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國
轉(zhuǎn)眼之間,正月就要過去了,象征著春天的東南風一天天多了起來,黃土地的上空總是灰蒙蒙。800 里東剌河水還是像去年冬天那樣一條白練,然而,冰層下面的春水卻隨著回暖的地氣,正在蘇醒過來,人若站在河邊靜心傾聽,就能知會它在冰層下面翻騰著,嘀咕著,仿佛要齊著心奔涌而出,把春的氣象帶給人們。
這是農(nóng)戶們一年里最消歇的日子,然而東剌河紀家砭村的農(nóng)戶們卻因為沿剌鐵路開工,老少爺們的日子過得有點亂套,個個昏頭昏腦,時常在村道上互相詢問:“今兒是正月初幾呀?”就連平時最精細的人家,紀保栓家也是日子過得不知今日明日。月盡的這天中午,紀保栓站在院門口,看見里外院雞飛狗跳墻,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往東去還是該往西去,又聽見屋子里兩個小孫子哇哇地嚎哭,紀保栓尖著嗓子問老婆:“咋咧?”老婆在院子里攆著雞狗,隨口就說:“餓了?!薄梆I了你咋不做飯?”老婆還是在雞狗后面瘋追。又聽見豬圈里的黑毛豬邊拱墻邊嚎叫,紀保栓心性大亂,罵了一句:“你先人!”折回到院里,掀開一間房門,里面東西雜亂,紀保栓“乒乒乓乓”一陣亂翻,翻出一盤尼龍繩,一把一尺來長的生鐵刀,那刀長時間不用,銹得厲害。紀保栓一手拿繩一手執(zhí)刀,出了門來到院墻外豬圈旁,搬開擋板,把黑毛豬放出來,只管拿繩捆扎豬蹄子,嘴里還獨自嘟囔著:“年前沒殺,現(xiàn)在殺?!焙诿i憨實,躺在地上盡情哼哼,還以為主人要讓它舒服,哪知主人已捏住它的長嘴,握刀便往它的喉嚨芯上扎,不想那刀銹鈍,扎不透徹,豬受了疼痛便死命掙扎,掙脫了繩子,一骨碌撞開主人,往瞎路上奔了。紀保栓握著刀在后面追,兩條腿哪能追得上四條腿。
后晌,在村道上奔走的人們互相傳告著:村支書被叫到縣委開會了,咱村里的事被縣委定性為“紀家砭事件”。紀保栓不大明白“事件”的意思,有人就告訴他:“事件就是出大事情了。”
一
東剌河蜿蜒在廣袤厚重的黃土地溝壑之間。長久以來,河在流動,人卻很少流動,所以東剌河一帶始終保留著一些原始的東西,農(nóng)戶們有自己獨特的方言,獨特到有人把方言修訂成一部詞典。人們開口說話都是先從腹部發(fā)力,氣流沖出鼻腔,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幾句話的交流,就能界定他們是來自東剌河一帶的人。他們把爸爸叫“大”,把朋友叫“拜識”,把不舒服叫“難活”,把勞動叫“受苦”,把計劃叫“摸捋”,把混亂叫“爛包”,把假惺惺叫“騷情”,把方案與計謀叫“按賊心”,把準備和計算一概叫作“算計”……
沿剌鐵路開工以后,紀保栓的孫子們也開始“算計”了。紀保栓有走路思考的習慣,臘月天,他背著手在沿剌鐵路紀家砭段的路基上走著,身上最顯眼的東西是一件不帶罩衣的軍用棉衣和一頂?shù)拇_良軍帽。這衣服據(jù)說是由鐵道部捐贈給東剌河一帶的人們,是為了與當?shù)厝罕娐?lián)絡(luò)感情,使鐵路工程能夠順利進行。紀保栓任過多年生產(chǎn)隊長,在村里計劃生育任務(wù)最緊張的時刻,他挺不住了?!拔易ドa(chǎn)還行,抓娘們生孩子我不在行,就是把肚皮抓爛也抓不出個所以然,反而給自己抓出許多的仇怨。這事咱扛不起?!彪m說當生產(chǎn)隊長每月還能領(lǐng)幾百元的補貼,但他這樣一算計,就卸了任。村班子本來就不健全,現(xiàn)在就剩下書記、會計和廟會會長這幾個人了。
沿剌鐵路將紀家砭村的800 畝水田地一劈兩半,分成東川地與西川地,村民們管它叫“一川兩地”。土地的面目改變了,需要重新劃分,重新劃分土地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但眼下村里疙疙瘩瘩的事情太多,村委會的幾個人始終打不起精神來做這件事。在紀保栓看來,為公平起見,各家將會有一半地在東川,一半地在西川。紀家砭村在東剌河的西岸,是鐵路讓他們與一半田地分了家。
“800 畝水田地可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奔o保栓在路基上走著,看著,思考著。灌溉渠在河西,現(xiàn)在鐵路工程預留的水渠和涵洞這么少,靠河的東川地以后如何灌溉?不是說要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現(xiàn)代化嗎?而鐵路工程在川地上預留的生產(chǎn)道路連拖拉機都過不去,說什么現(xiàn)代化?連村民下地耕種、收割運輸都成了大問題。
紀保栓在鐵路路基上走了一天。又一天走著的時候,許多紀家砭的村民都跟了上來。村民們把栽在路基旁邊、寫著“修好鐵路,造福人民”的牌子拆了,扔了。
村民們問紀保栓怎么辦,紀保栓還在思索著,有人大聲提議:“上訪?!币恍┐迕窬头v起許多需要“上訪”來解決的事情,諸如鐵路走向不合理,賠款不到位等等。一說到上訪,他們就揎拳捋袖,只恨不能馬上動身。
紀保栓見群情激奮,只好亮出自己的想法:“就是上訪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總得摸捋一下,總要等一村老小把年過完吧。咱現(xiàn)在有氣,也要憋在肚子里?!?/p>
于是,人們有了初步意見:一切行動都聽紀保栓指揮。
“上訪可不是件小事情?!贝逯犝f人們每日聚在保栓家商量上訪的事,自己是應該主動去過問一下的,可是他走到保栓家門口又改了主意。別人正懷疑他在鐵路施工的許多環(huán)節(jié)上有說不清的問題,誰還聽他的呢?“算了,咱就裝著甚也不知道?!?/p>
紀保栓是當過村干部的人,他把上訪的時間推到了年后,也是想給自己和村民們留足余地,看看節(jié)前年后的人事有什么新動向?能給哪些事情帶來新的轉(zhuǎn)機?另外,事情的成敗都講究個節(jié)骨眼,過了年,全國上下開“兩會”,那才是上訪的節(jié)骨眼。
誰知剛過完年,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鐵路部門把村里的征地款撥到縣里,縣里撥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有個糧站,說多年以前紀家砭村欠了農(nóng)業(yè)稅未繳,遇到這個機會不容易,就“秤鉤子下肉”,把征地款當農(nóng)業(yè)稅一次性扣除了。
這下子,上訪的事就由不得紀保栓多想了。賠款不到位、水渠和涵洞預留太少、生產(chǎn)道路預留太窄,這已經(jīng)讓紀家砭一村子的人“難活”了,而征地款扣繳了農(nóng)業(yè)稅這件事如同火上澆油,讓紀家砭一村子的人更“難活”了。這天中午,200 多名務(wù)工回村的年輕人扯起了一面旗子,在村中間的場院上放了鐵炮,然后沖進工地,把正在施工的工人轟出施工現(xiàn)場,并且還扣留了施工機械……
開弓沒有回頭箭。很快有一千多村民在一張早已準備好的訴狀上簽了名,二十多個村民帶著訴狀去了省城,隨后又去了京城。正好在“兩會”期間。這個日子與其說是事先選好的,不如說是臨時撞上的。
事情過后,紀保栓想起那一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雖說年節(jié)過得有點爛包,但是在元宵節(jié)這天,紀馬牛還是惦記著在自家大門上掛個紅燈籠,這不光是因為元宵節(jié)是傳統(tǒng)節(jié)日,更因為他們家年前剛剛翻新了墻院和大門,里外看著就像新修的一樣。在翻新院墻時,順便又添了兩間平房,其中一間成了洗澡間。在裝修洗澡間的事情上,他和他大紀保栓思想不統(tǒng)一。你要知道,從前東剌河一帶,誰家的女人在家里洗澡那可是件丟人的事情,洗澡時得看準家里沒人,把門壓嚴實了,不能弄出一點響聲,橫豎就是一個慌張。紀保栓一想到以后自己的老婆和兒媳婦會濕淋淋地從房子里走出來,心里就難活??伤麤]能拗得過兒子,馬牛兒愣是把一間房子做成了洗澡間。馬牛兒給他媳婦有過承諾,以后要讓她在家里洗澡。媳婦高興,馬牛兒便得意。現(xiàn)在,遇上過大年,怎么說也得顯擺一下,喜慶一下。
中午時分,紀馬牛布好了電線,手里提著燈籠,在門樓下的馬凳上坐著,大口地吸著香煙,放眼觀看周圍人家,數(shù)著有幾戶人家這幾年翻新了墻院和大門,嘿,還不老少哩!日子是真的好起來了,昔日的塌墻破院,都一個接一個地褪舊換新,這就是人們時常念叨的新氣象喲!
