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雷

一、遷都瑯邪

說起瑯邪（今瑯琊），您也許會聯(lián)想到東晉開國皇帝瑯邪王司馬睿和王羲之所屬的山東瑯邪王氏。

其實，瑯邪本是一座小山。往近了看，它似乎是嶗山的余緒；往遠了看，它又像是泰沂山脈的末梢。它位于今青島市西海岸新區(qū)西南部，三面環(huán)海，唯有西部與陸地相連，海拔183.4 米，山頂平緩，狀似高臺，人稱瑯邪臺?，樞芭_周邊，是典型的基巖海岸，布滿高密度、耐腐蝕的花崗石，離岸不遠處水深就達20 米，適合大型船只落錨。而且，這里晝夜溫差小，氣候濕潤，適合人類生息。文物不會講話，但碳14 能讓它報出年齡。考古成果證實，此地不僅出土了7000 年前北辛文化時期的陶罐、5000 年前大汶口文化時期的骨雕，還發(fā)現(xiàn)了4000 年前龍山文化時期的青銅器。因此，瑯邪堪稱中國海洋文明最早的一縷曙光。

《史記》記載，西周初年，開國元勛姜子牙被封到營丘（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qū)），建立齊國。隨后，他把季節(jié)之神--四時主封在瑯邪，使瑯邪山成為四時主的祭祀地，中國最古老的觀象臺。

春秋時期，是一個既生產(chǎn)智慧又播種仇恨的特殊年代。中國東部沿海，借助河姆渡文化、東夷文化的底蘊，從南到北崛起了三個擁有舟師的諸侯國：越國、吳國、齊國。

公元前484 年，吳王夫差率領(lǐng)大軍北伐，在今山東萊蕪的艾陵大敗齊軍，有了爭奪中原霸主的資格。過了兩年，夫差親率吳軍主力，前往中原與諸侯會盟。豈不知，就在他不顧一切地向前沖鋒時，也把不設(shè)防的后背裸露給了別人。當吳軍抵達中原時，背后的人動手了。

這個人，就是被夫差踩在泥水里，又用力碾了幾腳的句踐。他在通過品嘗夫差的糞便贏得信任，被僥幸放回越國后，已經(jīng)臥薪嘗膽達十年之久。接到吳軍傾巢出動的密報，他立刻派出精兵掃蕩了兵力空虛的吳國，攻克了夫差的老巢姑蘇，殺死了太子友。夫差得到噩耗，趕忙緊急回援，結(jié)果在姑蘇城外被張網(wǎng)以待的句踐擊潰。夫差只好向句踐低聲下氣地求和，形同當年句踐向自己求和一樣。公元前473 年，越國蕩平了吳國，逼迫夫差自殺。隨后，句踐率軍渡過淮河，與諸侯會盟于徐州，逼迫周元王封他為伯，得以成為春秋最后一霸。

為了讓中原霸主變得名實相符，句踐考慮把都城遷往中原。對于遷都的方向，大臣范蠡的建議是瑯邪。范蠡解釋說，齊、燕習慣陸上作戰(zhàn)，有強大的車馬步兵；而越國習慣“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強項是水上作戰(zhàn)。如果占據(jù)黃海之濱的瑯邪，就可以揚長避短，進可攻、退可守，必要時還可以從海上補充后備力量。

但越都北遷，不光齊國不答應(yīng)，還會引起群雄共憤，鬧不好連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周天子也會站出來干涉。接下來，越國君臣絞盡腦汁，想出了兩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第一，越人乃大禹的庶子無余的后代，九州是由大禹劃定的，瑯邪處在九州之一的青州境內(nèi)，越人遷到瑯邪名正言順；第二，齊平公上臺后，權(quán)相田常割瑯邪為封地，引發(fā)國內(nèi)動蕩，吳國一度占領(lǐng)瑯邪，如今吳國被越國兼并，那么吳國曾經(jīng)的地盤自然歸越國所有。為此，句踐公開宣布了北遷瑯邪的計劃，美其名曰“收復舊地”?？磥恚幢闶侨祟愅陼r代的戰(zhàn)爭猛獸，也無一例外會戴上一張“正義”的畫皮。

公元前468 年，句踐動用“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浩浩蕩蕩殺向瑯邪。此時的齊國，早已喪失了“海王之國”的實力和銳氣，只是在外交上象征性地表達了幾聲抗議，便將軍隊撤出了瑯邪。

句踐登岸后，在瑯邪新建了一座望海的觀臺和周長7 里的城市，然后把都城從會稽（今紹興市）“運”到瑯邪，使得瑯邪一躍成為戰(zhàn)國初期北方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中心。

借助越王的加持，瑯邪臺灣（今青島市黃島區(qū)瑯琊鎮(zhèn)南部）內(nèi)的瑯邪港，南達江浙沿海，北通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不僅是遠古五大港口中最為繁忙的古港，而且成為東北亞海上絲路的樞紐。它在海上軍事、貿(mào)易中的地位，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超越。

此后90 年，瑯邪一直是越國都城。其間，越國的國勢一度攀上頂峰，疆域從山東沿海直到福建。但句踐死后，繼任者再也無力維持一個龐大的政權(quán)，越國像暴風下的沙堆，不斷地層層吹散。公元前379 年，齊康公姜貸病死，他沒有兒子，姜氏齊國從此被田氏取代。新生的田氏齊國，如同嫁接換頭的老果園，頓時生機盎然，活力四射。他們四處出擊，摧城拔寨，把噩夢還給了曾給姜姓齊國帶來痛苦回憶的鄰居。驚懼交加的越王翳被迫放棄瑯邪，將都城遷回江南的吳（今蘇州市）。

瑯邪從此回到了娘家，她應(yīng)該感到慶幸；但永遠失去了王城地位，她是否感到失落？

二、方士東渡

人類有三大夢想：飛天、長生不老、預知未來。在飛天不現(xiàn)實、預知未來不靠譜的古代，似乎長生不老最能麻醉人的神經(jīng)?！鞍驳貌凰浪?，高飛向蓬瀛？”剛剛完成統(tǒng)一六國偉業(yè)的始皇帝嬴政，急切地想得到不死藥。

