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軒
淡淡的薄霧像一條朦朦朧朧的紗帶,靜靜地纏繞著我的村莊,籠罩在河水之間。
遠處,群山連綿陡峭,白雪皚皚的山峰閃著銀光。一條通往遠方的小路從村子里出發(fā),一路曲曲彎彎,虛弱而又執(zhí)拗地在田野之間穿行。路兩邊長滿了青青楊柳,一條嘩嘩流淌的小河橫穿而過,河上有一座吱吱作響的小木橋。
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奶奶,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兩個人手里各拿一根拇指粗的長木棍,分別站在橋的兩頭,驅(qū)趕著水里的鴨子和鵝。白花花的鴨子如天邊的流云,在青綠色的水上緩緩飄動。
一老一少的腳下,奔跑著一個毛茸茸的像小雪球一樣的小白狗。它圓圓的腦袋晃來晃去,脖子上的鈴鐺發(fā)出清脆的叮玲聲,它跑前跑后,時不時地仰起小腦袋凝望著她們。河水宛如一面長長的、彎彎的、亮晶晶的鏡子,倒映著藍天和晚霞。雪白的鴨子們嘰里呱啦、連飛帶跳地劃過水面,平靜的水面剎那間波光粼粼,暈染了一河夢幻般的夕陽。
這是我所有童年里最美的記憶。
小時候,每當(dāng)黃昏降臨,風(fēng)中就飄蕩著飯菜的香味,還有奶奶站在路口的呼喚:“丫,快回來吃飯嘍”
那略帶粗啞的聲音,悠揚又綿長,像一陣風(fēng),穿透黃昏里的夕陽,穿透一整個村莊里的雞鴨牛羊吵鬧聲,一直飄到小河畔、田埂上、山坡上。
我假裝聽不到,不理會她的呼喚,趕著在吃飯前再玩最后一陣。直到暮色蒼茫,我才帶著一身泥巴戀戀不舍地回來。遠遠就看見奶奶還坐在門檻上,灰白色的頭發(fā)在空中飛舞,眼睛卻盯著我回來的路上??匆娢业臍w來,她佯裝很生氣,順手操起手邊趕鴨子的木棍就打來。我笑著跑了,她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追趕,院子里便留下一老一小的笑聲和責(zé)罵聲。門口的老榆樹上,麻雀們不知疲倦地唱著歌。
1
我家居住在伊犁河畔,出門便是水。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山水相依,河面像一面波光粼粼的大鏡子,倒映著兩岸如黛的山巒。
山風(fēng)清爽,鳥鳴啁啾,河水清澈,綿延曲迂。一到夏天,河水就成了小伙伴們最親密的伙伴。
在河邊長大的孩子們,無論男女都會游泳,就連八九歲的小孩子們都學(xué)會了“狗刨”。每到午后,便三五成群,在淺灘處游泳戲水、摸魚抓蝦。
因為周圍每年都會傳來落水兒童的不幸消息,所以奶奶看我看得特別嚴(yán)。為了能出去玩水,我把能想到的招數(shù)都用上了,假裝睡著,趁她不注意溜出去,或假裝出門買作業(yè)本。只要能想辦法出了大門,我就像放飛的小鳥,迫不及待地飛到河邊,和早就等急了的伙伴們一起“撲通撲通”跳入河中。午后的陽光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河水暖暖的,一個猛子扎進去,那叫一個涼爽啊。大家便忘我地一起打水仗,捉小魚,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在水里撲騰夠了,不知誰說了句“去撿鳥蛋吧”,大家便歡呼著朝淺水灣一擁而去。無數(shù)小腳丫踩在渾濁的泥水里,泥水四濺,個個像泥猴子。
在蜿蜒的河道,頗為壯觀的要屬那一大片茂密的蘆葦蕩了。水面上有諸多的水鳥,它們起起落落,時而鳴叫,時而高歌,時而落在蘆葦尖上蕩來蕩去。
也有幾只白天鵝,它們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用細細的雙腿在淺水中踱來踱去,修長的脖頸高傲地揚起,似在欣賞自己美麗的倒影。