就差掛個紅燈過元宵節(jié)了。因為沿剌鐵路征占地把人的心鬧得沉甸甸的,大年三十也不曾見有多少人家掛紅燈,今天總該彌補一下。再說了,咱和誰賭氣呢?賭氣也不差個紅燈??!咱年年掛紅燈,不就是圖個吉利,圖個時來運轉(zhuǎn)?
馬牛兒坐在馬凳上這樣想著,門樓下照例來了一幫議事的村民,其中的“?!弊州呌性S多叫“?!钡娜?。也不知是哪個“?!毖銎痤^對馬牛兒說:“馬牛兒,我算計著,你們家敢是得了鐵路上的許多好處,今兒掛起了紅燈,夠風光哩!”
馬牛兒的鼻子眉毛抽抽著,手里提著的燈籠耷拉下來。
另一個“?!闭f:“書記今兒從鄉(xiāng)上回來說,咱的征地款都讓鄉(xiāng)上給扣了,你有甚心思掛紅燈?”
“牛”們說著,把馬牛兒手里耷拉下來的燈籠用打火機點著了,“呼啦”一下,馬牛兒手里的紗質(zhì)燈籠燒成一個火球。“這燈籠夠‘紅’的嘛!”
“做甚哩嘛!”馬牛兒好不氣惱,把燈籠扔在地上,燈籠霎時就被燒成一個鐵絲圈子了。
紀馬牛的長相隨了他母親,母親的面部肌肉靈活,有事沒事,鼻子眉毛不停地往一塊抽抽,仿佛全村大大小小讓人頭疼的事沒壓到她那當過村干部的丈夫身上,反而都壓到她身上來了。其實母親哪怕是看到人家的一只雞溜達到自家院里,也好像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鼻子眉毛擠成一疙瘩:“誰家的?趕緊把它打出去,也不算計一下,死在這院子里算誰的呢?!?/p>
馬牛兒鼻子眉毛抽抽著、搖頭晃腦地“算計著”的時候,自然是學業(yè)不濟,初中畢業(yè)以后上了個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沒等到畢業(yè)就走上了謀生之路。他的第一個職業(yè)是在飯店的廚房當學徒兼幫廚,第二個職業(yè)是汽車修理廠的學徒工。接下來的職業(yè)就有點亂了,一會在長途客車上當售票員,一會又回到飯店的廚房幫廚,最后在一家發(fā)廊里鼓搗美發(fā)的時候認識了一位理發(fā)的女孩,不久,兩個人就開始談婚論嫁。紀保栓是在得知兒子要娶一個發(fā)廊的小姐做媳婦的時候,才恍然覺得世事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兒子如果和自己一樣待在東剌河紀家砭村做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那肯定是媳婦難找,如今兒子在社會上闖蕩,媳婦是找到了,可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媳婦?怎么找媳婦沒給家里帶回一絲喜悅,反而是扎心般的難受呢?他和老婆互相埋怨,日夜煎熬著。
“使不得?!?/p>
當紀保栓看見馬牛兒把一張女孩的照片放在柜子上,他只掃了一眼,內(nèi)心便掙扎不起。
“為甚使不得?你咋知道使不得?”馬牛兒立馬回嘴。
不知是自己太粗魯還是兒子太粗魯,這句話聽起來那么別扭,傳出去會成為笑料。紀保栓臉上的汗都下來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兒子解釋:“不是這個,要是個老實巴交的受苦人,咱才放心得下。這個女娃……”他又掃了一眼柜子上的照片:“她能跟你一輩子?咱也不是窮到娶不起媳婦的人家?!?/p>
“她比受苦人掙錢少、比誰長得難看嗎?”馬牛兒反駁,“如今的女娃出去打工,有陪人吃喝的,有陪人聊天跳舞的,一樣也是受苦人,更何況她是給人理發(fā)的?!?/p>
“那不是……”紀保栓再一次掙扎著。他的臉堂是展的,遇到什么難解的事情時,嘴唇周圍的一圈胡子經(jīng)常會隨著嘴角一起耷拉下來,露出一臉的苦相。
這天晚上,面對保栓的苦相,老婆突然有了主意:“萬一兒子以后也找不到好的呢?他要愿意咱就隨他去,就是有一點,咱不辦……”
老婆的意思是,馬牛兒結(jié)婚,家里不擺喜宴,不待客人,這就叫“黑婚”。老兩口要通過辦“黑婚”在世人面前挽回一點面子。黑婚就黑婚,馬牛兒也把婚結(jié)了。結(jié)婚以后媳婦連著生了兩個兒子,紀保栓兩口子因為始終未給兒子操辦婚禮,總覺得在媳婦面前抬不起頭來。婆媳之間橫梗著這件事,媳婦便把兩個孩子丟給老兩口,自己就很少回紀家砭老家了。
元宵節(jié)回家是紀馬牛跟媳婦商量好的。東剌河一帶有元宵節(jié)女客回娘家的習俗,再說了,她想孩子也想瘋了。
紀馬牛在自家門樓上掛紅燈,自然也有喜迎媳婦回家的意思,誰知道掛個紅燈也那么難。
紀馬牛手里的燈籠被“?!眰儫袅?。他從馬凳上跳下來,到場院里去找他的農(nóng)用車,兩個兒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扯著他的褲子哇哇地哭著。
他招呼著“牛”們說:“你們誰去找一面旗子來。”
紀馬牛把兩個孩子抱上了農(nóng)用車,小家伙們立馬就高興起來。農(nóng)用車隨著摩托車隊、跟著前面的旗子瘋跑了。
“好說嘛!”
工地上的工人被最先到達的村民強行轟出施工現(xiàn)場以后,工段長還沒有看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工段長就是個包工頭,走南闖北,復雜的事情經(jīng)見得多了。不就是有人想訛兩個錢嗎?蚊子嘴里抽血,餓狗嘴里下肉,沒那么容易!
人越聚越多,人們在工段辦公場地以及堆放施工機械的場院里吵嚷著,很快有人用手推車搬來了磚瓦石塊,在場院通往施工現(xiàn)場的道路上堆起了一堵墻,人們將旗子往墻上一插,這個要害場所一霎時成了村民們與施工隊對抗的陣地。
工段長一看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根本不是一招一式能解決得了的,僅就人力對抗,工隊就不占一點上風。
“好說,好說!”站在“墻”外面的工段長換了一種顏色,堆起了笑臉,急忙掏出香煙給村民們敬讓著,“是不是先找個地方吃飯?”
馬牛兒站在“墻上”,撒起尿來。身后兩個小家伙見他大那個樣子,也歪歪扭扭地把“小家伙”掏了出來。
我國圖書館事業(yè)人才需求較為注重硬件條件,對硬件條件的規(guī)定主要涉及三大類。第一大類是工作年限及職稱,一般要求合同期限為3—5年,對非應屆生要求有2年以上工作經(jīng)驗。之所以提出此類要求,一是為了能直接投入圖書館日常業(yè)務(wù)工作,二是為了圖書館人才隊伍的穩(wěn)定。第二大類是證書,一般為大學英語四六級、計算機、會計等證書,對前兩者的需求集中于本科院校圖書館,而公共圖書館由于開展獨立審計的需要對會計證要求增加。第三大類為戶籍限制,即非本省戶口或非常住居民無法報考。這主要存在于沿海省份的公共圖書館。
“我尿你哩!”
