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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氣球,藍氣球

2023-02-19 03:23:24胡楊樹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半仙梅子紐扣

胡楊樹

我在深圳第一次見到尤理想時,他正在布吉公園門口唱歌。一個自制的黑色音箱立在地上,發(fā)出滋滋啦啦沙啞的歌聲。尤理想直直地站著,雙手緊握麥克風(fēng),微閉著雙眼,深情地唱著《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一抹夕陽透過高層建筑物的罅隙,斜斜地投射在公園的大門上,配上尤理想的歌聲,周圍瞬間涂滿了黃昏時特有的憂傷。

我媽找到我時,尤理想剛唱完最后一首歌,正彎腰給眾人鞠躬。人群里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和笑聲,很快,看熱鬧的人便散開了。

我媽逛了一下午的街,布吉街兩旁的店鋪她幾乎逛了個遍,當(dāng)她拉著我在人群里穿梭準備去新一佳商場時,我站在路邊不動。她說,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就去公園門口等我,買好了你的衣服我還要去公園旁邊的銀行存錢。我媽是管錢的,我爸是賺錢的,從我記事起一直都這樣。我媽打開大包小包,抖開衣服給我看,問我喜不喜歡。我不想看,說,只要是拉鏈的就好。

講話的時候,我媽抬頭看見了尤理想,她說,你舅公在這里唱歌?我說,你都看見了還明知故問。我媽嘀咕道,越來越會嗆人了,你這孩子。這時尤理想也看見了我,他走了過來,說,小家伙,你什么時候也來深圳了?我懨懨地說,今天到的。

一個手擎一大扎氣球的女人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氣球在風(fēng)中飄忽不定,卻無法掙脫繩索隨意飛向天空。尤理想給我買了兩個氣球,一個灰色,另一個藍色。我更小的時候?qū)馇蚯橛歇氱?,每?dāng)我不開心的時候,尤理想便會給我買氣球,讓我瞬間露出笑臉,以至于后來尤理想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一看到氣球就會買下幾個。

兩個氣球在我手里停留了幾分鐘,我松手把它們放飛??粗斤h越遠越飛越高的氣球,仰頭的尤理想露出了笑臉。

尤理想是我媽的親弟,也就是我的親舅,別人說他的腦子壞了,是個癲子。但我從不覺得尤理想的腦子有問題,相反認為他比腦子好的人還要清醒。因為他會唱歌,而且唱得好聽,是我眼里的歌唱家。

目睹尤理想在布吉公園門口唱歌那一幕時,是2005 年初秋的一個黃昏,這點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是我來深圳上學(xué)的第一天。我有難以啟齒的心理疾病,老家的同學(xué)時不時捉弄我,弄得我懼怕上學(xué),整天沉默寡言,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我爺同我爸媽商量,叫他們帶我來深圳上學(xué),說換個地方就沒人知道我怕那東西了。我爸看我媽,意思要她拿主意。我媽猶豫著。我爺卷了一顆喇叭煙,點燃吸著,用一個老村支書的口吻撂下一句:富了口袋,誤了下代。

我媽不想帶我來深圳,不過最終還是同意了,絮絮叨叨地說,那東西有什么好怕的?真是見鬼了,一個莫名其妙,一個神神叨叨。

我曉得我媽講的“一個一個”的意思,莫名其妙的那個人是我,神神叨叨的那個人是尤理想。

連我自己都難于理解,為什么會怕那一粒小小的東西?當(dāng)我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已然是成年人了。

我的同學(xué)梅子,有一回問我,吳聲,我發(fā)現(xiàn)你特別喜歡穿拉鏈的衣服,為什么?我支支吾吾,左右言之。她捂嘴笑,說還真是“無聲”,比蚊子的聲音還小。六歲之前我的聲音是很大的,還得了個“小喇叭”的外號,后來慢慢就變小了。我的聲音是在別人的嘲笑中一天天變小的。

梅子深圳戶口,祖籍梅州,她一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搬遷過來的,做的是水產(chǎn)批發(fā)生意。后來梅子的父親涉足房地產(chǎn),幾年下來賺得盆滿缽滿。

那天我一進梅子的家門,就聞到空氣里有淡淡的魚腥味。我說你家里有魚腥味,每回來我都聞得到。梅子說,哪有呀,亂講。我說真有的,我的鼻子靈是出了名的。梅子笑罵了一句,狗鼻子。又說,你這是心理作用。我說可能是吧,不過你爺和你爸媽身上真的有魚腥味。梅子斜我一眼,說,我身上有魚腥味嗎?我說不曉得,好像有,好像又沒有。梅子說,什么好像有好像沒有,我身上就是沒有,來,你聞聞。說著她便湊了過來。梅子身上確實沒有魚腥味,相反我在她身上聞到了一股難于言說的體香味,這味道令我神往,周身過電般顫栗起來。梅子閉了眼,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彈跳著。當(dāng)我手忙腳亂準備褪去梅子的衣物時,那東西倏然映入我眼簾,而且一只手還碰到了它。我渾身像澆了一盆冷水,猛地一個激靈,向衛(wèi)生間跑去,想著快點洗手。那個初冬的午后,梅子大約知道了我那可笑而恥辱的秘密。是的,在別人眼里是可笑的,但在我內(nèi)心深處是恥辱的,這種恥辱或許將伴隨我一生。

若干年后的新婚那天,梅子穿一身拉鏈開口的衣服。我想,梅子真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女人。夜里梅子蛇一樣纏著我,突然說,奇怪了,一個小小的東西,你到底怕它什么?我問,什么我怕什么?梅子說,別裝了,紐扣呀,你媽都講給我聽了。我忌諱別人在我面前提起紐扣兩個字,但新婚之夜,我不好在梅子面前表示不快,于是轉(zhuǎn)移話題,說,不是我媽,是咱媽。梅子說,一時還改不了口。我成功轉(zhuǎn)移了話題,繼續(xù)說,你媽你媽,這樣聽起來多不好,像罵人似的,得及時改口,我媽是你媽,你媽也是我媽。梅子撲哧一笑,說,好好好,我現(xiàn)在就改,是咱媽,行了吧。聽咱媽講,你小時候就怕紐扣,剛開始我還不信,紐扣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上網(wǎng)查了,果然有這樣的人,中國有,外國也有,東方有,西方也有,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講講,紐扣有什么好怕的?