嬴政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他不僅善于把夢想變成現(xiàn)實，而且習慣親力親為。公元前219年，他先是東巡泰山，舉行了封禪大典。然后東游沿海，尋求長生不老藥。像玩“老鷹捉小雞”游戲一樣，他領(lǐng)著一支長長的隊伍，沿著山東半島漫長的海岸線，先后巡游了黃（今龍口市）、腄（今煙臺市福山區(qū)）、芝罘、榮成山（今成山頭）、瑯邪。瑯邪，作為秦朝三十六郡之一，是他東巡的最后一站。一天，他信步登上瑯邪山，捋著稀疏的胡須，眺望著無涯的大海，任海風掀起黑色的皇袍。那一刻，他說了什么，史上沒有記載；他想了什么，后人無從猜測。我們只知道，他在瑯邪滯留了三個月，在瑯邪山立下了一塊記功刻石，將內(nèi)地3 萬戶百姓遷到瑯邪山下，下詔免除了這些移民12 年的賦役，還組織移民在瑯邪山修筑了高出山頂9 米的瑯邪臺。

其間，他接到一封上書，上書者名叫徐巿，又名徐福，今山東龍口市徐福鎮(zhèn)人。據(jù)說他是徐偃王的29代孫，成年后以方士為業(yè)。他向嬴政上書說，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住有神仙，有長生不老之藥，請允許自己帶上幾千童男童女，替皇帝入海尋找仙人。

看到上書，嬴政大喜過望，決定派徐巿帶上三年的糧食、衣履和藥品、耕具、蠶桑種子，入海求仙。這次入海求仙耗資不菲，即使是嬴政這樣窮奢極欲的人，都曾抱怨遠航費用過于高昂。然而，徐巿出海數(shù)年，并未找到什么神山。

公元前218 年，嬴政第二次東巡，目的地仍是瑯邪。遺憾的是，他在瑯邪行宮住了一些日子，既沒有見到徐巿，也沒有聽到徐巿“入海求仙”的任何消息，只能氣哼哼地返回咸陽。

接下來的兩次東巡，他故意避開了瑯邪這一傷心地。

直到公元前210 年，嬴政第五次東巡，才再次來到瑯邪。這一次，嬴政終于見到了徐巿。當時，嬴政臉上堆滿烏云，牙咬得咯嘣響，手扶著劍柄，一副要殺人的架勢。徐巿趕忙解釋說，自己之所以沒有得到仙藥，是因為巨鮫在途中阻礙，要求增派射手，用連弩對付巨鮫。令人意外的是，素有主見的嬴政居然又一次信了徐巿，派他帶上童男童女三千人駕船出海尋找仙藥。與此同時，嬴政下令漁民準備搏殺巨鮫的漁具，派出大量射手登上漁船，從瑯邪到榮成山再到芝罘海面，望穿了雙眼，才碰到一條巨鮫，并用連弩成功射殺了它。

詩意人生，注定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在嬴政親自掃平“巨鮫”障礙的同時，徐巿已經(jīng)帶上三千童男童女、百工以及五谷，從瑯邪灣起航，經(jīng)成山頭、芝罘、蓬萊、廟島群島、遼東半島老鐵山、朝鮮半島海岸東去，在濟州島稍事休整，然后渡過對馬海峽，穿過北九州沿岸、關(guān)門海峽、瀨戶內(nèi)海、大阪灣，最終抵達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和歌山新宮町附近的熊野灘。

由于不可能得到什么不死藥，徐巿和隨行人員只能永久居住下來，教當?shù)厝宿r(nóng)耕、紡織、醫(yī)療、捕魚之法，過起了漁歌唱晚、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他也成了當?shù)厝丝谥械摹稗r(nóng)神”和“醫(yī)神”。今和歌山縣，有徐福墓、徐福古祠。

有人說他是全球最早的航海家、中日友好的使者，有人說他是海外移民的先驅(qū)，還有人說他是瞞天過海、故弄玄虛的高手，甚至有人說他到底在哪里落腳至今是個謎。其實，他對于我們，猶如山巔的白云，爬上山巔云卻還遠；又像潭中的皎月，撥開水面月卻更深。

三、海上漂來的和尚

徐巿訣別后，瑯邪開始寂寞，盡管漢武帝劉徹也來過兩次，但那帆檣林立的場景，已成彩虹般的過往。

直到620 年后的一天，一個和尚爬上這片海岸。

他法號法顯，俗姓龔，今山西襄垣縣人。他3 歲時，三個哥哥相繼夭折，父親擔心禍及法顯，讓他出了家。他出家?guī)资辏哉也坏浇y(tǒng)一而嚴謹?shù)慕渎?。他認定，不是有關(guān)佛經(jīng)沒有傳到中原，就是翻譯過程中出了問題，因此決定前往佛教起源地天竺（今印度）尋求戒律，也就是到西天取經(jīng)。

他置身生命的黃昏時刻，開放的卻是滿樹青春的花朵。399 年，65 歲的法顯與4 位僧人一起，從長安啟程。第二年，他們在張掖遇到了6 位僧人，組成了11 人的“西行巡禮團”。巡禮團西出陽關(guān)，走樓蘭道，向天竺匆匆走去，一直在外游蕩了15 年。

67 歲那年冬天，他進入了天險隘口--蔥嶺，這里“冬夏有雪”“飛沙礫石”“遇此難者，萬無一全”。這個自古至今連孔武有力的年輕人也難以在夏天翻越的地方，卻讓一位仙風佛骨的老人在冰天雪地的嚴冬戰(zhàn)勝了。

他不是無處停步，任何一個國家都歡迎這個聲名與學問并隆的佛學大師，任何地方都想供養(yǎng)他，崇拜他，聽他說法，拜他為師。但是，他不愿停留。因此，他總是“在路上”?！霸诼飞稀?，曾經(jīng)是20 世紀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一個時髦命題，鼓舞“垮掉的一代”產(chǎn)生了浪跡天涯的夢想。我們的文化中也出現(xiàn)過“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的風潮。但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青年之后都是中年，敗給時間的青春大多被庸常收編，回家娶妻生子，頤養(yǎng)天年。只有這個滿臉皺紋的苦行僧還在路上。從此，他那砥礪前行的孤獨身影，成了佛教思想史長廊里不朽的雕像。