鳥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撿來的,有時候忙活幾個小時也會一無所獲,可我們就是樂此不疲。鳥雀們真的是很聰明,它們把鳥巢做在很隱秘的地方,不仔細觀察是很難找到的。當(dāng)然,尋找鳥蛋也要靠機緣,運氣好了就會撿到一兩窩鳥蛋,有綠皮的、藍皮的,也有麻麻的斑點的。拿起一顆放耳邊搖一搖,里面有晃蕩聲便不能吃了,說明快要被孵化成型了,也有的沒有聲音,輕狂一磕,蛋殼中的小生命都有了,我們便趕緊放回原位,讓鳥媽媽繼續(xù)孵化。
玩著玩著就累了,隨便找塊沙灘,軟綿綿熱呼呼的,大家一溜煙地并排躺著曬太陽??搓柟馀?,白云悠悠。頭上,成群的白鷺飛過,它們時高時低,有的飛到岸邊林間,有的落在石頭青苔上,還有的降臨蘆葦?shù)臏\草里,弓頭行走,覓取食物,時而伸長脖子,“呱呱”地叫著??粗粗屠Я?,悠悠地閉上了眼睛,直到不知誰吼一聲“回家了,”大家才爬起來,嬉鬧著一哄而散。
玩是玩美了,可回家的時候,我的心就忐忑不安,生怕遇見奶奶,又少不得一頓責(zé)罵。一路上有千萬種理由去搪塞,可沒有一條能有說服力的,就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去,何況去騙精明的奶奶。只盼她此時正忙著干活或者是午睡,那我就可以逃過這一劫??稍绞呛ε略绞堑姑?,每次我躡手躡腳地快要溜進大門時,就會被坐在榆樹下做針線活的奶奶抓個正著。她抓住我的手就是一頓爆揍,雖然沒使多大勁,可屁股還是生疼,她那嚴(yán)肅的表情和氣勢還是嚇會到暴我。我其實也是很害怕的樣子,并保證再也不去玩水了,可內(nèi)心已經(jīng)盤算著下次該用什么理由出門。
在鄉(xiāng)下生活久了,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著特殊的感情。除了這里山水的美,最能動人心魄的就是鳥鳴了。我家房前是河流,屋后就是森林,郁郁蔥蔥的樹木看不到邊。有樹木就有鳥兒,樹木是鳥兒的天堂,是它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而那些天籟之音的鳥鳴聲,大都來自于這些林木中。
“啾啾啾”“喳喳喳”“咕嚕咕?!?,各種鳥鳴在云遮霧繞的林木中若隱若現(xiàn),此起彼伏,仿佛置身于一場浩大的森林音樂會,歌聲婉轉(zhuǎn)、甜潤、清越又柔和。行走在林間,踩在地面上厚厚的落葉中,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鳥兒們只要聽到動靜,歌聲就會戛然而止,“撲楞楞”地飛到林間深處。也有的小鳥不怕人,它們站在樹枝上,歪著小腦袋,瑪瑙般晶瑩的眼睛一邊望著你,一邊用嘴巴梳理著羽毛。綠葉在鳥翅的震顫下簌簌直響,飄逸著沁脾的清香。
林中,到處都是綠樹環(huán)繞,滿目翠綠。有云杉、松樹,楊樹、杏樹、桃樹等數(shù)不清的樹木,它們擁擁擠擠,或一排排成行,或三五株自由列隊,點綴于青山綠水之間。
每次雨過天晴,我便纏著奶奶去林中撿蘑菇。奶奶背著竹筐,走在前面,我提著小籃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一會采一朵野花,一會兒捉只蝴蝶,別提多開心了。
樹枝上多有馬蜂窩、鳥窩,大的如盆,小的如口袋。這些窩有的用樹枝搭建,有的用泥巴建造,還有的用柔軟的茅草和羽毛做成,溫暖又舒適,個個建筑得非常牢固、精致。常有雛鳥從窩里伸出黃褐色嘴巴,嗷嗷待哺。我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奶奶總是訓(xùn)斥我,不讓我亂動,說鳥窩里說不定有蛇。我一聽蛇便嚇得安靜了很多,乖乖地跟在后面。
林中也不僅僅只有鳥類,也常有野豬出沒,它們?nèi)宄扇?,在林中竄行,看上去面目猙獰的野豬們還是害怕人類,聽見人的聲音,馬上就逃向密林深處。螞蟻們卻不管不顧,也不害怕行人打擾,它們成群結(jié)隊,你來我往,形成長長的隊伍向樹上攀爬。樹梢上鏤空的“吊角樓”隆起的土壘窩就是它們的家。我便又好奇地圍繞在樹旁看螞蟻搬家,一不小心,衣服鞋子上便爬滿螞蟻,嚇得大叫一聲,抖擻一番才敢安心離開。
