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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的夜靜悄悄

2023-02-20 00:44:50萬軍
牡丹 2023年17期
關鍵詞:女兒

萬軍

世道變了。當媽的心全是裝著孩子。而孩子大了,卻撒腿跑得人影都沒了。但話又講回來,你說當媽的,哪個不操心自己的孩子呢?吳桂香也操心她的倆姑娘??蛇@倆姑娘,都把自己嫁得遠遠的。大丫頭嫁香港,二丫頭嫁深圳。一晃好多年不回家。也怪不得人家張五魁背后說風涼話:“桂香那倆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看看她現(xiàn)在,女兒們都是大城市的人了,回不來了。還是兒子靠得住……”

好話不出門,壞話就一下傳到吳桂香耳朵里。這擱平時就算了,現(xiàn)在可就不行了。這等于讓人指著脊梁骨罵呢。簡直就是要人命了。說一千,道一萬,還得怪倆女兒嫁得遠。但凡遇到大小事,家里連個撐腰的人都沒。你說倆女兒要是嫁得好,也就罷了。更何況,倆女兒都不是省油的燈,個個心眼重得很。每想到這些,吳桂香氣不打一處來。

吳桂香老公死得早,在她五十五歲那年,是得胃癌去世的。時至今日,十年過去,吳桂香一直留守在湖南鄉(xiāng)下老家。打從老公死后,吳桂香像變了個人。早先,倆女兒覺得讓老娘一個人待老家,不是個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她能再找個伴。老娘有個伴了,她們在外也心安。先是大女兒勸,沒用。二女兒再勸,也沒轍。

吳桂香年齡吧,不算大。但就是格外顯老。當然,她再找個老頭,是很好找的。其實也根本不用她找,老公死后就有媒人三天兩頭上門前來提說,撮合她找。她心灰意冷了似的,任媒婆橫說豎說,她都不松口。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劉三說:“桂香是半個深圳人呢,她跟我們咋能尿一個壺里呢。”

風涼話聽多了,吳桂香要反抗還擊了。但她選擇的方式不是跟別人,而是跟自己較上了勁,賭氣似的,執(zhí)拗得很。像一腳躥進了死胡同,非要把一條道往黑了走。

吳桂香抑郁了。三甲醫(yī)院的老醫(yī)生診斷:重度抑郁癥。吳桂香倆女兒是知道的,這種病,不亞于鬼找了個替身,難纏得很。而在鄉(xiāng)下左鄰右舍看來,吳桂香太清高了。女兒們嫁給大城市的老板了,她目中無人了。村子里都快容不下她了。吳桂香越不愛講話,人們越覺得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不想再嫁,又沒人照顧,倆女兒惆悵了。走出醫(yī)院時,大女兒跟吳桂香說:“媽,我在香港房子空間太小了,不然就讓你去我家住。要不你就住深圳二妹家?生活費我全包了?!?/p>

吳桂香說:“我哪里也不去?!倍畠喊ⅧP吞吞吐吐地說:“媽,你來我家住……當然是可以的。就是我……我這里吧,就怕你一時半會不習慣。但是呀媽,我給你說哦,只要你一習慣,這就好了?!?/p>

吳桂香像復讀機一樣重復著:“我哪里也不去。”看來是死心了。誰的話,吳桂香都不聽了。不去倆女兒那里,那她只能一個人守在老家了。剛開始,倆女兒總覺得于心不忍的,但慢慢也能夠接受。她們認為,老娘一個人喜歡在老家待著,那就暫時先待著吧。吳桂香也覺得自己沒事,慢慢習慣了一個人在老家的生活。

