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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太陽

2023-02-19 03:23:24
延安文學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娃老婆兒子

諾 青

天漆黑,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朝村莊西面走去,鞋底踩在路中央的雪冰上,嚓嚓地響,可以聽出,那人盡量地放輕腳步,可依舊掩蓋不了冬夜的寂靜。

莊子緊挨著耕地,上百畝的麥田覆蓋著雪,雖然沒月亮,雪面卻發(fā)出寒光,借著雪光也能看清人臉。這行走在麥田地頭的人是吳哲仁,雖然他頭戴雷鋒帽,兩扇帽耳幾近遮住眼眉,然而熟識的人一看,能立刻認出他來,因為他嘴唇上方有一顆玉米大小的黑痣。當然,當下只是凌晨三點,雪路上只有他一個人,他腳步也輕快了些,甚至帶著小跑。

吳哲仁這時顯然走得無所顧忌了,倘若剛在莊子里,他怕腳步聲太大,驚到誰家院落里的狗,可走到這空曠田野里,他知道除了鬼,沒有別人會在冬夜三點多行走在外面。

說到這場大雪,吳哲仁心里特別感激老天爺,他甚至背著家里人偷偷在神龕前給天神爺年畫像燒了三根香,狠狠磕了三個響頭。雪連下了五天,又不出太陽,麥田里足足積了二十公分的雪。就連這會他往那水渠橋下走,心里還忍不住念叨這場雪。

水渠橋廢棄好多年了,早年修來引水澆地,后來縣里唯一的水庫常年缺水,村里花氣力修建的水渠等設(shè)施就閑置了,連片的幾百畝莊稼只能依靠雨水而長。水渠橋距離村莊一刻鐘的腳程,吳哲仁已經(jīng)借著雪光遠遠瞅見了,那么熟悉。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夜里來到這架水渠橋下。橋面寬三米,橋下被田地跟前的村民塞滿了秋收后的玉米桿,愛玩的男娃們從玉米桿堆中間掏出一個洞來,那洞口小,幾個孩子坐進去躲寒,游戲,竟成了他們的樂園。雪當然也就下不到橋下,加上玉米桿的堆砌,這里倒暖和了許多。

那嬰兒就被放在玉米桿堆掏出的洞里。

他已經(jīng)走到橋下,往跟前湊了下,伸出左手豁開邊上的玉米桿,右手從棉衣口袋里取出手電筒,朝洞里照去,那女嬰正睡著,他靜靜站在原地,盯著她看了好久,寂靜的冬夜里,她的呼吸聽著均勻,安靜。

約莫站了三五分鐘,吳哲仁關(guān)了手電筒,后退幾步到雪路上,他長長地吸了吸鼻子,仰面看著灰塵的天,似乎有所訴,用力眨了幾下眼,伸手抹掉鼻子流出的鼻涕,甩在雪地里,往村莊的方向走去。

兒子吳康十天前放學回來告訴他,水渠橋下玉米桿堆里被人扔了一個月齡娃。

他正在給豬喂食,當時沒有理兒子的話,等他喂完豬,才回到房子問正在寫作業(yè)的兒子:是女娃還是男娃?

是個女子娃,幾個女生還喂蒸饃給那碎娃。兒子隨口答道,筆頭也沒停下。

“哦”了聲,他就出去了。

那時還沒下雪,天到傍晚,他心里著急,推上自行車出了院子往村西騎去。三五分鐘路程上,不少人都問他這么晚騎車去哪,他隨口說去買包煙。他這么說別人準信,為了抽煙,他老婆吳荷藕沒少和他吵架,有時吵到大街上,村里人就都知道了。他也不怪老婆,她有心臟病,聞見煙味就咳嗽,一咳嗽心口就疼。時間久了,煙癮犯了他就走出院子,甚至走到村口的田間地頭一個人蹲下抽完煙再回去。

沒有思量多少,吳哲仁已經(jīng)跨上自行車,來到水渠橋下。他立好車子,走進橋下,玉米桿堆中間的洞里漏出小棉被一角,棉被上繡著一只花老虎,他再伸手遮了下玉米桿,看見一個臉蛋紅通通的嬰兒睡在棉被里,閉著眼,稀疏的頭發(fā)下滿是痂。兒子說的沒錯,棉包袱跟前被塞了饅頭,花卷,還有一個空奶瓶??匆娔唐?,他便知道那是女嬰的親人遺棄時帶的。村莊附近的水渠和地頭經(jīng)常被外地人遺棄女嬰或病嬰,有的人家富裕,還會在包裹嬰兒的被子里塞不少錢,附上紙條,寫上嬰兒的出生年月日,并有一些托付之類的話。

看過女嬰,天色就暗了下來,吳哲仁跨上自行車往回行,臉上的心事卻難以掩飾,沒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蛟S也不難猜,他應(yīng)是想起幼時村里的幾次閑言,一個他叫嬸子的女人戲弄他說他是撿來的,就是村東頭的大皂角樹下?lián)斓摹K苍蘅尢涮渑芑丶屹|(zhì)問爹和媽,媽就告訴他那是嬸子在逗他玩,他是親生的。后來雖然嬸子也離世了,可那話被村里幾個同齡男娃聽到,冷不丁說出來和他吵架。每次他聽到那話,就氣得跺腳,恨不得要打死那人一樣。這樣反倒被伙伴抓住了他的弱點,一到吵架鬧僵時,就會拿這話刺激他。

甚至現(xiàn)在他已年過三十,心里還是抵觸這樣的字眼。只是爹媽也相繼離世,村上老一輩的人沒幾人活著,他也就更不能追究明白了。

不多時他就回到屋里,放好車子,媳婦吳荷藕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隔著門招呼他吃飯。他應(yīng)了聲,進屋里脫了棉衣,用洗臉盆里的冷水搓了下手,擦手的空檔朝柜子上的鏡子看去,動了動嘴唇,伸手摸了摸黑色的痣,發(fā)現(xiàn)上面胡子又長長了,放下毛巾,順手打開抽屜取出剪子剪掉了胡子,這才出了屋子,去廚房吃飯。

晚飯簡單,熱好的饅頭,玉米稀飯,辣子醬和咸菜各一小碗。吳哲仁對于晚飯沒有二話,進去端起來就吃。

“你剛?cè)ツ哪??”吳荷藕問他?/p>

“去抽了根煙。”他快速回答,并不看老婆。

“騎自行車去抽煙?是不是又抽完去大商店買煙去了?”老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一樣,口氣果斷地說。瞥了他一眼。

“哦,嘿嘿,你知道還問?!彼贸龇蚱揲g那套親密勁應(yīng)她。

“就知道抽煙,咳——咳——”說著吳荷藕連咳了兩聲,放下碗,手捂著胸口。

吳哲仁見狀,立刻放下碗,嘴里招呼兒子吳康去屋里拿藥,一邊急忙湊到老婆跟前,一只胳膊摟著她后背,一只手在她心口位置揉捏。嘴里也著急說:“又犯病了?這周犯第三次了,要不要明天去縣里醫(yī)院看看?”