看來無法繞過紐扣這個令人煩心的話題了,遲早逃不掉的問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面對。我說,講不清楚,怕就是怕,沒什么理由。梅子說,這是病,你爸,不,咱爸咱媽就從來沒帶你去看過醫(yī)生嗎?我說,看個球,農(nóng)村人哪有這么多講究,能吃能睡能干活就沒病。梅子表示不理解,說,心理上的疾病往往比身體上的疾病更可怕。翻個身,繼續(xù)說,對了,咱舅尤理想也沒去看過醫(yī)生吧。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沒再言語,表示新婚之夜不想談及疾病和醫(yī)生之類的話題。

尤理想是尤家第七個孩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在重男輕女的國度里,尤理想的降臨,無疑給這個陰盛陽衰的家庭帶來歡欣與希望。尤理想這個名字是我外公給起的,好聽也好記,順順溜溜的,同時也諧音“有理想”之意。我外公是個“悶葫蘆”,一天難講上幾句話,一有空就擺弄他那把漆黑發(fā)亮的二胡,坐在院子里,閉上眼,輕盈地把小鎮(zhèn)的夜晚拉得悠長而深邃。尤理想繼承了他父親的“藝術(shù)”基因,從小就喜歡唱歌,小學(xué)、初中以及高中兩年的時間里,尤理想都是學(xué)校里出了名的“歌唱家”,只要學(xué)校里有文藝活動,尤理想必是主角無疑。但尤理想別的功課并不理想,所以高中讀了兩年,他就不想上學(xué)了,說讀書真是辛苦,自動退學(xué)回家擼鋤把了。

兩歲之前我在吳家,兩歲之后在尤家。我是1993 年出生的,那時候舉國都有一股“南下”熱,千千萬萬的人潮水般涌向廣東,我爸我媽是其中的兩朵浪花,飄到了深圳這座年輕的城市。我小時候講話遲,咿咿呀呀的盡講些鳥話,根本沒人聽得懂,到三歲半才開口講人話。那時候我是尤理想眼里的“玩具”,他經(jīng)常抱起我拋向天空,然后放下,又讓我不停地轉(zhuǎn)圈圈,世界在我眼里傾斜、旋轉(zhuǎn)、倒塌,我趴在地上暈乎乎的難受,說出了生平第一句別人聽得懂的話:舅公,我怕。

那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尤理想突然消失了,給家里留下一張紙條,說他要去深圳闖蕩,將來當(dāng)個歌唱家。外婆焦急萬分,冒著濛濛細雨去了柳樹灣車站,試圖把兒子叫回來。當(dāng)她趕到車站時,開往深圳的班車早已走了。看著無精打采回來的外婆,我外公喝了一口茶水,丟下一句:兒大不由你,隨他去吧,都這么大的人了,吃不了虧。是的,尤理想吃不了虧,生得牛高馬大,只要他不惹事,就沒人敢把他怎樣。尤理想遺傳了外公高大的體格,在人面前一站,不怒自威。七歲那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紐扣,凡有紐扣的衣服都不敢穿,單獨的紐扣更讓我害怕。這發(fā)現(xiàn)惹來一些人的好奇,特別是小伙伴們,常拿紐扣來捉弄我,偷偷往我口袋里塞各種紐扣,我一碰到就嚇得大哭,他們卻開心大笑,說我是天底下最怪的一個人。外公外婆也說我怪,說紐扣有什么好怕的,是裝的吧。只有尤理想相信我,他給我買的衣服都是拉鏈開口的。小伙伴們拿紐扣捉弄我,尤理想就吼他們,罵他們,甚至恐嚇他們。只要尤理想在,就沒有一個人敢拿紐扣來嚇唬我。尤理想成了我的私人保鏢。

尤理想的腦子還好的時候,每年都會從深圳回家過年。打開大包小包的東西,尤理想一件件分發(fā)給親人,嘴里說著這個給爸,這個給媽,這個給大姐……這個給小妹,最后剩下一些玩具,尤理想看著我笑了,說,這些呢,當(dāng)然給小家伙了。尤理想一直叫我小家伙,在他眼里,我永遠是個孩子。

尤家不知從哪年開始,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年的年初六,兄弟姐妹都要在一起聚一餐,沒有特殊情況不得缺席。幾張餐桌擺在院子里,大人忙碌,小孩打鬧,鬧哄哄的甚是熱鬧。外公外婆抿嘴笑,這應(yīng)該是他倆一年當(dāng)中最高興的一天,就連因年邁耷拉的眼皮也綻放開來,顯得眼睛和年輕時那樣大而亮。尤理想給大伯、叔叔們敬煙敬酒,他自己不抽煙,說要保護嗓子,喝酒也只喝我們家鄉(xiāng)用糯米釀制的黃酒,從不喝白酒,再好的白酒他也不沾。一頓午飯吃到日頭西斜,姨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著收拾碗筷,尤理想把他的外甥、外甥女們統(tǒng)統(tǒng)叫到曬場上唱歌,給他們傳授音樂知識。

后來,尤理想不回家過年了,不僅過年不回來,平時也不回來,任憑我外公外婆在電話里怎么勸,他就是無動于衷,說他的理想還沒實現(xiàn),無顏面回故鄉(xiāng),等哪天成了歌唱家時回去開個人演唱會。終于有一天,我從外婆口里得知,尤理想的腦子壞了,在深圳一夜之間就壞了,誰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第一次犯病時是在酒吧里,唱第一首歌還好好的,第二首唱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破口大罵,抽風(fēng)似地在臺上跳來跳去。開始觀眾以為他即興表演什么節(jié)目,當(dāng)他把麥克風(fēng)摔地上不停踩踏時,有人才看出不對勁,說這個歌手肯定瘋了,臺下頓時一片嘩然,膽小的人趕緊出了酒吧。出了這樣的事,尤理想也就沒去酒吧唱歌了,雖然他第二天跟常人一樣,但酒吧老板還是把他開了。

后來尤理想去我爸的裝修隊做事,一切都好好的,就是惦記著唱歌,有時一邊干活一邊唱歌,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腦子有問題。只是“歌癮”特急時,尤理想就會去人多的地方演唱一番。我爸順著他,說有了宣泄口對他的病有好處,還給他做了個音箱,配了一輛小型三輪車。

尤細妹比尤理想小好幾歲,平日里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錯,她嫁到外省的事全家人都反對,只有尤理想一個人支持。尤細妹懷孕兩個月后才回家告訴我外婆,說她要嫁到外省去,急得外婆好幾天睡不著覺,問外省哪里?尤細妹說貴陽。我外婆又問,路途有多遠?尤細妹說,一千多公里快兩千公里了。我外婆說,我不同意。外公抽著旱煙,斜了小女兒一眼,回頭對外婆吼,你不同意有屁用,肚里都裝上別人家孩子了。五姨說,那個人滿臉都是疤,難看死了。我外婆問,咋回事?尤細妹說,他小時候不小心被火燒過。外婆提高聲音說,啥,還是個破相人?尤細妹說,他人很好,對我特別好,媽,你放心,嫁給他我不會受委屈的。五姨說,你這樣好看的人,他現(xiàn)在肯定對你好了,以后好不好,鬼曉得。尤細妹的確長得好看,憑她的相貌,完全可以找個條件好一點的,起碼相貌好看一點的,可她偏偏愛上了人稱“疤臉”的馬霖,并且在家人面前說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第一次見到馬霖時,尤理想也嚇了一跳。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天,尤細妹給尤理想發(fā)短信,哥,你們裝修隊今天放假嗎?尤理想回復(fù),當(dāng)然放,全深圳的工人今天都放假。尤細妹不發(fā)短信了,直接打過來,說,哥,你來一趟我們這里吧,他想見見你。尤理想問,誰想見我?尤細妹說,馬霖,我的男朋友。尤理想哦了一聲,說,好,我這就過去。和馬霖的事,尤細妹征求過哥的意見,尤理想說,只要你們兩個是真心的,我沒什么意見。對于尤細妹和馬霖的事,我媽第一個反對,尤細妹不敢?guī)яR霖來我家里,她知道來了也沒什么好結(jié)果,所以叫尤理想過去。