馬牛兒把鼻子眉毛放展了說。
“尿你哩?!眱蓚€小家伙也跟著嚷嚷。
二
當紀保栓用鈍刀子把自家的一頭豬趕跑以后,家里一時間變得異常安靜,老婆也不在雞狗后面瘋追了,兩個孫子也停止了啼哭。過了一會,老婆拌了一小盆豬食,拿著繩索,和自己的兩個孫子去尋找自家的牲口。
“嘮嘮嘮……”老婆一路打問一路叫喚,終于在東剌河川地上找到了它。豬只受了點皮外傷,吃了主人手里的食物以后,照樣哼哼著,一路歡實地跟著主人回來了。
村支書從城里開會回來,在村道上對眾人說,村里的事被縣委定性為“紀家砭事件”。別人讓他說詳細點,他就把腰彎下來,連連擺手,然后就揣著許多心事回家去了。別人說,村支書就是個擺地攤的,也就那么點貨,你跟他要這要那,他立馬就收拾攤子走人了。
村里有個“消息人士”,是從政法系統(tǒng)退下來的老干部,老干部的消息有時候準,有時候不準。
“事件?事件就是大事情,對上面有一定的震動性?!彼麑o保栓說,“看噢,如果上面覺得哪件事是‘問題’,那對應的詞語叫‘處理問題’,如果上面覺得哪件事是‘事件’,那對應的詞語就叫‘平息事件’。平息是要動響器的。”
紀保栓緊閉了雙眼,長長地喟嘆一聲。
這個村莊需要懲罰一下嗎?怎么就惹上了“事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從前,紀家砭的人是識大體、明大義的人吶!人們也曾勒緊肚皮,寧肯自己吞糠咽菜,也要把辛苦打下的糧食、把省下的口糧上繳給國家,支援國家建設(shè),唯恐落后于別的村莊。從前,紀家砭的人是顧大局、甘愿犧牲的人吶!有一年,東剌河遭遇洪災,下游一個村莊的攔河壩要潰堤,他們村里搶險的勞力不足,紀家砭的青壯勞力就上去了,搶修的時候,一個青年被山洪淹沒了,紀家砭的人為別人的事搭進去一條性命。尸體拉回去就掩埋了,也沒見誰有什么怨言,畢竟是山水一家親哩!
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相去也并不遙遠。
如果說這個村莊真的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必須要接受懲罰,那究竟是哪些事情呢?紀保栓回想著村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
沿剌鐵路開工的時候,紀馬牛和其他的“?!眰冊诖蹇谝郎显O(shè)了一道卡,大大小小的施工車輛“要從此處過,留下買路錢”。
關(guān)卡上立著一塊牌子,上面明碼標價:大車10 元,小車5 元,井水每桶2 元,如廁另收費1 元。
馬牛兒對他大說,村里一下子開進來這么多人,這么多車輛,一定要維持好秩序,不然村子就遭殃了。紀保栓一想也是,孩子們有這樣的心思,是件好事情。村里的事,歸根結(jié)底是孩子們的,遲早要孩子們來管理。
隔了兩天,紀保栓到村口去察看,發(fā)現(xiàn)馬牛兒他們是說一套做一套,維持秩序是假,設(shè)卡收費是真。紀保栓發(fā)火了:“是誰讓你們這么做的?你們不怕人家罵咱們斷子絕孫嗎!”
馬牛兒說:“不怕。這事能讓人斷子絕孫,好多人早就斷子絕孫了。這都是跟別人學的,我們哪有這么聰明?!?/p>
“啪”,馬牛兒腦袋上挨了他大一巴掌?!拔夜懿涣藙e人,我還管不了你!”
馬牛兒當天是回去了,可是隔了一天又到村口“關(guān)卡”上去了,畢竟“關(guān)卡”上來錢太容易了,馬牛兒撂不起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
這一天正遇著雷雨天氣,紀保栓抄起一根扁擔出門的時候,雨水一陣一陣地淋在他身上。他來到村口,泥濘的村口上堵著一溜兒車輛,為防止有的司機“闖關(guān)”,馬牛兒他們在路上挖了一道壕。紀保栓看見馬牛兒他們正在趾高氣揚地和一個司機講價錢。司機因為下雨天視線不好,車輪子撞了一只雞。
“?!眰兿蛩緳C要價200 元。
司機說:“這雞不是好好的嘛!”
“?!眰冋f:“你說好好的就好好的嗎?帶它到縣醫(yī)院做個B 超看看?!?/p>
司機認了倒霉,掏了兩百元賠款,說:“就當我高價買了一只雞?!?/p>
“你想得美?!薄芭!眰冋f,“假使你把人家老人撞了,你也拉回去當你的老人不成?”
司機氣紅了臉,罵罵咧咧地開車走了。
“狗日的!”紀保栓喝罵著,舉起手里的扁擔朝“?!眰儝嗔诉^去。“?!眰兺嗽谝贿叄瑐€個一臉的懵懂。
紀保栓仗著手里的扁擔,把“關(guān)卡”上的傘啊、凳啊、牌啊等等物件統(tǒng)統(tǒng)挑到旁邊的泥灘里。然后,他拄著扁擔站在村口路邊。
“走著?!彼麤_著村口上等待的車輛說,“我看誰敢阻擋你們!”
車子一輛接一輛開了過去,他在冷雨中一動不動地站著。
你瘋了嗎?他們征了咱的地,難道連咱們的路、咱們的水井、咱們的廁所也征了嗎?這哪一樣不是我們受苦建起來的?你知道俺去一趟外婆家,百十里路上有幾個收費關(guān)卡嗎?四個,個個雷打不動,你開車想過去,不花錢連門都沒有。你知道俺們進城撒一泡尿要多少錢嗎?兩塊。難道誰出門背著廁所不成?可是這個道理你跟誰說去?誰又聽你的!你知道俺們拿一顆雞蛋到集市上去賣,有多少莊家要拈頭嗎?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防疫,四個不算多,雞下蛋還不如不下蛋呢!你知道醫(yī)院是怎樣收費的嗎?你進了醫(yī)院大門,連個聽診器都沒挨著,身上的錢就一個子兒都不剩了。你知道上個大學要多少錢嗎?你兒子如果要上大學,你就等著賣血吧!你就積極吧!你就積極地把俺們都弄成傻蛋吧!
站在冷雨中的紀保栓被“?!眰兊目谒畤ゲ恍荩瑑?nèi)心一陣陣地痛著。
后來,縣上的幾個單位組織起幾輛宣傳車,開進東剌河一帶,高音喇叭沿路吼喊著政策啦,紀律啦。最主要的一條當然是不準個人和村委會借各種名義設(shè)卡收費。紀家砭“?!眰冊O(shè)在村口的關(guān)卡在紀保栓的扁擔面前,在高音喇叭的吼喊中敗退了。可是,接下來的“清產(chǎn)理賠”,“?!眰冇只钴S起來。那些日子,在“牛”們的攛掇下,村里許多人都在忙活一些奇怪的事情,有的人往多年撂荒的地里種樹苗,那其實也不叫種樹苗,是把所能得到的樹枝隨手插在地里;有的人在多年不用的院子里打井,那也不叫打井,是在地上鑿開一個窟窿然后往里面灌水;有的人在廢棄的院子里鋪水泥地面,那也不叫鋪水泥,是把水泥糊潑灑在地面上……
川地上,什么農(nóng)作物賠款最高呢?是苗木地。
馬牛兒就是把自家責任田里的一塊玉米地弄成了“苗木地”。清產(chǎn)的時候,馬牛兒振振有詞:“這是苗木地,種的是側(cè)柏,和村里其他人家種的果樹苗子不是一個價錢。一共十五畝地,2400 棵樹苗,樹苗平均高40 厘米……”
“這叫什么事?。 奔o保栓心里難悵,可他手里的扁擔再也掄不起來了,他面對的是村里的男女老少,他要是再敢積極,扁擔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鐵路是國家的,這個來頭夠大的吧?可是再大的來頭也是由“人”來操作的,那些工段長們,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頭們,他們在這件事上吃了虧損,在另一件事上是要撈回來的。羊毛還要在羊身上去找哩?,F(xiàn)在,鐵路工程給村里的水田地預留的水渠和涵洞少,生產(chǎn)道路窄,那還不是人在作梗嗎?還不是一報還一報嗎?
東剌河人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唯利是圖了。沿剌鐵路工程注定要在東剌河上結(jié)疙瘩。
做過村負責人的紀保栓平時還留意收看電視新聞,知道“三個代表”,知道“和諧”,知道“書香之家”和“平安建設(shè)”,知道現(xiàn)時從中央到地方在提倡什么,反對什么。他因為時常對各級黨委政府的安排部署心領(lǐng)神會,而在電視機面前連連點頭??墒牵切┌才爬?,部署啦,到了東剌河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東剌河的谷倉里剩的都是沒用的老種子——說好聽了是留守老人,說不好聽了是棺材瓤子。其他人都是“哪里賺錢就到那里去”了。其他人聽不到也看不到這個安排,那個部署?!安恢滥阏f什么,只知道我做什么。咱還是各念各的經(jīng)吧!”
“你們這些牛們?。≡摲€(wěn)當一些。”紀保栓獨自念叨著,“你們應該拿出一半時間,坐下來接受教育。不然你們就等著接受懲罰吧!”
