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

熬過了熱烘烘的夏天，終于就要到秋冬了，可我卻想起了這個春夏。

谷雨時節(jié)，走在山野間，恰逢一場雨。雨不大，淅淅瀝瀝的。因為戴著安全帽，索性也不躲雨了，就沿著電力線路邊巡線邊朝前走。細(xì)雨如絲，與春風(fēng)和弦，與鳥啼和奏，在山間演繹著春的序曲。路過一片田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朦朦朧朧一片綠，心里不禁念起：“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p>

山里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知何時，帽殼上沒了清脆響聲，只聞見土腥味和青草香，才發(fā)現(xiàn)雨停了。這樣也好，不用擔(dān)心接下來的巡線路了。

這天巡視的是10千伏線路，主要查看桿塔基礎(chǔ)、橫擔(dān)及金具、變壓器等是否存在隱患。這條線貫穿鎮(zhèn)里的工業(yè)園區(qū)，必須保障線路運行安全可靠。作為一名電力人，尤其是基層電力人，每逢節(jié)日前后，或是遇上個什么大風(fēng)、大雨、大雪、地震什么的，都要忙碌不已。對供電線路進(jìn)行特巡，就是其中之一。而我剛從城里調(diào)到了鄉(xiāng)里，初來乍到，所到之處皆是新奇，就連大家覺得乏味的工作，我也歡喜不已。

從山上走下來時，天已徹底放晴，視野間一派清新景象。雨后的自然萬物也給我單一的步調(diào)，增加了不少樂趣。藍(lán)天、白云、青山、雪峰，榆錢、垂柳、杏樹、梨花，蒲公英、野百合、野蘑菇、野薔薇，還有牛羊馬、雞鴨鵝、貓狗以及各種飛鳥，或在吐露新芽，或在含苞待放，或在哞哞、咩咩、嘰嘰喳喳地叫，演繹著又一年春的序曲。

由于電線跨越了麥田，不得不走進(jìn)田地巡線。我一只腳剛踏進(jìn)土壤，就像踩在了松軟的海綿里，疑惑之時，小心翼翼地邁出另一只腳，沿著隆起的田埂繼續(xù)向前?；仡^看了眼腳印，足見凹陷處有五公分深，不由感慨田地主人定是辛勤勞作，用心耕耘、愛護(hù)著這片土地，才使得它這般蓬松、柔軟。不遠(yuǎn)處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走近一看，水已過渠腰，河水很湍急，只能繞道而行。想到上次春節(jié)前來巡線時還能直接而過，心中頓時泄了氣。因為要繞的路很遠(yuǎn)，費時還費力。正準(zhǔn)備掉頭離開時，右邊傳來一聲呼喚，轉(zhuǎn)頭一看，想必是田地主人，心頭突然一驚，不會是因為踩了他家田地，而過來呵斥我的吧？待他走近并看見我身上的工裝時，說：“供電所的嘛？”我點點頭，指了指前后的電線，告訴他在巡視線路，很抱歉踩了田地。他“哦”了一聲，握著我的手說：“沒事的嘛，現(xiàn)在我們都懂得很啊，家里暖氣用的那個電，還有碎草用的，抽水用的，都是這里提供的嘛?！甭犞苡幸馑嫉恼Z調(diào)，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令我驚訝的是，他不知從哪找來一個長梯子，放倒在渠兩岸。從梯子上走過后，站在水渠那邊，除了水流聲，仿佛還聽見這位大哥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又感激又抱歉。

出了田地，到了小路邊，巡線的路程也過了大半，此時的太陽也爬過了頭頂。雖是四月末，但鞏乃斯河沿岸的鄉(xiāng)村還多是春寒料峭。我連忙緊了緊衣領(lǐng)、袖口，沿著柏油路順著電線加快了腳步。在路過馬路，走進(jìn)牧草地時，發(fā)現(xiàn)兩三頭小牛不怕人似的一直臥地休息。它們暖黃色的毛發(fā)在陽光下泛著光澤，甚是好看。我和其中一只小牛對視起來，它那黑溜溜的雙眼倒映著紅著鼻頭盯著面帶微笑的我。再往前，看到一群牛在低頭吃草，這里的牧草還沒有完全復(fù)蘇，那它們在吃什么？是吃一些仍有冬天氣息的干草和為迎接春天使勁探出頭的新草——前者戀戀不舍，后者生機勃勃。我趕緊放下掌機，掏出手機連拍了好幾張照片。

重新拿起掌機，沿著線路繼續(xù)前行。現(xiàn)在基層一線工作也智能化了，巡視線路不再用本子手工記錄，而是用數(shù)字化系統(tǒng)記錄，既方便又高效。我一邊登記線路，一邊頻頻回頭，只為多看一眼小牛。此時，我眼里的它，它眼里的我，都在春天里蓬勃生長。