林中也有許多哺乳動物活躍頻繁,但更多的都是叫不上名來的小動物們。有神出鬼沒的黃鼠狼、調(diào)皮可愛的小松鼠、靈敏多疑的小野貓、狡猾刁鉆的蛇鼠們,它們躥行于林間,偶爾也會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打擾它的人類。對我來說,能不能撿蘑菇根本不重要,而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而奶奶撿蘑菇就頗有經(jīng)驗,她用拐杖不時地扒拉著樹根下的枯葉,一發(fā)現(xiàn)就是一大串,一個接一個的。一串串有像打著小傘開會的,有像待放的花骨朵一樣一顆一顆的。把它們采進藍中,又白又嫩,個個水靈靈的,饞死個人。
我在林子里來回穿梭,偶爾也會收到一兩個鳥蛋。露水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衣裳,為了方便,我干脆脫了鞋,提著鞋光著腳丫,走在時硬時軟的林子中,滿腳漿裹,黏黏的。陽光斜斜照過來,從樹葉的縫隙里傾斜而下,像一個巨大的圍幕罩在身上,有淡淡的草木的清香,和著滿天紛飛的微塵,輕微飄逸,卻絲絲暖入骨髓。
奶奶心疼我,便背我走出林子,讓我在河邊洗洗干凈。
傍晚的河邊蛙聲四起,青蛙們就在水岸邊鼓著腮幫子歌唱,見到我們過來,一個個“撲通、撲通”地跳入水中,飛快地掠過水面游進水草之中,發(fā)出“呱呱”的叫聲。
深水靜流,清澈見底的水底小魚小蝦清晰可見,它們?nèi)逦渤扇?,怡然自得地游著。我坐在河邊,把小腳丫伸進水里,水波輕緩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頭和我的腿,發(fā)出歡快的聲音。我好奇地拾起一塊小石頭扔過去,魚兒們便四散奔逃。見此景,我心生歡喜,便接連扔著小石頭逗它們。起初它們有點膽怯,沒一會又聚合在一起,游得更歡了。見它們旁若無人的樣子,自己也覺得無趣,隨即起身走開,不再打擾它們。
奶奶卻借著河水的清澈,把撿到的蘑菇清洗得干干凈凈,祖孫兩個便踏著夕陽的余暉歡歡喜喜地回了家。
到了冬天,新疆的雪下起來就沒完沒了,一下就是好幾天,厚厚的積雪把樹枝都壓彎了腰。人們行走在路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整夜的雪,村莊、小路、樹林,河水,所有的足跡都被掩埋,茫茫天地,只有樹上的麻雀一如既往地吵吵鬧鬧。
蝴蝶一般的雪片在空中飄舞著,旋轉(zhuǎn)著,靜靜地落在地上、樹上、房子上。遠處的景物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空氣顯得特別的溫柔,所有的躁動都開始安靜下來了,安靜的山、安靜的原野、安靜的大地。
奶奶總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去上學(xué),每次大雪過后都會背著我去上學(xué)。我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一個大粽子。奶奶背著我,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在沒膝的大雪里,風(fēng)雪吹進她的頭發(fā),吹進她的衣領(lǐng)里,不一會頭發(fā)眉毛全白了。等到了學(xué)校,祖孫二人就成了雪人。從奶奶背上爬下來,我都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說奶奶變成了圣誕老人。于是,奶奶和我便都大笑起來,完全忘記了寒冷,連樹上的喜鵲都跟著我們快樂起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2