布吉到龍華也不遠,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尤細妹租住在五樓,是一個單房,進門左邊擺一張床,進去一點有個很小的衛(wèi)生間,廚房靠近陽臺,陽臺邊上放一張小飯桌,飯桌上放著七八個袋子,應(yīng)該是剛買回的菜。聽到聲音,馬霖從陽臺進來,喊了一聲,哥。天氣晴朗,光線明亮,眼前的人嚇尤理想一跳,高大魁梧,長方形的臉上布滿褐色的疤痕,如古老森林里來的大猩猩。尤理想站著不動,心想,細妹是用哪只眼睛看上他的呢?

馬霖搬一張塑料小凳放尤理想腳下,說,哥,你坐。尤理想回過神來,說,叫我尤理想,你和細妹還沒結(jié)婚呢。馬霖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尤理想說,你不怕我嗎?馬霖說,你和藹可親,不怕。尤理想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有病,神經(jīng)病,很多人都怕我。馬霖說,我不怕,應(yīng)該你怕我,剛才嚇著你了吧。尤理想說,是嚇了我一下。馬霖說,為這張臉我死過兩回,一次割腕,被鄰居救了,一次投河,被我們的村主任救了。尤理想說,你真傻,我病了這么多年,從沒想到要去尋死。馬霖愛憐地看一眼尤細妹,笑笑說,是啊,活著就有美好的一天,現(xiàn)在我過得很好,反而怕死了。

尤理想問馬霖做什么工作。馬霖說,印刷,在一家彩印廠開機。尤理想說,你和細妹不是同一個廠,怎么認識的?馬霖說,爬山時認識的,我和細妹都有爬山的愛好,每個星期天都去爬羊臺山,一次細妹下山時腳崴了,走不得路,我恰巧經(jīng)過,把她背下山,打車送她回廠里。尤理想說,聽著像電影里的橋段,雖老套,但也感人。我給你倆寫首歌吧,男女意外邂逅的故事,表達純真的愛情可以沖破一切,與物質(zhì)無關(guān),與權(quán)勢無關(guān),與年齡和外表無關(guān)。馬霖的眼睛一亮,高興地說,好呀,哥給我倆寫歌太好了,謝謝哥。尤理想說,別母雞一樣咯咯咯,叫我尤理想。馬霖大笑,說,聽哥的,就叫你尤理想。尤理想說,寫歌的事先放一邊,眼下先解決你倆的事情,細妹懷孕了,該計劃結(jié)婚的事了吧。馬霖說,怪我不懂事。尤理想說,不怪你,男人在這方面都喜歡先斬后奏,這個我可以理解。不過我要問你,你敢保證以后一直對細妹好嗎?馬霖說,我敢保證。尤理想說,男人說話要算數(shù),天地聽到了,我會記著你這句話。馬霖說,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虧待細妹。尤理想說,一切要看行動,現(xiàn)在我做主,下個月16 號一起吃個飯,叫上你在深圳的親朋好友。馬霖說,好的,到時候我一定安排妥當(dāng)。

尤理想回到家里,我媽問他,一整天去哪兒了,午飯沒回來吃。尤理想說,去細妹那里了。我媽又問,去細妹那里有事嗎?尤理想說,談他倆結(jié)婚的事。我媽睜大眼睛說,結(jié)婚?我都勸好細妹把孩子打掉,跟那疤臉分手,你還跟他們談結(jié)婚?尤理想說,好好的一對人,我不忍心拆散他們,我支持他們結(jié)婚。我媽說,你懂什么,你這樣會害了細妹的!尤理想說,都說好了,下個月16 號大家一起去吃個飯。我媽頓時情緒失控,大聲嚷嚷,胡鬧,你個神經(jīng)?。∥覌審奈串?dāng)著尤理想的面說他是神經(jīng)病。

聚餐那天,我媽沒有去。雙方的親朋好友總共來了十多個人,開了兩桌。菜還沒上,大家喝茶、抽煙,東拉西扯,我爸很少開口,默默地抽煙,記得他以前是不抽煙的,我來深圳后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老煙槍,一天兩包煙都不夠,弄得滿屋子煙味。我媽有時數(shù)落他,抽抽抽,總有一天抽死你。我爸回一句:除了吃飯,我老吳就剩下抽煙這點愛好了。

馬霖拆一包紅囍牌香煙,拿手指從底部彈出一支遞給我爸,打著火機幫點上,說,三姐沒來?我爸說,她臨時有點事來不了。馬霖哦了一聲,依次給大家敬煙,說,吃牛肉火鍋,大家沒意見吧。有人回答說,沒問題,客隨主便。說話間,火鍋底料燒開了,服務(wù)員端來雪花牛肉片、手錘牛肉丸、牛雜拼盤,以及配菜金針菇、生香菜、白蘿卜、油麥菜、野生菌菇、油炸腐竹和鴨血豆腐等。男人喝白酒和啤酒,女人喝百事可樂,叮叮當(dāng)當(dāng)碰杯,吃得火熱。

馬霖給我爸和尤理想敬酒,說,三姐夫,哥,我敬你倆一杯,謝謝你們成全我跟細妹,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為敬。說完,一仰脖子,咕嘟幾聲,一杯酒下肚。我爸沒吱聲,只是笑了笑。尤理想說,講好叫我名字的,怎么又叫哥了?眾人便起哄,說是該叫哥了。接著大家繼續(xù)喝酒吃菜,兩桌的人來回串桌敬酒,鬧哄哄的。吃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放下筷子,抽煙的抽煙,說笑的說笑,尤理想從背后扯我的衣服,小聲說,小家伙,我倆出去。

站在門口,尤理想說,里面的煙味太難聞了,出來透透氣,你也少吸二手煙。我說,我媽不同意細姨嫁給馬霖。尤理想說,你媽就是死腦筋,拆墻拆線難拆散一對有情人。我抬頭說,舅公,你有一些日子沒出去唱歌了吧。尤理想說,工地上忙,我不好跟你爸講。我說,你別不好意思,想出去唱歌就出去唱歌,什么時間都可以,我爸跟我媽講過,說你干活不干活沒關(guān)系,一切都順著你。尤理想笑了笑,說,我又寫了一首新歌,改天唱給你聽。