在鄉(xiāng)下老家,吳桂香無論多晚睡覺,第二天七點起床,雷打不動的,看著生活很是規(guī)律了。她每天早上起來,貓著腰,雙手握緊一把掃帚,緩慢地邁著八字步,在房前屋后,刷、刷、刷,掃得極其認真。就算那一塊看上去是干凈的,吳桂香依然要給“梳妝打扮”一番。待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打掃完畢,她放下掃帚,慢慢移步屋內。進屋后,她開始用溫水洗漱,先是從盆里捧一捧水,往臉上一潑,雙手扣在臉上,上上下下不停地搓著。她反反復復,不急不慢地往臉潑水,用手搓揉……待洗漱打理完畢,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時間對她來說,現(xiàn)在就是用來慢慢消耗的。吳桂香感到有了點胃口,便下菜園摘菜。同樣的菜品,她要站在跟前挑選半天。摘完菜就是沖洗了,吳桂香一遍又一遍洗著,手還不停地拽起菜葉,在手掌翻兩遍,再用指頭滑幾下。接著洗。切菜時,她習慣性將刀刃在菜之間稍做停頓,然后腳后跟微微踮起,一刀下去。無論是什么菜,都切得精致極了。吳桂香不愧是當年村里大事小事的掌勺人。炒菜的火候,調味,沒有恰到好處,也算拿捏得當。做飯的時間雖顯得無比漫長,但慢工出細活了。葷一碟,素一盤,再來個湯。營養(yǎng)搭配看上去,很是講究的。待飯菜放桌,吳桂香一副胃口大開的架勢。她緩緩地坐下來,一只手搭在銹跡斑斑的八仙桌面,另一只手緩慢地夾菜。還沒吃兩三口,就停了下來。吳桂香手指緊緊地夾著兩根筷子,懸半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瞅著桌上的飯菜,正冒著煙,她目不斜視地盯著。隔一會,她又伸手去夾,菜沒有直接送進嘴里,而是放在手上的小碗里。她眼珠不動,盯著想吃,卻又很難再打開自己的胃口。吳桂香眉頭逐漸緊鎖,眨了眨眼,濕漉漉的淚,在眼里含著。她微微動動身子,像是要把快滴落的淚給憋回去。她愈是想控制自己不讓流淚,眼淚愈是如雨點似的往下滾??帐幍姆课輧?,她紅腫的雙眼四下打量著。這個熟悉的家,又好像是陌生的。這時,吳桂香索性筷子往桌面上一扔,屁股像黏結在木椅上,靜靜地坐著,不吭聲。像個蠟像人了。

吳桂香是不跟鄰里來往的,她獨來獨往慣了。鄰里有時也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吳桂香常一個人悶頭在家,大門敞開著。有時鄰里從家門路過,沖著她家門口大喊幾聲,半晌不見她人影。待對方正要移步離開時,吳桂香身子端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顯得格外沉重了。她從屋里慢慢悠悠地出來,眼神冷冷地看著對方,又即刻收回,直愣愣停原地。吳桂香轉了轉頭,環(huán)視四周,又鎮(zhèn)靜地仔細再打量對方一眼,半天從嘴縫里擠出:“進屋坐?!逼鋵嵤亲匝宰哉Z了。待她招呼說完,對方已早早轉身離開了。吳桂香看著對方漸漸模糊的背影,她嘴唇微微動了動,像要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有時她在村子的路上,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頭好像被固定住了,宛如機器人。她僵硬地往前高一腳,低一腳走著。家門前方不遠處,有一石橋,橋下有河,清水嘩嘩地流淌著。吳桂香放慢身子,腳步輕輕地走過橋的對面。再一抬頭,二十米遠處,有一石墩,石面光滑。她坐下來,目光平移。十米開外處,見一墓地。吳桂香的丈夫,就埋在這。

墳墓周圍草木蔓延,像張網(wǎng),密不透風地罩著。吳桂香坐在石墩上,雙手拖著臉,一會低頭若有所思,一會又嘴巴小聲不停地嘀咕起來,像是在跟身邊人說話。這一坐,大半天時間過去了。

夜里,村落變得異常安靜。吳桂香門前的那盞燈,明晃晃的,始終在亮著。吳桂香隔一會,從屋內移步出來。她的身影,在燈光下,如年代久遠的老照片交卷底片,模糊的,瘦小的。在漫無邊際的深夜,在空蕩幽靜的老屋,窗外呼呼大風吹著。她沒有睡意,仿佛這一個村落的夜,獨屬她的。

寡婦門前是非多,一點不假的。吳桂香雖不愛跟鄰里搭腔說話,但鄰里飯后談資都繞不過她。大家閑著也是閑著,話越說越離譜。有人說她被鬼纏了身,中了邪;有人說她心里想找個老頭的,一直未了卻心愿,心給憋壞了;有人說自她倆女兒嫁給了有錢的大老板,她勢利得不行了;有人說倆女兒已不管她了;有人說她得了精神病,養(yǎng)老院是去不了的,只能去精神病醫(yī)院了。