“看啥看,老樣子,吃藥就行了,去縣里來回又花不少錢。”老婆長呼著氣,拿過兒子遞過來的藥和水,放進嘴里,猛咽了下去,又長長呼了幾口氣,才坐正身子,端起碗吃了起來。

吳哲仁也松手端起碗,才看見兒子吳康正看著自己,像是有話說,他本想問,見兒子頭埋了下去,就沒吱聲,大口喝起粥來。

夜里,夫妻倆躺在炕頭,吳哲仁胳膊摟著老婆,眼角竟然流了淚,被老婆感覺到了,她伸手給他擦掉,安慰他說:“怎還哭了,沒事的,老病了,我都習慣了,咳嗽兩聲沒事?!闭f完,把頭枕在他胸口。

“我一定要給你治好這心病,再找藥方來給你,明天就再去半個湖的老中醫(yī)那去?!彼f得肯定,吳荷藕像是習慣了,沒有接話。

有了剛才一應(yīng)一節(jié)的夫妻互動,吳哲仁倒來了熱情,他轉(zhuǎn)過身,面沖著老婆,能聞到她呼出的氣,輕聲說:“老婆,我們再要個娃吧?”沒等她回應(yīng),他就壓了上去。

窗外又下起了雪,冬日的雪下得賊安靜,就像那無聲的災(zāi)難,發(fā)現(xiàn)時已來不及躲藏。只是吳哲仁明知道是災(zāi)難,還迎難而上了。

吳莊北面有座山,東西延綿近百里,山南一望無際的平原,吳莊的祖先就臨山下而居,天長地久,發(fā)展到現(xiàn)在有七個自然村落和兩千左右村民。吳哲仁和老婆吳荷藕都是吳莊人,不同的村組而已。他倆用文學的說法講算青梅竹馬,兩人打小一起上學,到了文革時都上到初一就退學務(wù)農(nóng),務(wù)農(nóng)也是耕地相鄰,時常能在出工路上碰見,免不了說幾句年輕人的細言細語,時間久了,發(fā)育也到了,荷爾蒙就牽絆住兩個年輕人。

起先,吳哲仁的老母親不同意他娶吳荷藕,她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打聽到吳荷藕的三姑有心臟病,故而判斷出她以后也可能會有。吳哲仁雖然是孝子,可是放不下心里的吳荷藕,偷偷夜里出去私會,相約彼此不離不棄。事情說起來也簡單,吳哲仁絕食到第四天他老媽就哭著答應(yīng)了,以前婚禮簡單,他借了頭驢就把一身紅棉襖的荷藕娶進家門。

婚后兩年兒子吳康出生,老媽取的名字,雖然吳荷藕嘴上沒說什么,心里也似明鏡。不想僅過了兩年吳荷藕就突發(fā)心痛,拉到縣醫(yī)院一查,果然是先天性心臟病。天塌了,老媽比他還傷心,竟然一病不起,躺在老屋的炕上半個月就去世了。老爹因此責恨他,去住了大哥屋里,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交談。即使發(fā)生了這些,吳哲仁對吳荷藕感情如舊,為她的病四處求醫(yī),花了不少錢。

唯一讓吳哲仁欣慰的是,老婆的心臟病屬于遺傳性慢性病,平日里注意飲食和保養(yǎng),再活個一二十年是有可能的。這話是三十里外一個老中醫(yī)多年前說的。只有他知道,這些年他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老婆哪一次咳嗽后就走了。眼瞅著兒子吳康已快十歲,老中醫(yī)說的時間已過了一大半,他是個不認命的人,這一年來更加四處打探,兩個月前還乘車去了省城,轉(zhuǎn)車到了終南山里,見了一人,重金買了一藥方,他把這當成最后的希望。

現(xiàn)在他的愿望,是在1983 年的春節(jié)前能讓老婆吃上新藥,藥到病除,一家人過上舒坦日子。

雪像瘋了一般,又飄了一整天,到了黃昏也沒變小的意思。吳哲仁喊兒子幫忙,把院子里的雪鏟到架子車上,拉出去倒在村口的水渠邊。拉雪的空檔,他問兒子那女娃咋樣。兒子回說女娃好著了,今天有人給拿了舊毛衣蓋身上了,還給打理了屎尿。

“你怎么知道誰給打理了屎尿?”他覺得兒子不該知道得這么具體。

“放學回來時我們?nèi)タ戳?,玉米桿外面扔了不少擦過的衛(wèi)生紙?!眱鹤酉褶q解一般,生怕自己爸不信。

“哦,誰這么心好的……”他一邊自語,一邊用力拿鐵锨把結(jié)在車板上的雪往下刮,那聲音刺耳難受。

“爸,你說那碎女娃會不會被人抱走養(yǎng)?”兒子站在架子車前,看著他問。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誰知道啦——”他用力鏟下最后一掀,嘴里發(fā)出“嗯”的用力聲,走到前車,拉車往回走。

“那會不會被凍死?天這么冷的,一直下著雪?!眳强蹈谏砼裕÷曕止镜?。

“應(yīng)該不會,不是有人給加了棉衣?”說完話,父子倆一路無語,直到家院。吃過晚飯,關(guān)燈睡下,許久,他被老婆拽醒,迷糊著聽老婆說:“橋下面又被人扔了女娃,要不要抱回來咱養(yǎng)?”

他聽了這話,醒了大半,忙說:“胡說啥了,八成是有病的娃,都被扔了那么多天,凍也凍日塌了,要娃也是咱自己生個,亂想啥,快睡覺。”

說完,他就翻身假裝睡下。心里卻被老婆的想法嚇到,他猜想老婆是怕再生育身體會受不了,或者是她知道自己的病這些年不見好轉(zhuǎn),不敢再要孩子,索性收養(yǎng)一個。想到這里,他又想起那個藥方,盡快要給老婆把藥方里的藥弄全,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甚至想過,這次如果還不行,他就放棄了,大不了以后和兒子過,也不會再娶。

就這樣,吳哲仁躺熱炕上,腦門上沁了一層汗,胡亂思索了不少,直到聽見老婆呼呼的呼嚕聲,這才輕聲下炕,穿了衣鞋推門而出,摸上窗臺的手電筒,輕輕開了門閂出了院子,又輕掩上,并不上鎖。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里,依舊是腳下踩碎的冰渣聲,和一個黑影。

走近水渠橋,他并沒有靠近,而是打兜里掏出煙抽了根,抽完才湊近玉米桿堆間的洞。洞口大了些,大概是最近來看的人多,扒大了。打開手電筒,是件開線了的紫色毛衣,蓋在裹女嬰的棉被外,他伸手撥開毛衣,她臉凍得紫青,像是睡著,仔細一聽,確實是睡著。他又站那盯了一會,轉(zhuǎn)身離開。

往回約莫走了百米,他又折返,回到女嬰跟前,伸手把剛掀掉的毛衣又蓋好在棉被上,又攏了攏那玉米桿,把洞口縮小了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自己見過的棄嬰,多半都死了,病死的,餓死的,凍死的,總之被丟棄的女嬰很少被人抱養(yǎng),加上有計劃生育,除非不能生育的夫妻,村民們都不愿意養(yǎng)來歷不明的嬰兒。當然,更可怕的是被動物傷害的,現(xiàn)在狼少了,他小時山下常有狼出沒,有大一些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找到時除了衣服,骨頭都沒剩多少,更別提沒有保護的棄嬰了。

這么一想,他倒覺得現(xiàn)在這女嬰是安全很多了,只是這冬日的天氣,雪連下不停,連大人都受不住,還是那孩子命硬。想著想著,就走到了院門口,輕輕推關(guān)門,重新回到屋里,脫衣躺下。吳荷藕的鼾聲正響,他剛進屋里,什么都看不見,頭湊到她頭前,伸手抱住她,沒多久便睡著了。

吳哲仁的外公被狼抓瞎過一只眼,他知道這事時還年幼,自此對于這個沒見過的生物充滿了恐懼。可是最近,他卻時常想起狼,甚至想著在這冬日的曠野上會有一頭狼出現(xiàn),就在夜里他一個人出行在雪路時,那狠物就躲在夜色里,或者它不必躲,灰白毛色的狼即使蹲在雪地里也看不見。

連續(xù)兩個凌晨他起來去看那女嬰,她都不曾醒著,眼睛始終閉著,嘴唇輕微抿動,臉蛋上照舊凍得青紫,走近能聞見一股屎尿味。這兩次他看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像完成了任務(wù)一樣。走在回去的路上,看著一層白茫茫的光連成一片,包裹著整個村莊,他有些恐懼了,從來沒有過的恐懼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可是這恐懼的感覺逃不掉,如看不見的竊竊私語,每一句都在計謀對自己的傷害。為了鎮(zhèn)靜,他吹起了口哨,聲音不大如蟲吟,吹著吹著就渾身熱了起來,哪來的一股熱氣,讓他瞬間濕了后背。這股熱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頓時就涼了下來,打了一陣激靈。

吳哲仁自己知道這股寒意因何而來,他胸口發(fā)悶,心跳加速,多少次,他不愿去想事情,他知道總有那么一天,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他覺得自己雖然不是多么好的人,但絕不是壞人,萬一做了缺德的事,也是被迫無奈……

雪終于停了,連續(xù)下了八九日,太陽也隨即掛在南天。趁著好天氣,吳哲仁上午騎車去附近兩個鎮(zhèn)上的國營藥店配了些藥材,又順道買了一斤紅棗,三斤紅糖,一只豬心,趕晌午飯回到家里。吳荷藕是勤快人,見出了太陽,從吃過早飯就蹲院子里洗積攢的衣服,兒子吳康的最多。所以,等他從鎮(zhèn)上回來時正餓,見老婆沒有做飯,本想嘮叨幾句,話到嘴邊咽了回去。自己去了廚房生火燒水,動手揉面做飯。

正好,兒子也放學回來,他就喊來幫忙看火,吳康應(yīng)聲老實蹲坐灶前添柴。

很快就揉好了面團,拿搟杖推搟起來。他看了兒子一眼,停頓了下,說:“放學路上看那碎娃沒?”