我爸手下有十多個工人,住在木棉灣一座小山腳下,眼前是一片開闊地,旁邊還有一條小溪,晚上睡覺能聽見潺潺流水聲。工棚是我爸請人搭建的,上下兩層,綠色的,與后面的樹林相映成輝。2004 年下半年,我家在布吉關(guān)附近的榮超花園買了房,開始尤理想住我家,后來他提出要去住工棚,我爸媽不同意,第一覺得自己的弟弟住工棚怕人說閑話,第二怕他犯病了沒人知道,人在自己眼前總是比較放心的。尤理想堅持要去,說他喜歡那里,有山有水,想唱歌就唱歌,不會打擾鄰居。他這樣一說,我爸媽也就同意了。的確,尤理想在家里唱歌會擾到周圍的住戶,曾經(jīng)有人對他的歌聲表示過不滿。

早期尤理想被我爸媽送進深圳精神病院醫(yī)治過一段時間,但他不想治療,自個兒偷偷出來,說那里不是他待的地方。發(fā)現(xiàn)尤理想腦子有問題的時候,應(yīng)該是2002年的下半年。一天早上,尤理想很早從外面回到出租屋,我媽感到納悶,怎么今天這么早起來了呢。尤理想進屋時,也不跟我媽打招呼,嘴里不停地叨咕,暫住證,該死的暫住證。再看人時,眼神瘆人,不對勁了,好像有人施法定死了他的兩個眼珠子,直直的,愣是不會拐彎了。直到三個月后在酒吧出事,大家才知道他的腦子壞了。后來聽我媽講,尤理想發(fā)病有規(guī)律,差不多十個月到一年的時間復(fù)發(fā)一次。我媽還講,尤理想發(fā)病時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傷別人也不傷自己,稱得上是精神病里的先進典范。盡管如此,有些外人還是盡量避免接觸他,一開口就說,他是個癲子,他是個神經(jīng)病,有個別文雅的人,換了一種說法,說他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親眼目睹尤理想發(fā)病只有一次。那天是星期天,我騎單車去工棚找尤理想,我倆有三個星期沒見面了,有點想聽他唱歌。到了工棚,沒見到尤理想,我問我爸的工人,我舅公在哪?有人搖頭,說一上午好像沒看到他,有人說,應(yīng)該在他房間里。我來到尤理想的房間,房門虛掩,我喊了一聲,舅公,沒回應(yīng)。推開房門,陽光從對面的窗口射了進來,屋里的塵埃升騰起來,在混亂無序地排列組合,像一群睡夢中的精靈被哨聲喚醒,懵懂中勉強組成了一支隊形,歪歪扭扭地斜跨在半空,最后緩慢地向窗外飄去。這時,我聽到鐵架床背后傳來刺耳的噪音,是鐵錘敲擊鐵管的聲音,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下又一下。敲擊聲高低不一,節(jié)奏時慢時快,像古老皇宮高級樂師敲擊出來的一個個音符。我剛想喊第二聲舅公時,尤理想的頭從床背后探了出來,蚊帳遮住了他半張臉,一只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似笑非笑,帶著茫然和焦灼,讓人感到害怕。他說,誰?你是誰?別打擾我,我正在舞臺上唱歌,誰都別想攪亂我,出去!

這場復(fù)發(fā)有點突然,我媽說離上次發(fā)病還不到九個月呢,怎么又提前了呢,看來病情越來越嚴重了。

得知尤理想又犯病了,我外婆來了深圳,還帶來了我們鎮(zhèn)上的“盧半仙”。我外婆說,老七死活不肯回來,我只能請盧半仙來深圳了。我外婆還說,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醫(yī)院治不好的病,往往鄉(xiāng)下的奇人怪人,用幾帖土方子就能藥到病除。這個盧半仙我認得,是個半瞎子,我問過外婆,他是個瞎子,能看見東西嗎?外婆說,是半瞎,他看東西就像我們在月光下看東西一樣。

重陽節(jié)過去都半個月了,我們老家早已是“秋風(fēng)炎炎涼”了,深圳卻還如同夏天,熱得滿大街的人穿短衣短褲。我外婆說,這里的鬼天氣熱得邪乎,怪不得人會害怪病。那天本想把尤理想叫到我家里去的,盧半仙問,現(xiàn)在他人在哪?我媽說,在工棚。盧半仙又問,他平時住哪?我媽看了眼我外婆,小聲說,也住工棚。盧半仙說,到工棚去,他住的地方最好。尤理想不曉得我外婆來了,更不曉得帶著盧半仙來給他看病。夕陽下,工棚前的空地上七八個人圍在一起扯閑篇,尤理想也在其中。

盧半仙慢騰騰地走過去,也不講話,直接來到尤理想面前,盯著他看。跟在后面的外婆悄聲對我媽講,真是神人,不用問,一眼就能看出誰有病。我媽說,他應(yīng)該認得七弟。外婆說,他是個半瞎子,怎么認得,再說你七弟好幾年沒回家了。尤理想覺得奇怪,同樣盯著盧半仙看,忽然笑著說,我認得你,你是盧半仙,怎么也跑深圳來了?盧半仙笑了笑,嘴角流出口水,回頭對我外婆說,放心,不嚴重。我外婆說,是不嚴重,可也不正常呀。盧半仙說,他的腦子被事情堵住了。我媽問,啥事情?盧半仙說,我得好好問問他。說著盧半仙一個人進了尤理想住的房間。半支煙工夫,盧半仙出來,臉色不對,拿手一個勁地拍自己的腦門,說不好弄,屋里的磁場太強了。然后又像快下蛋的母雞找窩一般,圍著工棚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在工棚右側(cè)兩張木板凳中間站定,對周圍的人說,你們回避一下,都進工棚里去,別影響我發(fā)揮,我不喊誰也別出來。

見大家離開,尤理想也想離開。盧半仙喝道,你站??!尤理想用手指指自己,笑了笑,說,你說我嗎?盧半仙說,沒錯,就是你。盧半仙叫尤理想坐在腳下的一張木板凳上,自己也隨之坐在另一張木板凳上,兩個人面對面。盧半仙閉了眼,口里念了起來,像吟誦朗朗上口的古詩詞,又似朗誦意境深遠的現(xiàn)代散文詩,節(jié)奏把控得當(dāng),優(yōu)美的旋律汩汩流出,讓人聯(lián)想到森林小溪,藍天白云,遼闊田野,草長鶯飛,深深幽徑……尤理想渾身松弛下來,瞳孔發(fā)亮,目光柔和,漸漸地睡著了一般。