事實上,吳桂香哪也不去的。她就喜歡在家悶著,大門一關。屋外,那是世界之外了。屋內,就剩下她自己。現(xiàn)在,能讓她開口多說話的,也就她接到倆女兒的電話了。

這天早晨,一如往常。過了會,屋里的電話鈴響起了。吳桂香麻利(只是比平時快一點)起身,貓著身子,輕微地甩著手,向屋內擺去。她伸手拿過手機,一看屏幕,是二女阿鳳打來的。

阿鳳性格剛烈,打小就不聽吳桂香的,還愛頂嘴。雖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相比起來,吳桂香還是喜歡大女兒多些。大女兒是孝順點,自嫁香港后,就沒回過幾次家。難怪老話講,遠親不如近鄰,是有它的道理。吳桂香想見一面女兒。難??吹桨ⅧP打來的電話,吳桂香一張僵硬的臉,還是逐漸松動了。吳桂香拇指用力在接聽鍵上一摁,把嗓門自動提高了點,說道:“鳳兒,我以為你大姐打來的呢。”

“你還是我媽不?心里就只操心著大姐?!?/p>

“都操心,都操心?!?/p>

“現(xiàn)在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睡得好?!?/p>

“吃飯胃口呢?”

“也好?!?/p>

“藥快吃完沒?沒了就告訴我,再買些?!?/p>

“吃著,藥還有?!?/p>

“你就是瞎操心嘛,心里裝那么多事干嗎。”

“哦……”

“我現(xiàn)在也好著呢,一個人挺好的。”

“你是清閑了,我外孫子可就……”

“他呀,挺好的,跟著他爸,他也愿意。”

“他爸人蠻好……”

“媽,我們都離婚這么久了,還提他干嗎。那就是個挨千刀的!”

“哎……”

“哎呀,你看你,讓你別老操心我們,你又多想了。”

“好吧。”

“這才對嘛?!?/p>

“嗯?!?/p>

“今年你來深圳過年,我到時回來接你?!?/p>

“噢?!?/p>

“記得吃藥呀。”

“嗯?!?/p>

“那我不說了哦?!?/p>

“好?!眳枪鹣銙焱觌娫?,眼睛瞅著手機屏幕,停了兩秒。磚塊似的老年機,在她手上顛了顛,輕輕放至桌面。吳桂香轉過身,向大門外走去。此時陽光照在門前的珊瑚樹葉上。這棵樹,早年丈夫栽植,如今蒼翠暗綠。片片綠油油的葉片心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小露珠,被太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她的心,也隨之慢慢變得舒展開來。暖融融的太陽,照在她的臉頰。吳桂香揚起手,捋了捋頭發(fā),發(fā)縫稀疏,手掌像觸摸到頭皮。她坐到椅子上,盯著綠葉上的小露珠,腦里又不由自主地閃現(xiàn)剛才給女兒說的話。她方才臉上還掛著的一絲笑意,瞬間又變得陰沉起來。心像被刀鋸拉了下,鉆心痛。她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彎著腰,頭垂下。四周,靜如止水。

轉眼,又到了年底。如果倆女兒今年再不回來,這算是第四年頭,吳桂香一個人待老家過年了。過年對她來說,和素日沒有多大區(qū)別。她心里壓根兒也不期待了。新年將至,二女阿鳳回來了,接她去深圳過年。吳桂香嘴還是硬:“哪也不想去。”最后,還是隨阿鳳一起坐高鐵,去往深圳。

高鐵從湖南開往深圳的路上,大雨落下。吳桂香縮緊著瘦小的身子,把頭伸向窗外,眼神停在被霧氣鋪滿的窗玻璃上。坐在她身邊的阿鳳,一邊低頭刷著視頻,一邊提高嗓門說:“咱家好多年都沒在一起過個團圓年了,今年你呀,想在深圳也好,去香港大姐那里也罷,都隨你了。”吳桂香眼神仍定在黑蒙蒙的窗外,半晌不做回應。

到了深圳后,吳桂香整天待在阿鳳家里,不下樓,更不用說去街道上轉悠了。每天,阿鳳問起她了,她便簡單回復。阿鳳不說,她就不做言語。多數(shù)時候,吳桂香一個人靜坐在陽臺,四處茫然地張望著。

