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彌漫,看不到對面的樓。沒有下雨,教室外面的走廊卻積著水,欄桿上凝著水珠,墻面、室內(nèi)的玻璃上,天花板上也都是水珠,不時落下,砸在路過的學生身上?,F(xiàn)在是三月,我在我的高中,在鵬城海邊的山上,遇到了我見過最夸張的回南天。
我坐在教室里,和數(shù)學題做著斗爭。同桌娉娉把她的學習機——一個少了些功能的手機,遞到我的面前,說:“我們準備寫封投訴信投訴程老師,換掉她,你看看你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蔽夷眠^來,看著上面的“語言打擊同學”“不認真?zhèn)湔n”“無理由隨意曠課”“不批改作業(yè)”等“罪狀”,有些沉默。
程老師確實不怎么批改作業(yè),確實少上了兩節(jié)課,也確實有兩節(jié)課因為備課不到位導(dǎo)致一節(jié)課剩下了半節(jié)課的時間。我記得她那時的口吻,很不耐煩地把課件一關(guān),說:“我課就備到這里,剩下的時間你們自習吧。”然后拎著自己的包,坐在講臺邊的桌椅上,刷著手機,留我們面面相覷。她之前借口有事沒來上課,說要為一個比賽做準備,但有同學看到她那節(jié)課在辦公室玩手機;還沒有理由地缺席了幾次早自習。她那段時間有個比賽,我們都知道,也能夠理解她的忙碌,但是她三番五次地缺課少課而毫不愧疚的態(tài)度惹惱了班上的同學。
可是,真的要投訴她,換掉她嗎?說實話,我對程老師并沒有她們那么大的意見,我也并不樂意和程老師起沖突,因為——“還有八十多天就高考了,你們確定要投訴嗎?年級也沒有別的老師有空閑來帶我們班,換老師真的能成功嗎?”我問?!安还芰?,試試再說吧!”娉娉有些破罐子破摔。
這件事當然不是只有娉娉一個人組織,還有好幾個女生一起寫信,打聽消息。投訴信打印出來后,她們聚在娉娉周圍:“讓班上人簽名吧?!薄耙怯腥瞬缓?zāi)??”“不簽就不簽,她們愛怎樣怎樣?!闭f著,娉娉就轉(zhuǎn)頭問我:“你簽嗎?”我有些遲疑:“再看看吧……”晚自習的時候,這封信在全班傳開了,我不知道這時簽的人多不多,但總之,全班都開始參與進來了。還有幾個男生好像早就知道有這樣一件事情,他們興奮極了,對娉娉說:“寫完了?打出來了?快讓我簽名!我的信早就寫好了,到時你們一起交上去吧!”說著,把寫滿了字的紙遞給娉娉。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們,原來他們對程老師的意見那么大嗎?
晚自習下課,大家小聲議論著這封信,直到回到寢室,議論也沒有停止?!澳愫灻藛幔俊薄皼]呢,我覺得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而且怕會得罪老師?!薄拔乙灿X得……而且要是惹惱了她,又換不掉她,我們之后的課怎么辦?難道都上自習嗎?我們只有80多天就高考了啊?!蔽液蛣e的同學聚在一起討論著,甚至有同學有些不滿:“要是沒有成功,又得罪了她,那我們不就完了?她們怎么都不好好想想后果啊。她們成績好,有底氣自學,我們呢?沒有老師我們就真的完了!”而另一邊,娉娉拿著那封信和幾封別的同學的手寫信挨個寢室地宣傳,同學們聚在一起看著那幾封信,群情激奮,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簽下了名,我卻依舊踟躕。真的要簽嗎?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熱血漫畫的小反派,反對主角團的行為,甚至對她們潑涼水——我與她們格格不入。這是最后一個寢室,她們停留的時間就久了些。我在陽臺洗衣服,聽著她們討論,小聲地問另一個舍友。
“你簽了嗎?”
“我簽了。”她回。
“簽的人多嗎?”我又問。
“挺多的?!彼f。
“那我也簽吧……”
這封信的上交是必然的了,可能惹惱老師這點也無可避免,不管怎么樣都不可能袖手旁觀了,既然如此,至少要合群,我想。于是我進去,簽上了名字。這時,這張紙上已經(jīng)寫滿了名字。
沒過多久,這封信上交了,在年級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別的班的同學來和我打聽這件事,我不愿意多說,只是囫圇敷衍了過去。
一節(jié)晚自習,班主任把娉娉她們叫去開會,過程如何我不知道,據(jù)她們說“簡直是舌戰(zhàn)群儒”。開完會的第二天,程老師依舊來上課了,卻也不是上課,她說希望我們可以提出意見,于是一節(jié)課,大家都在控訴她的所作所為。她剛開始有些畏縮,聲音也不大,到后面卻逐漸大聲了,大聲地否認。“不,不是這樣的!”幾乎每一個回答都是這樣開頭。教室里除了正在發(fā)言的同學之外,沒有任何人說話,潮濕悶熱的天氣為教室里更增添一份窒息。我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覺得程老師很可憐,在這種時候被投訴,但她甚至沒有認識到我們?yōu)槭裁赐对V她——態(tài)度,每個說她態(tài)度不好的同學都被她反駁了。我能感受到她的難過,剛進教室時,她的臉色很不好,是沒有休息好的憔悴神色,可奇怪的是,在她逐一反駁的時候,她的神色反而好了起來。或許也不止我一個人覺得她可憐,可是我們呢?這可是高考啊,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試之一啊。明明之前她一直都很盡心盡力,可為什么臨高考了,到關(guān)鍵時候了,她反而懈怠了呢?我記得她當時挨個和班上同學講作文的樣子——拿著一沓作文在班級里安靜而迅捷地找到與作文對應(yīng)的同學,認真而有針對地為每個同學講解該如何改進作文。她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感覺心里很憋悶,卻也說不清為什么,可能是因為高三壓力,可能是因為投訴老師的惶恐,也可能是因為不知道投訴后會發(fā)生什么的迷茫。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早已有同學哭了出來,可我不想哭。
下課了,最終也沒有一個結(jié)果。我們不知道明天來上課的人還會不會是她。像有什么堵在心中,我走出教室透氣。剛走上走廊,迎面走過來任老師,一個和我關(guān)系比較好的老師。我忽然就很想抱一下她,于是我也這么做了。抱完她,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我趕忙別過臉走開,卻被她拉?。骸澳憧蘖??發(fā)生了什么?”她把我拉到走廊邊上。我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發(fā)生的事:“我……我不知……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想……這……這樣?!弊ブ鴿駶櫟淖o欄,看著一片大霧,我竭力抑制著自己,她只是靜靜地陪著我,不時拍著我的背:“唉,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p>
哭出來確實好受了不少,下節(jié)課我平靜地坐在教室里認真地上課,窗外依舊是一片大霧?;啬咸爝€沒過去啊。
羽青
本名卓翊晴,2004年出生,祖籍福建,生長于廣東,現(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2022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