那時候的奶奶比現(xiàn)在硬朗多了,每天天還未亮,她就第一個起床了。洗臉漱口,然后用那把跟了她幾十年的木梳蘸著清水,照著鏡子,一下一下仔細地梳理著她的短發(fā),直到?jīng)]有一根亂發(fā),才用兩個黑色的發(fā)卡別在腦后,然后仔細地清理完梳子上的頭發(fā),像寶貝一樣地放進一個紅木匣子里。聽奶奶說過,這把梳子是她小時候她奶奶用一只羊的毛才從貨郎那換來的,是用檀香木做的,暗紅色中泛著淡淡的金光,梳背上雕刻著細細的花紋。這也是她從娘家?guī)淼奈ㄒ灰患两襁€陪著她的老物件。
收拾完了自己,奶奶便開始了她忙碌的一天。做完了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就是喂雞喂狗,還把院里院外打掃得一塵不染。
奶奶愛干凈是村里出了名的,不僅自己衣著整潔,還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洗干凈,熨燙得平平展展。平時不是種菜就是養(yǎng)花,閑時還戴上老花鏡給家孫外孫做鞋子。
說起做鞋,我奶奶那是遠近聞名。她做的鞋不僅外觀好看,還結(jié)實柔軟,穿起來很舒服,花樣也是層出不窮。
我特別喜歡看奶奶做針線活。一根小小的針,在她的手指間飛舞,一會上一會下,不時地還在她花白的發(fā)間摩擦摩擦。在她細密的針腳下,一雙雙新鞋子便誕生了。有可愛呆萌的虎頭鞋,漂亮柔軟的繡花鞋,還有松緊鞋、拉帶鞋、千層鞋,數(shù)不勝數(shù)。歲月就那么無聲而又有序地從她的指間鋪陳開來,一年又一年。朝朝暮暮里,做針線活的奶奶顯得那么的端莊又嫻靜,眉目慈祥又溫婉。
鄰居大媽們都喜歡奶奶做的針線活。她們常來要鞋樣,請教做鞋的竅門。而我就是穿著奶奶做的鞋子長大的。
奶奶養(yǎng)花也很有一套,她知道哪些花喜歡蔭涼,不宜多澆水,哪些花需要多曬太陽勤澆水,什么時候該施肥松土,什么時候該打藥滅蟲,一套一套的。陽臺、窗臺、走廊,只要能利用的地方,都有花的一席之地,春夏秋冬花開不斷。
每個清晨,我一睜開眼就看見奶奶佝著腰,仔細地侍弄著窗臺上那些花花草草。一會兒澆水,一會兒修剪枝葉,溫暖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也照在那些花草上,像鍍上了一層金黃。有時她也會湊上去靜靜地聞著花香,滿臉皺紋霎時綻開了花。
我常常聽她絮叨這些花的栽培方法,也認(rèn)識了不少花,偶爾和奶奶一起種上一盆。
其實,真正花費奶奶最多時間的應(yīng)該還是我家的菜園子。新疆的土地廣闊,家家戶戶都有自家的菜園子,一二畝多地的菜園子說不大也不小。每到春天,奶奶一有空就呆在菜園子里,翻地,施肥,把大塊的地分割成一壟壟,一大半都種著綠油油的玉米,剩下的一小半就是奶奶大顯神手的地方了。有嫩旺旺的油菜、菠菜、生菜,一行行,一排排,掛著晶瑩的露珠;一畦一畦的辣椒茄子、黃瓜,掛滿了枝條,紅的紫的,煞是好看。我經(jīng)??匆娔棠淘诹胰障掳尾?、松土、施肥、澆水、捉蟲子,給西紅柿豆角搭架子,修剪多余的枝葉,汗水浸透了她的衣領(lǐng),每次站起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爸媽工作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幫奶奶,常常勸她別種菜了,太辛苦了,沒菜就上街買好了,可奶奶說:“買的菜不好吃還貴,自己種的又新鮮又好吃。再說,種菜還可以鍛煉身體。”我也勸奶奶別干了,可她就像沒聽見一樣,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一家人真拿她沒辦法,只好依著她老人家了。
一到夏季,菜園里的各種菜便大豐收了,這可是正宗的綠色食品,無農(nóng)藥,無化肥。
走進菜園里,順手摘一個黃瓜,嘎嘣脆,直接就可以入口,又香又甜,老遠就能聞到黃瓜味。咬一口西紅柿,又沙又甜,甜中帶酸,酸中帶香,完全不像城里買的又硬又酸。還有又甜又粘的水果玉米、又紅又甜的胡蘿卜、水蘿卜、西瓜、甜瓜、扁豆、大豆、豌豆,各種蔬菜應(yīng)有盡有。種這么多哪能吃完,于是奶奶就邀請鄰里鄰居的都來我們家摘菜,甚至奶奶把菜摘好一家一家地送,大家都夸奶奶能干。