翻越蔥嶺，渡過印度河，終于到達中天竺。此時，11 人的取經(jīng)隊伍，只剩下法顯與道整二人，其他人不是中途回國，就是因病去世了。在中天竺，法顯研修了3 年，收集了六部佛典。道整醉心于當?shù)氐姆饘W氛圍，決定留下不再回國，法顯只能孤身一人繼續(xù)旅行。他周游了南天竺和東天竺，又在師子國（今斯里蘭卡）求得了四部經(jīng)典。

411 年八月，法顯乘坐一條能搭載200人的商船，從師子國東歸。其間，遭遇了大風襲擊、商船漏水等一系列險情，總算在90天后抵達耶婆提（今爪哇島）。在那里，法顯停留了5 個月，一邊休整，一邊等候季風。第二年四月十六日，正值港口漲潮，海上刮起西南季風，他搭乘一艘商船，帶足50 天的糧食、副食品、飲用水，向東北方向的廣州行進。

一個月后的一天深夜，狂風大作，云層低垂，巨浪滾滾，黑風暴雨撲面而來。船上的婆羅門教徒說：“因為船上坐著一個沙門，給我們招來了災(zāi)難，應(yīng)當把他扔到海島邊。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讓我們?nèi)绱宋ｋU?！狈@的施主挺身而出，厲聲說：“你們?nèi)绻酉逻@位沙門，也一并把我扔下去。不然，就殺掉我。如果你們堅持扔下這位沙門，我到了漢地，會向國王告發(fā)你們。要知道，漢地國王也敬信佛法，尊重比丘僧。”商人們這才打消了念頭。

由于陰雨連綿，無法通過觀測日月星宿導航，導致商船走了70 多天仍未找到港口，糧食和淡水將盡。商人們議論說：“正常情況下，50 天便到廣州，如今已過期多日，看來我們偏離航線了。”接下來，商船向西北行進尋找海岸。

12 天后，突然抵達一片海岸，見到了漢地獨有的植物，明白是到了中國。然而，因為見不到人跡，不知到了何地。于是，他們乘坐救生艇進入港灣，打聽所處的方位。結(jié)果遇到了兩位獵人，大家讓法顯用漢語詢問他們。法顯先是讓獵人不要緊張，然后問獵人：“你是什么人？”獵人答：“我是佛門弟子?！狈@又問：“你們進山尋找什么？”獵人詭稱：“明天是七月十五日，想摘些桃子祭佛?！狈@又問：“這里屬于哪個國家？”獵人回答：“這里是青州長廣郡的地盤，統(tǒng)屬于劉家（指東晉太尉劉裕）?！?/p>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喜不自勝，趕緊派人前往長廣郡（郡治在今青島市城陽區(qū)）聯(lián)系。當時的長廣郡太守，名叫李嶷，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聽說有高僧從海上來，趕忙乘船把人接到岸邊，將佛經(jīng)和佛像迎請到郡治。

船上的商人趕往了貿(mào)易目的地揚州，法顯則被留在了當?shù)?。法顯一邊恢復身體，一邊講經(jīng)說法，使得佛教在嶗山周邊名聲大振。為了表達對法顯的敬仰，也為了安頓法顯帶回的佛像，李嶷在法顯登陸的地方建起一座石佛寺，現(xiàn)在的名字是潮海院。您如果有幸到青島旅行，一定別忘了前往這個神圣、神奇、神秘的千年古剎，坐在兩棵1600 多年樹齡的銀杏樹下，品嘗著兩口千年古井的水沖泡的茶，一邊聆聽千年不息的濤聲，一邊感受千年高僧的氣息。

盡管當?shù)厝藢λ鸪缬屑樱麍?zhí)意南歸建康（今南京）。青州刺史劉沇試圖留他過冬，法顯說：“貧道投身于遙遠而近乎無法返回的地方，目的是回來弘揚佛教，我的愿望尚未完成，不能在此久留?！?/p>

法顯一路南下，來到建康道場寺。他預感到時日無多，便開始與時間賽跑，與佛馱跋陀一起，翻譯了近100 萬字的經(jīng)典。法顯還將取經(jīng)見聞寫成了一部不朽的名著--《佛國記》。他一生都像蜜蜂一樣不停地勞作，他采的花粉多得令人望而生畏，文化之花因他而繁衍不息。他不是一條涓涓的溪流，而是一條奔騰的大河，其磅礴的能量，多少歷史中人都望塵莫及。

420 年，86 歲的法顯耗盡了最后的精力，在荊州辛寺圓寂。他以最執(zhí)著的生命形式，為泱泱中華引進了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使佛學從學理到生命上揳入了中華文明。作為中國第一個由西域走向天竺的取經(jīng)者，第一個把梵文經(jīng)典帶回國內(nèi)并直接翻譯成漢文的人，第一個用文字記述取經(jīng)見聞的人，第一個訪問斯里蘭卡的人，他堪稱中國佛學與絲綢之路的“精神海拔”。法顯圓寂了，可他的名字還在流傳，如日，如銀河，如照亮信眾的燈，如永不腐朽的碑銘。

因為法顯路過，青島不再寂寞。

四、蘇軾打瞌睡

宋代的膠東半島，設(shè)有四個沿海州郡，分別是登州（州治在今煙臺市蓬萊區(qū)）、萊州（州治在今萊州市）、濰州（州治在今濰坊市濰城區(qū)）和密州（州治在今諸城市）。元祐二年（1087）年前，密州轄諸城、安丘、莒縣、高密四縣，南瀕黃海，東臨膠州灣。鑒于登州港和萊州港位于半島北部，處在與遼、金對峙的前線，因此宋朝下令將它們變?yōu)檐姼?，并對私自走北路航線的商人給予兩年徒刑的嚴厲處罰。另外，從朝鮮半島通往明州（今寧波市）的南路航線，也因為黃海中有橫貫千里的積沙，漸漸被各國商船摒棄。如此一來，密州直達高麗的航路成為最暢通、最繁忙的商路。于是，嗅覺靈敏的商人紛紛將目光轉(zhuǎn)向位于膠州灣的板橋鎮(zhèn)。這個遠古海港，終于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蘇軾，就是在此背景下主政密州的。史載，1074 年，蘇軾從杭州通判調(diào)任密州知州。