三
日子過得糊里糊涂,一眨眼,正月已經(jīng)過去了。當紀保栓聽到“定性”和“紀家砭事件”的時候,距事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半個月時間。
這期間,工地上來了縣上的工作隊,他們要紀家砭的村民先撤出施工現(xiàn)場,讓鐵路恢復施工。村民們問:“你能解決了我們的問題不?”
回答:“我們向上反映?!?/p>
不知是哪個“?!甭犃诉@句話,鏟了一锨土,往空里一揚,塵土順風吹到工作隊的營里去了,幾锨土揚過去以后,工作隊走得不見影兒了。
“是信訪辦的人?!毕⑷耸空f,“他們是坐班接待上訪的。他們也不想來,但是現(xiàn)在有個政策,叫變上訪為下訪,他們不得不來。”
議事的地點從紀保栓家門口移到了村道上一個名叫“井灣”的地方。村道與川地之間隔著灌水渠,從灌水渠的小橋上面走過,幾棵高大的槐柳樹下有一口老井,幾間舊公房和一個不大的場院。天氣好的時候,那里是閑人聚集聊天的地方。這時人們不再躲起來悄聲議論“上訪”,而是人人都說上訪的事,上訪和阻擋施工成了全體村民唯一的大事情。
井灣里的“議事”常常是從“你吃了沒?”開始。
馬牛兒時常會手里拿著一個大蒸饃,把飯碗端到井灣去吃,吃飯的時間是夠長的,但也有吃不飽的時候。吃完一碗飯,再回家去盛飯,老娘的鼻子眉毛抽抽著說:“沒了。你要省著點吃哩!也不算計一下,老的少的都待在家里,外面掙不回一毛錢來,遲早會揭不開鍋哩??刹灰床坏借F路上火車跑,就餓死了?!?/p>
“這才正月剛過哩,就讓人餓肚子?!?/p>
抱怨歸抱怨,見老娘沒有重新做飯的意思,馬牛兒只好把碗放下。
縣上的工作隊又來了兩次,和第一次一樣,在工地上與村民僵持了一會,被村民們揚起的塵土“嗆”回去了。
工作隊的人說,他們既不替鐵路施工隊說話,也不替村民說話,他們只要工程恢復施工,只要事件得到平息。村民們一想:這不是糊弄人嗎?
“這次是縣委縣政府的兩名副職帶隊?!薄跋⑷耸俊迸患妹薮笠拢诰疄车囊粡埰粕嘲l(fā)上坐著,旁邊地上放著暖水瓶和水杯。村民們根據(jù)這個壇場,管發(fā)布消息叫“倒水”?!跋⑷耸俊币泊_實騰出了足夠的時間,一心一意地向村民們奉獻著自己的智慧,一心一意地“倒水”。
“看噢,下一次就是縣委書記和縣長親自帶隊了?!?/p>
“他們能解決了我們的問題不?”
“沒那么容易!出了問題,從下到上,一級向一級匯報,縣委書記和縣長聽到的匯報是‘村民在無理取鬧’。他們也照此向上級匯報。上一級的批示是……”他喝了一口水,清一清嗓子繼續(xù)說,“上一級的批示是,村民的意見可以聽一聽,但主要是保證鐵路施工,眼前的主要任務(wù)是恢復施工,這是原則問題。必要時可以采取非常手段?!?/p>
“非常手段究竟是什么手段?”有村民問。
“能有什么手段呢?”“消息人士”瞪大了眼睛反問?!八歉改腹伲侄尾荒苁菇^。但是縣上出了大事情,黨政一把手非親自過問不可,不然對上面交代不了。我算計……”他頓了一下,“咱算計一下,書記、縣長能不能扳倒國家鐵路?他能讓鐵路推倒重來?不能。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勸退村民,讓鐵路恢復正常施工。能做到這一點,就是他們的功勞了?!?/p>
“人家從根本上就沒打算解決我們的問題?!奔o馬牛把他聽到的話順順當當?shù)乇辰o他大,“如果人家真的是替咱老百姓著想,那從一開始就沒有問題了?!?/p>
“回來!家里吃不行?”馬牛兒端著飯碗又準備到井灣去吃,被老娘喝住了,“井灣里有肉吃哩?”
馬牛兒只好和他大各端著一碗酸菜燴洋芋,圪蹴在自家院子里吃飯。近來家里的飯食是一天不如一天哩,常常是早上酸菜燴洋芋,晚上洋芋燴酸菜,那蒸饃也不是老娘從前的手段了,倒像是塌鍋倒灶,蒸出來的都是面疙瘩。賣豬肉和蔬菜的流動小販來得也不勤快了,他以前每天來回幾次在村道上叫賣,他的電動三輪上綁著個電喇叭,唱著阿寶的歌,好像他把阿寶綁在了三輪車上,不時地用刀劃拉著他,阿寶就殺豬似的、一刻不停地唱歌。
“也不能都聽井灣里的話呀!”紀保栓把半碗菜放到地上,手里拿著半拉蒸饃,“咱是找人家解決咱的問題嘞,不是要算計人家。咱算計,能算得過公家人嗎?人家有個大事小情盡著開會哩,研究哩,你有幾斤幾兩,人家都算計得清清楚楚。你摸捋甚哩?書記縣長真要來,那可是咱縣上最大的官,只要人家能解決咱的事情,要咱跪下來磕頭,咱也要高高興興地磕?!?/p>
“咱就是把頭磕爛,人家也不聽咱的呀!”馬牛兒大著聲回了一句,“咱把人家當拜識,人家把咱當賊人哩!”
“你就不摸捋把人家當拜識,你就摸捋著當賊人哩!”紀保栓把脖子抻得老長,已經(jīng)開始和兒子吵架了。
“好,好。我摸捋拜見人家,摸捋磕頭?!奔o馬牛也是一肚子氣,但他還是讓著他大,端著碗回窯里去了。
縣委書記和縣長將會帶著工作組來工地上處理問題的消息是由村書記親自在井灣向村民發(fā)布的。村書記對村民說:“我大概說一下,你們甚時從工地上撤出了,書記和縣長才能來處理問題……”不等村民們發(fā)問,村書記擺擺手回家去了。
“他的話總是要咱來猜的?!奔o保栓對馬牛兒說,“書記、縣長不會輕易出面,人家能出面,就說明對咱的事情很重視。人家能給咱面子,咱個小老百姓還有甚價錢不給人家面子?咱本來就不能和政府講條件。再說了,做事總要有回旋的余地,不能老牛耕地盡往老崖上走。摸捋一下,人家甚時候來,咱甚時候走?!?/p>
“那就照你說的做,咱好好摸捋一下。”馬牛兒的鼻子眉毛抽抽著。
可是,馬牛兒并沒有像他答應的那樣把事情摸捋好。
縣委書記和縣長帶著工作組到工地上處理問題,為防止發(fā)生沖突,工作組成員里增加了一些公安干警。干警們往前面突的時候,迎面而來的村民也比前幾次增加了許多,那場面一點也不比前幾次好。村民們吼喊著亂亂的口號,工作組聽到的最刺耳的一句話是:“騷情?!?/p>
四
盡管在東剌河的西岸,由于日照時間短,山旮旯里的小支流還凍得嚴實,但是在一場飄飄灑灑的春雨過后,紀家砭村井灣里的楊柳樹枝頭,一夜之間冒出了綠芽兒。該是到了數(shù)九的最后時光了?!捌呔虐司牛睾涌戳?,因那橫在川地里的路基,人們沿河看柳有些不方便了,再說也沒人有心思去看。東剌河上誠實的莊稼人呀,到了該忙碌的時節(jié),他們的骨頭縫里都會覺著癢癢,不用誰來提醒,身體的反應就會告訴他們現(xiàn)在該做什么——現(xiàn)在是春耕備耕的時節(jié)了。
怎么備耕呢?征收之后剩余的土地還沒有重新劃分;工地上紛爭不息;外出上訪的人還沒有回來。這疙疙瘩瘩的事情喲,讓人該惦記哪一件呢?
工作組再一次從紀家砭工段撤離之后,繼之而來的日子顯得異常平靜,仿佛這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可那“靜”反倒讓人覺得窒息,讓人覺得恐慌。
這恐慌來自燕子們嘰嘰喳喳的叫聲,來自井灣里楊柳枝頭的那一點嫩綠,來自灌水渠內(nèi)薄薄的冰凌下面潺湲的流水,以及春雨中一條狗夾著尾巴在村道上匆匆而過的影子。人們開始覺得,這個春節(jié)過得實在是太長了,讓人有一種被時光遺棄、永失故舊的恐慌。
“這是持久戰(zhàn)術(shù)?!薄跋⑷耸俊闭张f披著警用棉大衣,拎著暖水瓶和水杯,在井灣里“倒水”?!翱脆蓿搅舜焊麜r節(jié),你們還能在工地上耗得住嗎?到了外出打工的時節(jié),你們還不背上鋪蓋卷出門嗎?東剌河千百年不通鐵路,再遲通兩年鐵路有什么大關(guān)系?咱看誰耗得過誰。人家大概就是這心思。”
“應該緊著把川地重新劃分到村民手里,讓大家心里有個著落,讓村民們開始備耕,然后讓‘?!瘋兂鲩T去討生活。咱抬杠抬不過人家,咱就當沒這回事,咱就當打倒財神爺押賭——認輸了。咱過咱從前的日子,不比現(xiàn)在耗著舒心嗎?”