盧半仙忽然睜開渾濁的老眼,問,你喜歡唱歌?尤理想說,喜歡。盧半仙說,你想當(dāng)歌唱家?尤理想說,做夢都想。盧半仙說,那你得聽我的。尤理想說,我聽你的。盧半仙說,我能幫你把病治好,歌唱家也就能當(dāng)上了。尤理想說,好。盧半仙說,我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能有半句謊話。尤理想說,不講謊話。盧半仙說,告訴我,你在深圳最難忘,最受罪的一件事。尤理想這回沒馬上回答,閉著眼,像沉浸在回憶里。盧半仙催促道,講,都講出來,只要講出來,你就可以當(dāng)歌唱家了。尤理想痛苦地皺了皺眉頭,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一件他認為最難忘最受罪的一件事。

那是三伏天的一個夜里,尤理想唱完歌從酒吧出來,和幾個朋友在路邊的燒烤攤吃烤串喝啤酒。天氣熱,冰啤降溫解渴,大家喝得歡暢,不知不覺都喝多了。一人說,這樣的天氣屋里沒法睡覺,風(fēng)扇吹出的風(fēng)也是熱風(fēng),要是睡外面就好受些。另一人說,我哥小店屋頂上可以睡,那是一排一層樓的商鋪,睡多少人都可以,天氣熱,經(jīng)常有人在那里睡。幾個人在報刊亭買了一疊過期報紙,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去了。屋頂果然躺著幾個人,有風(fēng),比睡屋里涼快多了。大家把報紙攤開,躺下,胡扯一通,很快就傳來鼾聲。

睡到半夜,尤理想在夢里聽到了嘈雜聲,接著被一人踢醒,幾束電筒光在屋頂掃來掃去,像鬼子碉堡里的探照燈。幾個聲音吆喝著,起來,他媽的都起來,查暫住證!大家迷迷糊糊起來,被押著下了樓。樓下亮著路燈,周圍很安靜,十多個人分兩隊走,四個治安人員,剛好兩人押一隊人。尤理想在靠路邊的那一隊,治安人員一個在前面帶路,一個在后面殿后。有人低聲說,完了,我沒暫住證。尤理想也沒暫住證,他知道,沒暫住證的被抓到了要罰款好幾百,交不起罰款的人就送到別處去做工,然后遣回原籍。路過一個陰暗處,對治安人員來說是“盲區(qū)”,尤理想心下一動,逃走!走到更暗處,路的右邊有一條巷道,周圍是參差不齊的房屋。機會來了!尤理想一邊暗暗提醒自己,一邊尋找最佳逃離時機。趁后面的治安人員不注意,尤理想突然快速朝眼前的巷道跑去。不料被前面的治安人員發(fā)現(xiàn),大聲喊,站住,站??!接著追了上去。沒想到,尤理想跑進了一條死胡同,很快被治安人員逮住,少不了一頓拳打腳踢。到了一所房子,一個個被搜身后,統(tǒng)一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沒有凳子,只能坐在地上。治安人員時不時來一趟,叫喊著不許坐,統(tǒng)統(tǒng)靠墻站好。尤理想的右腳被打傷,凌晨時痛得難受,沒逃走還挨了一頓打,罰款也少不了。尤理想心里不服,他們憑什么打人?我又沒干壞事,沒暫住證又咋地?越想越氣,忍不住罵了起來,叫喊著放他出去。尤理想這么一鬧,其他人也跟著罵,一起喊,放我們出去!來了兩個治安人員,把帶頭鬧事的尤理想拖了出去,關(guān)在一個小屋子里。尤理想繼續(xù)鬧,再次把治安人員惹惱了,其中一個治安人員隨手用手電筒照著尤理想的腦殼敲了三下,罵道,去你媽的,找死!天亮后,那兩個治安人員來了,發(fā)現(xiàn)夜里鬧得兇的尤理想現(xiàn)在安靜了,其中一個說,這回服了吧。尤理想不講話,只是無聲地笑。這笑讓兩個治安人員一驚,不對勁呀,神經(jīng)病一般,笑得瘆人。兩個治安人員退出,在門口嘀咕了一陣,然后就把尤理想放了。

尤理想講完后,臉上冒汗,好像又經(jīng)歷了一遍那時發(fā)生的事情,罵了一句,該死的暫住證。盧半仙問,講完了?尤理想說,講完了。盧半仙說,你不該跑,暫住證是政府規(guī)定的,你和政府對抗就是不對。尤理想說,他們不該打人。盧半仙說,是不該打人,怎么可以打人呢??粗胂勺旖堑目谒?,尤理想說,擦掉你嘴角邊的口水吧,看著不舒服。盧半仙說,多嘴!尤理想問,我的病可以治好嗎?盧半仙說,病因找到了,對癥下藥,當(dāng)然可以治好。

越是接近年底,裝修工作越是忙碌。尤理想還同往常一樣想出去就出去,我爸當(dāng)然不說他,一切由著他。盧半仙的功力不夠,沒能把尤理想的病治好,相反這一年多來,病情更加嚴重了,時不時一個人喃喃自語,偷偷笑,看人時眼神散淡,眼珠子定定的,不會拐彎兒。

周末,我媽把我趕到工地,說這么大的人了,該知道做點事了,去工地幫幫忙,哪怕是撿撿地上的釘子,幫師傅們遞遞工具也行。尤理想戴著報紙折疊的帽子,站在梯子上說,小家伙,你來做什么。我不應(yīng)。室內(nèi)狼藉一片,到處放著材料和工具,灰塵慢悠悠地朝窗口飄去,每間屋子充斥著刺鼻的甲醛味。見我不應(yīng),尤理想知道我不開心,不再理我,繼續(xù)給吊頂下的白木線刷油漆。尤理想左手提油漆桶,右手拿油刷,熟練地給木線上油漆。見他在梯子上走路,我笑了,很像縣劇團來我們柳樹灣表演節(jié)目的“高腳人”。我說,舅公,你也會在梯子上走路了。尤理想說,當(dāng)然,早就會了,你要曉得,我現(xiàn)在是個大師傅了,你老爸給我開的工資也是按大師傅算的。

刷到窗口剛好到了接口處,算是刷完了。尤理想從梯子上下來,說歇會兒,順手摘下紙帽。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尤理想兩鬢有了不少的白頭發(fā)。我不理解,才三十多歲的人,怎么就有了這么多的白頭發(fā)呢,我爸我媽的白頭發(fā)還沒有他多。尤理想說,小家伙,你還怕那東西嗎?我不應(yīng),知道他指的什么。尤理想知道,半仙給他看病后的第二天也給我看了??晌疫€是怕紐扣,更要命的是,有些同學(xué)也知道了我這毛病,同樣像小時候那些人一樣拿紐扣嚇我,尋開心。我氣憤地說,半仙是個屁!尤理想笑了,也學(xué)我說,半仙是個屁。又說,最近我想寫一首歌。我問想寫什么歌。尤理想說,寫外鄉(xiāng)人來深圳闖蕩的故事,歌名也想好了,叫《圳深似?!?,小家伙,到時候我第一個唱給你聽。