阿鳳忙于工作,常常會很晚回家。有次阿鳳凌晨兩點回來,推開門,嚇一跳。只見吳桂香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呆呆的,電視也沒打開。阿鳳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老媽眼圈紅紅的,剛哭過似的。阿鳳心一酸,說道:“我回來晚,你就早點睡嘛?!眳枪鹣懵掏袒氐溃骸八恢!卑ⅧP又說:“那你哭啥?”吳桂香把手揚了起來,趕緊在眼睛上一抹,半天回道:“想你大姐了。”阿鳳笑著說:“她在對岸呢,離我們很近的,過年時就來看你?!苯又ⅧP又說:“你這就是亂操心的病,趕緊睡覺去?!卑ⅧP極不耐煩地說完,屁股一扭,躥進了衛(wèi)生間。

幾天后,吳桂香又問阿鳳:“你大姐啥時候來?”阿鳳一臉無奈地答道:“過年來,過年來。我都說了八百遍了,又問?”吳桂香急躁地扯了扯衣角,反問道:“我啥時問過你?”

阿鳳氣勢洶洶拿起手機,發(fā)視頻發(fā)給了大姐。視頻接通后,吳桂香湊到手機屏幕跟前,盯著視頻里晃蕩的大女兒,喜眉笑眼。

大女兒說:“你先在深圳好好待著,別急,你那病是不能著急的。我這地方太小了,擠不下。過年了,我過來看你,到時我們一起去海邊,泡溫泉,去東部華僑城……”

吳桂香嘴貼近屏幕,半晌從嘴里吐出一個字:“好?!贝笈畠耗X袋在手機屏幕里又一閃一閃地說:“今年這個年,咱家算是團聚了?!眳枪鹣銓χ曨l點了又點頭,回應道:“嗯?!?/p>

新年將至,電視新聞上說,武漢暴發(fā)了疫情。很快,深圳各大小區(qū)嚴格防控,不準邁出小區(qū)半步。吳桂香和阿鳳整天只能待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在對岸香港的大女兒,現(xiàn)在更不便前來了。

阿鳳穿著睡衣,在客廳走來走去,她對著吳桂香說:“好不容易來一趟,這都讓你趕上了?!眳枪鹣阕谏嘲l(fā)上,眼神跟著阿鳳的腳步,移來移去。吳桂香抽了抽嘴角,手掌在膝蓋上緩慢地向前推著,輕聲細語地回道:“也挺好的。”阿鳳沒料到老媽還挺樂觀,停下腳步,感嘆了起來:“那是,那是,總比你一個人窩在湖南老家好呀?!眳枪鹣銓㈩^漸漸地舉起來,眼神從阿鳳地腳逐步向上移動,像打量一個陌生的人,半天說道:“也早習慣了。”阿鳳心一緊,想,這喪氣的話,老媽在怨我呢?還是她真的一個人早習慣了?又想到老媽久病纏身的,瞬間火不打一處來。阿鳳眼神像壓在老媽身上,質問道:“習慣了?要是習慣了,你就不會得病。好好的人,得什么抑郁癥。”說完,阿鳳擰身向陽臺走去。吳桂香默默地坐著,客廳里安靜了。過了好一會,阿鳳從陽臺轉身又走進客廳,邊走邊又愧疚地說道:“疫情過后,還是帶你去深圳好的醫(yī)院看看吧。以前每次電話問你,你都說挺好的。我看,你現(xiàn)在越來越嚴重了。你說你呀,咱都是好好的人,你有啥想不開的?”

吳桂香提了提聲音,回道:“就不花那冤枉錢了。我現(xiàn)在,挺好的?!?/p>

阿鳳沉默了會,說:“好好的,咱們都要好好的。”

三個月過去,吳桂香除了跟阿鳳一起到樓下做核酸檢測,素日就閉門不出。

不久,疫情好轉了。這一天早上,吳桂香在家憋得慌,走出了小區(qū),她神不守舍地站在街邊,東望望,西看看。突然間,一輛轎車急速穿過,車輪碾過她的腳踝。骨瘦如柴的吳桂香,像被一刀砍倒的高粱稈,瞬間側倒在地。幾秒后,吳桂香感到腳像扭著了,微麻,有一絲痛感。很快,一個個戴著口罩的人圍了上來。有提菜的老人、有拎包的婦女、有背著書包的小孩。人們身挨著身,將吳桂香圍成一個圈。街邊車輛的喇叭聲,眾人的喧鬧聲,在她的耳旁,嗡嗡響起。小區(qū)門口瞬間被堵得水泄不通。吳桂香被人扶起,屁股坐地。她兩手在地上撐著,右腳上的鞋已脫落不見。裸露的腳,如肉塊狀,血肉模糊,骨骼肌肉已畸形。吳桂香低著頭,一滴滴淚,滴打在她的大腿。漸漸臉色發(fā)白,大腦像掛在了脖子上,她感到天旋地轉了。

