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xué)(魯院班)毛愛華
剛聽說,她已經(jīng)走了。
也就是去年秋天,她還在給我們做面條。
那是一個清涼的秋日,銀杏已泛黃。京城處處彌漫著哀婉的絢爛。京郊一個大房子里,她站在廚房的灶臺旁,低頭忙活,很是投入。她很少轉(zhuǎn)身看我們,好像,那個時空里,只有她一個人。大部分時間,她很少說話,似乎覺得沒有什么需要說的,又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在心底深處內(nèi)化了,不至外求。但是一遇到她感興趣的話題,一開腔,她又滔滔不絕,停不下來。我總覺得,她和別的阿姨不同。事實上,我甚至不覺得她是一個阿姨,而是一個少女。把她歸入“阿姨”的行列,僅僅因為她的年齡。她身上有一種疏離感,但又不是要故意疏離誰,那只是她自帶的氣質(zhì)罷了。不管她說話還是不說話,仿佛都和這個世界保持遙遠的距離。
她的家中堆滿了書,各種顏色,各種厚度,各種題材。玄關(guān)處、樓梯上、地板上、茶幾上,七零八落地躺著。書的精神,像蔓藤一樣,張牙舞爪,深入房子的各個角落,連廁所、廚房都不放過。櫥柜里、洗衣機上面,鞋柜上也難逃一劫。
第一次進她家,我還以為到了一個舊書店。她穿著一件白色吊帶裙,戴著一個黑框眼鏡,站在書的海洋中,讓我錯以為自己闖入了一個電影鏡頭。那一瞬,我感覺我迷失了。她太虛幻,仿佛不屬于這個真實的世界。我迷迷瞪瞪地走近她,在離她幾米遠處站住,悄悄打量她。
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五官,只見她的黑發(fā)垂在白皙的手臂上。她的手里捧著一本《百年孤獨》,看起來卻似乎一點都不孤獨。她慢慢地翻著,好像并沒有覺察到我的靠近。她也并不是在讀那本書,而是像在尋找什么。好像是在尋找一段記憶,一個標簽,或者一張照片。
“嚇住了吧?你還敢說你愛讀書嗎?”秀秀在我耳旁低語,我覺得耳朵癢癢,笑出聲來。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有些錯愕,好像看到了讓她驚奇的景致。她定在那里,手抖動著,眉頭微微鎖著,嘴角又淡淡地笑著。
“阿姨為什么這么看著我?”我問秀秀。
“因為你像她唄,她也許是看到了自己的過去?!?/p>
“這么說來,我就是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知道我為什么愛你了吧?”
“為什么?”
“你像我媽,卻比我媽還親?!?/p>
“阿姨比我好看多了!”
“等你也到了她這個年齡,也會一樣好看的。就像一本書一樣好看!媽,這是白樺,我老跟您提的,我的死黨兼塑料花閨蜜!”
“我知道?!彼恿艘痪?,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翻書。
“您怎么知道的?”
“我們倆見過!”她又一個抬頭,抿嘴笑了笑。我突然瞪大眼睛,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因為我也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她。
“媽,您胡說什么呢,這是我第一次帶白樺來這個家,您怎么可能見過她?”
“前世見過!”她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是嚴肅的,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我心里一驚,把秀秀拉到一邊:“別打擾阿姨看書了吧?”
“不打擾,我等你很久了!”她像是長了順風(fēng)耳,能將我對秀秀的耳語聽得一清二楚。我又一次為之一振。
她放下書,朝我和秀秀走來,走到我跟前的時候,她抬起右手,搭在我的左肩上。然后,她看著我,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眼神,好像是在欣賞,又好像是在探究,好像是在肯定,又好像是在質(zhì)疑。我仿佛是一個飄在時空里的猜測,她在找答案,卻又不是真的想要答案。看了一個我無法測量的時間后,秀秀一聲“媽,您干嗎呢,把人都看化了”,她才如夢初醒般,將手臂垂下,繼而走向廚房。一邊走,一邊嘴里念叨著:“我給你們做面條!做面條,做,面條!”