“嗯。”兒子輕答。

又停頓了下,他問:“好著沒?”搟面的聲音沉悶,前后推壓,力道均勻。

“不太好?!眱鹤诱f話明顯沮喪,頭也不抬,只是一個勁往灶眼添柴。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兒子說:“少添點柴,快塞滿了,你說那月齡娃不太好?怎么了?”

“不動了,好像死了?!眱鹤诱f話的聲音很弱,卻聽得清楚。

“哦——你怎么知道死了?”他繼續(xù)問,盯著兒子。

“東頭的吳童膽子大用手摸那女娃頭,是冰的,用手搖也不動彈,都說凍死了……我膽子小,沒有摸,那娃就是不動彈了,挺可憐的?!眳强狄贿B串的回答,始終沒有抬頭看吳哲仁,臉沖著灶火,被照得通紅。

他聽后,手上的動作習慣性地前后延續(xù),神情卻不在了,過了一小會,嘴里才嘟囔著:“怎么就這么快凍死了,不是看著暖和著么,唉,也對,天太冷了,熱炕上都冷,月齡娃怎么受得了?!?/p>

吳康的水燒開時他的面也搟好,切好,抄起下到鍋里,兩開就熟了。一家三口都吃的干面,蹲在院子墻角,面朝南對著太陽。他吃飯間把吳康的話說給了吳荷藕聽,她只是嘆了幾聲氣,并沒多說。吳哲仁知道老婆的意思,這也是幾乎所有村里人的意思,冬天里被遺棄的嬰兒除非被人收養(yǎng),凍死是遲早的事,又趕上這連天的大雪,加了毛衣也不頂事,就是命,就連不到十歲的兒子似乎都知道這一點。

吃過飯兒子上學去了,他有些乏力,還是洗了鍋碗,又借空去院外點了根煙,蹲在那,皺著眉頭狠狠地吸。吸過煙,他想起自己還有件事忘記辦了,急忙進屋和老婆說了聲有事出去下,推著自行車就出了門,身后老婆叫他早點回來,他說好。

吳哲仁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五金店里,說買一把殺豬的刀,過年殺豬用。老板給他取出三四把,他挑了半天,又是指彈聽聲音,又是拇指輕摸刀刃,又是掂重量,最后選了一把尺寸最小的刀。老板見他選的時間長,就樂呵呵和他講:“看來是個內(nèi)行啊,專門殺豬的?”

“不是,自家的豬,打算學著殺了?!彼χ樆卮稹?/p>

“哦哦,這個不好殺,得找?guī)褪?,豬動靜大得很!”老板補充說。

“是啊,是不好殺,不過就是頭豬么,好壞就殺了?!彼袷墙o自己說,并沒想說服老板。

“你說的也對,殺不好還殺不壞嘛,呵呵,你說是不。”老板也是精明人,怎么可能讓主顧覺得自己被小看。

吳哲仁沒有再接話,而是問多錢。

“五塊錢?!崩习逭f。

“這么貴,便宜點!”他確實有些吃驚刀的價格。

“好刀么,你看這血槽多利索的,這么,給你少5 毛!”老板說。

“少五毛算啥嘛,四塊得了,天不早了,我也得趕緊回去,路上雪滑?!彼吘挂彩沁€價老手,說話的語氣讓人不好再還口。

果然,老板妥協(xié)了,揮揮手說:“拿走拿走,少賺點,來,給你裝上?!?/p>

刀綁在自行車后座,他朝著冷風前行。太陽已經(jīng)下山,天頃刻間暗了下去,路上行人不多,他一手把車,一手熟練地從衣兜掏了根煙出來,又掏出火機點著,嘴唇叭叭響地吸起來。半瞇著眼,臉上的肌肉隨著吸煙的動作一松一緊,胡子幾天沒刮也亂糟糟的,都快遮住唇上的黑痣。

他一邊蹬車,一邊想家里后院的那只母雞。那是一只老母雞,不怎么下蛋,毛色出奇得好,兒子吳康一直惦記著它的毛,說是等殺了用雞毛來做毽子。甚至有幾次他偷偷去雞窩拔毛,被母雞差點啄了手,嚇得他再也不敢靠近。吳哲仁想,這把刀如果用來殺雞,應(yīng)該可以一刀砍掉雞脖子,不成,得找準位置戳進去,不能臟了雞毛,雞脖子上的毛最適合用來做毽子。這話也是兒子說的。

快到村子時,他特意繞圈經(jīng)過那水渠橋,不巧的是在路上遇見同村的吳達,那人和他一般年齡,性格大大咧咧,吳達也是騎車,應(yīng)是做工剛回來,見了他就搭話,問去哪了。他說是去鎮(zhèn)上買藥了。他知道這么一說,吳達準不會再追問下去。果然,吳達知趣,借口到別的話上了。兩個人一問一答地到了村里,各自回到家中。

老婆吳荷藕聽見門響知道是他,就朝院里喊:“讓早回來咋才回來,快洗下手,我下飯了?!?/p>

他輕快地回了聲:“好,馬上?!?/p>

然后把刀從車上取下,塞進門墩后的木板縫隙里,放好車,進了屋里,洗手后回灶房。

“好香啊,兒子你說是不是?”院子里傳出他高氣的聲音,院子上方的天已經(jīng)看得見不少星星,一只老鼠正順著墻角往上爬,嗖嗖幾下就趴到墻頭,機警地朝有燈光的灶房瞅了瞅,一溜煙溜走了。

路中央的雪化了不少,走在上面不再咔咔作響。

吳哲仁穿著大棉襖走在路中,月光皎潔,像給夜晚掛了白燈,與地面未化的白雪相應(yīng),活動的生物看得一清二楚。農(nóng)莊里最多的動物就屬老鼠,幾乎每走三五步,就有過街老鼠從腳前腳后溜過。接著就是貓叫聲,莊子里只有三只貓,不是野貓,也算野貓,原來養(yǎng)貓的吳達媳婦李芬蘭把貓丟到莊子北邊的溝里,貓又跑了回來,捉也捉不住,趕也趕不走,靠偷吃剩菜剩飯過活,偶爾還會偷吃雞仔。這夜凌晨,或許是天晴有月,那幾只貓不知躲在哪,換著個地喵叫,聽著怪瘆人。

麥田里的雪一點沒有化的意思,依舊厚厚一層,地頭路上的雪也沒化,踩上去依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吳哲仁已經(jīng)習慣了這聲音,他走得比前幾日夜里更慢了些,而且還抽起了煙,吸煙的那一口,煙頭的紅火絲像夜里的火眼。

路走過一大半,他抬頭朝遠處看,才發(fā)現(xiàn)有一輛車在大路上,滅了車燈。吳哲仁顯然很意外,瞬間慌了神,轉(zhuǎn)過身往回走,走了十幾步,拐進路邊一大桐樹后面,蹲下,朝前面瞅。他沒看錯,甚至可以看出那是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再仔細看,車背面的水渠橋下有人影晃動??匆娷嚨哪且凰菜椭烙腥嗽?,只是再次確定后還心里是更慌了。離得遠,聽不見人聲,他也不敢亂動,腳下的雪一動就咔咔作響,只得一直偷偷看著遠處。

時間大概過去了半小時,見有兩個人影從車后出來,繞過車頭,打開車門上去,緊接著車里亮起燈,車跟著發(fā)動了起來,嗒嗒嗒的汽車聲從雪面上漫過來,到了吳哲仁的耳朵里。他下意識地縮回了頭,聽著那聲音往南去了,再側(cè)頭看時已經(jīng)開出百米遠,他站了起來,感覺腳麻得厲害,試著走了下,沒踩穩(wěn),差點跌倒。