大概有些人，生來就不是做路人甲、路人乙，跑龍?zhí)?，當走卒的，他們是浩瀚銀河中心最耀眼的星光，是迢迢遠山深處最清冽的甘泉，是無垠沙漠盡頭最豐美的綠洲。蘇軾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達到極致。他的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詞，高居宋代詞人之首；他的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他的書法，與米芾、黃庭堅、蔡襄并稱“宋四家”，其《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他的畫，與米芾、李公麟并稱“宋三家”。說起他來，不用生公說法，石頭也會點頭。中國文化史上，真正值得冬天響一聲雷，大概就是蘇軾。

在密州執(zhí)政的兩年間，他寫下了200 多篇詩詞文賦。一天，他打獵歸來，興沖沖地寫了一首《密州出獵》。中秋節(jié)，他喝醉了酒，對著圓月發(fā)呆，想起遠方的弟弟蘇轍，隨口吟出一首《明月幾時有》。

他骨子里是文人，但并非不重視經(jīng)濟與民生。他開倉放糧，為饑民解了燃眉之急。他深入田間地頭，帶領(lǐng)百姓用火燒、深耕法，根除了蝗災(zāi)。他興修水利、收養(yǎng)棄嬰，給了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環(huán)境，密州民眾親切地稱他“蘇大人”。

只可惜，他在一件事上打起了瞌睡。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件足以改變北方經(jīng)濟版圖的大事。

機會，留給了下一任密州知州。

他叫范鍔，浙江蘭溪人，18 歲考中進士，先后擔任七州四漕的官員，人到中年時調(diào)任密州知州。

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這個對水運情有獨鐘的官員，一到密州，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原來，宋朝在廣州、杭州、明州設(shè)立了市舶司--類似今天的海關(guān)。市舶司由朝廷直接派官員管理，對所有商船征收百分之七到二十的入口稅；還有權(quán)對香料、象牙等進口商品進行專賣。市舶司每年抽稅和專賣收入達270 萬貫，占朝廷年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沒有設(shè)立市舶司的港口，外貿(mào)事務(wù)由各州負責，收入也歸地方所有。王安石變法后，為了增加中央收入，于1080 年出臺了“元豐市舶條”，劃定了各市舶司的貿(mào)易版圖，規(guī)定明州市舶司是北宋與日本、高麗進行貿(mào)易的唯一合法港口，如有違背者，以欺君罪論處。這對于密州港，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

是接受現(xiàn)實，茍延殘喘；還是挑戰(zhàn)命運，搏得生機？1083 年十一月，密州知州范鍔上書，奏請朝廷在高密縣板橋鎮(zhèn)（今膠州市阜安街道老城區(qū)）設(shè)立市舶司。

接到范鍔的奏請，宋神宗朱筆一揮，將奏章批轉(zhuǎn)給了都轉(zhuǎn)運司長官吳居厚。吳居厚認為范鍔的奏請可行，建議在下一年的七月初三實行。但變法派大臣對此有不同意見，但又不能無視皇帝的旨意，便出臺了一個折中方案，于1084 年三月在板橋鎮(zhèn)設(shè)立了榷易務(wù)。所謂的榷易務(wù)，不僅在規(guī)格上低于市舶司，而且沒有市舶司的發(fā)舶、抽解、稽查職能，只是參與市場買賣，穩(wěn)定物價。對此，范鍔并不滿意。

下一年，宋神宗駕崩，年幼的宋哲宗繼位，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聽政，大權(quán)回到保守派手中。1087 年，朝廷批準設(shè)立了泉州市舶司。此時的范鍔，已經(jīng)升任金部員外郎，負責全國財稅征收事務(wù)和度量衡管理，但他一直心系密州，尤其對密州不能設(shè)立市舶司耿耿于懷。1088 年初春，他邀請京東轉(zhuǎn)運使赴板橋鎮(zhèn)實地考察，再次向朝廷奏請設(shè)置板橋鎮(zhèn)市舶司，理由是：“廣南、福建、淮、浙商人，通過海路將貨物販運到京東、河北、河東等路，他們運營的錢帛絲綿，尤其是象犀、乳香等珍稀物品，雖然執(zhí)行了朝廷特種商品專賣制度，但難免有欺瞞行為。如果設(shè)立板橋市舶司，那么堆積在府庫里的海外物品，定然是杭州、明州的一倍以上。允許商船通行，使之不再有冒犯禁令遭受刑罰的擔心，那些貢獻京城的貨物，也能避免海陸運輸?shù)母黝愶L險。”當然，他也沒有忘記提醒保守派宰相，密州早就該設(shè)立市舶司了，當年此事就是被變法派攪黃的。

既然是變法派攪黃的，那就簡單了。同年三月，朝廷以小皇帝的名義發(fā)布詔書，同意在板橋鎮(zhèn)設(shè)立市舶司，負責辦理北方所有口岸的進出口貿(mào)易手續(xù)，入列宋朝五大市舶司；任命范鍔兼任京東東路副轉(zhuǎn)運使，具體主持板橋鎮(zhèn)市舶司的開辦事宜；設(shè)立膠西縣，縣衙就在板橋鎮(zhèn)。

