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剛讀完黃毅的散文集《疼痛史》,感受深刻,覺得必須把這些感受記錄下來。
1990年代初,30歲出頭的作者在擔任新疆南部某石油技校的教師時,因給學生作跳遠示范摔傷了腰椎,從此走上了長達三十年的疼痛折磨和求治之路。刺骨錐心的疼痛使他對疼痛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感受,繼而從2008年至2020年間,用近40篇散文完成了這部《疼痛史》。這其中三分之二的“疼痛史”記述的是自己的故事;其余部分的“疼痛”書寫,則涉及親人、朋友與熟人,乃至歷史與現(xiàn)實中蒙古人之與酒的沉醉與“酒觴”。
我對這部書的最大感受有三點。
首先,它是一部奇書,是在長達12年的時間內,用近40篇的系列性散文,將近19萬字的篇幅,專門書寫“疼痛”的一部奇書。疼痛,是人類如影隨形的一個生命主題,相信也是每個人都曾罹受過的身體折磨。它從肉體而至精神上施加于生命的雙重疼痛,既是人類普遍的生存處境,也是一個人一生中要反復面對的生命困擾,因而涉及生命與生存的本質要義。但在我的閱讀范圍內,起碼是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卻沒有一部專門書寫它的作品。對于一個如此重大主題的疏漏,我想并不僅僅是一種題材性的缺憾,可能更意味著我們文學意識的遲鈍,文學觀念的僵化,亦即在我們的心目中,越是普遍性的存在,就越是不足為奇,也就越是缺乏文學表現(xiàn)中的價值。長期以來,我們的寫作之所以屢屢受到原創(chuàng)性匱乏的詬病,正是由于我們的思維已經(jīng)習慣于對某種“寫作路徑”的遵循——在流行性題材和前人已經(jīng)說出的大意思中,去追加自己的小意思;或者干脆就是重復前人早已說清楚了的那些意思。而對于普遍存在的事物之所以熟視無睹,便是由于前邊缺乏既有的寫作路徑可循,致使其無法認識伏藏在事物表象深處的價值與意義,因而無從下手。
從黃毅1990年代初就已開始了他的“疼痛史”,而遲至2008年才開啟了這一題材的書寫來看,他是歷經(jīng)了十多年時光的反復感悟,才認識到這一“疼痛”的意義。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一認識過程的艱巨。在此之后,他以又一個十多年時光的文字深耕與打磨,才最終完成了這部《疼痛史》的書寫,從而進一步證明了一部原創(chuàng)性作品生成的艱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疼痛史》是時間之手和個人資質合力打造的一部奇書,來自時光研磨和個人造化的共同加持。
其一,黃毅通過這部書所干的事情,就是在文學之于日常生活表現(xiàn)的這一無人區(qū),開啟了一條縱深的寫作路徑,進而可能性地喚醒潛在的同類寫作者,并成為這些寫作者的寫作遵循?!疤焐彝幢赜杏谩薄S毅在此書跋文中的這一自負不算夸張。這一寫作路徑的開啟,既是這部奇書的首要意義,也是它的意外之“用”。
其二,是作者對于疼痛深刻入微的感受力和病相報告般精確的文字表達,以及由此在一個邏輯鏈條上延伸開去的精微、精彩,幾乎已經(jīng)抵達終極,又在終極之地繼續(xù)遞進的描述和人生世事感悟。在我的眼中,如此的深入與準確,是一部文學作品最重要、最見功力的品質,也是那種通向經(jīng)典之路的作品標志性的特征。
其三,是滲透在文字和表述中底色性的幽默所強化出的罕見的語言趣味和藝術張力。這種幽默,應該來自新疆特有的話語系統(tǒng)。它與我們常見的,那種刻意而為的油滑貧嘴截然不同,是在多民族文化中滋養(yǎng)的、深入骨髓而至本能的語言能力。比如書中隨處可見這樣的表述:“喝酒的人最看重自己的心情,自己高興了,大地就高興了;自己歡樂了,天空就歡樂了;自己在云端行走,還在乎誰在地上爬行?”
黃毅早年是詩人,現(xiàn)今仍然是。1991年,生活在青海的我與來自新疆的他在嘉峪關的一次詩歌活動中首次相見,他送了我一把特意從南疆帶來的英吉沙小刀。此刻,回想起他將這把小刀從褲兜摸出來之后,再拍到我手中那種意氣糾糾的模樣,彼時的他顯然還未遭逢那高高躍起后意外的一摔。之后,我還曾為他的一部散文集書寫過一篇評論,刊發(fā)在《文藝報》上。再之后直至近幾年,我們雖然在我移居的威海和他移居的烏魯木齊都曾相聚過,但卻基本上疏于來往。尤其是,他此后長期擔任新疆一本文化雜志的主編,我很少再見到過他的作品。
而這次再讀他的作品,我另外一個強烈的感受是:黃毅在寫作上又長了功力,說成又長了本事也行。對于1961年出生的他,這就是書法界所說的那種“人書俱老”的本事——老辣、老到,卻依然銳氣十足的本事。
作為當年共同生活在西北的同代詩人,我們也曾讀過相同的書,有過相近的文化關注。比如他在這部書中多次提到的勒尼·格魯塞的《草原帝國》以及對成吉思汗和蒙古史的熱衷等等,都讓我感到親切。
現(xiàn)在,我把剛讀完的《疼痛史》和不時翻一翻的《草原帝國》放在了相隔一層的同一書架上,也準備不時地拿出來再翻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