去單向街上散步,買點零碎的東西往家里堆。天氣結(jié)了層霜似的沉,香樟樹的葉子繃得有些過緊,晾衣繩收了進去,月白色的空中禿出幾根電纜,縫縫補補,這一片天。
“今日天氣晴,狗很快樂,買了一件外套,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冷不冷。”
這是我第一次在本子上看見“她”這個字眼。
當(dāng)風(fēng)把紙頁吹得如蝶翼般飛起時,我才順帶在前面,于粘著飯粒和油漬的字里行間看見一個個“她”。狗很得意,認(rèn)為自己在這點上贏過了我,這是他倆心照不宣的秘密。不過很快,“她”出現(xiàn)的頻率就越來越高,逐漸轉(zhuǎn)化為一個個“你”,我在狗翕動鼻翼的吐氣聲中發(fā)現(xiàn):他對著這個“你”進行著單向訴說。
這是愛人?朋友?還是親人,例如女兒、孫女?我不知道,狗也不知道,她比狗更早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狗不討厭她,她是一個神秘而遙遠(yuǎn)的符號,夾在柴米油鹽記錄的縫隙里,很偶爾地蹦出來。更何況它是一只很忠誠的狗,無論主人干什么它都會支持。
但狗還是討厭我,因為主人開始頻繁地聞我,開始拿各式各樣的詞形容我的味道,他時常在本子上和她講起:“現(xiàn)在我感覺它有一些苦味了,我竟然能聞得出來??辔赌阒绬幔钱?dāng)時我們在中藥店時聞到的味道?!被蛘呤恰拔液八Ъ海驗殒Ъ菏菤v史上紂王為此傾盡國財?shù)呐?,后人對她評價不好。紂王很愛她,但這愛里多少帶了點占有,和她類似的人物還有……”他寫不下去了。除了去工地上打掃衛(wèi)生,他不再出門,漸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街上散步了。
狗覺得這一切是我?guī)淼?,是我拿味道糊弄住了他的主人,是我在他心里占?jù)了某個角落,保留著他的自尊、希望,甚至以此確認(rèn)自己的神智,以至于生命。它還是討厭我裝腔作勢的味道,和它完全不一樣。它不明白為什么我這么沒用的東西能在主人心里占如此大的比重,不明白為什么到最后是我占有了主人,而非它。它不明白人時常有股孩子般的天性,需要靠掠奪一些東西來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比如紂王,而當(dāng)他得到的時候,妲己也早在他心底占有了某個隱秘、放縱、瘋狂的角落。
雨水把我的味道沖刷得寡淡而靜默,狗在街的東邊發(fā)現(xiàn)了迷路的他,靠著他身上殘留的,我的味道。
狗不再對我叫了,它發(fā)現(xiàn)用久了的東西其實和它一樣,一樣忠誠。
那天我和狗同時再一次認(rèn)識他,我們在這個時候站在了同一陣線上。阿爾茨海默病正逐漸把他吞噬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被迫離開了工地上的工作,開始變本加厲地囤東西,房屋內(nèi)被各式垃圾填滿,我和狗在里面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報紙、舊鋼琴鍵、停產(chǎn)汽車模型、電話廣告、毛絨兔子、壞掉或嘀嗒作響的鐘表等等,狗已經(jīng)被擠得有些難受,我也被熏得有些辨不清眉目,幾乎被壓扁在他的文字里:
“這股味道剛開始挺沖的,像香料。我時常噴它,我喊它……香水,當(dāng)時你媽媽也要香水,我為此逛遍了大半個街?!?/p>
“狗在街的東面把我?guī)Я嘶貋恚従觽兒拔也灰苣敲催h(yuǎn),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出門走著走著就去那個方向了?!?/p>
這話是對的,他開始辨不清方向,我跟著他飄飄蕩蕩往東區(qū)的方向走,才發(fā)現(xiàn)東邊的樓房其實也沒有那么高,可以讓我輕易地貼在每家人的窗玻璃上。
“當(dāng)時你還很小,屋子也比現(xiàn)在大,后來搬去了西街,西街現(xiàn)在也和當(dāng)年差不多,現(xiàn)在的鄰居們依舊很照顧我,給我送吃的過來?!?/p>
他很少再出門了,但狗得出門,有時他忘了給它喂飯,狗只能自己出去找東西吃。我附在狗身上,和它一起在路面上穿梭,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拐進一個小巷子里,開始翻找起來。
“這不是那誰家的狗嗎?”