一直在旁邊給臥室安裝門的朝陽接口說,理想,到時候也唱給我聽。朝陽平時也喜歡聽尤理想唱歌,上班時累了,叫尤理想唱歌,說那是解乏,下班后沖好涼,也叫尤理想唱歌,說那是享受。朝陽從不把尤理想當(dāng)精神病人看待,有時候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逛街買東西,甚至把自己失敗的戀愛史也講給尤理想聽。尤理想呢,對朝陽有求必應(yīng),給他唱歡子的《傷心的時候可以聽聽情歌》,唱陳楚生的《有沒有人告訴你》,唱鄭源的《愛情碼頭》等等。尤理想模仿能力強,誰的歌他都能模仿個八九不離十,佩服得朝陽有時感慨說,要是我能像你這樣會唱歌,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了。

朝陽是河南信陽人,初中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在深圳遇見了我爸,然后就一直跟著我爸做裝修,大約有七八年了吧,他學(xué)東西容易上手,干活從不偷懶,我爸喜歡他,也相信他,近幾年工地上的事都交給他去打理,比如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該做什么,后天準備做什么,還有就是安排誰做什么,以及購買材料等雜務(wù)事。也就是說,朝陽是我爸的裝修隊長。

2013 年的冬天比較寒冷,雨水也較往年多,冬至前夕,我爸在坂田雪象接了一單活,是一棟八層樓高的新廠房,任務(wù)是安裝門窗和涂刷內(nèi)外墻。我也參與了那棟廠房的裝修工作。我不是讀書的料,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一直找不到中意的工作,我爸叫我跟他做裝修。我對裝修不感興趣,灰塵大,弄得整個人臟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這座城市最底層的人。見我沒事做整天待家里,我媽嘮叨不休,我只能硬著頭皮上工地做事。

我清楚記得那個出事的下午,天陰沉沉的,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地上到處濕漉漉的,臨近三點半的時候,朝陽提著半小桶外墻漆,從八樓的窗口出去,粉刷窗口懸出的擋雨臺,說所有的擋雨臺下面要多刷一遍,因為積水原因,將來容易霉變。朝陽踩著搭在竹架上的木板,刷完一層再刷下一層。四點多的時候,忽聽外面?zhèn)鱽戆∫宦暣蠼?,接著一人大聲喊,不好了,朝陽掉下去了!我丟下手里的工具,跑到窗口往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剛才喊叫的人站在竹架上,臉色慘白,聲音打顫地說,朝陽一腳踩滑,從七樓掉,掉,掉下去了……

朝陽在醫(yī)院一直昏迷不醒,氣若游絲,直到第三天黃昏,才停止微弱的呼吸。朝陽的父母、妹妹、大伯和舅舅來了,他們是在出事后的第二天黃昏匆匆從老家趕來深圳的,一直陪著朝陽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病房里哭聲一片,一直沉默不語、暗暗流淚的朝陽父母,此時也失聲痛哭起來。朝陽母親悲痛過度,哭得背過去了。

黑夜來臨,殯儀館的遺體化妝間亮著燈,入殮師在為朝陽美容化妝。雨絲飄灑,燈影綽綽,大家站在走廊里,等待和朝陽見最后一面。尤理想背靠墻,輕聲唱起了《全世界都停電》,歌聲凄涼哀怨,和著雨聲蕩漾在夜色里:連你都會殘忍隔絕/我的心能要誰了解/眼中燭光搖晃著熄滅/為何把我推向邊緣……全世界都停了電/全世界白雪滿天/才發(fā)覺在我心間有回憶碎片/一做夢翻身就刺痛流血/我蜷著身體縮成一個圈像一個句點……

一個好端端的年輕人,轉(zhuǎn)眼成了一盒灰,悲傷和惋惜在所難免,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還得繼續(xù),接下來自然提到了撫恤金的事。我爸對朝陽的親人說,朝陽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他的不幸我很難過,現(xiàn)在我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人命大如天,你們提什么要求都不過分。朝陽的父母低頭沉默。朝陽的妹妹、大伯和舅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他們都知道我爸的意思,要他們說個撫恤金的數(shù)目。但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們沒料到朝陽說沒就沒了,而且來得那么快,根本沒有想到撫恤金的事,一直以為朝陽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跌了一跤。因為我爸打電話通知朝陽父母的時候,只說朝陽跌了一跤,傷得比較嚴重。

屋里沉默了一陣,朝陽的大伯先開口,說人都沒了,別的都沒什么意義。朝陽的舅舅說,我們要的是人,不是別的,你能把朝陽活生生的還給我們嗎?我爸一臉尷尬。朝陽的母親轉(zhuǎn)頭對她弟弟說,人什么時候生,什么時候死,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這就是命。好好說話,別為難人家。朝陽父親對我爸說,吳老板,我知道朝陽走了你同樣很痛苦,朝陽經(jīng)常在電話里提起你,說你把他當(dāng)親兄弟看待,說他跟了一個好老板?,F(xiàn)在出了這檔事,大家都難過,錢財是身外之物,你看著辦吧。又抬頭看著他幾個親人,說,別給吳老板難堪,雙方弄得仇人似的,朝陽在那邊也不會答應(yīng)。

朝陽的死讓我爸難過了好一陣子,他把深圳的房子賣了,把自己開的車也賣了,總共一百五十萬都給了朝陽的父母。我媽哭鬧著罵我爸,說你怎么不把前年在老家建的房子也賣了?你是不是腦子壞了,人家都沒開口要多少,你卻把所有的家當(dāng)賠上了,給他們?nèi)迨f就不錯了。你就是豬,蠢豬!我媽對我爸鬧夠了,一個人賭氣回了老家。

自從我記事起,我們這個家我爸第一次做了一回主。后來我和我爸租房子住,他說,只要人還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梅子在北京待了三年,2017 年秋天回來。憑梅子的家境,她完全可以不去做什么“北漂”,受那份罪,但她卻說在深圳待膩了,要出去體驗一回“漂”的感覺,不能錯過了時代賦予的新詞兒。剛回來的頭幾天,梅子說話喜歡夾帶個“兒”字,比如“今兒個”,“沒事兒”,仿佛剛從紐約回國的人,時差還沒來得及倒過來。我笑她說,北京的飯菜就是軟,幾年下來把你的舌頭都吃柔軟了。她白我一眼,吐出倆字:黐線。