交警和120 醫(yī)護人員聞訊趕來。吳桂香被幾個醫(yī)護人員抬起,送往醫(yī)院急診科。骨科醫(yī)生初步診斷:吳桂香右脛腓骨下段粉碎性骨折,右下肢神經(jīng)血管肌腱損傷,多處皮膚軟組織挫裂傷。

中午,阿鳳兩眼帶刀,氣呼呼來到了醫(yī)院。阿鳳看著腳板損傷嚴重的母親,嚇壞了。阿鳳嘴直打哆嗦,跟醫(yī)生講話都很不利索了。醫(yī)生給出了治療方案:建議手術當日進行,并分期修復保足。

打了麻醉的吳桂香,在手術臺上足足躺了五個小時。被碾碎的右脛骨,內已鋼絲固定。斷裂的動脈,已做修復吻合。晚上八點二十三分,吳桂香被推出了手術室。主治醫(yī)生跟阿鳳講:“你母親右下足現(xiàn)在血運良好了。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日,沒啥大問題了。”

腳總算是保住了。吳桂香靜靜地躺在3號病室里。晚上九點過六分,吳桂香意識逐漸清醒。吳桂香試圖想抬起頭,瞅瞅被車碾壞了的腳。她身子剛輕輕一扭動,右腿腳瞬間刺骨的疼。吳桂香抽了抽嘴,咬了咬牙。忍著疼痛,她不甘心又試了下,身子稍微剛吃上力,簡直疼得要她老命了。吳桂香想著,這真是倒了八輩子霉,要是老老實實在家,咋會出現(xiàn)這事呢。不知道給女兒添多大麻煩?以后還能下地走路嗎?大城市的醫(yī)院,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吳桂香兩眼呆滯地看著頭頂灰白的墻面,大腦亂成了一鍋粥,耳朵嗡嗡地響。頭這時也疼得她難受極了。阿鳳坐在床頭,拉著她的手,拇指輕輕在她掌心撫摸著。吳桂香陰沉著臉,怯怯地看著阿鳳,過了好半天,吳桂香弱弱地說:“哎……我就不該出去的?!?/p>

“不怪你,是對方開車,眼睛瞎了?!?/p>

“會花很多錢的,是不?”

“錢,你別操心。對方全責,他跟保險公司出的?!?/p>

“會給嗎?”

“必須給呀,都是他們出。他們算是撞到我槍口上了。”

“給,給就好?!?/p>

“你就放心在醫(yī)院治療,很快就好的”

“好……不知道要住多久?”

“醫(yī)生說,你這年齡大,可能要兩三個月吧。你好好休養(yǎng),聽醫(yī)生的。過段時間還要手術,到時打上石膏,腳內還要用釘子固定呢?!?/p>

“噢?!?/p>

“你現(xiàn)在什么也別想,慢慢康復了。少操心了,心放寬點。”

“哎……”

“別著急,安安心心地。稍微好了,咱們就出院?!?/p>

“嗯?!?/p>

聽了阿鳳的話,吳桂香松了口氣。愁眉不展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漸漸緩和了。吳桂香用余光掃看室內。對面的病人歪著嘴,想說,嘴里吐不出一字;門口右邊的病人唉聲嘆氣:“我要死了,活不了了?!痹拕偮湟?,她床邊的老頭旁若無人地大聲呵斥道:“你要是死,早死了,用你念叨這么久?”斜對面的中年婦女,坐在床邊,眼淚水無聲地流淌著。病床上躺著的人,雙眼緊閉,面如灰土,胸口在微微起伏,四肢卻一動不動。吳桂香心里想,這一對比,自己還算好了,心里總算踏實點了。過了會,病室燈關了,屋內黑黑的。吳桂香想著自己現(xiàn)在,身子動都不敢動,都像是困在牢籠里了。又想到往后,每天跟這些病人住一起。這簡直是煎熬了,折人壽了。