紀保栓揣著這些心思,和老婆商量著去見村書記。
“你以為你還是村干部嗎?”老婆的鼻子眉毛抽抽著說。
“我知道……”紀保栓去見村書記,自己心里也是十二分的不情愿。這和他怎樣評價村書記的能力沒關(guān)系,這和權(quán)力掌握在誰手里有關(guān)系。村里的有些事情是不該紀保栓來惦記的。再說,許多人越來越懷疑村書記在清產(chǎn)理賠、鐵路施工等環(huán)節(jié)上有說不清的問題,村書記的老婆見誰都是仇人,見誰給誰白眼兒。
“把地劃分開來,這是第一步,眼下也是最要緊的一步,遲了,村里的事情會更麻煩?!奔o保栓登了村書記的門。書記一家人正吃著早飯。
“這個官誰愛當讓誰當去,咱挖了誰家的祖墳了?咱吃了誰家鍋里的東西了?怎么介一天盡聽見老鴰子叫!”村書記的老婆拉長了臉,著意沖著村書記嘶喊。
“走!”書記喝了一聲。
村書記的老婆在村里算個講究人哩,她新近去鎮(zhèn)上的美容店紋了眉毛,也就是用烙鐵在眉頭上燙了兩下,落下了兩道疤,整個人一下子變得不怎么講究了。她擰身出去的時候,紀保栓發(fā)現(xiàn)她的屁股比她的臉長得好看。
“你就不要和她計較。”書記端著碗站著吃,蹲著吃,把一口飯反復咀嚼著,“老婆就是仇人?!?/p>
“沒甚,”紀保栓說,“我就想說說,土地遲早劃分……”
“遲了嗎?”書記打了一個嗝,眼睛瞟著紀保栓,“等過了明后天……”
明后天!紀保栓的心一下子沉了起來。盡管村書記的心思在很多時候是要人來猜的,很多時候又是猜不透的,但是紀保栓太了解村書記了,這天早上,紀保栓把他的話連同他的心思都聽明白、看明白了。明后天對紀家砭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很顯然,村書記也把他的某種期望賭注式地押在了明后天。
原來,這平靜的日子背后醞釀的是更大的動靜,而不是“消息人士”所說的“持久戰(zhàn)術(shù)”。撬杠撬石頭,不是撬杠硬就是石頭硬,總有一下里要服軟?!凹o家砭事件”是到了該見分曉的時候了。
離開村書記家以后,紀保栓沒有回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思,他在小賣部里買了一把香火紙裱,然后上了東剌河西岸的山包,從那里望去,滿眼盡是黃土山巒,山腳下蜿蜒著東剌河。
山包上立著一座孤廟,香爐里香煙裊裊,廟會的會長在廟前鼓搗著簽啊、卦啊那些玩意。
“討到甚卦了?”紀保栓問。
“才知會了仙家,還沒討卦哩?!睍L回答。
山上的一處地方安葬著他的父母和村莊的故老。他在幾處墳塋上燒了香火,在坡地上坐了下來,陣風吹著,在周圍的灌木林上,在枯黃的荒草尖上打著呼哨。
他在想:好日月,好個清靜的地方。
等明后天過后,咱還能不能回到咱從前的日子?他又在想。
當天,紀馬牛按照他大的意見,進城把媳婦接到了紀家砭。
媳婦歡喜著她的兩個娃娃,倒也沒忘記給公婆帶禮物。
“大,過年我只顧忙生意了,也沒回來給您二老拜年,這兩瓶酒就當我給您拜年?!?/p>
老兩口和兒媳之間總是隔著心事,歡喜也便淡了許多。紀保栓對兒媳更是不敢正眼相看。
遲疑好久后,紀保栓終于開了口:“讓你媽炒菜,等吃完了飯,你們帶上娃娃暫時到城里住去,家里只我和你媽留下,這是……要緊事……”
“紀家砭也是我的家呀!”兒媳婦聽了,平靜地回答。
“不是這意思??!娃……”
“我知道,紀家砭出了大事情。我還知道,這一兩天,公安會來封鎖咱的村子。你是想讓我們躲出去?!?/p>
半天,紀保栓“嗯”了一聲。
兒媳說:“我們是一家人,死死活活也要在一起。要抓就把我們都抓起來,我們一家老小也好有個照應?!?/p>
“娃呀!”紀保栓失聲哭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話一出口,卻又是那檔子事,“爸對不起你,沒有給你們……操辦婚禮?!?/p>
“沒甚?!眱合比匀黄届o地說,“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紀保栓又“嗯”了一聲。
兒媳婦并不是嘴上說說就把一切都了結(jié)的人,她隨身帶了一個包袱,把包袱解開,里面是一套理發(fā)工具。兒媳婦說:“我看馬牛兒的頭發(fā)都長成鳥窩了,就知道村里過年也沒幾個人理過發(fā)。今天開始,只要大家愿意,我給大家理發(fā),直到理完為止。咱紀家砭發(fā)不了財是咱沒辦法,頭發(fā)不行咱有的是辦法。別讓人家說咱看上去就像個囚犯?!?/p>
婆婆說:“那得理多少哩?!?/p>
“有多少理多少。”
于是,家里從馬牛兒和兩個孩子開始,一個接一個理起了頭發(fā)。
“我不理?!奔o保栓直杠杠地躲著。
“你不理能咋?留著給娃娃們攢家當?”老婆搶白他。
“死你個,”紀保栓罵,“我一年理發(fā)也是有數(shù)的幾回?!?/p>
但他還是被馬牛兒按在凳子上,別別扭扭地讓兒媳婦理了頭發(fā)。
兒媳婦把理發(fā)工具拿到井灣,理發(fā)的村民在場院里圍成一個圈子。有上了年紀的人,手里捏著五元錢往井灣里趕,他們不知道她是馬牛兒的媳婦,以為是哪里來的理發(fā)匠。他們說:“在鎮(zhèn)子的理發(fā)店理一個頭是五塊錢,在縣城南關(guān)橋頭的地攤上理一個頭也是五塊錢,就是路有點遠。”
“你老人家算計甚哩,”馬牛兒在井灣里招呼著,先讓老年人理發(fā),“理發(fā)不要錢,她是我媳婦?!?/p>
“不要錢?你媳婦?”
老人們咧開沒牙的嘴開心地笑了。大家互相敬讓著、招呼著,倒像是誰家過喜事一般。
在兒媳婦忙活的時候,紀保栓站在自家門道外,目光漫過村道和引水渠,向井灣里張望著。離開人群、離開在遠處,他才敢正眼瞧瞧兒媳婦。
“你理完了?”