“誰?”
“撿破爛的那個?!?/p>
“那個老伯伯?他不是有工作嗎?”
“辭了吧,那么遠(yuǎn),你看他路都不太記得清……不可能再去了吧,而且要我說,本來就太危險,人家工地也只是給他一口飯吃?!?/p>
“那個老伯伯姓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陳。”聲音頓了一下,“但好像也是曹,先前有個太太,叫曹什么氏?!甭曇舻闹魅瞬辉倩貞涍@個,而是噘起嘴,發(fā)出嘬嘬嘬的聲響,狗跑了過去。一男一女,男人倚著門,女人抱著孩子坐在凳子上,他端來一碗剩飯。
“可憐?!迸说皖^看著。
“狗嗎?”
“什么意思。”女人抬起頭。
“他先前……”男人躊躇了一會,“先前有過老婆,還有個孩子,好像是女兒?!?/p>
“后來控制不住脾氣,把人打跑了……據(jù)說是這樣,我也是聽上一輩的人說的?!?/p>
“不知道是不是報應(yīng),老婆孩子跑后就沒人養(yǎng)他了,那時只知道日子是玩。人又不會干什么,最后好歹去工地上打掃衛(wèi)生,結(jié)果就受了傷,賠錢也沒用。你看那腿,現(xiàn)在還是瘸的?!?/p>
“養(yǎng)老院呢?”
“養(yǎng)老院去不起,而且養(yǎng)老院也看人下菜啊,”男人看了一眼吃得正香的狗,“不知在里面受了什么,回來時脾氣倒是變好了些,當(dāng)然,最主要的可能還是當(dāng)時就有些毛病了?!彼檬种噶酥改X袋:“忘掉了好些以前的事,只記得有過一個老婆孩子,至于叫什么、長什么樣,也記不得了?!?/p>
狗吃完了,它心滿意足地去貼近坐著的女人,女人把身體別過去,不讓它碰到孩子。
“親屬呢?沒有別的孩子了?”她抱緊了懷里正在吮吸手指的小孩。
“一個都沒,沒見什么人來看望他,一個人在這生活了很久,靠一點錢,再撿撿破爛,也還算過得去?!蹦腥顺烈髁艘粫?,“照理也不該,家里滿屋子的書。我進去過一次,家具雖然舊,但看得出放以前相當(dāng)不錯,說明先前還可以。我聽老一輩的說,當(dāng)年看著也還像模像樣,女兒剛出生的時候請了一大幫人吃飯,后來是喝酒?賭錢?跟了壞人了還是怎的,也弄不清楚?!?/p>
“他自己也記不得了,可能是想忘掉忘不掉,結(jié)果現(xiàn)在真的忘掉了。”
狗起身,抖了抖毛便往回跑。在狹窄的路上印下一個個爪印,我被氣流推搡著往前跟。狗很熟悉這條街道,一路上沒走過回頭路。跑到家門口,它嗅了嗅,毅然往東邊的方向行進,初冬的風(fēng)刮得相當(dāng)大,我比它更快一步,先到了東街附近,再被一陣氣流卷進樓上,鉆進某間熟悉的房間里。
我確實沒想到會再來一次這里,當(dāng)時女人氣得渾身發(fā)抖,把我扔掉時也不顧會不會摔濺出玻璃碴?,F(xiàn)在我看著一個幾乎是縮水版的她坐在床沿上,指甲淪為兩排牙齒間的犧牲品,啃得參差不齊。門外傳來熟悉的爭吵聲,她撲倒進被子中,小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一陣,掏出一本本子。圓珠筆嘀嗒一聲。
“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蠢鲜浅臣堋!彼@樣起了頭,“媽媽把香水扔了,爸爸說再也不會讓她買香水?!?/p>
狗在樓下叫,她打開窗,探出腦袋,我跟著鉆了出去。
狗回到家的時候他依舊把自己埋在各種各樣的東西里,幾乎筑成了一個巢,他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再收拾自己,他只是打開我,噴了些在手上,湊近一點點聞。
“只剩下小半瓶了,”他繼續(xù)寫道,“天氣漸漸開始冷了,你有多加衣服嗎?她最近怎么樣?!?/p>
狗最近很忙,它的主人總是分不清方向,它迫不得已得在單向街上來回跑,我比它幸運得多。味道是我的靈魂,我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街道的兩個端點。
“媽媽帶著我去買了衣服,爸爸說她花錢大手大腳。”
“我又往家里撿了些報紙回來,我覺得會有用,適合給狗做窩?!?/p>
“媽媽一直在買東西,我問媽媽為什么要買,她說買完了心情會好。我們今天就去買了兩條圍巾,一條紅、一條棕。我問爸爸不要嗎,她就又給爸爸買了一條。”