國慶前兩天,我和梅子去民政局領(lǐng)了證,兩個人商量著小辦,在酒店訂了幾桌,意思一下算了。梅子的父母很不樂意,覺得他們的女兒是下嫁于我。事實也是如此,他們家給梅子的陪嫁是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花園小樓和一輛奧迪A6 轎車。這對于我們老家的人來說,是自開祖以來最大的一樁婚事,讓很多人都羨慕不已,特別是年輕的小伙子,夢想自己將來也能娶到這樣一個有錢的老婆,這樣就能少奮斗十年。我爸媽就我一個孩子,結(jié)婚畢竟是人生大事,也想替我們大操大辦一場,說家里是沒多少錢,辦一場熱鬧有面子的婚禮還是可以的,但最終拗不過我和梅子,也就隨了我們的意。我媽對我和梅子的婚事沒什么遺憾,唯一感到有點不舒服的是,她好像“嫁”了一個兒子,我好像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不過確認我將來生的孩子可以姓吳,我媽才放心地松了口氣。

經(jīng)過幾年的“從頭開始”,我爸已“翻過身”來了,重新買了一輛車。我爸不打算在深圳買房了,和我媽還是租房子住,說再干個三五年就回老家去,人畢竟要落葉歸根。

我在香蜜湖一家廣告公司干了三年,公司給了我三天婚假,加上國慶七天,我和梅子總共有十天假期。梅子嫌假期短,不好安排度蜜月的時間,叫我辭去廣告公司的工作,幫她父親和弟弟做事,房地產(chǎn)和水產(chǎn)兩樣由我選,想去哪就安排去哪,反正請別人也要請。我支吾著沒表態(tài),梅子說我死要面子,不去拉倒。我的確不想去,不喜歡在親人的監(jiān)督下工作,長久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我和梅子從初中開始就認識,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落榜,她去廣州讀了三年大專。兩個人相處這么長時間,彼此算是比較了解。梅子知道我的想法,此后也就沒再提去幫她家里做事了。

婚期短,出去游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的,第一站回我老家,第二站去桂林,然后再去香格里拉。按梅子的計劃,還想去西安看兵馬俑,去北方看草原,去拉薩大昭寺頂禮膜拜釋迦牟尼佛等身像。

時間緊,蜜月期顯得尤為珍貴,婚后第三天,我和梅子回了老家。深圳到我家鄉(xiāng)柳樹灣,大約三百六十公里,若是平常駕車回去,頂多四個小時就能到,那天是國慶第二天,出游的車輛多如深海里的魚,一刻不停地在高速路上穿梭,急匆匆的誰也不知道誰奔向何方。我們早上八點一刻出發(fā),車子行至大廣高速一個隧道口時,前方車輛開始緩慢行駛,最終停滯不前,形成了一條不見頭尾的車龍。直至一個小時后,道路才慢慢通行。經(jīng)過事發(fā)路段,看見兩輛車子面目全非,地上的玻璃碎片和一灘灘血跡,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回到柳樹灣,午飯時間早已過去,我外公外婆居然還沒吃,說等我們回來一起吃。兩位老人早已成了“白頭翁”,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自從尤理想走后,他們老得更快了,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了樣。我外公外婆第一次見梅子,按我們柳樹灣的習(xí)俗,長輩要給晚輩見面禮。我外公給梅子一個鼓鼓的紅包,我外婆攥著梅子的雙手不放,開始笑得開心,然后又淚流滿面,把準備好的紅包塞給了梅子,嘴里不停地念著,好孩子,好孩子,好好過日子,好好過日子。

我?guī)纷釉谕饷婀淞艘蝗Γ粗矍暗纳缴剿?,梅子拿出手機不停地拍,一股腦兒發(fā)在微信朋友圈上,還和她的閨蜜視頻通話,說這就是吳聲的家鄉(xiāng),美不美?美吧!日頭落山時,我和梅子來到一座山腳下,那里隆起一個土包,里面躺著我的舅公尤理想。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墳頭上長滿枯萎的茅草,墓碑上只有尤理想的照片和他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沒有妻兒的名字。照片是尤理想剛到深圳那年拍的,臉上帶著甜美的笑意,眼神里閃爍著青春、激情和希翼的光芒。秋風(fēng)掃過,樹葉飄落,我的心悲涼起來。我把事先準備好的六個氣球同時放飛。六這個數(shù)字,在我們家鄉(xiāng)表示順的意思,我希望尤理想在另一個世界能夠順順利利。

周圍還有幾座高矮不一的墳地,梅子顯然有點害怕,緊貼我身邊,小聲問,你舅是怎么死的?我說,突發(fā)腦溢血,晚上睡覺前還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就沒了。梅子說,這種死法很好,沒有一點痛苦,像睡著了一樣。我說,我舅公是個有才華的人,填詞、譜曲、演唱樣樣通,要不是腦部受傷,說不定他真的能成為一名不錯的歌手,可惜了。梅子說,人的一生充滿未知數(shù),命運也特會捉弄人,就像你經(jīng)常唱的《圳深似?!纺菢樱刑鹈塾锌酀?,有悲歡有離合。

尤理想生前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唱過《圳深似?!愤@首歌,他也在公共場所唱過好幾回,收到了不少的掌聲和贊美。尤理想自己也說過,那是他自從寫歌以來最滿意的一首歌,帶著濃濃的漂泊感。尤理想遺體告別那天,我請來深圳一位叫凌瀚的知名歌手,他抱著吉他在尤理想面前唱起了《圳深似海》,以示對亡靈的告慰。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尤理想安靜地躺在雪白的床上,沉睡了一般,周圍來了不少人,聽說有些還是他的“粉絲”。秋陽的照耀下,凌瀚微微閉眼,彈響了吉他。和著叮叮咚咚流水一樣的吉他聲,一曲《圳深似?!吩谥車従徥幯_來:

一滴溪水是一枚月亮

一滴海水是一顆太陽

溝溝圳圳水聲嗬嗬

一起唱響理想之歌

……

一滴溪水是一條血脈

一滴海水是一顆心臟

水懷有青嫩的心思

水懷有金燦燦的遠方

一日,我和梅子去了一趟華強北,回來的路上,因我說錯了一句話,她坐在副駕上,別開臉氣鼓鼓地看窗外,兩個人一路無話。婚后幾年的時間里,梅子時不時耍脾氣,一件事一句話不合她意,她就跟我慪氣,然后冷戰(zhàn),有時也回娘家住幾天。令我難于接受的是,她有意無意拿紐扣出來在我面前擺弄,穿上帶扣子的睡衣,很明顯是不想讓我碰她。戀愛和結(jié)婚真的是兩回事,我感覺梅子婚前婚后判若兩人,完全沒了婚前的理解與體貼。一回我對我媽講起梅子的不可理喻。我媽說,天下女人都一個樣,你們要個孩子吧,有了孩子她就會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結(jié)婚這么久了,還不打算要孩子,結(jié)婚不生孩子還叫結(jié)婚嗎?

