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民族星光璀璨的藝術(shù)園地里,詩歌可謂是一朵長盛不衰的鮮花??v覽歷朝歷代不勝枚舉的著名詩人、經(jīng)典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唐朝詩歌既稱得上是一片“高原”,當(dāng)中亦有無數(shù)座不朽的“高峰”。所謂“高原”,指的是二百余年間,這種藝術(shù)一直保持著空前絕后的極高水準(zhǔn);所謂“高峰”,則是說這時許多出色的詩人將古人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自己身后,也讓來者難以望其項背。他們中的一些佼佼者,像李白、杜甫、王維、劉禹錫、王勃,等等,也因之得到了“詩仙”“詩圣”“詩佛”“詩豪”“詩杰”的桂冠。而在這當(dāng)中,又有一位略顯特別的詩人:與上面幾位在后世有著極高知名度的名家相比,他看起來稍稍有些“低調(diào)”;“詩鬼”的頭銜在不明就里的人看來,也更具奇怪、詭異的氣質(zhì)。但不得不說,他是中國詩歌這片浩瀚無垠的天空中一顆閃著奇光異彩的星星,他就是李賀。
和古代的許多詩人一樣,李賀的一生也充滿了坎坷和曲折。唐德宗貞元六年(790年),李賀出生于一個沒落的遠(yuǎn)支宗室家庭,困頓、貧寒的家境,使他很早就飽嘗了“為稻粱謀”的艱辛和與親人分離的心酸。正如李賀在給弟弟的一首詩里寫的那樣:“欲將千里別,特此易斗粟。”為了一點養(yǎng)家糊口的微薄收入,骨肉兄弟不得不作千里的遠(yuǎn)別,短短的十個字,道盡了生活的苦澀。而皇族宗室的出身,并沒有成為李賀榮登科第的加分項,才華無限的他,在仕途上始終與落寞和失意相伴。17歲時,李賀的詩名早已遠(yuǎn)播在外,得到了許多人的贊許。此時的李賀帶著那首《雁門太守行》找到了身居高位的大文豪韓愈,想通過他的引薦,邁出走向“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目標(biāo)的第一步。詩中那句“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除了是以用典的修辭手法,寫出將士們報效朝廷的決心,或許也可看作是李賀本人一片拳拳報國心的真實寫照。
可意想不到的是,父親的去世讓李賀不得不將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按下了暫停鍵。三年后,在韓愈鼓勵下,李賀重振旗鼓,來到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蛇€未等到考試開始,他便遭人中傷,懷著悲憤和不甘離開了考院。嫉妒李賀的人放出流言,說他父親“李晉肅”名字中的“晉”跟進(jìn)士的“進(jìn)”同音,按照避諱的禮節(jié),他是不能去參加進(jìn)士考試的。在這之后,李賀經(jīng)人推薦,先后做過從九品奉禮郎、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幕僚等一些卑微小官,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年),辭官歸鄉(xiāng)、身染沉疴的他悄無聲息地走向了人生的盡頭,終年27歲。
生活困窘、仕途不順,給李賀的一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讓他的性格愈發(fā)變得敏感內(nèi)向、孤僻傲岸,從他的詩句中,我們經(jīng)??梢詫ひ挼揭环N憂郁傷感的氣息:
東床卷席罷,濩落將行去。秋白遙遙空,日滿門前路。(《將發(fā)》)
此處,李賀用簡單的四句話,將他空白虛幻的境遇,和一幅日暮路歧的彷徨景象攤開在了我們面前。門前的路空空蕩蕩,就像李賀的人生那樣,游移不定,毫無目標(biāo)。他像是已被世界遺棄,也像是遺棄了世界。而在另一首詩中,李賀這樣寫道: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
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贈陳商》)
這首詩作于元和七年(812年),是年李賀22歲。詩中,李賀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長安有這樣一個男兒,雖然年紀(jì)輕輕,但他的內(nèi)心早已腐朽不堪了。手邊的佛教禪宗經(jīng)典《楞伽經(jīng)》和屈原的《楚辭》默默地告訴旁人,他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人生的挫折,也厭倦了塵世的紛擾。這個年輕人雖然尚未年華老去、兩鬢斑白,但他已然感到前途一片黯淡,人生充滿了絕望的悲哀,只能借酒澆愁。這個略顯頹喪的青年,正是李賀給自己的一幅自畫像。