“狗又在東面找到了我,當(dāng)時你也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坐在椅子上,給你念書,拿手比畫方向。你聽完后記得很快?!?/p>
“媽媽把家里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扔,特別是爸爸的,她也不允許我再喊他爸爸。我們好久不去買東西了。”
“雨把家里的墻弄滴水了,媽媽哭了很久,然后又跑出去買東西了?!?/p>
狗最近瘦了一大圈,他也開始漸漸不認(rèn)識狗,想把它趕跑,我緊緊地附在狗的毛發(fā)上。我可以占據(jù)他心底的某個角落,但是狗把他一次次拉回來。我和狗是他生活的兩面,我知道失去狗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今天,社區(qū)里的人找上門,我不讓他們進來,我總覺得賊眉鼠眼的,他們或許是想偷我的東西。我之前似乎養(yǎng)了一條狗看門,它去哪了。”他開始寫錯別字。
“媽媽不和我說話。”
“你在哪,你和媽媽還不回家嗎?”
“我去了西街,一個人去的,西街的道路比我們那窄多了,但其實我們腳底下的也寬闊不到哪去?!?/p>
“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不想回家……”一筆一畫像貓撓出的血痕,“我有些怕……可媽媽該怎么辦呢?”
“這個味道后面像痱子粉……”他的字跡開始有些模糊不清,錯別字不再那么扎眼,而是成為常態(tài)一般,零散在各處,“當(dāng)時你剛洗完澡,身上涂了很多痱子粉,你說這個像糖,她說你差點放進嘴里。”
“媽媽今天抱住我,她說她一直覺得爸爸愛她,是像愛一件東西一樣的愛,其他人也是,她說她時常被放在架子上。所以之前一直去買東西,她要把自己從外面買回來。她問我:‘你也這樣對我?’”
“你去哪了,是因為我老是不陪著你,你和她生氣了嗎?”
“我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狗?!焙竺鎴A珠筆有些漏墨,一小塊一小塊的黑色斑漬粘在紙上,有些觸目,“它不動了,腿上有傷,像是被車碾過。我感覺這不是我們這的狗,很奇怪,大家基本都是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去,為什么它掉了頭。是因為它掉轉(zhuǎn)了方向嗎?所以它回不去了。”
“今天也不回來吃晚飯嗎?要照顧好自己。我在家里撿到了一瓶香水,很復(fù)雜的味道,說不定你們會喜歡?!?/p>
“今晚晚飯很好吃。我猜是因為媽媽說自己碎成了一片一片,想把自己扔掉,我說那我會把媽媽撿回來。”
狗不見了,它去了哪?他不知道。有時還會坐在家門口,呆望著天空,任憑冷風(fēng)把他的耳朵和臉頰吹得通紅,好像在等狗回來。更多時候,他還是埋在本子里,或者嗅一嗅幾乎快干涸的我。他一直在制造文字垃圾,和家中堆滿的雜物一樣,當(dāng)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落在路上,發(fā)出沉悶而黏滯的聲響時,他覺得紙上文字的聲音,似乎太大了些。
現(xiàn)在他身邊只剩下了我。他幾乎不再出門,外面有好心的鄰居給他送飯來,放在家門口。我看著他對話一般執(zhí)著地寫,寫一些要記住的東西,從名稱到描述,再到后面開始畫一些圖形,告訴自己這是什么。他還是時常和“她們”對話,像寫一封封沒有收件地址的信,單方面的,然后隨意丟進時間的郵局里。
“我記性越來越差了,現(xiàn)在才承認(rèn)。”時隔很久,本子上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一些字。他不太能握住筆,字跡漂浮一片。
“但我今天想起了你們,是我的不好,我不應(yīng)該……我記不得了,我什么都記不得了?!?/p>
“如果能回到以前,我不會……我本應(yīng)該……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散得很快,它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痱子粉,那時你剛出生,你的手掌很小,人也很小,我永遠(yuǎn)忘不了第一次做父親的心情?!?/p>