不知是誰招呼了他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他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點。
兒媳婦穿著什么?穿著褂子,倒是個實實在在的理發(fā)匠。她的頭發(fā)啥樣子?直板的,比別人的亮一點,干凈一點。她的臉黑不黑?唔,就那樣。她的手指頭粗不粗?唔,就那樣。
“她就是個受苦人咧!以前是咱瞎看了?!?/p>
紀保栓咧嘴笑著,暫時忘記了“明后天”。
已經(jīng)顧不得計算明天還是后天,當賣豬肉和蔬菜的流動小販電動車上的喇叭唱歌的時候,紀保栓的老婆稀罕著買回了二斤豬肉,還特意向小販討要了兩塊骨頭,并且一回家就把肉剁巴剁巴燉在了鍋里。
“要吃肉,要吃肉?!眱蓚€孫子滋啦著鼻涕,小狗似的圍著灶臺轉(zhuǎn)著。
“就快熟了,”老婆子不停地哄著,“站遠里等著,看燙著鼻子。”
等紀保栓和馬牛兒回家的時候,老婆子剛好在照看著兩個孫子吃飯。
“來了?!奔o保栓一臉無助的表情。
“來了?”老婆子一下子便慌了手腳,把一小勺飯糊到了孫子的鼻子上。
“走,跟爸爸媽媽出門去?!眱合眿D把兩個孩子的衣服理了一下,讓馬牛兒牽著,自己又把裝理發(fā)工具的包袱包好,斜掛在肩上。
“你帶那玩意做甚?”馬牛兒問。
“到了那里,我還能為大家理發(fā)?!?/p>
“吃一口飯呀!”老婆子嘶喊著。
沒人聽她的,吃飯已經(jīng)不重要了。等老婆子哆哆嗦嗦地掛上了里外門鎖,走到村道上的時候,村道上和她一樣的老婆子、老漢子們都慌張著往前趕了。
她看見了自己那一家人,兩個孫子手里還護著兩塊骨頭。她今天的早飯做得遲了嗎?要是他們都能吃一口飯就好了。
“媽,要不你回去吧?!眱合眿D對她說,“在家里看著……”
“我還看誰呀!”老婆子的眼淚涮涮地流了。
“那你把褲子系好?!眱合眿D停下腳,幫著婆婆系好了布腰帶。
“別怕。”
那天,紀家砭村的情形是咋樣的呢?日頭高照,黃風乍起,黃塵吹亂了人的頭發(fā),吹瞇了人的眼睛。幾聲牛哞,一片狗叫,人的心都要從胸腔里逼出來。但當時人們都顧不得什么情形了。當紀保栓帶著一家老小走上村道的時候,村子里有叫保衛(wèi)、保勝、保林、保強的,各領(lǐng)著自家的老小往村口工地上去了,足足有1000 多號人吶。在接近村東頭那塊敏感地帶的時候,他們組合成了一個奇怪的隊形:站在最前面的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中間是婦女兒童,其后是扛著鐵锨?頭的青壯勞力。他們中間有許多人仍然穿著據(jù)說是由鐵道部捐贈的軍用棉衣,帶著的確良軍帽,就好像他們是剛剛從某個部隊復轉(zhuǎn)回家的一般。只是腰里扎的防風布腰帶花紅柳綠的,再加上皺巴巴的灰黑的褲子,搭配起來十分滑稽。跟在隊形后面的最后一個人是村支部書記,在遠處張望著。
對面,是地區(qū)的兩位副專員帶領(lǐng)的工作組,以及從周邊縣調(diào)來的100 多名公安干警。
無論兩位專員在行動以前作了怎樣的計劃,當看見紀家砭這支雜牌隊伍的時候,兩位專員的命令是讓警察分開人群,讓工段長指揮工人把施工機械、車輛從場院里開了出來。工作組撤離的時候,工段長們多少有點失望,施工機械是拿回來了,可怎么開工仍然是個問題。
五
紀家砭的村民把鏟子里的塵土往工作人員身前揚撒,每一鏟塵土都是他們的一種期盼,期盼著事情能有新的開始,也能有新的結(jié)局。
這一次,工作組撤離之時,他們一樣揚起了塵土,塵土散盡之后,一個女人和跟在她身后的幾個人還站在原地未動?!鞍パ?!”她拍打著滿身的塵埃,沖著人群大聲喊:“咱紀家砭的人甚時候變成這樣了?咹!沒老沒小的,連個親戚也不待承。”
人們異樣地站在原地,都奇怪這個女人怎么沒有被塵土嗆走。
她說:“你們快帶我去見我的拜識,他叫紀保栓……”
她此刻是滿頭滿臉的塵土,模樣多少有點狼狽,但紀保栓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保栓,咱有十幾年沒見面了吧!你沒變,還是那個樣子?!?/p>
“你也沒變?!奔o保栓說。
“我變了。女人老得快?!?/p>
這個拜識叫李冬蓮,曾經(jīng)是東剌河下河灣一個村子里的生產(chǎn)隊長。她曾經(jīng)和紀保栓一樣,領(lǐng)著本村的青壯勞力搞基本農(nóng)田建設(shè),和紀保栓一起去鄉(xiāng)政府拉化肥,一起去縣里開“三干會”,又一起因為抓計劃生育工作不力,被鄉(xiāng)政府勒令脫產(chǎn)學習。在鄉(xiāng)政府的灶房吃飯的時候,她拿出來吃飯的家伙是一個老大不小的搪瓷盆子。學習班成員晚上常常被領(lǐng)導者叫出去搞計劃生育突擊檢查,半夜里回到鄉(xiāng)政府,一個個肚子餓得睡不著覺。有一次,“突擊”回來以后,她從灶房里撈出自己的吃飯家伙,里面居然放著幾顆雞蛋和一包掛面,她又神神秘秘地拉開一只破提包,拿出一個叫“熱得快”的東西,很快在她吃飯的家伙里煮熟了雞蛋和掛面,她哈哈地笑著,招待大家吃夜宵。
“管他嘞,咱吃飽了再說?!彼歉贝蟠筮诌值臉幼樱€有大家圍在一起“偷吃”時的喜悅,都成了紀保栓愉快的回憶。
紀保栓說她沒變,那是看見她仍然習慣把外套披在肩上,那男人般的塊頭、男人般撒開腿走路的姿勢沒變,齊耳的短發(fā)沒變,聲音沒變,大臉盤一笑便看不見眼睛的樣子沒變,但她現(xiàn)時是縣委副書記,和當年相比怎么會沒有變化呢?
在紀保栓家,李冬蓮擦了一把臉。老婆子好歹把豬肉燴菜從鍋里盛到了碗里,自然是盡讓著客人先吃。李冬蓮把碗推到紀保栓面前,說:“保栓,咱閑話少說,晚上的飯你安排,家里有什么咱就吃什么?,F(xiàn)在,你兩口把飯吃完,去給我把村里的黨員和村干部都召集起來開會?!?/p>
紀保栓猶豫著:“在我家里……開會?可我如今不是村干部了?!?/p>
“村里不是還沒有村陣地嘛!那你是黨員不是?”
“咱是。”
“那就對啦!你就照我說的做?!?/p>
村書記聽說縣里來的干部去了紀保栓家,并且村干部會議也要在保栓家里召開,他心里難活得不行。在他長吁短嘆、行止不定的當口,老婆又跳起來,死活要到紀保栓家門前去叫罵。村書記一急,過去把老婆踹了兩腳,老婆就癱在地上哭叫不起。
除了紀保栓和村書記、廟會的會長和會計之外,村里也就沒什么黨員村干部了,加上李冬蓮所帶的工作組,一共不到十個人,組成新的工作組成員,都在紀保栓家一孔窯里或蹲或坐,準備開會。
村書記覺得,不管上級領(lǐng)導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是在村里開會,自己必須首先發(fā)言,好讓上級領(lǐng)導知道誰才是這村里的最高權(quán)威。村書記的發(fā)言從一聲嘆息開始:“唉……咱心里的難悵誰曉得哩?比方說吧,咱這顆頭是公家的,身子又是村里的,咱是兩頭受氣,兩頭都惹不起……”
“你這就叫按賊心?!崩疃彺驍嗔怂陌l(fā)言。
開會了,李冬蓮還是從那句話開始:“我先說一句丑話,大家就是按賊心,也要把賊心往一塊按,不能‘老母豬懷胎——不知肚子里有多少心’!解決群眾的問題,還要依靠群眾,依靠大家,所以我要求大家,從今天開始,不利于集體的話一句也不要說,不利于集體的事一件也不要做……我來之前,就在想,我們前面做了那么多工作,群眾就是不信任我們,也不理解我們,我們是該回避、該指責、該抱怨呢?還是該更加耐心細致地工作呢?今天這個會,大家一定要把群眾的意見、群眾的訴求一條一條講清楚。一會開會的時候,村委會和工作組兩本記錄,將來有什么遺漏,咱對照處理……”
接下來,李冬蓮讓村書記先發(fā)言,村書記這時又忘了自己是村里的最高權(quán)威,他唉聲嘆氣:“你家訴求,他家訴求,咱也鬧不清到底甚訴求。”
“那要鬧清楚呀!”李冬蓮干脆地說,“從今天晚上開始,咱登門入戶,把群眾的意見和訴求梳理清楚。我不睡覺,大家誰也不能喊瞌睡?!?/p>
兩天以后,村民們放棄了“地價低,鐵路走向不合理”兩條訴求。又一天,村民們聽說被糧站當農(nóng)業(yè)稅扣除的征地款退回到村里了,村民們有點不相信。李冬蓮讓村里的會計拿出憑據(jù)當眾向群眾保證。
“我保證,”會計把對賬單拿了出來,“征地款一分錢沒少,都在咱的賬上了。等村委會算計好了,咱就分給大家!”
村民們相信了,但還是有點疑惑。人們你問他,他問你:被公家拿走的東西,還能從公家那里再要回來?