住院的日子,說慢也慢,說快也很快。不久,吳桂香再次做了手術,修復了部分損傷部位。在阿鳳陪伴看護下,吳桂香話變多了,精神頭看上去也有所好轉。三個多月后,吳桂香右腳各項功能恢復良好。她可以借助雙拐支撐,漫步行走了。醫(yī)生說,她很快可出院了。

這天,阿鳳輕輕地拽著吳桂香的衣角,在醫(yī)院走廊緩慢地走著。吳桂香胳肢窩夾著拐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眼睛環(huán)視四周,說道:“這大城市醫(yī)院就是好呀,一下就治好了?!卑ⅧP并行跟著,不吭聲。半晌后,吳桂香又說:“這么久了,終于可以快出院了?!卑ⅧP喉嚨里嗯了一聲。吳桂香又說道:“出院了,就送我回湖南,在這里也影響你工作?!卑ⅧP對著吳桂香說:“媽,我陪你,是有護理費的……”吳桂香臉上即刻掛著一絲微笑,問道:“還給你錢,給多少?”阿鳳說:“司法鑒定,你這屬于十級傷殘,得有護理,每天給我算300元護理費呢?!?/p>

吳桂香驚訝地問道:“這么多?”

阿鳳說:“治療費、住院伙食費、交通費都是對方出的。沒讓他們賠償咱精神損失費都是好的?!?/p>

吳桂香點點頭,幾乎是笑瞇瞇地說:“看來我這腳板,壓得好,還幫你賺錢了呢?!?/p>

阿鳳嘿嘿笑了。母女倆難得這樣說笑了。

這一晚,吳桂香躺在床上,腦里先是胡思亂想了一陣,后來心里便盤算了起來:多住一天,女兒有300 元。多住十天,女兒就有3000元。住一百天……她心里默默計算著。哦,除了阿鳳說的護理費,還有治療費,住院伙食費……也虧得對方全出了。要是全碼到女兒頭上,那可給她闖天大的禍呀??蓱z的阿鳳,好不容易找了個好人家,可好日子不長。離了婚,人財一場空,啥都沒撈著。吳桂香越想越清醒,她頭微微抬起,左右打量一眼,病房里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濃濃的藥味混合著各種怪味在房間彌漫,難聞極了。吳桂香焦灼不安,如掉進了漆黑的深淵里。她想著……想著,天快亮了。吳桂香最后心里還是覺得,早點出院了好。

三天后,吳桂香拍片檢查,抽血化驗。主治醫(yī)師告訴阿鳳結果,根據(jù)現(xiàn)在恢復情況,可辦理出院手續(xù),回家休養(yǎng)。吳桂香終于盼到了??砂ⅧP跟肇事者、保險公司談判遲遲未定。一時半刻,吳桂香還出不了醫(yī)院。

吳桂香也沒想到,自己很多年的抑郁癥,歪打正著的,好了。

現(xiàn)在,吳桂香成了3號病房里唯一一個生活自理的人。緊挨著吳桂香病床的一個人病人,年齡比吳桂香小,頭發(fā)卻全白了,她對著吳桂香說道:“真羨慕你呀,不需要人照顧了,多好呀?!眳枪鹣憧粗?,平靜地問道:“你是什么???”對方回道:“胃癌了?!眳枪鹣阈睦镆豢┼猓┌Y就是給人判了死刑,丈夫早年就胃癌去世的。吳桂香臉上立刻緊張了起來,一副關切的樣子,問道:“多久了?”對方回道:“晚期了,現(xiàn)在化療,能活一天是一天。”吳桂香趕忙說道:“化療好,慢慢就好了?!睕]等吳桂香說完,對方又說:“得了這病,沒辦法,慢慢熬了。”吳桂香此時沉默著,她心想再勸慰,卻不知道如何再說下去。另一個看護的家屬對著吳桂香說:“阿姨,你的腳現(xiàn)在好了。能走路,真好,你看看我媽她老人家,腦出血,每天說不上幾句話,就又昏睡了?!眳枪鹣阏f:“年紀大了,身體好好的,一切都好?!庇忠粋€對著吳桂香說道:“我要是像你這樣,能走來走去的,讓我給多少錢,我都愿意的?!闭f完,幾個人同時都咯咯笑了。吳桂香也跟著笑了。3號病房里,頓時一改往日的死氣沉沉。