臨近線路末端，經(jīng)過一家建材廠，看見有工人在門前運沙。我們相視一笑，點頭告別。最后幾百米末端桿在一片果園和一個水池旁。大老遠(yuǎn)就聽見一陣狗吠，越向前，聲響越大，還此起彼伏的。仔細(xì)一瞧，一只、兩只、三只、四只！原來是四只大黑狗。不得不停下腳步，想原路折回，但還有五六根電桿沒有檢查完，怎么辦？回還是不回？一時間，猶豫不決。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婦女，她告訴我不要怕，這是他們家的看家狗，只會嚇唬人，不咬人，還說放心跟著她走，一定護(hù)我安全?？嘈χ?，我顫顫悠悠地巡完了最后幾根電桿。還好，線路一切正常。

回去的路上蹲下身系鞋帶時，全身頓感酸痛，突然想起身邊的老師傅，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巡視了不知多少趟的供電線路，為人們的正常用電保駕護(hù)航，我才發(fā)覺腳下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時間一晃，就到了盛夏。

夏日里，我連跑帶跳走到了巷口小賣鋪。跑是因為想快點買到冰鎮(zhèn)飲料，跳是因為瀝青道路著實燙腳。還沒走進(jìn)商店，就聽到老板半開玩笑地說，“才半天不見，咋黑了不少！”說完還搖了搖手里的蒲扇。我顧不上回答，兀自走到冰柜旁，先是把頭埋進(jìn)去，再拿出一瓶冷飲，咕嚕幾口下肚，待唇口終于清涼后，我驚訝道，“那么夸張??？”老板繼續(xù)搖著扇子，說她坐在屋里都被陽光晃得刺眼，更別提站在大太陽下了；還說沒事，黑了好，健康。在我離開時，她又說了句：“辛苦了！小伙子?！比绻f前面冷飲帶來的是身體表面的清涼，那么在聽到這幾個字后，如久旱逢甘露，是全身心的清涼。那一瞬間，仿佛所有辛苦都融化在了這汩清泉中。

入伏以來，我和同事奔波在鄉(xiāng)里的各個村隊，為急需抽水灌溉的居民安裝電表箱子。這不，上午剛裝完一戶，實在口干舌燥，就趁著回供電所補充材料的間隙，在門口商店買了幾瓶冰水。一番休整后，繼續(xù)趕往下一個路途。沿途，最喜歡把胳膊搭在車窗邊緣，這樣風(fēng)就能透過衣袖鉆進(jìn)我全身，別提有多涼爽了；當(dāng)然這也是我打發(fā)困意，苦中作樂的一種方式?？赡苁潜Ａ袅讼惹皬氖挛淖止ぷ鞯牧?xí)慣，總喜歡抓住在路上的一切時間，這樣可以放空大腦，也可以天馬行空地想象。比如此時此刻，我就聯(lián)想到“酷暑”二字。以前做過很多高溫下的采訪，深知烈日、汗水、敬業(yè)、堅守等形容詞不足以表達(dá)他們的辛苦與奉獻(xiàn)。但自從我走向技能崗，開始從事一線工作，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后，我才發(fā)覺，或許只有深扎基層，才能更加了解，更加體會這些逆行中的背影。

就拿剛剛安裝表箱子的事情來說吧。上午臨出門前，我專門看了眼天氣，高溫紅色預(yù)警，河谷局部區(qū)域40攝氏度以上，心中冒出一句“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們的工程車開始啟動了。到達(dá)現(xiàn)場后，我們穿戴好全棉長袖工作服，佩戴好線手套、絕緣鞋、安全帽和護(hù)目鏡，和戶主溝通起箱子安裝的位置。戶主是一名農(nóng)人，承包了上百畝玉米地，眼看地里的水泵機抽不出足夠的水，趕緊又買了幾臺機器，等到都安裝好后，才發(fā)現(xiàn)電帶不動，所以再次申請了一塊三相農(nóng)業(yè)電表。眼下，他正在爭分奪秒忙農(nóng)田，而我們也開始與時間賽跑。一開始，外面的溫度勉強可以接受，直到我們的影子開始藏到腳后跟，太陽爬上頭頂時，熱浪如蒸籠一般朝我們滾滾襲來，愈發(fā)濃厚，甚至可以看見地面升騰的熱氣。不知從何時開始，四周一下安靜起來，只剩下工具碰撞發(fā)出的叮叮咣咣的聲音。倒也奇怪，這安靜仿佛來自悄然之間。悄然之間，地上沒了雞鴨鵝的叫聲，沒了牛羊馬的叫聲，更沒了蟬鳴飛鳥的叫聲，連風(fēng)聲也隱匿了起來。我突然想起詩人陸游的《苦熱》：“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無因羽翮氛埃外，坐覺蒸炊釜甑中?！?/p>