奶奶還把園子四周都種滿了杏樹、梨樹、葡萄、蘋果樹,每當(dāng)春天,花香四溢,蝶飛蜂舞,秋天就是果實累累。
奶奶有好幾個孫子孫女,最親近的應(yīng)該是我了。小時候父母工作,沒時間照顧我,大部分時間就是和奶奶一起的。那時候的我身體弱,奶奶就寸步不離的帶著我。干活帶著我,睡覺摟著我,教我學(xué)簡單的加減法,識一些簡單的漢字。
從一年級開始,我就喜歡看小說了?,F(xiàn)在能寫一些文字,應(yīng)該和我奶奶的啟蒙分不開。
每當(dāng)雨雪天,或漫漫長夜里,我就爬進被窩,依偎在奶奶身邊,一邊聽她納鞋底發(fā)出“呲溜呲溜”好聽的聲音,一邊聽奶奶講故事。
奶奶的故事特別多,古代現(xiàn)代的她都知道,每次講的都不重樣,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講。外面的雪靜靜地下著,院子里堆好的小雪人也蓋上了一層厚厚的被子。玻璃窗上結(jié)滿了好看的花紋,屋子里卻那么地溫暖。燈光照在奶奶臉上,那么的安詳柔和。直到我睡著了,她才悄悄地給我掖好被子,悄悄地熄滅了燈。
而讓我最難忘的和最喜歡聽的還是她那些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極富傳奇色彩。
3
我奶奶生在解放前一個破敗的地主家里,在她三歲的時候,她的爸爸突然死了,聽我奶奶的奶奶說,是被惡鬼抓走的。那天三更時分,我奶奶的爸爸正在熟睡中,迷迷糊糊看見兩個黑呼呼的人影,手里的鐵鏈子喀嚓作響,走到他床邊二話不說,把鐵鏈子套他脖子上,拉起他就走。奶奶家有一條白狗,見有人出門,就拼命地叫,竟然掙脫了拴狗的鏈子狂追而出。奶奶的爸爸像瘋了似的往村頭跑,白狗在后面追,家里人也在后面追。淡淡的月色下,人、狗都在狂奔。這時,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突然,奔跑中爸爸猛哼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家里人趕緊把他抬回家里,奶奶的奶奶又是叫魂又是攆鬼,好不容易才讓他蘇醒過來。醒來后,只記得那兩個人用鐵鏈子套著他跑,后面的事一概不知。聽奶奶的奶奶說,是他家的白狗救了主人,要不是那狗,人就讓鬼抓走了。從那以后,那白狗夜夜對著奶奶爸爸的屋門狂叫,好像屋里有什么似的,吵得人睡不好覺。家里人用棍棒嚇唬它,可它依然瘋了似的叫。后來,奶奶的爸爸還是沒活過兩月,就突然得急病死了。人死了,狗再也沒叫過。據(jù)說,那是白狗能看見鬼,想把鬼攆走,可惜人聽不懂還打它。奶奶的奶奶從此臥床不起,哭瞎了眼,不到一年也死了。開始聽這個故事,聽一次嚇一次,長大了才明白,這就是封建迷信在作怪,哪有什么惡鬼抓人。不過,我就喜歡奶奶講故事的那語氣和眼神,繪聲繪色的,仿佛就發(fā)生在眼前。
那時候,我奶奶才三歲。有天深夜,我奶奶正睡得香,忽然她和她媽媽被一陣踢門聲驚醒,奶奶嚇得大哭。只見五六個大漢破門而入,二話不說,用一塊氈子包著她媽媽扛肩上就跑了,她媽媽又喊又叫,拚命地捶打著那個人,口里喊著:“放開我,我的孩子?!笨赡切┤撕芸炀拖г谝股辛恕?/p>
奶奶在她爺爺?shù)膽牙锟摁[了一晚上,吵著要跟媽媽,誰也勸不住。爺爺?shù)膬呻p手背都被她抓爛了。長大后才知道,那時候年輕寡婦是不允許繼續(xù)呆下去的,所以家里人偷偷把她賣了,乘晚上不備就搶走了她。雖然奶奶家是地主家,但已經(jīng)衰落,家里也好不到哪兒,沒有了媽媽,只有爺爺護著她。后來爺爺死了,她只好寄人籬下。叔叔嬸嬸經(jīng)常打罵她,穿的是舊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飯,天天拾柴火,割豬草,受了不少的罪。
十二歲那年,有一次天下著大雪,冰天雪地的,外面?zhèn)鱽砥蛊古遗业臉屄暎依锶巳珖樀枚氵M了地窖。過了一會,槍聲停了。奶奶一個人太冷了,就想去后院抱點柴火取暖,她怯生生地來到后院,抱起一捆干柴準(zhǔn)備往回走,忽然柴堆后面有一個人動了一下,“小妹妹,能給點水喝嗎?”