繼而,我就聽見她小碎步跑向廚房的聲音,而后是水龍頭的流水聲和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我和秀秀坐在飯廳的餐椅上,看著落地窗的外面。我只要一個側(cè)臉就能看見她纖細的背影。吊帶裙裹在身上,黑發(fā)垂至腰間,小腿肚裸露著,發(fā)著瓷光白。腳上粉色的涼拖鞋的后跟已經(jīng)磨破,露出里面的白色質(zhì)地,和那吊帶裙裙尾的破口一樣,給我一種撕裂的感受。那是一種優(yōu)美的殘缺,殘缺的優(yōu)美。她擺弄著手中的蔬菜,身體的動作配合手的動作,左右慢動時,又生出幾分少女的曼妙。那一刻,我覺得她奇美又靜謐,從容又青春。
“看到了吧?我是我媽和書的小三,書是她的一切,我是那一切中的某個斷面或者空洞,哈哈哈?!毙阈憧鋸埖匦χ瑹o所謂地說著,我卻從她的話里聽出了幾分自嘲,從她的笑里看出了幾分哀怨。
“你知道我怕什么嗎?”秀秀突然停下笑,朝我投來一個犀利的眼神。
“怕什么?”我反問
“怕你也變成她那樣!”
“阿姨究竟什么樣?她這樣不好嗎?”
“看著是挺好!處起來就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那種不被需要!你存不存在對她似乎毫無影響!你來或不來,她覺得都一樣!”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怎么想!”
“這幾年,她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我,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我!這個世界上只有書,無窮無盡的書。除了書以外,似乎就沒有別的什么了。至于我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她,我無法清楚地定義自己?!?/p>
“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清楚地定義自己呢?也許,她只是以為你不需要她,或者她不想讓你覺得她是個弱者,需要別人隨時的關(guān)心?!蔽翌D了一下,呼出一口氣,“也許,那是一種只有她自己能承受的孤獨,她不想把孤獨分享給你,讓你跟著孤獨?!?/p>
“你看,我就說你像她吧,說起孤獨這個詞,你們的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真懷疑,你才是她親生的!”
“你懂什么叫性格對撞嗎?”
“不知道!”
“一種性格的人往往會促成截然不同性格的人的產(chǎn)生。”
“你看你看,你一說起這些所謂的高大上的深刻的東西,就和她一個調(diào)調(diào)!”
“好吧,說些別的,阿姨穿這么少不冷嗎?”
“不知道,我問過,她卻說‘我冷不冷,我自己不知道嗎?還需要你問’,這是她的原話?!?/p>
“哦!”
我和秀秀一邊聊著,一邊看著窗外。近深秋了,一株柿子樹,光禿禿的,毫無艷色。干枯的枝丫在風(fēng)里輕微地晃動著,像是冬眠前的垂死掙扎。柿子樹旁一株銀杏,黃燦燦地迎著日光,像凡 · 高筆下的向日葵一樣散著溫暖。我正在想,銀杏樹的存在究竟讓柿子樹作何感想。它會因為它更加孤獨嗎?還是會因為它更加絕望,抑或是感激它給它枯竭的身體一些肉體無法共享的僅限于視覺上的燦爛。柿子樹真的需要銀杏的布施嗎?我正想著,就聽見廚房傳來一聲活潑的召喚:“面好了,樺樺,來吃!”
繼而,我就看見她端著一大盆面笑瞇瞇地朝餐桌走來。餐桌上擺滿了書本,她將盆底置入書堆里,慢慢地旋轉(zhuǎn)出一塊空地。什錦蛤蜊面的香氣從餐桌上生起,灌滿整個大廳,鉆入我的鼻腔。那是一種雜蕪又濃郁的香氣,里頭雜糅了海鮮蔬菜和菌菇的精華。餐桌上也堆著許多書,面條盆像一個孤兒,闖入書的領(lǐng)地,怯生生,又憐惜惜的。要不是那香氣實在迷人,那一盆面大概會汗顏自己的孤立。秀秀將桌上的書往邊上挪了挪,確保餐盆有更大的領(lǐng)地。秀秀的手剛碰到一本咖啡色書本的書脊時,她便一聲大叫:“別碰那書!”說是大叫,不如說是怒吼,從骨頭縫里擠出來的怒吼。她的臉上冒出青筋,像一條條水蛭突然爬上了白皙的面盤。她眼里頓時生出淚水,很快就滾落到臉頰。