那車已經(jīng)走遠了,看不見光,也聽不見車聲,他才回到路面上,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來回踱步。思量了片刻,還是朝水渠橋走去。這段路他走得快,或許他是擔心那車再回來,或許是他有其他顧忌。

走進橋下,他掏出手電筒朝玉米桿堆里照去,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東西,多是小餅干,還有三只裝滿奶的奶瓶??匆娺@些,吳哲仁心里的結(jié)就開了,他還有急于解答的疑慮,伸手快速豁開玉米桿,看見裹女嬰的棉被被換了,換成了印著紅花的棉被,而且裹了兩塊,女嬰的頭被棉被蓋住了一角。他屏住呼吸,彎下腰,輕輕伸出手,停在女嬰頭的上方。

吳哲仁第一次準備去觸摸女嬰,即使這張小臉他已經(jīng)在腦海里回閃過多次,可都只停留在感覺上。今天晚上,當他伸出手準備去觸摸她時,卻遲疑了。他左手停在半空,半佝僂著身,右手握著手電筒,頭上的汗流進了脖子,很不舒服。

他的手還是伸下去了,輕輕掀開被子,先是看見了那凍紅的半張小臉,再往外翻時,那雙眼睛突然動了動。

他嚇壞了。

沒再看什么,慌忙放下手,后退到路上,大步往回走去。

只留下咔嚓咔嚓的雪響聲,跟在他身后。

他甚至像是聽見了女嬰的哭聲,越聽越真,他索性跑了起來,三十多歲的壯漢奔跑在深夜的雪地里,也確實是在雪地里,他已經(jīng)抄短路從麥田里往回跑,地里的雪厚,每一腳踩下去的聲音都很長。

回到屋里,他輕輕脫衣上了炕,才發(fā)現(xiàn)渾身是汗,腦門上的汗流進了眼角,刺刺的,他用棉被擦掉臉上的汗,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天棚上糊著報紙,借著窗外的月光,竟然能看見大標題《人民日報》。吳哲仁就盯著這四個字發(fā)呆,發(fā)了很久的呆,腦子一片空白,直到睡著。

早上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太陽從玻璃窗照到炕上,他看見墻上的電子表顯示十點多,猛地坐起來,下炕穿好衣服,出了門。

老婆吳荷藕正坐在太陽下剝玉米,已經(jīng)剝了半竹籠。他走到跟前,說:“怎么不叫醒我,這么晚了?!?/p>

“咋能沒叫,像晚上做賊去了,怎么叫都不醒,飯在鍋里給你熱著,去吃?!崩掀耪f道,抬頭看了下他,又說:“睡懶覺也好,反正也沒事,很少見你睡這么香,就沒多叫?!?/p>

他聽了沒說話,去房子洗了臉接著去廚房吃飯,安安靜靜。

吃過飯,也搬凳子坐老婆跟前,兩個人說說笑笑剝起玉米,不知道他說了什么笑話,逗得吳荷藕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用玉米芯捅他腋下。

直到中午,兒子吳康踏進門檻跑進院子,兩個人才放下手里的活,去廚房準備午飯。兒子像是很開心,也跟著進了廚房,往日不叫他幫忙,他早躲進屋里自個玩去了。

吳荷藕一邊給盆里舀面,一面時不時看著一臉笑容的兒子,問:“啥事這么高興的?”

“沒啥事——”他回答她,坐在小凳子上玩手里的橡皮繩。

吳哲仁點好了火,拿了菜在案板上切,他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笑容,也聽見了他的回答,本不打算再問,思量了一會,還是問了:“有啥事還不給爸和你媽說?”

“哎,沒啥事,就是那個碎女娃還活著,好著了,昨天吳童騙人,手根本沒碰到臉上,就愛吹牛,中午放學我們學校不少學生看那女娃了,有人又放了不少餅干,一個女生還給喂吃了幾個,還多了幾個奶瓶,就是奶都凍住了,西頭吳魚魚說拿回去用熱水燙開,一會去學校路上再給喂喝。”

吳康不緊不慢地說了好多話,吳哲仁和吳荷藕兩人聽了都不作聲,好像心里都有想法,不愿意說出來。只是吳哲仁更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那就是昨晚自己沒看錯。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吳荷藕一邊搟面一邊說。

“是啊,媽,這么多人照看那娃,不會有問題?!眳强蹈吲d地說。

“我娃是個好娃,不過康康還是不要動那碎娃,好不好?”她說。

“我知道,我也不敢動,我膽子小,尤其是昨天看著都不動了,嚇壞我了都。”他弱聲地接話說。

“我娃有心就好,來,爸親一個。”吳哲仁笑著臉朝兒子望著。

吳康聽了,瞇著眼走到他跟前,伸過去額頭,他用力親了下,發(fā)出“?!钡囊宦暎齻€人聽見都樂出笑聲。

越臨近過年天氣越冷,尤其是雪后的晴日,清晨的空氣里充斥著風刀,刮得臉刺疼。吳哲仁大早起來,用鐵锨鏟院前街上的雪冰,其他家也相應(yīng)各鏟門前雪,鐵锨擦過地面的聲音,生硬難入耳,起伏在整個街道。

吳哲仁家的院子窄,門前道路也就短,不多時,他就清完,正準備轉(zhuǎn)身回家,被吳達叫住了。

吳達從自行車上下來,應(yīng)是準備去工作,把車靠邊停住,表情鬼鬼祟祟,揮手示意進院里說。他知道吳達是怎樣的人,嘴大做事不靠譜,愛管閑事,沒準又有閑話要說。

“啥事嘛?你快說?!彼哌M院里,一邊放置鐵锨一邊說。

“哲仁哥,你知道水渠橋下那個月齡娃吧?”他一副不可告人的語氣低聲說。

吳哲仁聽他稱呼自己哥,就曉得沒正經(jīng)事,果然后面的話一說,他就了然于心,接著說:“月齡娃咋啦?”

“我建設(shè)哥準備養(yǎng)那個碎娃了!”吳達說這話的語氣,像極了嚼舌頭的婦人。

吳哲仁一聽這話,身體一觸,轉(zhuǎn)身盯著他,說:“是嗎?建設(shè)給你說的?他不是有了魚魚了么,還想再要個女娃?”

“實話啊,哲仁哥,這話我對別人沒說,我知道你和我建設(shè)哥關(guān)系好,得勸一勸,不能再養(yǎng)那個碎娃了,要是養(yǎng)了這個,后面怎么再抱兒子娃,就超標了啊。”他一股腦地說完。

“呵!說半天你是怕建設(shè)超生?你夫妻兩個人真厲害,為了李芬蘭的計劃生育工作也是費了神了,別和我說,我不管,自己說去!”吳哲仁說完就生氣地朝屋里走去,沒有理吳達。

吳達見這態(tài)度,也就知趣往院外走,走時回頭喊:“哲仁哥,那女娃好像有病,我也是為建設(shè)他兩口子好,你想想吧!”

這話吳哲仁聽見了,他老婆吳荷藕也聽見了,她準備問什么事,他使眼色斷了她的話,手朝外指了指,她就領(lǐng)會了。聽見院外吳達騎車的聲音離開,她問:“吳達說那女娃有?。渴巧恫??”