那天晚飯后,我照舊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新聞聯(lián)播看完了,廣告后便是天氣預(yù)報。水在壺里噗噗噗地?zé)_了,我擺好三個功夫茶杯,伸手抓茶葉罐,感覺罐上有個細圓的東西,冷冰冰的硌掌心。瞥一眼,一個激靈,原來是一枚黑色紐扣,挺著肚皮躺在那里,四只小眼向我射出恐怖的光。又一個激靈,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趕緊把茶葉罐連同紐扣一起扔進了垃圾桶里。來到衛(wèi)生間,不停地沖水,不停地搓手,恨不得把掌心皮搓破。返回客廳,看到垃圾桶還是有點難受,于是干脆把垃圾桶提到了門外,如此才感覺好受一些。

我知道,那枚紐扣是梅子故意放在茶葉罐上的,她是在變著法子整我。媽的,我低聲罵了一句。環(huán)視客廳,不見梅子?;蛟S,此刻她正躲在暗影處窺視我的一舉一動,看見我害怕的樣子,她一定很解氣。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克服紐扣恐懼癥,那小東西注定是我今生的天敵,可笑的是,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天敵。

我曾嘗試過給自己播放自助式心理治療錄音帶,也嘗試過催眠術(shù)療法。可是一切皆無濟于事。那年盧半仙給尤理想看病的時候,也給我看了。我媽說,我孩子腦子里是不是也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呢,要不怎么會怕那小小的扣子?盧半仙說,讓我看看你孩子。第二天,盧半仙來到我家,把我單獨叫到房間,問我喜歡吃什么。我說,喜歡吃蘋果。盧半仙問,家里有蘋果嗎?我說,有的,在冰箱里。盧半仙出去又進來,拿了幾個蘋果,遞一個給我吃。我咔嘣咔嘣吃起了蘋果。沒吃幾口,盧半仙從衣袋里摸出幾粒紐扣,對我說,剛才蘋果和紐扣放在一起。我看著他,愕然,胃里開始翻騰起來,趕緊把手里的蘋果扔了。盧半仙把紐扣放在其它幾個蘋果當(dāng)中,還拿蘋果在紐扣上滾了幾滾,抓起一個,命令我,吃!我當(dāng)然不吃。他在我頭頂拍了一掌,喝道,吃!我仍咬牙,不吃。頭頂又挨了一掌,喝道,吃!我繼續(xù)咬牙,不吃。盧半仙放狠招,往我頭頂撒紐扣,一粒,兩粒,三粒,四粒,五粒,六粒……滴滴噠噠往下落,很快,地上躺著十幾枚顏色各異的紐扣,有的還在地上奔跑,那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我哇地哭出聲來。盧半仙仍不依不饒,繼續(xù)逼我吃蘋果。我大聲喊,打死我也不吃!我媽推門進來,盧半仙喝道,出去!我媽說,嚇著了孩子。盧半仙說,你不懂,這叫以毒攻毒。

此后,我再也沒吃過蘋果。直到現(xiàn)在,我一看到蘋果,就會聯(lián)想到紐扣。那天,韓醫(yī)師對我說:紐扣恐懼癥雖然要不了人的命,但也給患者帶來諸多煩惱,患者害怕的也許不是紐扣本身,而是把紐扣與某一段深惡痛絕的記憶捆綁在了一起。韓醫(yī)師是深圳一位頗有名氣的心理醫(yī)生,去年下半年,我找到了他。韓醫(yī)師六十出頭,一臉慈祥,他耐心地給我講解,他說,假如患者在孩童時期,看到小伙伴把地上撿來的一粒紐扣含在嘴里,以后每當(dāng)他看到紐扣,潛意識里就會產(chǎn)生厭惡感或不適感。這些不適感,是體內(nèi)的植物神經(jīng)紊亂造成的,神經(jīng)紊亂可能會導(dǎo)致患者腸胃不適、胸悶、心慌,甚至拉肚子。這種恐懼癥,就是與患者的個人經(jīng)歷相關(guān),個人因素在影響恐懼癥的形成方面,起了很大作用。韓醫(yī)師看著我,繼續(xù)說,有些患者有恐懼癥家族史,就是說他的父母可能也害怕某些特定物品或場景,而這些恐懼特性在遺傳學(xué)方面是有可能實現(xiàn)傳遞的。另外,恐懼癥可能與患者的自身性格有關(guān),患者的性格往往偏于內(nèi)向。我說,我的性格從小就偏于內(nèi)向。韓醫(yī)師笑笑說,我注意到了。我說,像這類紐扣恐懼癥心理障礙,能不能有效地得到緩解或治愈?韓醫(yī)師說,治療心理疾病,目前主要采用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兩種。藥物治療主要是讓患者服用一些抗焦慮、抗抑郁類藥物,對病情的干預(yù)比較直接,見效更快。心理治療主要是心理醫(yī)師通過脫敏療法,告訴患者引起他們反感的物品并不可怕,并讓患者逐步接觸引起反感的物品,來抵御那些不適感。但心理治療的過程比較長,在診療過程中,一般都是藥物治療與心理治療相結(jié)合。

韓醫(yī)師給我治療了一段時間,我也全力配合,但就是不見效果,看見紐扣仍然反感和害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到答案。我想我今生最難戰(zhàn)勝的對手,是一枚小小的紐扣——這話講出去,真是丟人。

那天我又和梅子吵架了,心里堵堵的,我不到三十歲,還很年輕,往后的日子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晚飯后,我出了家門,獨自走在一條幽靜的石徑上。

三月的深圳氣溫開始回升,草木蔥蘢,路兩旁的木棉花和勒杜鵑爭相斗艷,它們彼此隔了一段距離,或許永遠無法言手握和。一次散步的時候,我對梅子說,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有它們的思想,有它們的語言。梅子笑我傻笑我癡。我可能真的傻,至少在女人面前我很傻,我一直看不透女人的心思,不知道她們什么時候需要什么。同時我也看不懂現(xiàn)在的自己。梅子說我變了,變得令人捉摸不透??赡芪沂钦娴淖兞?,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細想起來,應(yīng)該是從我的舅公尤理想的死開始的,尤理想的突然離去,確實給了我一定程度上的打擊。

夜里,我做了個夢。暴雨過后,地上濕漉漉的,凹凸不平的泥土里,躺著不同顏色的紐扣,一個,兩個,三個……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夾雜著粗大的雨點,不,那不是雨點,是紐扣,噼里啪啦鋪天蓋地朝我頭頂砸來……我拼命奔跑,一直朝前跑。眨眼之間,紐扣又變成了一個個半灰半藍的氣球,它們慢慢變大,黑壓壓地向我滾來?;仡^望,我看見我早已淹沒在一片半灰半藍的汪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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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半仙(下)
奧秘(2016年5期)2016-05-24 17: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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