頭頂炎炎烈日，腳踩滾燙瀝青，我用手捏著工裝外套下擺使勁煽動，終于換來幾縷清風(fēng)。我睜開酸脹的眼睛，雙手握著起子在過肩高的箱子上用力禁錮著螺絲螺帽，銀白色的金屬條在我擰緊螺絲的時候反射出一道白光。雖然戴著護(hù)目鏡，但我的雙眼還是本能地皺得越來越深，最后只留下一道勉強能看清視野的細(xì)縫，里面不停地溢出淚水。我只好睜眼、閉眼，閉眼、睜眼，來適應(yīng)這道白光。沒想到，還要迎來更大挑戰(zhàn)。

幾天前，我媽曾問我：“不就舉著一個起子嗎，怎么會是挑戰(zhàn)呢？”我無法向她解釋，物理原因太復(fù)雜。我就讓她留意擦玻璃時，一直舉著雙手擦，別輕易放下，然后再看胳膊酸不酸，痛不痛。因為當(dāng)我手臂向上，并一直維持這個力，酸脹感先是從大拇指關(guān)節(jié)處襲來，接著是手腕，最后是胳膊和臂膀；汗水也如洪流般從我后背涌動，又從我額頭、鼻梁掉落。這種時候，真的很考驗定力。我不禁佩服起身邊的老師傅，他們現(xiàn)在看起來的游刃有余，是在經(jīng)歷多少磨煉后才換來的。

半個小時后，墻上的箱子終于裝完，接下來就要穿管接線了。我搬過兩米高的人字梯，同事帕提胡拉爬上梯子，在屋檐下釘了一個拉線鐵架子。烈日下，他的影子斜落而下，我抬頭看向他，心里隱隱自責(zé)。因為我經(jīng)驗不夠，所有爬上爬下的高空作業(yè)基本都是他在操作，而我只能做些簡單的配合。我仰起脖子，一股耀眼的光再次刺進(jìn)我雙眼，我連忙低下頭，閉起眼睛繼續(xù)扶著梯子。再次抬頭時，我用力皺著眼睛，可頭頂?shù)陌讐Ψ垂庾屓艘琅f難受。我望著帕提胡拉的背影，心想，他不僅要直視墻面反光的不適，還要忍受太陽炙烤的灼痛以及汗水流淌時的刺癢，那得需要多大的毅力？

到了最后接火通電環(huán)節(jié)，帕提胡拉爬上12米高的水泥電桿，光禿禿的桿子，摸一下都燙手，而他要一口氣爬到頂。在高空作業(yè)，所有的感官都加倍放大，會更累、更曬、更具挑戰(zhàn)。站在地面上的我，除了祈禱平安順利外，也祈禱刮一場風(fēng)，哪怕短點也好，這樣能吹散悶熱?？裳巯逻€是寂靜一片，仿佛能聽見汗水垂落大地的聲音。我仰起頭環(huán)繞四周，從未見過楊樹的輪廓那么清晰。以前，身邊的山巒、花草、樹木，輕柔、唯美得就像油畫一樣。現(xiàn)在，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分明和立體。難道是太陽太大，天空太藍(lán)，所對照映襯出來的嗎？我艱難地吞咽了下喉嚨，明顯感到連口水都是苦的。

兩個小時下來，終于順利通電。此時衣服上滿是大塊大塊的汗?jié)n，嘴巴干燥得似要噴火。當(dāng)看到這家人激動的表情，尤其聽到“謝謝”“辛苦了”，我們都覺得能用兩個炎熱的小時換來他們一整個秋天的收獲，很值了。

以前，“酷暑難耐”“汗流浹背”，是我文字中書寫他人的詞語，不成想自己也成了曲中人。不過，我是幸福的，深入一線讓我更加理解生活，更加懂得他人。無論酷暑、寒冬，當(dāng)我看見一個個交警、農(nóng)人、建筑工人、環(huán)衛(wèi)工人、外賣小哥，還有各行業(yè)保障基礎(chǔ)設(shè)施的工作者在高溫下?lián)]灑著汗水，就像看見背后的我一樣。

但，那是怎樣的我？

從春寒料峭到烈日炎炎，再到秋高氣爽，我主動從城里來到鄉(xiāng)里，在村巷、山丘、叢林、河溝、地窩子里，還有荒草叢生的黃土地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小麥等田地里，不斷穿梭，不斷徘徊。我曾猶豫過，退縮過。那些白日里所謂的欣慰、稱贊和堅守，到了夜里，卻被黑暗里的潮水隱去了。數(shù)不清多少個夜晚，我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放棄城里的機會值嗎？在基層一線這樣苦和累，值嗎？雖然有過美好，但更多的是辛酸啊——

滿是泥濘的土路，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頭頂火爐般的烈日，雙眼被汗水蜇得火辣辣；每次令人恐懼的土狗、蛇蟲，還有一個個馬蜂窩、一片片蕁麻草，等等，讓我想過退縮，想過放棄，可是——

每當(dāng)夏日前后，每當(dāng)黑暗從無邊的潮水中褪去，每當(dāng)晨光從廣闊的大地上升起時，我總是又充滿了無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