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飛強
民國廿三年,即1934年夏,潘天壽有一次黃山之旅。《姜丹書教育生活年鑒(自編年譜)》中對此記載較詳:
六月,同邵裴子、潘天壽、吳茀之、潘玉良(女)游黃山。到湯嶺關(guān)、茅棚、慈光寺、文殊院、獅子林、云谷寺等處,一路奇景,目不暇接,跬步變形,不可名狀,氣勢雄偉,大闊胸襟。我經(jīng)此行,非但添得許多畫材,且筆墨從此敢破膽奔放矣?!瘡暮贾莩撕蓟臻L途汽車,經(jīng)余杭、臨安、昌化,過昱嶺關(guān),盤行許多曲折山路而達徽州府城(歙縣),轉(zhuǎn)車至萬安,宿安徽省立第二中學。翌晨,坐長轎過藍田,至高橋,宿小學。再翌晨,上午抵湯口,宿茅棚,洗溫泉浴。再翌日,往湯嶺關(guān),畫剪刀峰、聽鳴弦泉、觀虎頭巖及人字瀑,午后上山,宿慈光寺。再翌日上山,經(jīng)閻王壁、半山寺、天門坎、蓬萊三島、穿巖洞而達文殊院,宿兩夜,觀云海、撫迎客松、近眺天都峰、松鼠跳天都、蓮花峰、蓮蕊峰,遠望達摩渡江。第三日晨,爬蓮花溝、上蓮花峰、穿鰲魚洞,至天平矼,遙觀石筍矼,達獅子林,宿兩夜,坐清涼臺、觀西海門、上始信峰、撫麒麟松及臥龍松。第三日晨,至丞相原,宿云谷寺,觀九龍瀑,從此下山,回到茅棚宿。翌晨,乘原轎,經(jīng)潛口鎮(zhèn),回到徽州府城,已天黑,宿旅舍。翌晨,仍乘汽車,傍晚到杭。此其大略。諸景細名,不可勝紀。1姜丹書,《姜丹書教育生活年鑒(自編年譜)》,《姜丹書藝術(shù)教育雜著(增訂版)》,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524 頁。
從姜氏所記,大致可知民國時由杭赴歙縣、黃山旅游的基本情狀。他們這趟黃山之旅,前后約十日余。潘天壽詩興很濃,有《夜宿黃山文殊院東閣》兩首,及《夜宿黃山文殊院東閣意有未盡復(fù)成四截》存世。前詩寫道:
神鬼空山萬劫遺,高樓難禁動遐思。
無邊暮色從茲下,盡有星辰向我垂。
金鼎丹砂煙久燼,璇宮燈火夜何其。
松聲絕似濤聲猛,不耐清寒強自支。
一椎清磬漏深中,枕上情懷自不同。
敗榻燈搖倀鬼吼,荒天龍卷大王風。
極巔何礙群峰小,妙悟方知我佛空。
卻幸文殊龕里宿,莫教游屐證匆匆。2潘天壽紀念館編,《潘天壽詩存》“潘天壽詩賸”,浙江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1991年,第5—6 頁。
后詩“其四”曰:
名山峰壑自相殊,氣象高華意趣粗。
昨夜夢中頹甚矣,大風扶我上天都。3同注2,第6 頁。
黃山以天都、蓮花二峰為最高,當時“蓮花有險道可達極巔,天都則直聳云霄,向無路可上”4同注3。;也因于此,潘天壽只能于夢中由大風吹著上了天都峰,可謂妙極;大約民國二十六年(1937),黃山才建成登天都峰梯道。
可以感到,畫家的想象力也如黃山一般氣象高華。恰如姜丹書所謂的“非但添得許多畫材,且筆墨從此敢破膽奔放矣”,此次黃山之行對于潘天壽而言,恐怕同樣是震撼心靈的,以致日思夜想,黃山不斷地入他夢里來。比如1936年所作《夢游黃山圖》(圖1)上題詩曰:
圖1 潘天壽,《夢游黃山圖》,1936年,紙本設(shè)色,縱247.2厘米,橫46.7厘米,潘天壽紀念館
重向蓮花峰頂行,海云無際夜無聲。
平原筆力華原墨,如畫千山鐵鑄成。
石險徑懸銀漢上,天青花放海云春。
何年得遂名山想,野鶴青松友此身。
這實乃詩畫俱佳的杰作;想來那時潘先生所作黃山題材的畫作并不止于此,只是如今不易尋得罷了。而那時潘先生還撰有《憶黃山簡同游邵裴子姜敬廬先生及吳子茀之》長詩,收錄于《詩賸》。起首便有“黃山之高豈僅高于四萬八千丈,拔地參天勞止仰”,整首長古氣局開闊、意象萬千,文末是:“此是前夏初伏間,歲屬甲戌,奇暑炎炎如鼎烹。忽然已是兩年事,每多悶損乏情致。何當相約重作黃山游,遍搜山中秘藏無盡之詭異。啟我胸中恢宏突兀不平思,詩成草草速相寄?!?同注2,第10—11 頁?!杜颂靿墼娂ⅰ分凶⒔獯嗽娬f是作于1935年,我個人認為詩中既有“已是兩年前事”句,更其為1936年所作更為合理。這與前述《夢游黃山圖》的時間也剛好對得上。吳茀之的《讀壽師憶黃山詩形諸夢寐,率賦此以酬》也作于1936年,曰:
一自前年六月黃山返,此心悠悠常共白云轉(zhuǎn)。
白云憶我我憶云,每一仰止興不淺。
昨宵忽讀先生示我詩,氣為壯,神為怡,
居然夢里復(fù)見之。
先生詩比黃山怪,我夢比詩奇更奇。
我本旅宿江之曲,瞬息狂風吹我到山麓。
云中行,云中坐,引吭發(fā)浩歌。
別有天地世非俗,竹杖芒鞋興不窮。
峰峰回薄起而伏,伏者何峰記不清,
起者猶能一一指其名。
蓮花蓮蕊舞高空,天都猶覺見神功。
三峰兀峙反如鼎,一峰一態(tài)蛟相逞。
驀地云海翻濤瀾,萬里迷朦雜尋影。
仿佛混沌天未開,我作盤古獨徘徊。
此時斧糳正焦急,頓被山妻喚醒來。
妙哉此行,冥冥獲神悟。
黃山與我不解緣,何妨終古魂來去。6駱風編,《吳茀之詩存》,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20年,第101—102 頁
而潘天壽等人真正的黃山重游卻要等到二十余年后的1956年。不過這中間,黃山松卻屢屢形諸筆端,比如1944年所作上款為“風白學弟”的《黃山虬松圖》(圖2),行書長題《畫松》一詩:
圖2 潘天壽,《黃山虬松圖》,1944年,紙本設(shè)色,縱106.5 厘米,橫40 厘米,私人收藏
我愛黃山松,墨瀋潑不已。
高者直參天,低者盈尺咫。
鬅鬙萬葉青銅古,屈鐵交錯虬枝舞。
霜雪幹漏殷周雨,黑漆層苔滴白云。
亂峰飛月嘯饑虎,世無絕筆韋偃公,誰能纖末起長風?
蔡侯古紙鵝溪絹,展付晴光凌亂中。
這首題畫詩收錄于1938年所輯《詩賸》,可證此前即有相關(guān)的畫作,惜所見圖版不多。另見一幀1943年所作《虬松》,上隸書題《畫松》詩,實屬珍貴。而20世紀60年代反倒有幾幅題著這首詩的黃山松畫作傳世,很顯然這個題材在潘先生的腦子里是有著非常深的印記的。當然這或許和1956年重游黃山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潘先生款屬1956年以黃山為題材的詩畫,目前卻未能得見;其具體行程各處也多有抵牾。比如在多處吳茀之和諸樂三年表中,都說是本年六月同潘天壽等人游黃山,實誤?,F(xiàn)有諸樂三寄蔣鳳白一札,我覺得系年于1956年當是正確的,具體如下:
風白先生大鑒:上月奉上一函諒早達左右。暑期中所有積累之印章均已刻就。兄臺一方亦已鐫成。天壽兄謂此刻頗佳,當未敢信。茲先印出附寄一覽請指疵。七月二日曾有拙作四幀,紅荷花、石榴花、梔子花、蕉鵝,寄至你處,出版社迄無回音,殊念。希代查示,拜托拜托。日內(nèi)將有黃山之行,有天壽、茀之、趣琴、鄧白諸兄同往,十天后回杭。草草不盡,即頌
臺祺
弟樂三于八月九日7盧炘、諸正昊編著,《諸樂三年譜(簡編)》,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2年,第116 頁。
當然即便有此材料,但缺吳茀之自己的一手材料為證,其最終有沒有這趟黃山之行,也尚待考;因為一幀其1962年所作《西海門即景》中,明確寫有“重游黃山”一語,所指的或是1934年與1962年這兩次。而對于潘、諸等人此次黃山之行,其實諸樂三留下了數(shù)量不少的速寫稿,上面有具體的年月,可以為證,并可知他們在黃山上的行程梗概。比如有“文殊院門口之古柏。五六年八月十五日”“天門坎望蓮花蓮蕊兩峰。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五日”“天門坎。五六年八月十六日”,可知他們8月14日住文殊院,第二、三日在文殊院及天門坎附近寫生。又有“送客松。五六年八月十七日”“下蓮花溝上文殊院途中,遠山為天都峰。八月十七日下午”等,可知8月17日在迎客松附近寫生。潘天壽恰好也傳有一幀“迎客松,十七日”的速寫稿(圖3),我覺得正好可以和諸樂三的這些相合,并可推知潘先生這批黃山速寫大抵都出自1956年這次黃山之行。因為中間還有一幀“始信峰石橋邊古松”的速寫(圖4),明顯是1960年所作《黃山松圖》軸(圖5)的母本,畫上題曰:“黃山始信峰頭之古松,柯銅根石,郁勃鬅鬙,真千年奇物也。偶然憶及,即記寫之?!?/p>