“我怎么知道,吳達神叨叨的,肯定是李芬蘭唆使他來說的,沒膽去和建設(shè)說,就來找我?guī)г挘也挪还?,建設(shè)愛收養(yǎng)是他的事,也管不住?!彼呄词植聊?,邊說。

“我覺得吳達說得對,那月齡娃都在外面十多天了,就算開始沒病,現(xiàn)在沒準就有病了,不管怎么想,就和一般嬰兒不一樣了,不健康。再說已經(jīng)有了魚魚,再只能要一個娃,雖然說男娃不好找,但總會有的,不能著急再收養(yǎng)個女娃,你說,是不是?”吳荷藕說得認真,沒有私心。

“唉——你說的話我也知道,你也知道建設(shè)那媳婦李月娥,那婆娘決定的事誰能拉回來?前幾年魚魚被她從北面的路邊抱回家,一家人不同意,她硬是給弄過去了,哭都沒哭,你是女人,你比我清楚吧?”吳哲仁說完,坐在炕沿,倒下平躺在炕上。

“那你不打算去找建設(shè)?”吳荷藕說。

吳哲仁躺著,閉著眼,不出聲,腦里在思量,他其實從吳達說出這個事就決定好了去找吳建設(shè),甚至覺得吳達和李芬蘭的精明幫了他,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向李月娥說,只要說服李月娥,建設(shè)聽媳婦的,也就沒事了。

他老婆見他沒接話,朝他看了看,有些不高興的樣,出了屋子,又走出院子在街上,站在自家門前朝村西頭看,又像怕被人看見她朝西頭看,時不時看看東頭有沒有人走過來,站了一會,又轉(zhuǎn)身進了院子。

吳哲仁也剛出了屋,見她進院子,開口說:“你說得對,我這就去找建設(shè)問問,要是吳達說得對,那女娃有病,就該讓他和月娥知道,我去了?!彼f著話往外走。

“你去,說話別太直,說不通就算了,別讓月娥以為咱們使壞?!眳呛膳赫f道,臉上的表情舒展多了。

“知道!”他應(yīng)了聲,就跨出門檻往西快步走去。

吳建設(shè)家的院門閉著,吳哲仁走到門口,頓了頓,推門進去。

“建設(shè)在不?”他邊往里走邊朝里面喊話。

“誰呀?……哦,是哲仁哥,建設(shè)去做活去了,剛走沒一會,有事嗎?”李月娥掀開門簾,探出頭望著他說。

“有點事,和你說也一樣。”他走到房門口,看著她答。

“那——那哥你進來說,外面冷?!彼t疑了一下說,退回到屋里,手托著門簾,直到吳哲仁身子都進屋里,才放下手。

屋里有兩個靠背沙發(fā),沙發(fā)中間一小茶幾,兩個人都各自坐下。

李月娥坐下后看著他,顯然是等他說話,而吳哲仁努了努嘴,欲言又止的樣子,張開的嘴又閉了回去,神色有些尷尬。

“怎么呢?有事哲仁哥就直接說,咱又不是旁人?!彼闯隽怂囊馑迹鈬f道。

“那我就說了,你別亂想,我就是不放心,來多個嘴。我聽人說,你和建設(shè)打算收養(yǎng)水渠橋下的那個棄嬰?”說完,他看著她。

“啊,哥你聽誰說的?嘴這么快的?”李月娥顯然比較意外,但聽得出,確有其事。

“不管誰說的,是不是有這事呢?”他接著說。

“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聽的,哦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魚魚那女子給那些碎娃說的。是這么回事,前天魚魚晌午回來把那月齡娃她親人放的奶瓶拿回來給暖熱,我看她小小的娃,心比一般娃好,就開玩笑和她說,要不把那個女娃抱回來給她當妹妹。沒想到,魚魚聽了連說好,建設(shè)也就跟著說了幾句,她就信了。昨晚放學回來,又問我和他爸啥時把女娃抱回來,外面冷得很,怕把娃凍壞了。我見她這么愛這個娃,心想著再抱個男娃比較難,你也知道,這幾年建設(shè)跑遍了附近幾個鄉(xiāng)都沒有打聽到誰家不養(yǎng)男月齡娃,所以,我就和建設(shè)商量下,不行就把這個女娃抱回來養(yǎng),也給魚魚當個伴……事情就是這樣的?!崩钤露鹫f完,起身倒了兩杯熱水,放在茶幾上。

吳哲仁聽完,像是早知道事情原委,直接說:“事是這個事,你兩口子想沒想這個女娃原本有病,或者被凍壞了?”

“就是哥你說的這個,所以才沒有直接去抱娃,打算讓建設(shè)晚上回來后再去路上,偷偷去看看娃啥情況再說?!崩钤露疬f過來水,他接在手里,喝了一口。

吳哲仁喝完水,長舒了口氣,看著屋外說:“那就好,要是建設(shè)一個人看不好,可以晚上回來后來叫我,我倆一起去看,總比一個人看著準些,別自己落下麻煩,唉——那我走了,就這事?!?/p>

說完,他起身就往外走。李月娥也起身,順著他的話說:“哲仁哥說得對,晚上回來我讓建設(shè)去找你,你倆一起去看看再說,看準了最好?!?/p>

“嗯,不出來了,外面冷,我先回了?!眳钦苋暑^也沒回,說完話就出了院門,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回去拉好頭門,這才往村口走去。

院子里的李月娥并沒有進屋子,她站在院子中央,雙手抱著肩膀,瞅著那扇黑漆木門,久久發(fā)呆。

吳荷藕在吳哲仁出門后,就坐在院里的陽光里,那冬日的太陽,晃晃的,眼睛盯著也不生疼,只是盯久了,照舊會生金星。裹在這暖日里,她尋思起李月娥。

李月娥不是不能生育,是吳建設(shè)不行。開始三年兩口子還到處尋醫(yī)問藥,最后去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是男的不行,說那東西沒活力。這話當然不是吳荷藕說的,這不管哪里的婦人,都有說閑話的本事,這閑話自然從他們開始尋醫(yī)就開始了,到后來,那說話的人好像親眼見了一般。

她就這樣坐著任由意識自由流淌,當然也想到了那橋下的棄嬰,她是怕見這些的,見了心疼,惻隱之情讓她胸口發(fā)悶氣,喘不過氣來。她打心里不希望李月娥收養(yǎng)那女孩,這么冷的天早凍壞了,或許和多數(shù)被扔掉的嬰兒一樣,總有一天會死掉,死掉后被黃鼠狼老鼠之類的啃殘,更可怕的是即使被好心的人埋到土里,埋得淺也可能被獾類的給刨出來……想到這里,她就又想起她童年時見過的那一幕,不免又有些反胃,干嗷了幾聲,帶起咳嗽。

“怎么了又?”吳哲仁的聲音,從院前傳來,沒等她緩過氣,他已到了跟前,左手輕捶她后背,右手攙她站起。

“沒事,就是咳嗽大了,你去了怎么樣?”她吸著氣問。

“說好了,建設(shè)晚上回來和我一起去看下,有病就算了,沒病再說。”他淡淡地說,似乎有意不讓她多問。

吳荷藕聽了,哦了聲,轉(zhuǎn)身提了一籠玉米棒過來,兩口子圍籠坐下,開始剝起玉米。當然嘴上的談話少不了,卻都沒有往棄嬰上說,吳哲仁心里是刻意回避,他不想在老婆面前提,反倒老婆不提,他心里又多了層猜測,臉上還得裝作一樣平常,說些可有可無的閑語。

冬日短,吃過晚飯,吳哲仁就做好準備等,沒多時屋外就有人叫。他聽出是建設(shè)的聲音,拎起棉衣出了屋,吳荷藕在身后追出來,站屋門口望著他出了院子,又站了一會才退進屋內(nèi),見兒子也朝門外瞅,就絮叨他快做作業(yè),看啥看。

“媽,和你說個事?!眱鹤幼谛〉噬希峙磕竟?,與她對視道。

“啥事?”她隨口接話。

“水渠橋下那個月齡娃今天好像快不行了?!眳强狄浑p黑眼直盯著吳荷藕,一動不動,口氣低落。

“怎么又說不行了,你怎么知道呢?”她顯然沒放心上,覺得是小孩子的話。

“我……我回來路上摸了,臉像冰一樣涼。”他小聲說。

吳荷藕聽了沉靜了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從炕沿上下來,跨到兒子跟前,伸手“啪”的一聲響,一耳光打在吳康左臉上,氣得她喘著粗氣罵:“誰讓你亂動那碎娃了???!誰讓你動了?!開始就叮嚀你別去動別去動,你怎么就不聽話,想氣死媽媽?”咳咳咳咳——她彎著腰連續(xù)咳著,漲紅著臉。

“我錯了媽——”吳康已經(jīng)開始哭了,邊哭邊認錯,從凳上站起來,站著不動,一個勁說“我錯了”。

母子二人這樣僵了一會,吳荷藕氣也緩上來了,見兒子哭得兩眼發(fā)紅,就覺得不該打兒子,嘴上卻沒有說,嘆了口氣說:“你有啥哭的,打你不對嗎?去把臉洗下?!?/p>

吳康見媽媽這樣說,領(lǐng)會到她不再追究了,轉(zhuǎn)身去擦了擦臉,并沒有洗,又回到凳子前,沒有坐著,低著頭,不說話,掐著手指開口輕聲說:“我也不想摸,是吳童摸了又說死了,我們都不信,他就說不信自己摸,我們就摸了,好幾個娃都摸了,都說冰了,才……”

“好了不說這事了,記住媽的話,以后別再去橋下面,也不要去看,知道不?”她不耐煩再聽下去,她以大人的閱歷知道兒子話里的意思,就打斷了話,又叮囑了下。

兒子連連點頭,聲音大了些說:“一定聽媽的話,不惹媽生氣?!闭f完,臉上的表情化開了,有了笑容。

這時院門開了,吳荷藕聽見響聲就走了出去,見吳哲仁正在關(guān)門,等他沒走到跟前就著急問:“怎么樣?”