秀秀嚇了一跳,把手收回。被嚇一跳的還有餐盆里的蛤蜊。它們連殼帶肉,在湯里顫抖了好一會兒。她定在那里許久,我和秀秀也定在那里,不敢輕舉妄動。做了好幾個吞咽動作后,淚水已經(jīng)將她的臉頰洗過一遍,她才像如夢初醒般匆匆忙去搶秀秀手中的書。那急迫的樣子,好像晚一秒鐘就要天下大亂似的。
她將詩集捧在懷里,徑直走向大廳中央的沙發(fā),坐了下來,發(fā)呆了好一會兒。她臉上剛剛暗去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淚光中閃現(xiàn)出孩子般的天真。只是因為剛才那乍起的刺激,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老人們都有的表情。她從一個少女突然變成了庸常中的阿姨的樣子。臉上的皮膚像吊帶裙的裙擺一樣起了褶皺。
我沒有細看那詩集,也并不知道作者是誰。后來,還是聽秀秀說,那個詩人叫西楓,是她早年的學(xué)生。西楓在他30 歲的時候走了,留下的唯一的詩集,她視若珍寶。詩集的序正是她寫的。秀秀也說不清楚,她為什么會那么緊張那本詩集,好像那是一個傷疤的結(jié)痂,又好像是一個緘默的承諾。在秀秀那里,那本詩集更像是一個插滿引線的煙花筒,隨便觸碰一下,都可能引發(fā)她的爆發(fā)甚至毀滅。
“來吃面啊,媽!”秀秀喊“媽”的時候總是很生硬,好像那是從她胸腔里勉強擠出來的聲音。我總覺得,她和她之間隔著什么東西。也許,就是那本詩集。
她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后,在秀秀的反復(fù)催促下才又向餐桌走來。她一坐下,就開始拿起筷子撈面條,往小碗里裝。她臉上的笑容打開了些,嘴角浮現(xiàn)兩個梨渦。我看著她,又好像看見一個懷春的年輕姑娘,剛剛讀完心上人的來信。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小瓷碗,開始吃了起來。我不敢吃得太猛,生怕湯汁濺出來,濺到餐桌其他的書上,又惹來她一聲大吼。不知道為什么,看她吼,我并不害怕,只是有點心疼,好像生怕一個孩子突然被踩了玩偶,傷心地哭起來。
“樺樺,你別這么拘著!吃面條要有吃面條的樣子。你這么小心翼翼地,又不是吃提拉米蘇。吃面條應(yīng)該像寫小說,大快朵頤,唾沫飛濺,吃提拉米蘇才是讀詩,用勺子慢條斯理地撥弄,總要弄出一些非凡的調(diào)性?!彼f著,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來,吸溜吸溜地?!霸谖覀兝霞遥还苁鞘裁囱缦?,紅喜事、白喜事、百日宴、生日宴,都必然要吃這碗面,看著不過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里面揉進了許多好東西。豬脆骨、蛤蜊干、貝柱、木耳、蛋皮等。這面就像一本書。讀書的人只看到書出來的樣子,卻不知道,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要做多少預(yù)備、醞釀、耕耘、提煉。”
“是!阿姨,您剛剛花了整整一個小時。要不然怎么能這么好吃,功夫下得細致入微?!蔽乙卜砰_了些,可依然不敢太徹底,我總是吃幾口,就將瓷碗往自己的跟前挪一挪。
“還拘著呢!”她突然伸出手,將離我的瓷碗最近的幾本書,扔到地上,“你這孩子,不就是書嘛!跟吃飯相比,書有什么要緊的!”
“可是阿姨,我看您明明愛書如命!”
“那是錯覺,書哪有命重要!”
“媽,你平時可不這么說,怎么對白樺就不一樣了!好像她才是您親生的!”
“你是你,她是她。你從來不看書,我當(dāng)然希望你愛書。她就不一樣了!”
“她咋就不一樣了?”
“她也是個書蟲子!書蟲子自然有書蟲子的好,可是書蟲子就沒有書蟲子的惱嗎?不管愛什么,愛過了,都是??!吃面吧!味道不錯吧?給我打個分吧?千萬不要說100 分,那肯定是騙我的,我寧愿要真實的50 分,也不要偽善的100 分?!?/p>
“90 分吧,阿姨!”
“這么說還有可提升的空間了?說說看!”
“如果五香粉少放一些,木耳再泡開些,蛋皮再薄一些,蔥花在出鍋后再放,就該離100 分無限接近了!”
“你也是?”她放下筷子,瞪著眼看著我,一臉的驚訝。
“是的阿姨,我想我們應(yīng)該是老鄉(xiāng)。有著一樣的鄉(xiāng)愁!”
“你老家也是平順?”