報國無門的李賀,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寫詩上,想用那些靈動的句子,排遣自己內(nèi)心的憂愁和失落。李商隱在《李賀小傳》中,對李賀那種執(zhí)著的寫作狀態(tài)有著生動、細(xì)致的描繪:“李賀常常背著一個破舊的錦囊,騎一匹騾子,帶著自己的書童,偶有佳句,就趕緊把它記錄下來投入囊中?;氐郊抑校赣H看到他行囊里厚厚的詩稿,不禁心疼地問他:‘兒子啊,難道你是要把心都嘔出來,才能停止寫詩嗎?可他全不理會母親的苦口婆心,也顧不上吃飯,一定要將這些散句寫成完整的作品后,方才罷休?!边@種幾近癡狂的焦思苦吟,也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缎绿茣酚涊d,李賀“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寥寥幾筆間,就讓那個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的青年站在了我們面前。而根據(jù)朱自清的考證,李賀未及弱冠,頭發(fā)就已斑白了。當(dāng)這種生活上、情緒上的苦悶一同匯聚在李賀的筆下時,那些流淌出的文字也就獲得了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和氣質(zhì)。所以后人提到李賀和他的詩作時,常稱之為“鬼才”和“鬼仙之辭”。
表達(dá)對生存、死亡的思考,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作品中一個很重要的母題。隨手摘錄一些李賀的詩句,能夠看到“死亡”是他經(jīng)常提及的話題:
藍(lán)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老夫采玉歌》)
離宮散螢天似水,竹黃池冷芙蓉死。(九月》)
桂葉刷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相和歌辭·神弦曲》)
不難看出,李賀在這些句子里,猛力地發(fā)掘自己的靈魂,袒露著他深藏在心底的幽暗空間,在它們身上寄托了異常敏感、強烈的死亡意識。而這或許正是李賀由個人的遭際出發(fā),去思考命運、生死這些人生最基本、最重要的問題之后,給出的帶有生命體驗的答案。
李賀短暫的生命中,擔(dān)任奉禮郎算是對他有著重要影響的一段經(jīng)歷。唐代,奉禮郎隸屬于太常寺,主要工作是祭祀宗廟、陵墓、祭壇里的鬼魂和神祇。而這段生活也投射進(jìn)了李賀的心理和創(chuàng)作中,讓他成了寫鬼神最多的詩人。他的許多詩句,像“飛香走紅滿天春,花龍盤盤上紫云。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敘寫出了仙人和云霧飄渺的仙境,給人以一種夢幻的感覺;而更多的則是描繪鬼怪的生活和他們出沒的環(huán)境,諸如“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自帶的那種陰森恐怖的氣氛,讓人讀來“幽冷衰艷,陰氣森森,令人不敢逼視”。這種冷艷幽麗的風(fēng)格,在當(dāng)時乃至于后世,都顯得獨樹一幟。而這或許也正是李賀“詩鬼”綽號的由來。
若要在詩中搭建起一個恢奇詭譎的神鬼世界,勢必離不開奇特、無盡的幻想。他的名篇《李憑箜篌引》,正是一座由想象和幻想堆砌起來的城堡: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坤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首詩中,李賀突破現(xiàn)實邏輯,把自己對聲音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轉(zhuǎn)化成了可見可感的具體物象。而它或許也正是李賀詩歌的一個縮影:那些熔鑄詞采、馳騁想象后塑造出的瑰麗詩境和光怪陸離的世界,透露出了別致的浪漫,散發(fā)著唯美的氣息,而當(dāng)它們聚合在一起,就讓李賀的詩獲得了一種奇崛幽峭、濃麗凄清的獨特感染力。這也難怪杜牧讀過李賀的詩后,會表現(xiàn)得驚訝不已,讓他在《李長吉歌詩序》中送給了李賀“騷之苗裔”的極高贊譽。
崔謙
山西太原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曾于《人民日報(海外版)》發(fā)表過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