“看了,估計快不行了,建設(shè)摸了頭,頭上摸著沒溫度?!彼樕幊粒粗煌纯?。

“哎——可憐的娃,狠心的大人啊,哎!把人氣得!”吳荷藕跟著丈夫一邊進屋里,一邊自語嘆氣,眼角落了淚,急忙用手指抹掉。

“知道你是好人,算了,不想這個了,建設(shè)也算死了心,吳達和李芬蘭也松心了……都知道,是遲早的事,康康怎么呢?剛哭過?”吳哲仁說這話發(fā)覺到兒子眼睛紅紅的,對著老婆問。

“不說了,沒啥事,是我不對,不說了,來,到炕上來,炕上暖和。”她沖著兒子露著笑臉說,自己卻先跨到炕上。

“嗯!”兒子見她笑了,放松地拿起書本,上炕坐她跟前,靠著窗戶,兒子又朝站在柜子前洗臉的吳哲仁喊:“爸,你也上炕來,給我看看這個題?!?/p>

“好么?!眳钦苋收f完,也一臉松容,坐到兒子跟前,給他念叨起作業(yè),吳荷藕就看著她父子倆,一副幸福的神態(tài)。

第二日,吳哲仁起個大早去鎮(zhèn)上藥店買藥材,談話中得知上次斷貨了,昨剛到。他慶幸自己來得巧,又感謝藥店伙計給他留了份。從藥店出來,又去了磨刀攤位,把先前買的殺豬刀遞上去,讓給重新開了新刃,更加鋒利了些。之后又買了幾根麻花,才騎車往回趕去。

那日進入三九天,出奇地冷,廣播里說氣溫零下八度,院子角落的雪還沒化開,混著院墻上掉下的土渣,臟兮兮地堆在墻角。吳康從學?;貋硖於即蠛?,吳荷藕一邊責罵他回來得晚,一面又看他兩條鼻涕,從兜里抓出衛(wèi)生紙給他擦了擦。

吳哲仁沒有說話,蹲坐在小飯桌前,就著咸菜喝粥。直到兒子也坐在桌子跟前,吃了幾口粥,他才緩緩地問:“怎么回來這么晚?”

“數(shù)學老師讓我和學習委員幫他批上周的試卷,回來遲了,我老師騎車送我到村口才走的?!焙竺嬉痪湓捤怯幸饨忉尩?,吳哲仁從兒子說話的方式里,明顯察覺到了兒子的成長。

聽罷,他用筷子把輕輕戳了下兒子的頭,贊許地說:“我娃學習好,都能幫老師閱卷了,你這次考了多少分呢?”他順嘴問。

“ 數(shù)學考了八十九, 語文考了八十三?!眱鹤犹ь^自豪地看了看他和吳荷藕說。

“考得好,爸改天去大商店給你買個好水筆,要不?”他微笑著說。

“要!”兒子回答,見媽媽瞅著爸爸的表情,就更快樂了,低下頭狠勁吃起飯。

飯后,吳荷藕在廚房洗鍋碗,吳哲仁和兒子來到正屋里,吳康照舊坐在柜子前就著燈光準備寫作業(yè)。他站在兒子跟前,看他取出書本,取出文具盒,取出筆,寫出幾行后,他小聲說:“這兩天有人去看那碎女娃沒?”

兒子聽見他的話,猛地抬起頭,看了看屋外,小聲說:“我沒去看,我媽不讓我再去,村里有幾個娃看了,說是已經(jīng)死了,臉上都凍了冰……害怕得很!”兒子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埋下頭繼續(xù)寫作業(yè)。

吳哲仁聽完話,愣在原地半天,直到老婆走了進來,推了推他,他才回過神。

老婆問他想啥了,他說沒想啥,看兒子寫作業(yè)。她也就沒追問下去,心里依然感覺自己的丈夫有事擱在心里,不愿與她拿出來說。

接著到了睡覺時,她又問吳哲仁那會犯什么愣,他一口咬定說沒有,就是想兒子正做的數(shù)學題出了神。她“哦”了下,轉(zhuǎn)身睡去。吳哲仁卻不饒她,來了興致,半起身覆她身上說:“怎么不信???不信也得信!”說著,就動起手來。她較真了一小會,就被點起了火,兩個人熱火了一陣才睡下。

吳哲仁盯著頭頂正上方《人民日報》模糊的四個字影,聽著老婆發(fā)出起伏的呼嚕聲,下不了決心。這決心讓他漸漸膽怯起來,甚至不敢動彈,他知道一旦動起來,接下來就得硬著頭皮上,和前幾次一樣,又和前幾次不一樣。月光依舊明亮,窗簾半拉著,吳荷藕也喜歡窗戶透進來月光,雖然從窗縫里有風伸進來,睡前朝窗外看著,總比盯著黑漆漆的屋頂舒服。

終了他還是決定起身,估摸時間到了兩三點,摸摸索索穿了衣服,走到屋外,仰著頭望了望天,吸了吸鼻子,緊了緊衣服,順手揣起大門后的一裹包,小心打開門閂出了院子。吳哲仁重新掩好門,站在自家門前街上徘徊,夜色下他的臉顯得更黑,唇上的黑痣像他的標簽,那標簽也是奇怪,仿佛與那黑色的夜比顏色。

終于下定了心,吳哲仁邁開了步子,大步鉆進月光里。街上已經(jīng)沒了雪,線納的布鞋底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他體會到了這點,由開始的小腳步變成大跨步,像極了舊時出征戰(zhàn)士的步伐,篤定又好笑。兩只貓照舊在看不見的暗處發(fā)騷似地叫喚,引起哪一院的狗也吠了幾聲,狗性子都沒有貓綿,嚷幾下就停了,吳哲仁出了莊子還能聽見貓叫聲,他甚至回頭看了幾次,仿佛李芬蘭丟棄的那兩只貓在尾隨他,替她做偵查工作,即使已經(jīng)聽不見貓叫聲,這樣胡亂思想的念頭還在。

麥田里的雪看著死寂,雪是化了不少,還是有一層薄薄地蓋在麥苗上,綠白相映。吳哲仁走到熟悉的地方,沒有急于靠近,而是正對著那處地,掏出煙來抽起,眼睛盯著那眼黑處,像是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在對視。那人就站在玉米桿洞里的深處。他很快抽完了一根,似乎不知道該做什么,手下意識地又掏出一根來點上火,小口吸了幾下,突然扔了出去,往那洞口疾步靠近。他熟練地左手豁住玉米桿,右手從棉衣兜里摸出電筒打亮,一個拳頭大的中心光圈落在女嬰的臉上。她已經(jīng)凍僵了。

吳哲仁先前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個場面,他唯一沒料到的是自己動容了。或許是她凍死前流過淚,兩只眼皮上結(jié)了一層冰,黑青的臉蛋,活像冬日里的腌蘿卜一樣。吳哲仁眼淚順著臉往下,越過他的黑痣,又趟過雙唇,貼著下巴滴在地上,沒有響聲。他忍住了這份惻隱之痛,扒拉掉死嬰頭上遮擋的玉米枝葉,蹲下身子,嘗試撥掉她身上裹著的衣被,只能撥開一點點,其他都與身體凍在了一起。

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吳哲仁忽然往后趔趄幾下,摔倒在地上,手伏在地上嗚咽地痛哭起來。那哭聲打深喉里哼出,每一聲都覺得泄盡了力氣。冬夜里的安靜襯托著這哭聲,像大地發(fā)出的吶喊,沒有人來安慰,沒人來分解。