奶奶嚇了一跳,低頭才看見一個人躲在柴堆后面,大腿上血跡斑斑的,那個人臉色蒼白,看著像個半大孩子,但卻和藹可親的。奶奶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害怕,偷偷回到廚房,拿了水和幾個饅頭遞給了那個人,沒等他說話就跑回了家。第二天,她又假裝去抱柴火,想看看那個人怎么樣了,可人早就沒了影蹤。她又怕又擔(dān)心,也不敢告訴大人,好幾天她都不放心,去后院找了好幾遍,終于還是沒看見那個人了。后來慢慢地就也就忘了這件事。
第二年,全國解放了,斗地主分田地。奶奶上了冬學(xué),她認(rèn)真好學(xué),年年都是冬學(xué)模范,還參加婦救會,經(jīng)常唱歌扭秧歌,帶頭剪短發(fā),是村里的婦女積極分子。
十六歲那年,村里來了部隊的文藝宣傳隊,奶奶也去參加部隊的文藝活動。巧的是,當(dāng)年她救過的那個傷員竟然就是這個部隊的宣傳員,從人群中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交談中奶奶才得知當(dāng)年他去部隊演出,被敵人追擊受傷,藏在了她家的柴堆里,幸好奶奶發(fā)現(xiàn),給了他足夠的水和食物,他才及時地追上了部隊。那個戰(zhàn)士也就十八九歲,眉清目秀的,年齡也和奶奶差不多大,他們一起表演節(jié)目,一起唱歌。奶奶當(dāng)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就暗暗地喜歡上了他,每天都盼著念著見他。只可惜當(dāng)時他們都年紀(jì)小也很害羞,并沒有將這段感情說出來,埋在了心里。后來,那個戰(zhàn)士就隨部隊離開了村莊,從此再也沒見過。
每次講到這段,奶奶總是停下手里的活,眼睛里流露出少女般脈脈含情的神情。我想,這就是奶奶的初戀吧。
第二年,也就是十七歲。奶奶就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我爺爺。那時候剛剛解放,許多陋習(xí)還沒改正,奶奶便過早的扛起了生活的擔(dān)子。爺爺家人多勞力少,上有老下有小的,后來生了兩個兒子,爺爺又去很遠的地方當(dāng)了一名鐵路工人,家里留下兩個老人,還有四五個小叔小姑子。兩個老人又不能干重活,家里大大小小的重擔(dān)便落在了奶奶身上,白天去地里勞動,晚上還要給全家人洗衣服做鞋子,常常在油燈下熬夜到很晚。多少次打瞌睡被燈火燒焦了頭發(fā),驚醒后又接著做手里的活。
那時候,生活還很落后,很多活都靠人肩扛手拉,吃的面粉都是我奶奶套上生產(chǎn)隊的小毛驢用石磨磨出來的。我也是在電視劇里才見過那東西。磨房在村口,是全村人公用的。有一次,家里沒吃的面粉了,奶奶怕前半夜別人用,就在后半夜去磨了。套好了磨,給毛驢蒙上了眼睛,毛驢便繞著磨盤一圈一圈的走著,奶奶不時用掃把掃著磨盤上磨下來的面粉,昏昏沉沉地干著活,實在是困極了。突然毛驢停下了,還一個勁地向后倒退,鼻子里發(fā)出驚恐的“突突”聲。奶奶扭頭一看,天?。∧シ块T口站臥著一條大狼,兩只尖耳朵豎立著,呲牙咧嘴地瞪著她和毛驢。奶奶愣住了,張大了嘴巴,手里抓著掃把,一動不動地盯著狼。此時,毛驢、人、還有狼都不敢動彈,仿佛時間靜止了一樣,只有放在窗臺上的油燈一閃一閃的。也不知這樣僵持了多久,天也開始微亮了,狼大概也害怕了,最后貪婪地看了他們一眼,夾著大尾巴灰溜溜地走了。遠處傳來人說話的聲音,祖母可能等不上奶奶回去,邁著一雙七寸小腳,顫顫巍巍地來看她了。奶奶一看有人來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當(dāng)即就昏了過去。
從那以后,奶奶再也不敢半夜出門干活了。