工作組的許多工作細節(jié)是不便向村民透露的。那天早上,當李冬蓮帶著工作組與糧站以及糧食局的負責人座談的時候,紀家砭的村書記和紀保栓,以及會計和廟會會長等人都在場。糧站的負責人拿出一摞賬本,說:“我們?yōu)榱税鸭o家砭累欠農(nóng)業(yè)稅的問題說清楚,抽調(diào)相關(guān)人員,加班加點對賬,現(xiàn)在我可以說,村里累欠農(nóng)業(yè)稅的年代和款項與賬面記錄基本吻合……”
李冬蓮是村干部出身,她提到了一個問題:“咱們?nèi)l(xiāng)有近六十個行政村,其他行政村有沒有類似的情況,又是怎樣處理的?”
“有類似情況。因為自然災害等原因,好多村子都依照政策,得到了減免?!?/p>
“那紀家砭呢?一樣的天地,為什么紀家砭沒沾上政策的光?”
“這個……”糧站負責人猶疑著說,“咱糧站,還有糧食局都換了好幾任領(lǐng)導了,前任的事,咱一下子也說不清楚?!?/p>
李冬蓮又提到了一個問題:“如果紀家砭沒有鐵路征地這檔事,不產(chǎn)生征地款,那所欠稅費在賬務(wù)處理上是不是就按死賬對待?”
“是。雖然是掛賬,但也等于是死賬?!?/p>
也就是說,紀家砭村一旦有了錢,“死”賬又“活”過來了。問題在于,“死”與“活”,紀家砭的村民說了不算,糧站說了算。
“把其他的問題放下,我在這里只提兩點要求……”李冬蓮說,“第一,征地款和農(nóng)業(yè)稅一碼歸一碼,分開解決。第二,紀家砭的村民在國家鐵路建設(shè)當中讓出了土地,從感情上講,他們應該拿到國家給予的合理補償。所以,這次的征地款要如數(shù)退給村委會,由村委會處理?,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春耕入種時節(jié),村民們買種子、買化肥,正是用錢的時候。一年的莊稼,二年的性命,節(jié)令不等人?。o論是咱糧站的同志,還是糧食局的同志,都要站在全局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不管有什么理由,不管有什么困難,趕今天下午一定要給我一個答復?!?/p>
自從李冬蓮的工作組駐村以后,人們再也沒看見“消息人士”在井灣里“倒水”了。有人說,工作組向“消息人士”打過招呼,不準他在公眾場合散布不當言論。但沒多少人知道,他為了在紀家砭“倒水”,自己貼上工夫進城去聽別人“倒水”。在紀家砭村自家的靠山窯里,“消息人士”仍然一心一意向村民們“倒水”。
“紀家砭事件遲遲得不到妥善處理,你們知道是什么原因?”
眾人搖頭。
“是官場的意見不統(tǒng)一。官場如戰(zhàn)場,在官場上行走,講究的是招數(shù)??脆蓿疃彅埰疬@檔事,在她的仕途上是一出險招,為什么呢?因為縣上的幾套班子馬上要換屆,李冬蓮是下一屆政協(xié)主席的主要人選,她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是勝算,但是她攬起紀家砭這檔事,結(jié)果就看不清了。紀家砭事件,水深咧!”
“你是說,李冬蓮傻?”眾人問。
“她當然不傻,精著呢。她是賭上家底也要把政協(xié)主席的位子拿下。但她帶來的工作組成員,不是當初的人選,她選的人,人家借故推脫,人家已經(jīng)對她的仕途不怎么看好咯!”
一天,李冬蓮在村道上碰上了“消息人士”,問他:“老同志,你還在‘倒水’嗎?”
“沒有,沒有?!薄跋⑷耸俊泵Σ坏刈吡?。
“消息人士”所“倒”的“水”到底有多少依據(jù)呢?
在常委會研究紀家砭事件的最終處理意見時,一名副專員拿出了自己的方案,就是在周邊縣調(diào)動警力,讓警察強行參與,使紀家砭事件得到徹底平息。
不管別的領(lǐng)導有怎樣的意見,李冬蓮也談了自己的意見:“這樣也許可以使事件很快得到平息,但是事件平息以后,問題會不會仍然存在……”
“那你的意見呢?”副專員問。
“我也只是有個不成熟想法,是不是可以站在村民的角度再想一想?能不能依靠群眾……”
“現(xiàn)在還有人持這種想法……”副專員顯然不想聽取這種意見,“沿剌鐵路工程是國家的重點項目,大家不會不明白,但是紀家砭的有些村民不明白,他們阻擋施工,進京上訪,影響有多惡劣,給我們的壓力有多大。我們多方努力解決,給過這些人不少機會,他們不領(lǐng)情,反而當我們軟弱可欺,到現(xiàn)在又拿罷耕來要挾政府。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小農(nóng)意識的問題,而是目無法紀、挑戰(zhàn)政府執(zhí)政底線的問題。這怎么能容忍?!?/p>
盡管副專員作了表態(tài)發(fā)言,但是會議最后還是形成了兩種意見,拿出了兩種方案,一種是警察參與解決,另一種是不放棄用其他更加妥當?shù)霓k法來解決。這不是“招數(shù)”,而是共同探討最恰當?shù)慕鉀Q辦法。
即使是在會議上批評李冬蓮的副專員,也在隨后的碰頭會中主動與李冬蓮交談:“冬蓮,你談的意見很好。我也是一時急躁,對你作了不恰當?shù)呐u,你可不要放在心上?!?/p>
縣上的主要領(lǐng)導在聽取了李冬蓮的工作方案匯報后,又給她提了新的建議:“冬蓮,你是東剌河人,我再給你配個副手,政協(xié)的紀副主席,他本身就是紀家砭人氏。其他的成員你來點,點到誰,我給你誰?!?/p>
李冬蓮笑了:“您是讓我們自家人治理自家人?”
“對!我看咱們也能學學‘港人治港’?!?/p>
李冬蓮隨后點了土地局的局長和紀家砭所在鄉(xiāng)的黨委書記作為工作組成員。這些人全部都是“當初的人選”。
可是,當李冬蓮領(lǐng)著工作組,開始和沿剌鐵路紀家砭段的負責人接觸的時候,關(guān)于李冬蓮駐村是“賭上家底謀官位”的閑言還是在紀家砭村流傳開來。第一次去工段,他們沒能見到工段長,但是工作組得到了確切消息:工段長是故意躲著不露面。工段長放出話來:“還有人敢站出來為村民說話嗎?這里的人不需要鐵路,難道國家就能放棄沿剌鐵路建設(shè)不成?咱雞蛋換大米——到底看誰的身價高。”
幾天以后,他們才見到工段長。座談的時候,工段長先聲奪人:“工程被阻擋了這么久,這損失誰來補償呢?”
李冬蓮說:“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咱們雙方才更應該坐在一起,積極協(xié)商處理辦法,要說損失,那也是國家的損失最大,這才是最讓人痛心的地方?!?/p>
李冬蓮把預先準備好的“沿剌鐵路紀家砭段引水渠、生產(chǎn)道路整改方案”拿給對方看。
對方連看都不看,說:“這不用看,我是按照設(shè)計標準做的?!?/p>
“從現(xiàn)在來看,設(shè)計標準不符合實際情況?!?/p>
“誰有那么大能耐,一句話就把國家的設(shè)計給推翻?!?/p>
工段長就是這么個人,李冬蓮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你聽著!”李冬蓮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艾F(xiàn)在不是我們互相傾倒苦水的時候,而是刀下見菜、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我知道,你們能把國家的工程拿到手,都是有來頭的,但是,你們也必須清楚,我既然來了,我也不簡單,我背后有全縣三十多萬群眾。東剌河的群眾既需要鐵路,也需要民生!”
她說著,站了起來,又把整改方案推到對方面前:“你還是看看。不光要看,還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給我答復,我就住在村里等著你的答復。”
工段長把腦袋縮了起來。
六
可愛的東剌河,它是如此鐘情于紀家砭的子民。是它千百年來的奔騰,才有了紀家砭800 多畝水田,而大河上下的許多村子為了獲得一點水平地,只能付出辛苦去打淤泥壩和燕窩壩,但再多的辛苦也造不出如此肥沃的田地來。
現(xiàn)在,在一天天滋長的水草旁邊,在悄然變綠的樹木之間,除了低飛的燕子在穿梭忙碌,田間還看不到人們勞作的景象。一些去年秋收之后留存在地里的秸稈,還有一片片板結(jié)的土塊,都使得田壟看上去有點丑陋。
李冬蓮剛到村子時,就曾經(jīng)問過紀保栓:“你們就不著急嗎?已經(jīng)是芒種的節(jié)令了,再不抓緊入種,就來不及了。”
紀保栓苦著臉說:“實實在在地說,咱的心時時刻刻都像是讓幾只手扯著,七上八下的。事情讓人難活哩!人已經(jīng)沒有生活的心勁了?!?/p>
從鐵路工段回到紀家砭,李冬蓮看到井灣里有許多村民,村民們一看見李冬蓮便不言語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是那樣復雜,那樣難懂。
李冬蓮突然間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在坍塌。
“保栓,你找個地方,讓我休息一下?!?/p>
在紀保栓家里,李冬蓮一躺就是幾個時辰。
醒來以后,紀保栓讓她吃飯,她說:“我不餓,就是感覺有點困,讓我再睡一會。”
紀保栓給她倒了一杯水:“你是睡也睡不踏實……冬蓮,我告訴你件事情,村里外出上訪的群眾回來了?!?/p>
“回來了?那好啊!”