哭累了,吳哲仁趔趄起身,背對著那個黑洞擦掉一臉的眼淚,擤了擤鼻涕,抬頭看著當空的圓月,從棉衣口袋里掏出那包什物,踩步到女嬰尸前,展開掌中的布條,露出那把殺豬刀。他將布條粗魯?shù)厝乜诖?,右手把著刀,手電筒咬在嘴里,窩身蹲下,左手把她胸口的衣物用力往下扯,伴著冰碎的小聲音,那幼小的胸口就展現(xiàn)在他眼前,近在咫尺。發(fā)青的肉體緊貼在鎖骨上,因為消瘦,幾乎可以看見一根根的骨頭緊撐皮肉。

吳哲仁用扯過的棉被遮住女嬰的臉,把刀尖對準那心門,猶豫不前。他就在這最冷的冬夜里,抓刀子的手已凍得冰涼,可心里再如何斗爭,手就是落不下,他把自己往前逼,不允許后退,眼角的淚如何吸氣都把控不住,只是這淚已經(jīng)變得冷靜,不影響他此刻的行為。他左手伸到胸口的上方,慢慢往下落,碰觸到那里……

吳哲仁下不去手,他手指碰到那冰一樣的尸體上的一瞬間,整個人都癱軟了。他迅速起身,收好刀子,關(guān)了手電,往來的路跑去。他真的跑了起來,活像夜晚里的一只野兔。

吳哲仁發(fā)燒了。

吳荷藕醒眼后,想起昨晚的熱情,見男人還在睡覺,起身準備親他一嘴時,就看見他滿臉的大汗,吃了一驚,急去摸頭,生燙?!罢苋剩≌苋?!”她覺得自己男人生了病,慌了神地大叫??墒窃趺唇兴疾恍眩炖镟洁熘?,聽不清一個字。兒子吳康也被她的叫聲驚醒,沒穿衣服就從自己屋里一溜煙過來,站在炕邊,著急問:“我爸怎么呢?媽——我爸怎么呢?”她本顧不上兒子的問話,但是看見兒子沒穿衣服,當時“啊”了一聲,聲音比剛才叫喚吳哲仁的聲音還大?!翱?,上炕來,要受涼了!”說著就伸手拉吳康到炕上,把自己的被子給他蓋在身上,接著又“哲仁!哲仁”地喊。

村醫(yī)是吳達騎車叫來的,吳荷藕慌忙出門正碰見他騎車去上工,帶著哭腔讓去找村醫(yī),吳達見她那模樣也懂了七分,沒多問,轉(zhuǎn)向就朝莊東騎去。半刻,村醫(yī)就到了。村醫(yī)到時,吳哲仁已經(jīng)被搖醒了,額頭上貼著濕毛巾?!坝猩陡杏X沒?”村醫(yī)問他。他虛聲說沒有。等量了體溫顯示39 度,村醫(yī)斷定說:“受了涼,吃了藥就好?!眳呛膳翰恍糯遽t(yī)的話,追問:“要不要掛吊針?要不要去縣上看看?要不要再看看?”連問了三句要不要。

“不要怕?!贝遽t(yī)鎮(zhèn)定地說,并開好了藥單,讓吳達一會帶過來,又朝吳荷藕說,“中午就吃點湯面,晚上再吃好的就成,是不是昨晚外面受涼了?”

“昨晚沒有啊,沒有出門,不知道為啥早上起來就這樣了?!眳呛膳阂桓痹┩鞯恼Z氣答。村醫(yī)也沒再說什么,收拾了藥箱招呼出了門,隨著吳達走了。

“怎么就突然發(fā)這么高的燒?”吳荷藕問他。

“我也不知道——沒事,別操心——去給康康做飯去?!眳钦苋食蛄顺蛘驹诮锹淅锇l(fā)愣的兒子,軟軟地說。她聽了,才想起要給兒子做飯,也就顧不得屋里,出去了。吳哲仁覺得發(fā)困,閉上眼想順著這困意睡去,一閉眼昨晚的情形就閃在腦子里,他想往出逃,卻邁不開腿,嬰兒的哭啼聲隨在身后,也不敢轉(zhuǎn)身看,腳下的積雪漫過膝蓋……

他再次醒來時已是傍晚,睜開眼木訥地看著窗頭外的天色,還沒有從冗長的夢境里完全抽身,感覺到身體已經(jīng)松懈,再看旁邊的藥,也不記得吃過,起了起身子,靠著床頭木柜坐直,扯了扯粘在背上的衣服,喊了聲:“荷藕?”

很快,她就聞聲進屋,殷勤地望著他。見他的樣子,開心地說:“你醒啦?燒退了,餓不?飯好了,要不給你先盛點?”吳哲仁應(yīng)道:“不餓,康康放學沒?”“還沒,應(yīng)該快了?!彼卮?,接著說,“怎么會忽然發(fā)這么高的燒,醫(yī)生說是受涼了,外面冷得很,這幾天可不能再外出了?!?/p>

吳哲仁聽著老婆的話,眼睛眨了眨,又閉上了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吳荷藕見他睡了,沒再說什么,出去忙活了。他知道她不在跟前了,也聽見她偶爾咳嗽的聲音,內(nèi)心做著斗爭,他知道斗不過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人幫他,或者老天幫他。這樣一想,又想到狼,他甚至記起自己是見過狼的,雖然離得遠,還是看得見。那是童年時他跟大人在秋日里的玉米地里,玉米高出他半頭,爹和媽在前面掰玉米,他跟在身后往麻袋里裝掰下來的玉米棒,就在低頭往袋子里裝時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了一只狗,朝他這邊盯著。他就朝爹喊說:“爹你看,有只狗在那。”爹聽見他的話,飛快朝他跑過來,站他身前,揮著手里的農(nóng)具朝那狗大喊讓它走,那狗對視了一陣才跑開。爹告訴他剛才那不是狗,是狼,讓他緊跟在他身后。那是他唯一一次見狼,記憶甚至不清,可這會回想起,卻像電影一樣在腦海深處呈現(xiàn)。長大一些,從魯迅的《祥林嫂》里讀到狼的可怕,冬日里叼走了祥林嫂的阿毛,他才知道狼是真的會吃人的,尤其是幼童。而現(xiàn)在沒有狼了,狼被人們趕進了北面的大山深處,甚至黃鼠狼也很少見到,偶爾誰家雞圈里的雞被吃,才知道是黃鼠狼干的……

“爸,吃飯了?!眳钦苋蕪膬鹤拥暮艉奥暲锉犻_眼,直了直身子,端過兒子遞上的碗。兒子轉(zhuǎn)身要走,他說:“去橋下看沒?”

吳康轉(zhuǎn)回身,臉上表情變得悲傷,走近炕邊,湊到他跟前小聲說:“說是那女娃被啥東西咬了,橋下一堆碎布和棉花,我沒去看,聽別的娃說的,爸,不要和我媽說,我媽不讓說那碎娃?!闭f完,他出了屋子。

吳哲仁聽了兒子的話,臉上的神情復(fù)雜,輕搖著腦袋,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時吳荷藕和兒子都端著飯進了屋里,順著炕沿坐下,她問他:“味道怎樣?鹽合適不?”他直點頭說好著呢,低頭大口吃起來,心里卻一團亂麻。

吳荷藕一邊吃飯,一邊講起白天發(fā)生的事。她說:“白天你睡覺時芬蘭來過,芬蘭說隔壁莊子一戶人第三胎一次生了兩個女子娃,給城里的人送去了,還說一個娃給了一千元,把那媳婦高興的,打算后面還要生,出了兒子娃自己留著,生了女子娃再送人,你說怎么還有這樣的婦女,狠心把娃都給人……”

“男娃要是給人,能給多錢?”兒子吳康腆著臉插嘴。

“瓜娃,誰舍得把男娃給人,男娃多值錢的,要不媽早把你給人了?!彼簝鹤诱f。

“哼!你才舍不得把我給人!”兒子不服氣地說道,吃了幾口飯又說,“那為啥水渠橋下面的女娃她爸媽不知道把娃送人養(yǎng),凍死了多可憐的,比那個把兩個女娃都送人的心壞多了,連我老師都說那些爹媽是壞人?!眳强祽崙嵉卣f。