喜訊來得有點晚，畢竟還是來了。一時間，膠州灣海面船舶迤邐，帆檣云集；板橋鎮(zhèn)內(nèi)商鋪櫛比，酒肆林立，各國商人川流不息，夜不罷市，絲竹悠揚，歌聲十里。僅高麗商人、僧侶、水手就達10 萬人以上。為了接待高麗使臣和商人，板橋鎮(zhèn)專門修建了高麗亭館。北宋都城開封府的進出口物資，常由板橋鎮(zhèn)吐納轉(zhuǎn)輸。北宋中后期，板橋鎮(zhèn)的進出口貿(mào)易額超越了長江三角洲的明州與杭州，每年的關(guān)稅收入超過3 萬貫。

青島，應(yīng)該記住這個名字--范鍔。

一個人身后的榮光如同閃電，誰也不知它會照亮哪座城市。

五、東方密報

1870 年7 月，一個貼著戰(zhàn)爭標簽的時段。為了爭奪歐洲大陸霸主，老牌的法蘭西帝國與新興的普魯士王國公開翻臉，普法戰(zhàn)爭爆發(fā)。連日來，普魯士軍隊高歌猛進，俘獲了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進而兵臨巴黎城下。頻傳的捷報，讓普魯士首相奧托·俾斯麥心花怒放。一天，一份文書又擺到他的案頭。

這不是一份來自前線的戰(zhàn)報，而是一份來自東方的密報，上面說：“欲圖遠東勢力之發(fā)達，非占膠州灣不可?！背仕兔軋蟮模⒎锹殬I(yè)間諜，而是一名普魯士地質(zhì)學家，名叫費迪南·馮·李?；舴摇?/p>

他是十年前被派往東方的。當時，英國和法國通過鴉片戰(zhàn)爭，轟開了大清的國門。隨后，西方列強紛紛涌入東亞。普魯士盡管埋頭經(jīng)營歐洲，但也絕不放過任何洞察世界的機會。1860 年，普魯士派出使團前往東方考察，其中就有27 歲的李希霍芬。他在中國大陸一共游歷了4 年，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其中兩次進入山東。

1868 年9 月，一個漫天秋碧、大雁南飛的季節(jié)，他逆雁陣而行，從上海途經(jīng)山東前往北京。9 月21 日到10 月29 日，他重點考察了膠東半島的芝罘、登州（今蓬萊）。本次考察，表面看是順路所為，更像是擦身而過，但地質(zhì)學家的敏感，使他認定山東是一方寶地，他必須擇機再來。

次年3 月28 日，李?；舴叶M山東，利用一個月時間，考察了沂州府、泰安府、濟南府、萊州府以及郯城縣、新泰縣、蒙陰縣、章丘縣、博山縣、鄒縣、長山縣、臨淄縣、濰縣、昌樂縣，最終從煙臺乘船北去。

考察途中，他脖子上總是用繩子掛著一支鉛筆，以便隨手以繪畫的形式記錄見聞。他一一畫下路過的山脈和平原，并從地質(zhì)學角度潛心研究。他重點考察了山東的資源狀況，發(fā)現(xiàn)“博山的煤礦名氣很大，我估計每年能產(chǎn)15 萬噸煤，對于中國來說這一產(chǎn)量的確已經(jīng)很高了”?！半m然濰縣煤礦名氣不如博山大，但我認為更值得關(guān)注。這里煤層廣闊，儲量豐富。據(jù)我打聽得知，從濰縣去平度的道路很平坦，就算不以芝罘為起點，而以金家港為起點建造鐵路的話，也將足以把以濰縣為中心的山東內(nèi)部巨大的貿(mào)易市場連接起來?！笨梢哉f，是他最早認定了膠州灣的戰(zhàn)略地位，勾畫了未來的膠濟鐵路，為日后德國割占山東半島與膠州灣提供了地理與資源依據(jù)。

接到李?；舴业拿軋?，按說俾斯麥應(yīng)該高興才是，因為他習慣用拳頭說話，做事富有侵略性，是公認的“鐵血首相”。但看到這份密報，他剛毅的面孔卻泛起幾分不屑。一來，他是“大陸政策”的倡導者，一直埋頭經(jīng)營歐洲，不提倡進軍前途未卜的海外；二來，盡管普法戰(zhàn)爭臨近尾聲，但德意志還是一個以奧地利為永久主席國的補丁般的邦聯(lián)，而他迫在眉睫的使命，是建立由普魯士領(lǐng)導的統(tǒng)一的德意志帝國。

李希霍芬回國時，德意志帝國已經(jīng)成立一年了。

1890 年，德國風云突變，新皇帝威廉二世拋棄了俾斯麥及其“大陸政策”，代之以“世界政策”。此后的德意志帝國，一元的、獨裁的、軍國主義的頂層制度，加上高效率的新式官僚隊伍，還有被戰(zhàn)爭激發(fā)出來的民族沙文主義，于是日耳曼戰(zhàn)車帶著統(tǒng)治世界的夢想火速前進，成了一輛只有油門、沒有剎車的保時捷跑車，從此踏上了一條撞墻、反思，再撞墻、再反思，然后繼續(xù)撞墻的歧路。也就是說，這個政府再也不會對任何“東方密報”不屑一顧了。于是，從東方歸來的李?；舴沂艿搅说乱庵净实鄣募为勁c賞識，先后出任柏林國際地理學會會長、柏林大學校長，并出版了5 卷本著作《中國》。在書中，他首次把古代連接中國、中亞河中地區(qū)以及印度，以絲綢貿(mào)易為主的交通路線，有幾分隨意地稱作“絲綢之路”。

隨后，他提交了論文《膠州灣：它的世界地位和預見的意義》和著作《山東和他的門戶膠州灣》，并多次向德國皇帝和政府呈送關(guān)于開發(fā)山東的文書，一再提議奪取膠州灣及其周邊鐵路修筑權(quán)，使華北的棉花、鐵和煤等更為方便地為德國所用。他說，這樣一來，不但可就此將山東納入勢力范圍，而且又擁有了廣大的中國腹地。李希霍芬不遺余力的鼓吹，終于讓威廉二世對這個東方海灣發(fā)生了興趣。