“正是……”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相見不恨晚。那以后,我常常去她家。開始的時候秀秀帶著去,后來,秀秀不去,我一個人去。我去,做兩件事,吃她做的蛤蜊面,聽她講的故事。我也說不上來,那些故事到底是真實的發(fā)生還是真的是故事??此v的時候那般真切的樣子,我感覺那是真實的,可那些故事的情節(jié)那般離奇,我又覺得是虛構(gòu)的。
她只講一個人的故事,西楓的故事。她只講西楓,但我很清楚,那是她和西楓的故事。兩個人的故事,她用一個人來演繹。她講了又講,每一次講的內(nèi)容大都一樣,但每一次講總會增添一些和上次不一樣的小細節(jié)。好像她在畫一幅畫,框架打好,一次次往里面填充顏料和內(nèi)容。講得越多,細節(jié)越多,畫面就越飽滿。
“西楓是我的學(xué)生,28 歲的時候來讀我的博士,他是那么有才華……”講到這里,她必然要笑一笑。眼睛瞇起來,梨渦跑出來?!八质悄敲纯±?,笑起來一口白牙?!敝v到這里,她的眼睛必然發(fā)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光芒,帶有癡迷的穿透的力量。
她一直講,我一直聽,講到最后。其實沒有最后。每次都以為是最后,可還是會有新的開始?!八吡?,30 歲那年,年紀輕輕的。如果,如果!”她總是在講到如果的時候,就停下,眼里的光芒暗去,笑容收起,嘴角下拉,露出苦澀和糾結(jié)。我從不追問如果后面的事情,事實上,我每次都只是聽,極少發(fā)問。就算問,也是為了給她的故事,一些起承轉(zhuǎn)合的幫助。
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一年多后,疫情開始了,我們就極少見面了。直到去年秋天,秀秀又喊我,說她特別想見我,我才又去了。
她似乎老了許多,頭發(fā)不再垂著,還戴上了帽子。人越發(fā)清瘦了,但依然很白凈。她還是給我們做面條,可是好像味道也差了許多。蛤蜊里能吃出沙子,青菜已經(jīng)煮成了黃色。面條更是不再筋道了。
臨走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說,希望我再來,盡快再來一次。我點點頭答應(yīng)了??墒且簿褪且粋€月后,我想再去的時候,聽說她的小區(qū)被封控了。后來,我只能在和秀秀的網(wǎng)聊中聽到她只言片語的消息。因為疫情,秀秀也很少去看她。再后來,我就聽說,她去世了。發(fā)現(xiàn)她的是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從落地窗外面往里看,看見她仰靠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手里捧著一本咖啡色的書……
秀秀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體檢報告,才知道她已經(jīng)胃癌晚期。但是她的死因卻不是胃癌,而是因為服用了大量的“安定”。
我和秀秀約在覓樺咖啡吧見面。一見我,她就淚如泉涌。一邊哭一邊控訴:“以后,我就只剩你了,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她給你寫了一封信,卻沒有給我寫信。你才是她親生的嗎?你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她的私生女之類的,你不會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吧?”
“也許是哦,那不正好嗎?閨蜜成了親姐姐,豈不是賺到了嗎?”
“也是哦!”秀秀破涕而笑,遞給我一個信封,“你現(xiàn)在就拆開,我要看看她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讓我回家一個人先看好嗎?看完,我再跟你說!”
“不行,你現(xiàn)在就看,我太好奇了,她會跟你說什么,她可是我親媽呀!她給你留了一個上了鎖的信封不讓我看,這叫什么事兒呀!”
“那我去衛(wèi)生間看可以嗎?咱倆折中一下!”
“好!”秀秀一點頭,我就急忙走向衛(wèi)生間。等我拆開信,看完了,我就徑直走出了咖啡廳,因為我無法帶著內(nèi)心的涌動去面對滿心期待的秀秀。
信不長,卻讓我仿佛遇見了一個永生。
“我不是真的愛書,我只是愛西楓。他臨走前說,他在一本別人的詩集中發(fā)表了一首寫給我的情詩,讓我慢慢找!那首詩的名字叫《艾上樺香》,可是我讀遍了國內(nèi)所有詩人的詩集,也沒有找到。你幫我找到它好嗎!”
一個星期后,在她的墓前,我將一根火柴劃亮。《艾上樺香》在她的凝視中化為灰燼。
《艾上樺香》在我的詩集中,我原本以為,他是寫給我的。
在我這里,他叫春城,和我一樣,來自平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