“你也已經(jīng)盡力了。咱就到此為止吧?!?/p>
“為啥呢?”李冬蓮問。
“咱是農(nóng)民,啥時候也沒有咱農(nóng)民厲害的份。人家動不動就說農(nóng)民不懂理,可咱也有良心,你為咱著想,咱也得替你著想,咱不能為了咱的事把你拖住,耽誤了你的事情?!?/p>
“我的事情?”李冬蓮猜度著紀保栓的心思,“保栓,你想甚哩?我的事情就是這些事情??!再說了,我們現(xiàn)在還有退路嗎?上訪的群眾回來是好事,可我們又多了一份壓力,群眾都在看著我們,我們只能一心一意把事情辦好,沒有別的選擇。”
就在這時,縣上的主要領(lǐng)導給她打來了電話,問她有什么困難需要他出面來解決。李冬蓮本想就工段的事請領(lǐng)導出面協(xié)調(diào)一下,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努力還不夠,不能一有困難就推給領(lǐng)導。
“那我就叮囑你一件事……”電話那頭,主要領(lǐng)導斟酌著說,“你要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p>
李冬蓮心里一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掛斷電話,李冬蓮對紀保栓說:“保栓,我已經(jīng)和村支書溝通過了,村班子不健全是不行的。我看你還是干回你的生產(chǎn)隊長吧!現(xiàn)在叫村長。你這人,有賊心,但總體上還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現(xiàn)在,咱就不要按賊心了。想一想我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夠好。我們對鐵路、對工段,不應該抱有敵意,而是應該滿懷熱情地支持他們,畢竟他們也是為國家建設(shè)而來。我們前面的工作思路是讓群眾的情緒牽著走了,得重新調(diào)整思路。抓緊時間,咱再到工段上去一趟。”
三天后,工段上的負責人在村子里找到了李冬蓮,其中一個人自報家門:“我們的人事剛剛調(diào)整,我是新來的工段長。您送來的整改方案我都看了,是合理的。我們從今天開始就一一進行整改。另外,工程局的領(lǐng)導對這件事也非常重視,明確表示,對群眾的損失,要足額補償?shù)轿?。?/p>
紀保栓換下了身上的軍用棉襖,穿了一套質(zhì)地不錯的休閑衣褲。是老婆讓他換的,他大概一冬都沒換衣服了吧。現(xiàn)在,工作組在紀保栓家里,既能看到紀保栓的老婆和他的兒子紀馬牛兩個人鼻子眉毛往一塊抽抽,也能看到他們?nèi)胰苏归_眉毛大笑,笑得真實,笑得沒遮沒攔。
“李……李書記,李常委……”紀保栓不大習慣用職務(wù)稱呼李冬蓮。
“咱是拜識,就不用那么別扭了。你還是稱呼我的字號,你順口,我也順耳?!?/p>
紀保栓憨憨地笑著:“你把咱村里解不開的疙瘩解開了。你真的不簡單?!?/p>
“你錯了,這哪里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不知有多少人為了紀家砭的事在出力獻策。”
“就是。有人給咱撐腰壯膽,村民們可高興了,大家爭著要請工作組吃飯哩!我算計著,咱還是幾頓飯并一頓飯吃,甚好吃咱就吃甚?!?/p>
這之前,紀保栓和村書記商量過宴請工作組的事,村書記這回的應答很痛快:“沒甚說的,你家殺豬,我家殺羊。”
紀保栓和老婆商量著殺豬,自己站在豬欄外端詳,豬親熱地沖他哼哼,他這時又舍不得了。“兩個月前,咱差一點就殺了它。是咱不好,咱不該在它身上撒氣,它是無辜的?,F(xiàn)在哩……咱買肉吃不就成了?”
“群眾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崩疃忛L吁了一口氣,“可土地還沒有劃分到群眾手里,我們的心又怎能閑得下來?!?/p>
工作組雖然解決了紀家砭村與鐵路工段之間的糾紛,沿剌鐵路紀家砭段又重新恢復施工,可800 畝水田地還撂在那里。已經(jīng)嚴重地耽誤了農(nóng)時,今年莊稼的產(chǎn)量如何保證?村民的生活又如何保證?這都是非常嚴峻的問題。
紀保栓仍然憨憨地笑著:“這你就放心吧!剩下的事,咱已經(jīng)組織人手在做了?!?/p>
“你心里有底?”李冬蓮急切地問,“對了,你是生產(chǎn)隊長嘛!說說你的想法?!?/p>
“咱先把地劃分到九個生產(chǎn)小組,生產(chǎn)小組再把地劃分到村民名下……”
“對呀!”李冬蓮一拍腦門說,“這樣一來,問題就少了,效率就提高了?!?/p>
“你繼續(xù)談?!崩疃彺咧?。
“在九個生產(chǎn)小組劃分土地的時節(jié),咱就開始引水澆地。不管是哪塊地、將來在誰的名下,咱都先把水澆上,這樣,咱就可以擠出時間來入種?!?/p>
“太好了!太好了!”李冬蓮叫了起來。但她轉(zhuǎn)而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你算計過沒有?今年遇上這種情況,地里能有幾分收成?”
紀保栓長吁了一聲:“這就不好說了。不過,秋天的蔬菜還是有保證的?!?/p>
李冬蓮披著外套,在地上踱來踱去:“我們還得想辦法,把損失降到最低。”
她向縣農(nóng)科所的農(nóng)業(yè)專家請教,看看他們有什么好的辦法。
在電話里,一位高級農(nóng)藝師向她描述了一種“配方施肥”技術(shù),另一位農(nóng)藝師向她推薦了一種新型玉米種子。
“那是什么樣的種子?”
“全稱叫做‘陜丹九號小日月玉米種子’,成熟期可以縮短至一百天左右,現(xiàn)在入種沒有問題,可以保證收成。但是,咱縣上的種子目前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存量了,得從周邊縣調(diào)取?!?/p>
李冬蓮當即把兩位農(nóng)藝師調(diào)到了紀家砭,接下來,一位農(nóng)藝師在田間教村民們配方施肥技術(shù),另一位農(nóng)藝師則一一向周邊12 個縣的農(nóng)科所打電話,一直聯(lián)系到晚上10 點多鐘,最后確定能夠調(diào)回300斤陜丹九號小日月玉米種子。
縣上的主要領(lǐng)導專程到紀家砭了解工作進展情況,當他得知紀家砭村老井里的水源不足,有一半村民吃水困難時,當即拍板,讓水保局撥款一萬元,給紀家砭村重新打一口井。
主要領(lǐng)導問村書記:“當前的主要問題還有哪些?”
村書記說:“咱原先只知道有問題,但不知道是啥問題。現(xiàn)在工作組幫我們把問題找出來了,就是要把領(lǐng)導班子建設(shè)好,村務(wù)要公開化,要加強村民的道德法制教育……”
“是??!”主要領(lǐng)導說,“這樣做,咱村子才會有發(fā)展后勁呀!”
歇著時,紀保栓又向李冬蓮提起宴請工作組的事。李冬蓮這時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保栓,我可聽說你兒子結(jié)婚,你還沒有給他們辦喜事哩,你到底按的甚賊心?你和老婆商量一下,給兩個娃娃補辦一個婚禮,咱也就趁機好好吃一頓?!?/p>
“我老婆早就把家底都抖出來了,要給兒媳婦買首飾咧!”紀保栓臉上樂開了花,“冬蓮,你真就是咱的好拜識哩,連這事都替咱想到了。”
李冬蓮說:“可不是,咱好多年的拜識了。那還要選個日子吧?你選好了日子,提前通知我。”
要離開村莊了,李冬蓮和她的工作組坐了紀馬牛的農(nóng)用車去川地里察看。車子從井灣的場院里出發(fā),在村道上沿著灌水渠走著,在村東南面拐上了田地間的生產(chǎn)通道,又從容地通過了鐵路涵洞。車子在生產(chǎn)通道與涵洞之間穿梭了幾回,最后停在了東剌河岸邊。
哦,那嘩嘩流淌的東剌河水和那岸邊翠綠的楊柳,那阡陌縱橫的大田和那無遮無攔的笑語,都不同以往,都是新年里新的氣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