奶奶說,那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奶奶生了七個兒女,上有老下有小的,受了不少罪。困難時期挨過餓,挖過野菜,還因為娘家是地主成分被戴上紙帽子游街批斗。四十歲那年,我爺爺因病去世,最小的女兒才只有三歲。奶奶再也沒有改嫁,歷盡千難萬險,把兒女全部撫養(yǎng)成人,還讓他們都讀了書,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帶著七個孩子生活,還供他們上了學(xué)。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每次聽奶奶講這些故事,我都是眼淚汪汪的。我覺得奶奶太偉大了,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4
時間柔軟而疲倦地游走著,田里的麥穗被風(fēng)一浪一浪地推向天邊,空氣膩甜,流淌著沙棗花的清香,而我也一天天長大,奶奶卻一天天變老
自從上大學(xué)后,一年只能回兩次家,讓我最牽腸掛肚的人不只是父母,還有我的奶奶。
奶奶想念我,父母給她買了老人手機。奶奶隔三差五地就給我打電話,還時不時地發(fā)短信息,叮囑我吃飽穿暖,小心壞人。她老人家眼睛不好,戴著花鏡一遍又一遍地打字多不容易啊,我的心里滿滿的都是感動。
每次回家,奶奶總是站在門口的槐樹下等我,零亂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身影像一道油畫里的風(fēng)景,定格在了我記憶中,讓我忍不住地心疼。
這幾年,八十多歲的奶奶腿腳越來越不靈活了,稀疏的短發(fā)像灰褐色的枯草,緊貼著頭皮,沒有了往日的柔順。她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再也不能像以前給一家人做飯洗衣了。她的背越來越駝,她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好了,但她仍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完那些雞鴨狗貓,然后就坐在窗邊,戴上老花鏡,搗鼓她的寶貝針線活,直到日暮時分。
每次看見奶奶佝僂著身子,顫微微地做這做那,我的心里就十分不忍,從她手中奪下家什,嗔怪她閑不住,把她攙扶著坐下來。奶奶總是慈祥地忘著我笑,說她就是這個勞碌命,習(xí)慣了,呆著反而會難受。
奶奶越來越老,也變得越來越嘮叨,同樣的話一天能問好幾次,該問和不該問的她都要問,嘮叨起來沒完。慢慢地我居然疏遠了她,甚至嫌她煩,常常頂撞她。
上大學(xué)后,在家里的時間很少了,只有寒暑假才回去,和家里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父母常在微信里提到奶奶,說奶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特別想我。放寒假了,我一路暈車,心情差極了,好不容易到家,遠遠就看見奶奶佝僂著身子倚在院門口等我,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
看見我來了,她立刻露出欣喜的目光,迎上來就要接我手里的行李。我不耐煩地拒絕了,并加快了腳步。奶奶一臉失望,默默地跟了進來,從鍋里端出熱騰騰的飯菜,把筷子遞給我。我用力把筷子扔在飯桌上,沒好氣的說:“哎呀,我不想吃,能不能讓我休息會,我都快累死了。
奶奶一愣,驚慌失措地把飯菜又放回到鍋里,顫巍巍地往爐灶里添上了煤塊。她遲疑了好一會,見我爬床上睡了,才悄悄地走到我床前,輕輕地給我蓋上了被子,生怕驚動了我。一股溫暖從身上漫到了心頭,不由為我剛才的魯莽而羞愧。我抬頭,居然從奶奶臉上讀到了卑微的神情,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我一骨碌爬起來,扶奶奶坐下,輕輕地攬著她的頭,用臉蹭著她滿是皺紋的臉:“奶奶,對不起,我想你了?!?/p>