“今天爸爸來找我,和我道歉,媽媽要是能原諒他就好了?!焙竺娓苄『苄〉囊恍凶?,“媽媽要是不原諒,也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長大了?!?/p>
“你們還不回來嗎?家里只剩我一個了。我聞到了痱子粉的味道,我以為你還在家里。”
我已經(jīng)空了,當(dāng)他把最后一點我噴完時,我主調(diào)的玫瑰味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起鼻子嗅聞?,F(xiàn)在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玻璃瓶子,殘留著寡淡的痱子粉的味道,細(xì)若游絲,沒有人能抓住。
“我回到了家,今天爸爸也在,他和媽媽說了些什么,倆人看上去好像很開心。”
“爸爸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媽媽笑起來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p>
“今晚的晚飯是爸爸來燒,鹽放得很多,媽媽把他說了一頓,但爸爸也不生氣?!?/p>
“你們?nèi)ツ牧???/p>
“爸爸買了些東西回來……我很少看見爸爸買東西給媽媽,但媽媽說現(xiàn)在她不太需要了。”
“是誰?”
“媽媽她……”
“能原諒我嗎?”這是我在他本子上看見的最后一句話。
街上的人依舊走著他們的路,對面的單行道駛過一輛又一輛車,在速度消解的某些瞬間,它們變成了相似的影子,模模糊糊,不受控制地往前飛馳,快到連尾氣似乎也不曾留下。
“我能原諒爸爸,媽媽也能?!?/p>
當(dāng)眾人捏著鼻子闖進他家,把他抬出去時,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一些人圍繞著枯槁的他,一些人開始把屋子里的東西陸續(xù)搬出去清理掉,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桌子和柜子上壘滿了大大小小的罐頭,鋁制的、玻璃的,紙巾團成一團,散落在各處。他死在雜物堆砌成的一個窩中,護巢一般趴倒在桌子上,手旁的不遠(yuǎn)處是我。他們集資請人給他下了葬,砌了碑,上面寫了死亡年份,除此以外一無所有。而我知道,時間只是人為劃出來的計量單位,不能代表他生命的存在,在最后的時間里,只有我才有資格占有他的死亡,他的意義,他的生命,只有我才能讓他和過去的某些時間節(jié)點銜接上,讓他在疾病與悔恨中留有喘息的空間。
我是一瓶空掉的香水,當(dāng)我的最后一絲香味飄散在空中時,舊有的我早已被肢解,拆得七零八落,掉落在各處,被風(fēng)推搡,撕扯,聚攏成團,變成天上的云、滴落的雨,變成一縷風(fēng),變成這個宇宙的一部分。瓶是我的骨肉,水是我的血液,而時至今日,我的靈魂早已不再是屬于某些人的一股味道了。
有時我會回到巴黎,從工廠間看見我最初始的樣子,看見那個透明的硬質(zhì)精裝玻璃瓶,看見那黃水晶般的血液。有時我成為古羅馬街頭的一縷風(fēng),站在寬闊的石梁上,從高處俯視,來往的人群與車輛縮成大大小小的黑點,一個個如南飛的旅雁。我無數(shù)次身處這條東西縱橫、狹窄而擁堵的單向街道上,看見人們孤單地行走,徒勞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直至死亡成為一切的盡頭。我戲弄人們的情感,作弄他們的回憶,我糟蹋時間的規(guī)律,回到千百年前的過去,穿入不久以后的將來。多年后,或許我會回到這個地方,再一次被占有。記起當(dāng)時有個男人喊我妲己,當(dāng)時有條狗站在我的對立面,當(dāng)時有扇窗傳出文字的溫度,當(dāng)時我只是一瓶沒有生命的香水,當(dāng)時,當(dāng)時,我曾活于這條單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