吳桂香的床位臨窗。白天,她一伸頭,可見青山,眼珠稍做往上一滾,望見白云在藍天上時快時慢地移動,輕盈而自在。

夜晚,3 號病房熄了燈。大伙要休息了。其余幾張病床,有的早已沉沉入睡;有的還在不停地咳嗽;有的冷不丁一聲長嘆……吳桂香悄悄起身,左腿一抬,蹬在地上。隨后,她平緩地挪動受傷的右腳,腳后跟兒先挨地,繼而前腳掌著地,五只腳指頭往地上一抓,整個身子起來了。吳桂香邁開腳,穩(wěn)穩(wěn)地向窗邊邁去,透過窗口看去,頭頂?shù)脑铝?,正在漫無邊際的夜空游走。群星閃爍著,一顆顆,晶瑩剔透。她眼睛輕輕一瞥,靜靜地站在窗邊。仿佛這樣的夜晚,讓她感到安靜、祥和、動人。她一口口呼吸著窗外如過濾了的潔凈空氣,仿佛很久很久未體驗過的一絲清新,被她嗅到,從鼻孔逐步延伸體內,她整個身子都輕盈了起來。

凌晨后,吳桂香背向窗外,面向室內。病房內黑黑的,她開始想象著病床上躺著的人。吳桂香覺得,此時此刻,她是這個屋子里最幸福的人。她輕輕地抬起腳,慢慢地移動著身子,向自己的床位靠近。隔壁此起彼伏的鼾聲,病室外偶爾有人急快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她,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一覺醒來,吳桂香從未像昨夜睡得踏實。她洗漱完畢,坐在床上,看著病床上睜眼醒來的病人,她與對方示意點頭,嘴里輕聲說著:“醒來了?!眳枪鹣汩_始主動跟病室里的人聊天了,拉起家常了。講到病情,吳桂香不時安慰對方幾句。吳桂香吃完女兒給點的外賣早餐,好端端地走出病房,她在走廊張望著,來回走著。都像是前來醫(yī)院照顧病人的家屬了。

幾天后,緊挨著吳桂香病床的胃癌患者,被轉進了ICU 病房。第二天,人已停止了呼吸。是夜,吳桂香站在窗邊。夜幕下,芒果樹陰影濃重,一棵緊挨著一棵,蕭然默立著。一陣陣風呼呼吹過,樹梢的黑影在風中搖曳。舉目望去,透過灰暗的云層,一鉤微黃的彎月,懸掛窗沿。稀疏的幾顆星星,模糊而微小。3 號病房內,胃癌患者的病床,寂靜地擺放著,如覆蓋著一層空蕩的悲愴。吳桂香此刻腦里突然翻滾著丈夫的模樣。她覺得人活著,就有盼頭。人走了,啥都沒了。

阿鳳這天一大早急促趕來醫(yī)院。踏入病房,阿鳳扯著吳桂香的衣角,示意出去說話。吳桂香漫步跟在她的后面,到了走廊角落,阿鳳停了下來,取下口罩。阿鳳說:“保險公司那邊快談好了,你再等等,很快就接你出院?!?/p>

吳桂香正了正身,輕聲地說:“鳳兒,媽現(xiàn)在睡眠也好了,胃口也好了。我覺得,心里就像卸掉了個大石頭。你看,腳也靈便了。媽現(xiàn)在就惦著早出院呢?!眳枪鹣氵~著步子,穩(wěn)穩(wěn)地走著說。

阿鳳眼睛上下打量著老媽,笑著說道:“你看你,幸虧住這里吧。這就對了嘛。之前抑郁癥也好了,腳也慢慢好了,錢到時候一分不少的給咱們。一舉多得呢。你別著急,再等等?!?/p>

吳桂香趕緊回道:“我一天都不想等了?!?/p>

阿鳳說:“馬上跟保險公司那邊談好了,你不急這一下。”

吳桂香沒想到,這一等,一個月又很快過去。吳桂香熬不住了,每天電話催促阿鳳。阿鳳嘴上一直說:“快了,快了,跟保險公司馬上談好了。再等等,再等等?!眳枪鹣銢]轍。繼續(xù)等。