那一刻,我抱緊奶奶的手臂,明顯感覺到了奶奶激動的一顫,居然看見奶奶眼眶里閃著亮晶晶的淚光。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奶奶這一輩子就沒離開過家鄉(xiāng),沒到過外面的世界,含辛茹苦撫養(yǎng)大了兒女,又來照顧孫女。她從沒要求過什么,她的世界好像只有親人!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床拿起了書包,我把手伸進去,摸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副老花鏡,這是我特意從眼睛店里為奶奶配制的。親手給她戴上,看著奶奶開心地笑得像個孩子,我心一酸,再次摟緊了奶奶。
假期里的一天,溫暖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院子里,這么好的天真是一個很適合曬衣物的日子。我搜盡房間每一個角落,忽然從衣柜里翻出來一小包,包裹得很嚴(yán)實,那是很多年前隨手裝進去的一些信件,薄薄的信箋透著歲月的痕跡。書信大都是同學(xué)寫給我的,稚嫩中透著真誠。我隨手翻閱著,心里滿是對童年的懷戀。忽然被一頁繁體簡札、清秀的小楷后面一行被毛筆拖曳出痕跡的行書“勤能補拙”所吸引。一連兩個感嘆號的筆跡十分深沉,像有某種心緒刻在紙上,那應(yīng)該是墨跡將盡時的收筆。撿拾起這些泛黃的記憶,就如同撿拾起了那些泛黃的的歲月。時光好快,當(dāng)年上小學(xué)時奶奶寫給我勉勵的信箋依舊,而我卻長大,奶奶也已老了。
聞一聞這帶著墨香的紙張,就如同聞到了那些遠去的日子。那些年少向往的年代就一頁頁被掀開,歲月深處的往事就如在眼前。想到如今孤寂的奶奶,只能靠回憶來打發(fā)剩下的時光,我的心一陣刺疼。
奶奶雖然行動不便,但依舊保持著愛干凈的習(xí)慣。八十多的人了,從來不讓我父母幫她洗衣服、洗頭。特別是夏天,她喜歡自己在院里水井中抽出干凈的清涼的井水,在陽光下曬得熱乎乎,然后用一個水桶,一步三搖地晃動著孱弱的身軀,一步、兩步三步地提到走廊里,坐在小木凳上慢慢地洗頭,洗腳,從不讓我們幫她提水,更別說給她洗了。滿滿的一桶水,幾乎超過了奶奶的體重。這么重,這么沉,奶奶是怎么挨過這些負重的?她這一輩子也是這樣負重而過啊!我突然從心底里由衷地敬佩起奶奶來。
晚上,我陪奶奶嘮了許久,盡管她不停地噓噓叨叨,我居然第一次沒有討厭,反而感覺很溫馨。半夜,奶奶起夜碰倒了凳子嚇醒了我。屋里不算黑,可奶奶摸了半天才摸到開關(guān),摁了好幾下才亮。我懷疑奶奶視力很差了,長期處在一個十分黑暗的環(huán)境中。父母工作忙,疏于對奶奶的照顧,我眼眶浸出了內(nèi)疚的淚水。
那晚,我夢見了奶奶,她的衣裳一如既往的潔凈,不染塵埃,提著一桶水,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
于是,日子又仿佛回到了從前。往昔的日子,奶奶總是留守在寂靜的時光里,我們走多遠,她就守多久。踮起腳來盼我們歸來的奶奶心里,即使有了很多兒孫繞膝的歡樂,也不會喜形于色,最多就是淡淡地說一聲“都回來了”。因為奶奶最懂得歲月之無情,最懂得孤獨的日子里的牽掛,只能細水長流般地釋放。她常常擔(dān)心別人看出來她的牽念,總是把所有的感念埋藏起來。
每個黃昏降臨,小院里雞鳴狗吠,風(fēng)中就飄蕩著奶奶的一聲聲嘆息。她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好像在靜靜地回味著過去的時光。
我想,奶奶一定還牽掛著我們,放不下我們,她的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是我們的幸福,而她從不為自己著想。有時候我看見奶奶頂著一頭白發(fā)忙前忙后,心里就很悲涼。人生留給她的時日不多了,沒有人知道年邁的奶奶究竟在心里為別人送了多少個祝福,做了多少個祈禱,而她又能看見多少個日出日落。
奶奶老了,可我的每一個成長過程里都傾注了她滿滿的心血。她還是那個我的奶奶呀!
我常常想,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貧,奶奶真的做到了。
奶奶就是門前的黃昏,路途很黑,我想做盞燈,照亮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