圖3 潘天壽,《黃山速寫》,1956年
圖4 潘天壽,《黃山速寫》,1956年
圖5 潘天壽,《黃山松圖》軸,1960年,紙本設(shè)色,縱153 厘米,橫117 厘米,潘天壽紀念館
1956年11月的《文匯報》上亦恰登有時供職南京師范學院的王達弗《黃山國畫寫生散記》一文,中有“在黃山,8月14日那天,面對著玉屏樓迎客松寫生的畫家有杭州美分院的潘天壽、鄧白、金浪等……”,大體與前述相合,其中玉屏樓即舊稱的文殊院。而另據(jù)王氏所述:
潘先生一面看著大家的畫,一面指出國畫取景章法的重要。他指出畫山要畫出來龍去脈,要畫出山與山石與石的關(guān)系,一個角落的一塊石頭或峰頂,都不是孤立的。要能引起人們的聯(lián)想,要交代它的來路與去向。畫松要取其奇。盡管黃山松是挺直平伸,要完全如實的畫來,就會平極。取景要取其側(cè),要找最立體最適當?shù)慕嵌?,不該都從正面去表現(xiàn)它。8王達弗,《黃山國畫寫生散記(上、下)》,載《文匯報》1956年11月23、24日,第3 版。
從諸樂三速寫稿的款署看,8月18日,仍在文殊院、迎客松處附近;19日,在蓬萊三島、白象峰、蓮花溝、清涼臺;20日,在清涼臺、獅林精舍;21日,在清涼臺、光明頂、始信峰。《天地繪心:中國畫學國美之路》繼學篇中有兩紙標注1961年8月的“始信峰”“迎客松”的速寫,圖標說是潘天壽所作,當誤。9許江、尉曉榕、高士明編,《天地繪心:中國畫學國美之路·繼學》,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5年,第133 頁。這首先不是潘先生速寫用筆的風格,其次潘天壽也沒有此年的黃山之行。潘老先生實是在1962年8月,和吳茀之等三上黃山的。吳茀之的一些年表里說是10月,亦誤。而且這一次,諸樂三應(yīng)未同行。
潘天壽這趟黃山之行詩興又一次大發(fā),留有《三上黃山住北海賓館訪獅林精舍》四首,及《壬寅八月十六日夜宿黃山北海賓館值大臺風臥雨不寐口號》八首。詩題既明確了自己游黃山的次數(shù),亦點明了第三次登山的具體年月日。后首“其一”曰:
爭說晴晨好,重來黃岳游。
快登天都頂,眼底萬峰收。10同注2,卷二,第11 頁。
此行當是應(yīng)美協(xié)安徽分會賴少其主席的邀請而來,《為黃山而生——童乃壽傳》中有“潘天壽來合肥”一節(jié),11周玉冰,《為黃山而生:童乃壽傳》,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54—57 頁。其中所述當為此次黃山之行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當時中國畫的境遇及潘先生等人的社會地位已非1956年時可同日而語,因此心情更為愉悅,熱情也更為高漲。潘先生終于在六十六余高齡登上了天都峰頂;現(xiàn)在能見到的幾幀與吳茀之的清涼臺合照,也為此行所攝?,F(xiàn)存一幀簡筆《黃山松》(圖6),上題“黃山獅子峰背之古松。六二年八月八日,壽”,可視為毛筆速寫稿,右下角鈐有“吳谿”印,許是當時草草勾好,即被吳茀之收藏的;當屬此行的一個直接證據(jù)。
圖6 潘天壽,《黃山松》,紙本設(shè)色,縱10 厘米,橫40 厘米,私人收藏
而既然是應(yīng)邀而來,潘、吳二人此行應(yīng)該作了不少畫留在安徽,只是現(xiàn)在基本未能獲觀,沒準大部已不存,至為可惜。不過現(xiàn)可見一卷“嚴陣同志鑒可”上款的《黃山松圖》卷(圖7),乃“六二年壬寅初秋,壽于黃山紫云樓錄書畫黃山松舊作”,當為此行應(yīng)酬之作無疑。1962年的8月8日正是農(nóng)歷立秋節(jié)氣,與所謂“初秋”亦相合。嚴陣的《紫云峰下紫云樓》散文中,略述當時情形:
圖7 潘天壽,《黃山松圖》卷,1962年,紙本設(shè)色,縱23 厘米,橫206.5 厘米,私人收藏
我當時和潘先生住的鄰近,因此能常常碰到一些遠遠近近的高官,或親自驅(qū)車前來,或派人特地登門,向潘先生索要字畫。應(yīng)該說,這些氣指一方的高官大吏,都是一般人想方設(shè)法難以攀附的人物,如今送上門來,只要一幅畫,便可結(jié)識,機會難得,何樂而不為呢?可是潘天壽先生卻不這樣認為,在這方面,他是鐵面無情的,凡是未曾相識的,官再大,他也一概謝絕。在這種情況下,伴他前來黃山的吳茀之老先生,為了打個圓場,就往往把自己的畫送給來人,做個應(yīng)酬。
……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天氣特別好,黃山群峰透天際,猶如碧波萬里,身穿深灰色中山裝的潘先生站在那里,旭日的金輝染亮了他高高的卻又顯得有些瘦削的背部。見到我時,他什么也沒說,只把卷在手中的一幅畫遞給我,說了聲:“留個紀念。”
打開看時,我才知道,這不是一幅普通的畫,而是一幅長卷。上面題的是潘先生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首詠黃山松的長詩,而在詩的后面,則是一幅似經(jīng)過刀砍雷擊之后依然在懸崖峭壁上展開一片生機的蒼松。12嚴陣,《嚴陣散文選》,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71—272 頁。
嚴陣筆下的文字難免有文學加工的成分,但是所述大體可信,尤其是潘先生所贈的詩書畫長卷可貴。而再回過去細讀潘天壽后詩八首,“其三”寫有:
云玄天地昏,松嘯怒濤起。
待雨臥山樓,不使寬行止。13同注10。
“其五”:
游山莫怕雨,雨景最神奇。
萬墨淋漓下,襄陽米虎兒。14同注10。
“其八”:
子夜推窗望,云中漏數(shù)星。
料知明日曉,還我萬峰青。15同注10,第12 頁。
詩句中透露出黃山雨中奇景的瑰麗景色。當年八月份,安徽大概也受到了當時強臺風天氣的影響;因潘先生詩題中明確寫了8月16日值大臺風落雨。潘先生的詩則亦如一幅幅山水畫,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這多少彌補了我們未能得見其雨中黃山畫幅的遺憾。而潘先生素來是極重視詩與畫的統(tǒng)一的,關(guān)于黃岳、雁山對于畫家的重要作用,他也曾于《聽天閣畫談隨筆》中有所論及,曰:
黃岳之峰巒,掀天拔地,恢宏奇變,使觀者驚心動魄,不寒而栗;雁山之飛瀑,如白虹之瀉天河,一落千丈,使觀者目眩耳聾,不可向邇:誠所謂泄天地造化之秘者歟。
山水畫家,不觀黃岳、雁山之奇變,不足以勾引畫家心靈中之奇變。然畫家心靈中之奇變,又非黃岳、雁山可盡賅之也。故曰:畫繪之事,宇宙在乎手。16潘天壽,《聽天閣畫談隨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2—13 頁。
潘天壽1964年所作《勁松》(圖8),我覺得亦是一株黃山松。而1962年初秋,還見有與前述《黃山松圖卷》幾近相同的一幅傳世。黃山松儼然是那個歷史時期,人民不屈不撓精神的一個重要比附,因此屢屢出現(xiàn)于畫家們的筆端。而潘先生以黃山為題材的詩作與畫作,在各代作家中也屬獨樹一幟,風格強烈。正如嚴陣所言:
圖8 潘天壽,《勁松圖》,1964年 ,紙本設(shè)色,縱207 厘米,橫151 厘米
當我今日再把這幅畫拿到面前欣賞時,我才忽而悟出,畫上的黃山松不正是當年一夜雷雨過后潘先生一早就跑上山去看望的那棵古松嗎?而早已離開我們的潘天壽先生,不也正是在一場一場歷史的雷雨中傲然屹立于懸崖絕壁而卻如屈鐵一般堅強的那株古松嗎?17同注12,第27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