3 號病房里,吳桂香每天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她進進出出,像個主治大夫一樣。她不時走近每個病床跟前,眉開眼笑,輕著聲對每個病床的家屬和病人說著:“你沒事的,會好起來的?!薄澳惚惹皫滋爝M來氣色好了很多呢?!薄澳銒尩牟?,多虧你呀姑娘。”“我們老了,我也不想給女兒添麻煩。可人得了病,沒辦法。你肯定也很快出院的,住醫(yī)院里有醫(yī)生呢,安心治療。”“你也好好的,會和我一樣,平平安安走出醫(yī)院的?!?/p>

這天,阿鳳劈頭蓋臉來到了醫(yī)院,她沖進3 號病房。吳桂香正跟臨床病人家屬聊得歡。阿鳳提高嗓門對著她問道:“你聽醫(yī)生的,還是聽我的?”吳桂香愣住了,一臉無辜地看著阿鳳,一頭霧水。阿鳳繼續(xù)憤憤地說:“讓你待醫(yī)院,是養(yǎng)病,不是整天跟個好人似的,到處亂竄。”

吳桂香把頭低了下,弱弱地說:“我好了,我要出去?!?/p>

阿鳳把頭使勁一甩,順手撩動一下頭發(fā),氣急敗壞地看著老媽說:“咱又不是真的賴著不出院,還在繼續(xù)跟對方談著呢?,F(xiàn)在好了,保險公司也認為你好利索了,該賠償?shù)?,都不賠償了。”吳桂香無助地看著阿鳳。阿鳳又大聲說道:“腦子讓漿給糊了。”吳桂香真有點犯糊涂了。愣住了。答不上阿鳳的話了。吳桂香恍恍惚惚地上了床,癱下身子。吳桂香的臉,實在紅得不成樣子了。都感到臉在發(fā)燙了,丟人都丟到深圳來了。吳桂香伸手扯著被褥,蓋在自己的身上,露著頭,眼睛用力緊閉著。漲紅的臉上,幾條皺紋格外明顯了。吳桂香又隨手猛地用力將被褥一扯,把整個頭蒙在了被子里了。

是夜,吳桂香翻身起來,站在窗邊。窗外的芒果樹,像披著一層濃重的陰影覆蓋在上面,黑漆漆一團。她腦里飛旋著陪丈夫當年在病室里的情景,恍如昨日。吳桂香靜靜地站在窗邊,都感到像在夢里一樣了。盡管屋內病人的鼾聲、咳嗽聲,不時傳至她的耳邊。吳桂香依舊深感自己,像穿行在黑暗幽長的隧道里,周圍安靜極了。待醒來,吳桂香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坐在地上,靠著窗邊的那面墻,讓自己睡著了。吳桂香緩慢地移動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床位走去。吳桂香坐在床上,睜著眼,等待天亮。但她又想著,夜就這么黑著,挺好的。這樣,她什么都看不著。更沒有人能看見她了。天還是亮了。病人的家屬一個個陸續(xù)進來。吳桂香想著,誰都不招呼了,沒臉說了。她感到病室里的人,一個個像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吳桂香頭暈暈沉沉的,默默下床,一句話也不說地走出3 號病室。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吳桂香低著頭,偶爾用余光斜一眼對方的腳步。她仿佛感到有數(shù)不清的眼睛,盯向她,在議論她。吳桂香邁著碎步,幾乎都想甩手跑起來了。到了走廊的最角落,吳桂香腳跟穩(wěn)住了。她縮著身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頭觸著地板。

又過了半個月,吳桂香這天晚上從病房起身,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全身一丁點力氣都沒了。她雙腳用力從病床挪到地面,屁股剛脫離床沿,右腳抬起邁開,腳掌還未落地。她感到眼前有一道黑影,毫無征兆的,如幽靈一樣閃過。吳桂香心跳得厲害了,自己都能聽見了。這根本都不像是在夢里了。明明自己在病房里,怎么這會像是身處在黑咕隆咚的深淵里,都看不見頭了。太讓人懼怕了。想著想著,吳桂香身不由己雙腿一抖,整個人似撥浪鼓一樣搖晃了兩下。吳桂香瘦弱的身子,蠻不講理地倒在地上。3號病房內,烏漆墨黑的。有病人呼呼大睡聲,有被驚醒翻身床板發(fā)出的咯吱聲,有急促的喊叫聲……吳桂香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面。這回,她真的像是睡著了,身子沒有半點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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