1896 年8 月，德國遠東艦隊司令蒂爾皮茨奉命調(diào)查了膠州灣沿岸及山東半島的經(jīng)濟狀況和軍事形勢，然后向威廉二世呈送了考察報告。報告中說：“膠州灣是一個重要的商業(yè)港口，它是中國從上海直到牛莊之間唯一的天然良港?！碑斈?1 月，中國海關(guān)稅務(wù)司的英籍德國人德璀琳也對德國海軍司令克諾爾說，膠州灣極具戰(zhàn)略價值，值得德國爭取。在綜合各路建議后，威廉二世最終下了決心。

六、吞下膠州灣

要吞下膠州灣，必須首先擺平“北極熊”。因為此前，每當海參崴結(jié)冰，俄國太平洋艦隊都要開往日本港口過冬。后來，俄國與日本交惡，俄國艦隊便從1895 年起，強行借泊在膠州灣。

1897 年8 月，威廉二世秘密訪問俄國，與沙皇尼古拉二世鉆進密室，很快就談成了一筆交易。內(nèi)容是，如果德國支持俄國租借遼東半島的旅大港，俄國就把膠州灣讓給德國。與此同時，德國外交使節(jié)也在西方列強間四處活動，試探各國的底線。迫于德國持續(xù)膨脹的國力和武力，其他列強對德國的企圖聽之任之。自顧不暇的大清雖然不同意租借膠州灣，但也意識到德國對膠州灣的覬覦已是司馬昭之心，只能小心謹慎地與之周旋，唯恐被找到發(fā)難的借口。

豈不知，借口是天底下最易找到的東西。11 月1 日夜，一場入冬前的秋雨，嗚嗚咽咽地灑落在山東巨野，像極了晚清糟糕的心情。因唆使教徒欺壓平民，兩名德國新教傳教士在雨夜中被憤怒的民眾殺死，這就是所謂的“巨野教案”。

西方殖民者的一貫做法是，貿(mào)易跟著旗幟，旗幟跟著《圣經(jīng)》。披著真理和博愛外衣的傳教士作為殖民帝國的前哨，往往恃強凌弱，欺壓百姓，霸占民田。無論他們做得如何過分，都不受中國法律的約束和中國法庭的審判，因為他們擁有“治外法權(quán)”。可一旦傳教士受到傷害，他們背后的帝國軍隊就會緊急出動，猛撲過來。德國也不例外，他們一接到報案，就借機發(fā)難，命令駐扎在上海的遠東艦隊挺進膠州灣，以演習為名強行登陸，并限令駐防的清軍48 小時內(nèi)撤到女姑口、嶗山以外。

清政府代表李鴻章、翁同穌與德國駐華公使海靖坐在了談判桌前。一方步步緊逼，一方節(jié)節(jié)退讓。而所謂的“談判”，不過走一個過場而已。但談判的結(jié)果，還是大大出乎德國的預料：“其準備給我們的，竟比我們要求的還要多！”

1898 年3 月6 日，大清與德國簽訂《膠澳租借條約》。條約規(guī)定，德國租借膠州灣，租期99 年；在租期之內(nèi)，由德國管轄，中國不得治理；德國可以在租借地建造軍事設(shè)施；德國有權(quán)制定膠州灣水域管轄章程，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各國往來船只一律交納費用；在膠州灣沿岸百華里內(nèi)，德國軍隊可隨時通過，而中國政府在膠州灣沿岸百華里范圍內(nèi)頒布法令、派駐軍隊，須事先征得德國同意；允許德國在山東境內(nèi)修建兩條鐵路，且享有鐵路沿線30 華里以內(nèi)地區(qū)的開礦權(quán)。

由于德國占領(lǐng)了青島，其他列強心理不平衡，要求大清給予補償。于是，俄羅斯占領(lǐng)了旅順，還被準許修建一條貫穿北滿的鐵路；英國占領(lǐng)了威海衛(wèi)，以抵消俄羅斯對旅順的占領(lǐng)。

第二年，威廉二世下令，將德國租界地的新市區(qū)定名為青島。從此，這個兵家必爭之地，有了一個新名稱。

七、“五四”的火炬

德國雖然錯過了列強瓜分世界的黃金期，卻有一個更大的野心，就是通過建設(shè)一個“樣板殖民地”向世界證明，德國在經(jīng)營殖民地方面能超越英、法老牌帝國。這個樣板，就是地理條件極佳但城市基礎(chǔ)極差的青島。

接下來，歐洲的城市美學隨著德國的殖民野心一起來到青島。1899 年，他們公布了青島第一份建設(shè)規(guī)劃圖，制定了城市建設(shè)服從港口建設(shè)的原則，立志把青島建成一流港口城市。在城市規(guī)劃中，采用了歐洲的理念，如建筑密度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必須采用透空圍墻，必須在建筑之間、道路兩側(cè)遍布綠植等。把城市劃為歐人區(qū)和華人區(qū)?？偠礁?、德國領(lǐng)事館、基督教堂、膠州郵政局、膠州海關(guān)、膠州帝國法院、青島火車站等，都由德國人設(shè)計建造，包含著德國青年派、哥特式、羅馬式、巴洛克式建筑風格。為保證建筑質(zhì)量，專門從德國調(diào)來了建筑設(shè)計師和技術(shù)工人，鋼材由克虜伯公司從德國運來，外立面采用當?shù)氐幕◢弾r細方石構(gòu)筑。為確保綠化效果，專門設(shè)立了“林務(wù)署”，不遺余力地引入法國梧桐、銀杏等樹種。這里的德國士兵、僑民以及歐洲商人，都吃上了面包，喝上了日耳曼啤酒公司青島股份公司生產(chǎn)的啤酒。1906 年，投產(chǎn)僅三年的青島啤酒在慕尼黑啤酒博覽會上榮獲金獎。除了天空、海洋和氣候未變，幾乎整個青島都打上了德國烙印，德國僑民一度超過30 萬。此時的青島，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小漁村和軍事堡壘，而成了一座建筑高低錯落、紅瓦綠樹相間、碧海藍天襯托的個性化城市。以世界先進理念、技術(shù)建設(shè)的青島港，一經(jīng)建成就被譽為“遠東第一大港”。青島在許多方面都超越了香港、上海，成為蜚聲全球的“樣板殖民地”。