“是呀,誰知道了,可能那娃真的是有病,讓你不要提,怎么又說。”吳荷藕說著用筷頭戳了戳兒子的后腦勺,他“啊”了一聲,不再吭聲,吸哈著嘴吃飯。

吳哲仁聽著母子的對話,沒有吱聲,吃光了碗里的飯,遞給她,她接過問還吃不,他搖了搖頭。

“我先睡了,明早早起給你熬藥,藥齊了,早早熬了喝了,病就好了?!?/p>

“還想藥的事,把你的病先養(yǎng)好,我這病就是這樣了,以后也別再花錢了,跑那么多地方……唉!不用再跑了,就這樣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眳呛膳旱吐曌哉Z,扒拉著碗里的飯。

不知道吳哲仁有沒有聽見她的話,他已經(jīng)平躺在炕上,閉起眼,轉(zhuǎn)身側(cè)睡過去。倒是兒子吳康靜靜看著她,眼睛紅紅的,她抬頭見兒子看她,摸著他的頭,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半夜醒來,吳哲仁伸手撥開窗簾,抬頭朝外看去,一片黑。他拉開燈,輕手輕腳下了炕,看鐘表上的時間,三點多,出屋外解手,發(fā)覺又開始飄雪,雪花飄到脖子上,冰冷,尿完身體打了個激靈,急忙回屋里鉆進被窩,關(guān)燈躺下。他又伸手撥開簾子看窗外,像能看見什么一般望了一會,才把手收回放進被窩。

重新躺下后,他已不能再睡著。他希望外面的雪能像前幾日一樣,狠了勁地下,雪花又能覆蓋住廣野的村莊和田間,三九天的寒冷讓路上無行人,這樣野地里潛伏的小動物才能肆無忌憚地覓食,任何冰冷的食物都逃不開它們的牙齒。也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至少負罪感會輕一些。

吳哲仁想起終南山里的那人,那人住一小院,院內(nèi)一大間房,中間生著土爐,兩側(cè)各一小房。房外雪厚近尺,房前房后都是雪。他被領(lǐng)路去時,房間里就那人一人,正坐火爐旁煮藥,熟悉的中藥味充滿整個空氣。表明來意后,付過中間人錢,那人就取筆寫了一劑藥方遞給他。他接過藥方一看,一臉遲疑地看著那人,那人似乎早料到他會生疑,邊攪拌爐火上的藥罐,說:“就按方里的吃,藥引也不難找,你是農(nóng)村來的,不缺死娃?!敝缶捅粻烤€人示意離開,走了半天的路,他一路無話。回來后他常在抽煙時想這個事,有時自己說服自己,與其被動物糟蹋還不如用來救人,有時又覺得不是那樣的理,反反復(fù)復(fù),直到那棄嬰出現(xiàn),才下定決心,按藥方來……

吳哲仁再次起床,摸黑穿上衣服,下到地,打火看看時間,出了屋,順房檐到大門,揣好東西,開門出去。雪下了薄薄一層,走在路上打滑,他抬頭想感覺雪的大小,卻感覺不到,有些失望。莊子里意外地安靜,沒有貓狗叫聲,只聽見衣服的摩擦聲和自己的落腳聲。天太黑,剛出村口他就打開手電筒,一束白光照在黑暗里,只看得清眼前,雪確實停了,路上的雪一踩就沒了樣貌。周圍麥地里原先的雪還沒化完,又覆了一層,卻不似前幾日的景象。

他右手拿著手電筒,凍得受不住,換到左手拿,胳膊下夾的布包掉到了地上,生怕被人看到一樣,快速彎腰撿起,塞進胳肢窩,繼續(xù)往前走。

路并不長,還是那段路,吳哲仁卻用了往日兩倍的時間,才走到水渠橋下。他并沒有停頓,直接走到那玉米堆前,手電光照過去,“唰——”的一聲,是老鼠溜掉的聲響,他意識到這一點,胃里一陣惡心,咽了咽喉嚨。光束再落到那洞眼,眼前的情景讓他目瞪口呆。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群餓鼠,那身體全身都被撕咬,兩條小腿幾乎被咬食露骨……吳哲仁不忍看,側(cè)過臉用旁邊撕扯掉的被子蓋住下身和頭,只露出蛋殼大小的部位,他蹲下身,取出那把刀,對準那位置,冷冷地盯著,心想著狠下心快點結(jié)束,手卻抖得厲害。他大口呼氣,將手電筒咬在嘴里,騰出左手按在心臟位置,觸到肉體那一瞬間的冰涼還是使他渾身不自在,咬牙堅持住,刀尖剛碰上,他手立刻頓住,后背一股熱氣猛地竄上來,“呃——”的一聲,一個長嘔,胃里的酸物吐了出來。

他蜷身嘔了許久,直到胃里干凈了,才緩過來。他起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雖然身后一片黑暗。他并不動,原地猶豫了一陣,轉(zhuǎn)身躲過地上的嘔吐物,手電照向路旁的幾棵樹,左右晃動了幾下,走到其中一棵樹下,彎腰蹲著,拿刀用力戳進樹下的雪土里,把土往上挑。吳哲仁一股氣在樹下掏出一個半腿深、兩塊磚長的坑。他又用刀刃修砍了坑底,修砍平整后,緩緩起身,半蜷著腿挪步到玉米堆下。他把散落的被子衣物都覆在女嬰身上,從底下伸手過去,撐起尸體托住,小心走到剛挖的坑前,彎腰放進去,又整了整覆蓋的衣物,緊接著雙手用力地刨土進去,那兩只手飛快地刨土,很快坑就填平了,他又把樹下的積雪捧了幾捧,覆在坑土上。

做完這些,天色已露白,吳哲仁蹲在樹下,仰著頭,紅著眼,臉被凍得發(fā)緊。他站起來,身子往后退了下,跪在雪地上,朝剛埋起的地方磕了三個頭,起身不回頭地離開。

回到家中,吳荷藕還未醒來,他取出藥鍋添水,支架在院中,取出準備好的藥材放入,生火煮起。剛在外凍了好一陣,吳哲仁這會圍著火,全身暖和起來,手指通紅脹痛,看著藥鍋里的水漸漸沸起,藥材的味道開始彌漫。他始終一動不動,盯著那藥鍋里的滾水,時不時攪動幾下。

吳荷藕聞見藥味,起來穿衣到院里,見他在煎藥,抱怨他起這么早,心里又覺得感動溫暖,轉(zhuǎn)身滿臉笑容地開門,清掃屋前屋后。今天是周日,并不著急做早飯,她原本想多睡一會,然而對于藥味的敏感讓她從睡夢里醒來。掃院子時,腦海里還浮現(xiàn)出夢里的情景,夢里她在春日的秧歌隊里帶頭,一身紅緞衣,繡花舞鞋,踩著鼓點前后扭動,而她的男人吳哲仁就站在街道的一角,張嘴笑開,給她加油。等她從夢里醒來,見大冷的冬晨,他就蹲在院子里給自己煎藥,這種幸福一下子就壓過了睡夢里的情形,讓她夢里夢外都幸福無比。

煎藥是功夫活,吳哲仁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那滿滿的一鍋水要熬到剩下小半碗,中藥的精華就進到那深色的藥水里。小火熬了一個鐘頭,他停止添火,沖屋里的吳荷藕喊:“藥好了。”

她雖沒有答應(yīng),卻從屋里出來,端著那只她常用的搪瓷碗,走到跟前,他便小心用筷子擋在藥鍋唇口,將藥水倒入碗里。見吳荷藕進到屋里,他停下手里的活,起身朝院外走去,耳邊傳來她在屋里的聲音——“好苦啊?!?/p>

老婆的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心頭,沒有藥引的藥,終究有什么意義呢?他胸口發(fā)緊,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跑在街上,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聽不到,任由腳下的路往后退。冬日的太陽已掛在南天,他沖著陽光的方向跑,踩進麥田里,踏進溝壑邊,才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

半晌,吳哲仁從虛晃里回過神,抬眼看著眼前的雪地。冬日的太陽照在雪地里,雪面上一片光澤,射進他眼里,刺眼得厲害。隨即,他“哇”地大哭起來,哭聲回蕩在曠野里,久久不散。雪地里的太陽升得更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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