在德國人看來，99 年的租期不過是一個紙上的數(shù)字，他們將永遠占有這個夢一般的東方海濱。而在中國人看來，城市面貌再美麗也掩蓋不了自身被殖民、被占領(lǐng)的屈辱。

變故發(fā)生在1914 年。

這年夏天，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夫婦，在薩拉熱窩遇刺身亡。以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意大利為首的同盟國，和以英國、法國、俄國為首的協(xié)約國，終于撕下偽善的面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

趁德國忙于歐洲戰(zhàn)事之際，早就對膠州灣垂涎三尺的日本帝國悍然出兵。8 月8 日，日本軍艦出現(xiàn)在膠州灣海面。15 日，日本對德國發(fā)出最后通碟，要求德國將在膠州灣的租借地無條件地轉(zhuǎn)讓給日本?？嘈慕?jīng)營青島多年的德國人，顯然不愿意忍痛割愛，便婉轉(zhuǎn)地提出，如果日本把臺灣交還中國，德國可以考慮將青島交還中國。這樣的條件，無疑將談判推向了死胡同。23 日，日本正式對德國宣戰(zhàn)，派出陸軍從龍口向青島挺進，海軍則直接封鎖了膠州灣的進出口。作為日本的同盟，英國也派出軍隊對德作戰(zhàn)。在德軍的頑強抵抗下，日英聯(lián)軍損失慘重，不得不調(diào)整作戰(zhàn)部署，日本甚至出動空軍對德軍陣地進行轟炸。10 月31 日，日軍向青島發(fā)起總攻。11 月7 日，青島德軍投降。11 日，日英聯(lián)軍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舉行入城式，宣稱是“世界大戰(zhàn)開戰(zhàn)以來對德勝利的第一仗”。

按照國際慣例，日軍應(yīng)主動把青島交還中國，但日本借口歐洲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拒不撤軍。1915 年1 月18 日，日本駐中國公使日置益與袁世凱秘密會晤，遞交了14 條特殊權(quán)利，內(nèi)容包括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quán)益，不得將山東內(nèi)地或沿海島嶼租讓給日本之外的國家等。另外，還有中國政府須采用日本顧問等7 條“希望條款”，統(tǒng)稱“二十一條”?！岸粭l”遭到美國反對，袁世凱卻接受了除7 條“希望條款”之外的14 條特殊要求，因為他企圖把中國民眾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日本的蠻橫外交上，借機取得日本支持，實現(xiàn)自己的皇帝夢。5 月25 日，中日雙方在北京簽訂“二十一條”修正案：《中日民四條約》。

這是一份嚴重損害中國主權(quán)，完全違背國際關(guān)系準則的條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消息傳出，舉國嘩然，聲討四起。這份條約被迫暫時擱置。

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1919年1 月，旨在重建世界秩序的巴黎和平會議，在凡爾賽宮鏡廳召開。參加巴黎和會的有20多個國家，中國也由北洋政府和廣州軍政府聯(lián)合組成代表團參加了會議。會前，中國輿論認為，中國作為對德宣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從戰(zhàn)敗國德國手中收回青島，將毫無疑義，順理成章。

夢想有多美好，現(xiàn)實就有多殘酷。在巴黎和會上，山東和青島問題成為討論的焦點。作為和會五大國之一的日本代表先發(fā)制人，提出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益應(yīng)由日本繼承。參會的中國代表提出了嚴正交涉和強烈抗議，有“民國第一外交家”之稱的顧維鈞慷慨陳詞：“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但在這一名為“和平”實為“分贓”的會議上，正義的訴求被完全無視，“公理戰(zhàn)勝強權(quán)”不過是一個綺麗的童話。4 月30 日，在與日本有密約的英、法代表支持下，和會議定，德國在山東和青島的所有權(quán)利由日本獲得。而受到蔑視與捉弄的北洋政府，竟然準備在《協(xié)約國和參戰(zhàn)各國對德和約》（又稱《凡爾賽和約》）上簽字。

當巴黎和會的消息傳回國內(nèi)，一場席卷全國的抗議運動首先在北京大學爆發(fā)。一名義憤填膺、血脈僨張的學生當場撕斷衣襟，咬破中指，在衣襟上寫下“還我青島”的血書。

5 月4 日下午，3000 多名學生匯集天安門，舉行了氣吞山河的示威游行，學生們高喊“誓死力爭，還我青島”“收回山東權(quán)利”“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廢除二十一條”“外爭主權(quán)，內(nèi)除國賊”等口號，用青春、熱血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抗爭，偉大的“五四”愛國運動爆發(fā)了。運動迅速波及全國，就連私立青島崇德中學（今青島九中）的校長和學生，也無懼日本軍警的槍口，冒死走上街頭示威游行，動員中國人抵制日貨?！拔逅摹边\動像一場沖天徹地的烈焰，染紅了苦難深重的中華大地，催發(fā)了億萬中國人的覺醒，孕育了以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為主要內(nèi)容的偉大五四精神，成為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分水嶺。面對國內(nèi)的巨大壓力，大總統(tǒng)徐世昌電令中國全權(quán)代表陸征祥從緩簽字，中國代表最終沒有出席巴黎和會的簽字儀式。美國也拒絕簽署《凡爾賽和約》并拒絕加入國際聯(lián)盟。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硝煙散盡，世界經(jīng)濟和軍事版圖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嬗變。在東亞和太平洋地區(qū)，德國戰(zhàn)敗退出，日本則步步緊逼，在占據(jù)琉球群島、朝鮮半島、臺灣島之后，如果再霸占青島，就將把整個東海收入囊中，進而成為東亞一霸，美國在菲律賓和夏威夷，英國在新加坡、香港、威海，法國在廣州灣、中南半島，荷蘭在東印度群島，葡萄牙在澳門的利益勢必遭受擠壓。為此，西方列強決定出手。1921 年11 月至1922 年2 月，美、英、法、意、日、中、荷、葡、比九國，以解決《凡爾賽和約》遺留問題為名，在華盛頓舉行國際會議。在會上，日本被針對和孤立。會議重新劃分了勢力范圍，詳細規(guī)定了各國的主力艦總噸位，還達成了《關(guān)于中國事件適用各原則及政策之條約》，明確約定“尊重中國之主權(quán)與獨立及領(lǐng)土與行政之完整”。在西方列強見證下，中、日簽署了《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約》。依照《條約》，日本同意將德國舊租借地交還中國，青島海關(guān)、膠濟鐵路及其支線歸還中國，但《附約》中仍保留了日本人和外國僑民的諸多特權(quán)。實際上，這次會議是為了阻止日本這個危險的對手獲得地區(qū)霸權(quán)而召開的，青島問題得到解決只是這些努力的受中國歡迎的副產(chǎn)品。

國內(nèi)的抗議加上大國的博弈，青島總算保住了。

為紀念這場偉大的青年愛國運動，中國中央人民政府政務(wù)院，于1949 年12 月將每年的5 月4 日確定為“青年節(jié)”。

在今天青島市政府身前的廣場上，聳立著一座火紅的鋼結(jié)構(gòu)雕塑--火炬。

這座廣場，叫“五四廣場”。

八、青島港

膠州灣，是一個近似喇叭形的半封閉海灣，東西寬28 公里、南北長33 公里，灣內(nèi)北有陽島、冒島，西有黃島、大小趕島，并有南膠河、大沽河注入，陸域低丘環(huán)抱，灣內(nèi)風平浪靜，常年不凍，被青島人稱為母親灣。因為，膠州灣提供了取之不盡的魚兒，養(yǎng)育了成千上萬的漁民。如今的青島港，就處于膠州灣內(nèi)。

青島港的前身，是1892 年由大清膠澳總兵章高元組織興建的海防設(shè)施--一座長200 米、寬10 米的人工碼頭，史稱“鐵碼頭”，它也是青島地標建筑--棧橋的前身。

德國租借膠州灣后，投入巨資對青島港進行了大規(guī)模擴建。除了建有一個造船所、兩座軍用碼頭、一座散裝碼頭，還新建了兩座民用碼頭，可以?？慷嗨?000噸級的貨輪，號稱東亞第一良港。歐美的棉布、棉紗、煤油、五金、火柴、染料、糖、針、卷煙、綢緞大量傾銷到山東，全是價格昂貴的工業(yè)品；而通過青島港出口的中國土貨有草帽辮、繭綢、生絲、花生、花生油、牛皮、鐵礦石、煤炭、煙葉、小麥十大類，全是價格低廉的原料。這不叫變相掠奪，又叫什么？

隨后，青島港兩次被日本占領(lǐng)，大量的棉花、牛肉、牛皮、牛油、雞蛋、豆餅、生絲、草帽辮、煤炭被廉價運往日本。接下來，青島港先后被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控制，蕭條和破敗成為常態(tài)。解放前夕，青島港的貨物吞吐量只有72萬噸，且接近九成是內(nèi)貿(mào)貨物。

解放后，青島港經(jīng)過疏浚航道、修復碼頭，進入了正常運營狀態(tài)。十年后，貨物吞吐量便達到500 萬噸。尤其是改革開放后，青島港插上了盡情翱翔的翅膀。1978 年貨物吞吐量為2000 萬噸，1995 年實現(xiàn)5000 萬噸，2001 年突破1 億噸。當歷史跨入21 世紀，青島港也搭上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巨輪。2022 年，青島港貨物吞吐量6.3 億噸，列世界第4 位；集裝箱吞吐量2567 萬標準箱，列世界第5 位。

更大的變化，來自高層決策。2019年8月，山東借鑒浙江港口一體化、協(xié)同化、集群化發(fā)展的模式，宣布組建山東港口集團，總部位于青島港。整合后的山東港口集團，包括青島港、日照港、煙臺港、渤海灣港，擁有21 個港區(qū)、330 個生產(chǎn)性泊位、300 多條集裝箱航線，2022 年貨物吞吐量已經(jīng)超過16 億噸，躍升為世界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企業(yè)。

港口，只是青島和山東走向新時代的一個標志和窗口。因為港口之間的競爭，其實也是經(jīng)濟腹地的競爭。經(jīng)濟腹地越寬廣、越富庶、資本越密集、人文越多元、外貿(mào)依存度越高，港口的胃口也就越大，翅膀也就越硬。隨著中歐班列的開通和高速公路的延伸，青島港的腹地絕非只有青島，而是整個山東，也包括沿黃各省和不再遙遠的新疆。

而作為港口第一腹地的青島，這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國際化城市，正處在城市轉(zhuǎn)型、產(chǎn)業(yè)升級、人才集聚的十字路口。

在省內(nèi)，青島如何發(fā)揮濱海優(yōu)勢，在山東崛起中起到旗艦和橋頭堡作用？在環(huán)渤海地區(qū)，青島、天津、大連三港并立，青島該如何差別化發(fā)展？在國內(nèi)，是跟跑長三角、珠三角城市群，還是趕超同為國際化大都市的蘇州、杭州、深圳？在國際上，對岸就是日本、韓國，青島應(yīng)該怎樣強化自身的戰(zhàn)略支撐地位，掌控東北亞貿(mào)易與旅游的主導權(quán)？

是應(yīng)該精準定位了。

青島，應(yīng)該是中國的青島，因為它既是中國海洋大學、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北海艦隊的駐地，還是中國（山東）自由貿(mào)易試驗區(qū)、中國上海合作組織地方經(jīng)貿(mào)合作示范區(qū)、軍民融合創(chuàng)新示范區(qū)；青島，還應(yīng)該是世界的青島，因為它直接面對占地球表面三分之一的太平洋。青島，必須有不進則退的危機感，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勇立潮頭的使命感，因為它從來不缺少底氣，從來不甘心平庸，也從來不曾落后過。

而且，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日麗風柔的青島，向來是中國人理想的宜居地。現(xiàn)代文學巨匠老舍在《我的理想家庭》一文中說：“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